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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粮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7448
刘奔海
  
  那些年,农民可真是辛苦。
  对于北方的农民来说,麦子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从种到收,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劳和汗水。每年一进入六月,紧张火热的夏收便开始了。割麦是最苦最累的农活,一般都是在骄阳似火的中午进行,因为这个时候麦秆又干又脆,割起来省力。炎炎烈日下,那些青壮男女头上戴顶草帽,脖上搭把毛巾,一手提水壶,一手握镰刀,急火火地赶向麦田。进入麦田,手拢一把金黄的麦穗,沙沙作响。弯腰,开镰,太阳直射着背,刀尖在舞,麦秆在跳,麦田里的热浪夹杂着麦秆的尘灰蒸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麦芒钻进衣袖里、裤腿里,刺得人又疼又痒。几个小时下来,再细嫩的双手也变得乌黑,再白皙的面孔也变得通红。鼻孔是黑的,吐一口痰也是黑的,汗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滴在麦穗上,滴进黄土里,此刻再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一定感受颇深吧。
  麦子割倒,紧接着便是拉到早已平整碾压好的麦场,翻挑,暴晒,碾打。无数颗金黄的麦粒脱“穗”而出聚拢在一起,最后还要经过一次晾晒让水分尽可能地蒸发以便长时间保存。每一道工序都是在烈日下进行,每一个环节都是在和时间赛跑。麦收时节只有十天左右,却关系到每家每户一年的口粮,龙口夺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懒散。终于,黄灿灿的麦子颗粒归仓。于是,“进粮”就开始了。
  对于在农村长大的70、80后,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交公粮的岁月可是最难忘的记忆。在我们那儿“交公粮”就叫“进粮”。
  我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小时候同母亲去镇上粮站进粮的一幕幕画面。
  进粮前,母亲总是要把已经晒干的麦子再拉到场院里晾晒一遍,装袋前,又用筛子筛一遍。母亲蹲在地上,头顶个湿毛巾,一筛子一筛子地筛,一边筛,一边捡,把里面的土颗粒、小石粒等各种杂质都要捡出来。几百公斤的麦子,这样筛下来,母亲累得都直不起腰来,可每次进粮还是很少能顺利过关。
  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重活累活都要母亲去干。我帮着母亲把一袋袋麦子装上架子车,便向10里外的镇上拉去,母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路上各村的进粮大军络绎不绝,架子车、牛马车、四轮拖拉机,都是满载着一袋袋粮食。镇上的粮站是最热闹的,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因为人很多,排队等待验粮的过程总是很漫长,有时要等上一两天,晚上常常要在粮站里露天过夜,要是遇上突然下雨,那种狼狈的境况才真叫悲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轮到了,一见验粮员过来,乡民们马上笑脸相迎,把粮袋口敞开,低声下气地请人家过目验收。
  那些验粮员都是很神气的,耳朵上夹着几根香烟,被前呼后拥着。他们一只手很熟练地在麦袋口搅一搅,抓几颗麦粒扔进嘴里嚼一嚼,再用那长长的中间带凹槽的钢钎向粮袋底部使劲一插,抽上来再抓几颗嚼一嚼,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可一句“干度不够”或者“杂质太多”便会让人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你说尽好话也不管用,眼巴巴地看着他转身离去,只能愤愤地说:“这么好的麦子,还有啥谈嫌(嫌弃)的?!”记得我们好几次进粮,我也气得说:“妈,我们不进了!”可气归气,不进粮是不行的,只好又把那一袋袋沉重的麦子拉回家重新晾晒,或者就在粮站里过风车、过筛子,这一番折腾下来,人都要累散架了……验收过后,最后便是扛上那一袋袋沉重的麦子沿着粮仓里搭建的陡峭的木板一直扛到粮堆顶上倒下。对于没有壮劳力的家庭,进粮可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在粮站里村民们都是互相帮忙,青壮的男人们帮着扛,主人给他们买上些瓜果吃。
  其实,想想粮库里要存放那么多的粮食,如果把关不严,把没晒干的、或者杂质很多的粮食收进来也许就“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只是验粮的“过”与“不过”,有时也与验粮员的心情有关,有时他们就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他们觉得越苛刻越能让老百姓敬畏他、越折腾老百姓越能显示出自己权力的尊贵(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老百姓呢),谁要是敢反驳顶撞他,那你再好的麦子也要给你“鸡蛋里挑骨头”!他们才不体谅你要遭受多少罪。
  母亲就常常教育我和哥哥,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端国家的饭碗,吃商品粮,再也不受这份罪。
  可要是有熟人常常就好办多了,也许就不用排队,验粮时验粮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听到一个村民洋洋得意地说,哪年他一个熟人在这儿验粮,他拉了一袋糟糠一样的麦子都过了,他把那袋麦子扛到粮仓里,一倒,和那里面麦子的颜色反差很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倒,趁人不注意,赶快倒掉,和别的麦子一搅合。
  碰到“熟人”验粮我也经历过。上高中时,有一年我和母亲去进粮,欣喜地发现验粮的竟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是“老闷”,“老闷”是他的外号,不是他不爱说话,整天闷着头,“闷”是我们那儿“笨”的方言,是说他是个“大笨蛋”。小学时,“老闷”一直是班里最高最胖最笨的学生,不爱学习,一直坐在教室最后面,考试常考零分。记得那时每次下课铃声一响,老师刚宣布“下课”,“老闷”就会“霍”地站起身,老师前脚刚跨出教室门,“老闷”就大喊一声:“冲啊!”向教室外冲去。一天,他从家里拿了一根长长的钉子,下课后又大喊着“冲啊”!可前面堵了很多同学,“冲”不动,他竟忘乎所以地边喊边手攥着钉子扎向了前面一位小个子同学的头顶,顿时鲜血直流,“老闷”也吓坏了,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慌忙拔钉子,那位小个子同学疼得哇哇大叫。多亏扎得并不深,去医院包扎了一下也没什么大碍。但从此,“老闷”恶名远扬,谁也不敢招惹他。
  “老闷”和我就相聚10米左右,我满怀希望地喊了一声他,我没有喊他的外号,第一次喊了他的姓名。“老闷”认出了我,也很是惊喜,只见他像是要向我冲过来,可我们之间被人和麦袋堵得死死的,“老闷”举着手里的钢钎,像举着更长的钉子,要扎向那些挡他路的人。终于跨了过来,我们高兴得抱在了一起。聊了几句,我就赶快把小麦口袋敞开,请他验收。“老闷”只是用手在粮袋口搅了一下,就要给我撕合格单,这么轻松地过关,我和母亲都有点不敢接受,我还兴奋异常地对“老闷”说:“老同学,你再看看。”“老闷”又抓了几颗麦粒在嘴里嚼了嚼,象征性地用钢钎在粮袋里插了一下,边嚼边笑着大声说:“肯定没问题,老同学家的麦子还有啥说的!”
  从粮站里出来,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今天多亏你那个同学,要不是他验粮,不知道我们还要受多少周折。我的心里荡漾着满满的自豪感,可又觉得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却没有好好利用,我对母亲说,要是知道我同学在这儿验粮,我们就应该把没晒干的麦子拉来进。母亲立刻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可不能那样做!就算你那个同学让我们过了,可我们的良心却一辈子不会安宁啊。母亲一直教育我们干什么事都要诚实守信、问心无愧,不可有蒙混过关的思想。
  2006年,延续千年的农业税被全面取消,交公粮退出了历史舞台。取消农业税,是完成农村税收制度改革的一大飞跃,是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可以说是一场继土地改革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第三次真正意义上的伟大革命,它标志着我国结束了几千年按田亩、产量、人丁向农民征收农业税的历史。对农民来说,他们真正成了粮食的主人,再也不用忍受那种拉着自己用辛勤和汗水浇灌出的粮食却难以交出去的糟心与煎熬。
  现在,当农民真是越来越轻松了。麦子一黄,大大小小的收割机便在乡间公路和田间来往穿梭,你只需要站在地头,一袋烟的工夫,一大堆干干净净黄灿灿的麦粒便呈现在你的眼前。人们笑着说,现在收割麦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完全可以应付;晾晒麦子也到处都有水泥地面,麦粒从地里到粮仓里几乎沾不到一点泥土,不仅省力省事了很多,麦子也干净了很多。要卖麦子也不用出村,村子里经常会来一些收麦子的,一手过秤,一手给钱。
  现在,农村人吃的也都是商品粮,农村里已经很少能看到磨面坊了。城里乡村到处都是商场超市,米面粮油各种蔬菜都能买到,谁还去磨面呀。在我们的村子里还建了一个现代化的面粉厂,村民把麦子送到面粉厂里,家里面粉快吃完了,骑车过去在本子上记录一下,从厂里带一袋面粉回来。
  进粮逐渐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25岁那年,邻居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我们镇上粮站的一个小出纳,谈了几次后,一天,我骑个自行车去粮站找她,偌大个粮站里看不到几个人,寂然无声,我走在空旷的粮站里,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可随即,又有一种落寞之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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