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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继之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7391
魏纯娅
  
  这里人,自家没孩子,抱了本族或亲戚家的娃娃,俗称过继。本文的故事是发生在过继之后的。
  一
  两年前,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小芳接了班,成为国企服装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从此将端上铁饭碗,她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小芳身材高挑,皮肤细腻,脑后通常扎个短马尾,显得干净利落。她一到单位,感觉什么都是新鲜的。她性格活泼开朗,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和她多说几句话。特别是那些单身小伙,有意无意都向她悄悄靠近,胆子小的哪怕站在远处描瞄上一眼,也感到很幸福很满足。但这事只要传到他哥哥(王小强)的耳朵里,定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王小强比小芳大四岁。中等个子,方脸,一头浓密的短发,半脸胡茬,看似憨厚老实,有点像他的父亲。他下过乡,回城后被安排到父亲工作的单位。按理说兄妹俩在一个单位,有什么事可以相互有个照应。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离我妹远点……”那天中午,他气势汹汹地来到销售科,当着众人的面,指着一个帅小伙的脑袋大声嚷嚷。
  小伙子在单位做服装推广,见识广,会说话,最近与小芳频频接近,两人看似一见钟情。
  小伙儿感到莫明其妙,脸蛋瞬间涨红。他寻思着单身男女相互爱慕,有何不对?他没有选择沉默或退缩,而是果敢地从桌后面走出来。坐椅和地板发出一阵响亮的碰撞声。他伸开脖子,站在王小强面前,目光严厉地盯住对方的眼睛,愤怒对质。
  “你想咋地,嗯?”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狠狠地怒斥与反驳。
  “就是不能打我妹的主意!”王小强看到对方毫不示弱的目光,更加怒羞成怒。他伸手抓对方的衣领,小伙子迅速敏捷地抓他的手臂,说话间,两人就动起手来。
  屋里人见状忙上前解围,指责王小强无理取闹,怨他管的太多。他哪里是管得太多,他有自己的小盘算……
  小芳得知这事后,和哥哥大吵大闹一场。此后,但凡有男孩靠近他妹妹,他照例如法炮制,横眉冷对或拳脚相加。渐渐没有人(男青年)敢同小芳说话了。做销售的小伙也远离了她。
  直到前些天,父亲板着脸把女儿叫到跟前,坦言道:让她嫁给她的哥哥。这算怎么回事?小芳听后,气得火冒三丈,泪流满面。
  “爸,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女儿用近似乞求的声音,边哭边望着神情冷漠的父亲。父亲根本不顾女儿的感受和想法。
  “你要是不同意,你的正式工指标就被取消,还有城市户口,也要退回原籍-你的老家。”养父王国强在屋里缓缓移动着脚步,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用冷冰冰的口气说道。
  她发现父亲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一向宽厚慈祥的影子不见了,丰满的脸庞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只剩下严厉的冷光。他似乎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变得有些像黄世仁。让她感到一种陌生和恐惧。
  一个城市户口和正式工指标,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一个农村孩子的诱惑力如同生命一样重要,也是小芳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她曾多次慨叹命运对自己的眷顾,让她比家乡的孩子多了几份优越。而今却成了父亲要胁她的致命软肋。
  “也许这就是命!”她边哭边在心里喃喃自语。
  第二天,小芳以决绝的态度,带着自己的行李被褥搬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还给远在农村的家里发了加急电报。
  自那天起,爱说爱笑的小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与活力,整天闷闷不乐。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仅过了两天,就形容憔悴,脸蛋明显瘦了一圈。谁见了都心生怜惜。她找关系要好的同事倾诉自己心中的苦闷。
  “你说这事该咋办?”她说着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充满鲜亮的血丝。
  “婚姻非同儿戏,你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朋友拉着她的手好言相劝。
  “我心里乱极了,火烧火燎的,无法平静……”她有气无力地说,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芳深信:婚姻,是因爱才走到一起的。没有爱的婚姻能幸福吗?
  她怎么能嫁给她的哥哥?她从来就不喜欢他那样儿。没有上进心,下班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她简直无法想象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希望,价值和意义。
  在小芳心里早已描摹过心上人的模样,应该是个头挺拔,事业心强,而且一见面就让她喜欢的那种,就像开始遇到的那位帅小伙。
  但是如果不同意,她就得回到农村,去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那个年月,家乡有多少人巴望着能来到城市,却没有那么多就业岗位,找份临时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不敢想象,若是回到家乡,将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
  一位身板瘦小的老妇人急急火火地走进平原市人民服装厂的大门。她就是小芳的亲生母亲。她身着蓝灰色大襟上衣,一头乌黑的头发服帖地梳到脑后,挽了个扁圆形的发髻。接到女儿的电报后,她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大早就动身……
  二
  已是初春季节,白杨树吐着毛茸茸的絮穗,落了一地。单位食堂的长饭桌前正在就餐的职工睁大好奇的眼睛,兴奋地议论着。
  “听说她妈赶来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圆脸妇女打抱不平地说。
  “嗨!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进退两难,”一位五十岁左右,满脸皱褶的瘦女人在一旁接口说。
  “看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咧,”一个年轻小伙刚打完饭就凑热闹似地坐到她们对面,带着嘲弄的口气,笑着说。
  “大街上那么多女孩,非得看上他妹?”圆脸妇女挥手在额上擦了一下,说,“人心难测呀,真不明白这怂到底咋想的?”
  “真是一根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瘦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太可悲了,都啥年代了,还在包办婚姻?”
  这时,小芳拉着母亲的手,坐在宿舍的床沿上,将事情的原委说给母亲。母亲听着,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颤抖,她用手帕擦着眼睛,满脸是泪。
  “这个老王看着老实巴交的,咋能做这种事,”母亲边哭边含着嘲讽与凶狠的语气说,“狼心狗肺的东西……”
  屋里一阵沉默。母亲静了静,接着又缓缓地说:
  “娃呀!这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呀……”
  女儿伏在亲生母亲的肩上哭了。母亲也哭了。她们为无法主宰的命运而哭。母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为女儿所遭遇的烦恼而哭。女儿为自己将要面临的不全都化作痛苦的泪水幸婚姻痛哭。曾经的孤独,对家人的思念,还有对哥哥的厌恶……,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尽情流淌。母亲紧攥枯瘦的拳头,在女儿的背上不停地拍着,鼻涕长流。
  母女俩包含心酸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楼道,楼上楼下。谁听了,都会不由自主的一阵心酸。十八年前,她带女儿来城里的情景,又一次清晰浮现在眼前。
  三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冬日的一天。空气又干又冷。经历六七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母女俩来到平原市北门汽车站。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睁大双水灵灵的眼睛,茫然无知地打量繁华城市的街道,行人和车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这里和家乡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她张开豁牙的嘴巴,自言自语。
  一个圆脸,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车站门口左顾右盼,等候多时,他就是看似老实憨厚的远房亲戚王国强。一发现她们母女俩,他笑呵呵地赶了过来。
  “路上还顺利吧!”王国强笑嘻嘻地说,一手接过小芳母亲手中的花布包袱。
  “还好,”身着灰色粗布大褂的女人神情不安地应着。身旁的女儿紧拽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王国强的目光也在从上到下亲切地打量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问这问那。
  一路上,两个大人各怀心事。偶尔搭上一句话。
  小芳若无其事地望着路上行人的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感觉红白相间的小格子棉袄没有在家时那么新了。到底什么原因,她顾不上多想。他们大概走了三四站地,拐进一条胡同,没走多远,就进了一个住有四五户人家的大院子。
  整座院子,坐北向南,砖土结构低矮的蓝瓦房挨挨挤挤。院里院外都有光秃秃的树木。听见院子有动静,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从东侧的第二个门走出来相迎,她就是小芳未来的养母。紧靠门口的地方,蜂窝煤炉上蹲着一个铁壶,发出嗞嗞的响声。
  院子里的住户听到说话声,关系近的出来打声招呼,顺便见见王家这位新成员,关系不对劲的站在窗户后面悄悄观望,轻声议论。
  “这妞儿长得还不错,”一个粗壮低沉的声音说。
  “王国强福气不浅,”一个尖细淸脆的声音。
  “老王该不会给儿子找了个童养媳吧?”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清晰传到小芳母亲的耳朵里,她的浑身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竟被他人一语成谶。
  进屋后,母亲拉着女儿的小手,看着孩子的养父养母说:“从现在起,这就是你的养父,这位就是你的养母……”小芳有些害羞地把头扭到母亲身后,低头不语。
  从此,小芳就过继给王家做女儿(她家姊妹五个,小芳排行老三,家里实在养活不起,才……),顺理成章就把‘自己的‘张’姓改为‘王’。年仅6岁的她也许无法理解过继的真正涵义,只知道来到城里,来到这户人家,就再也不会缺吃少穿,忍饥挨饿。这是母亲反复告诉她的。
  过继,就是没有孩子或者孩子少的家庭从家族或亲戚中孩子多而又无力养活的人家领来认养。过,是给的意思,继,就是继承。
  王国强指着床边的一把椅子,让客人落座,转身就去外面的小灶房忙去了。胸前挂着花围裙的女主人从柜盖上的铁盒里取出一把水果糖,放在一个白色细瓷小碟上,款待两位特别的贵客。
  小芳这时离开母亲,悄悄打量着房间,就像打量自己的家。王家共两间房子(里外套间),约有二十多平米。她仔细端详。外间支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干净的花布床单。她走过去,好奇地用手摸了摸。墙角有个红棕色大柜子,屋里挤满各种东西。里间有张小床,同样放满了东西。
  听见有个陌生声音唤她的名字,小芳赶紧从里屋跑出来,接过女主人递来的两颗糖果,高兴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开始咂吧咂吧地吸着香甜的糖水。
  “女儿可是娘的心头肉呀!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又悲又喜的母亲没有去剥手中的糖果,而是在心里叽咕着:他们一家人对女儿能像亲闺女一样对待吗?女儿看着母亲满是忧愁的面容,心里的兴奋和喜悦消失了,小脸蛋变得异常平静。
  “到我们家来,就跟自个家一样……放一百个心,啊!”女主人仿佛看出客人的心思,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女孩,又转头看她的母亲说。
  小芳母亲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说农村娃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的,让她尽管指教。
  这时,一个陌生男孩掀开花布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芳,这是你哥哥……”养母看着小芳的眼睛,笑着说。
  她乖乖地叫了声“哥!”小男孩看了看她,没吱声,就进了里屋。那是他的个人空间。从此,他们将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十多年后,小芳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由于学习成绩不理想,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进了一家私人鞋厂。在那里干了不到两年,养父退休,她顺利接了班。
  四
  小芳的母亲从心底里一直感念王国强一家人。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她心中的感激随着女儿的哭声渐渐消退,继而转化成一种深深的怨恨。
  “他咋不在外面找个女孩?”母亲不解地问女儿,似乎也在问自己。
  “一直就没见他找过,”女儿的哭声止住了,声音依然哽咽着说。
  “不行,咱就回家,开个裁缝铺,”母亲心里明白,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婚姻大事还得由她自个做主。小芳却沉默不语。
  母亲仿佛看出女儿的心思,接着说,“我和你爸都是庄稼人,没啥门路帮你。你不喜欢小强,但他有稳定工作,”母亲话未说完,女儿就插嘴说:
  “从小到大,他就没关心过我,下了班,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小芳急着辩解,语气含着愤怒与不屑。
  “其实呀,谁身上没毛病。这男人,一旦结了婚,有些毛病就会改的,就像你爸……”母亲又无奈又耐心地劝慰女儿。小芳越想越恨养父一家人。
  其实,当王小强把他的想法说给父母时,起初老两口也不赞同。他们一直把小芳当亲闺女看待,实在是拗不过脾气暴躁的儿子,才改变了主意。再说了,能把女儿一直留在身边,总比重新给儿子找个媳妇要好。但是他们却没考虑女儿的心里感受。为了达到儿子的目的,他们挖空心思地想出前面的一计。
  小芳认为,嫁给她的哥哥,是对她生命尊严的严重挑衅,是对少女青春的一种亵渎。她心里有一万个不同意。但为了城市户口,为了正式工的指标,她不得不向残酷的命运低下倔强而清高的头颅。
  时间,仿佛能解决矛盾,能化解仇恨。一周过后,一场风波平息了。两家人‘重归于好’坐在一起,商榷了结婚日期。但埋在小芳心里的怨愤还未真正解除。她依然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王小强每次去车间找她,她压根不予理睬,甚而转身走掉。下班后,他又耐着性子,死气白咧地站在宿舍门外,一次次敲门。屋里的小芳全然不顾地高声谩骂,骂着骂着,就气哭了;过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接着骂。
  “你他妈的缺八辈子的德,你就不怕遭报应?”
  “你不得好死……出门,就让汽车碾死……”她咬着牙齿狠狠地骂道。
  “哼,我让你断子绝孙……”
  她将心中的怨恨和气愤化作少女最能解恨的咒语,从冒着火星的喉咙里不断往外喷发。以此对不平等的婚约发起最后的反击。脾气一贯暴躁的王小强气得按捺不住,就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但她一次也没开给他过门。
  母亲走后,小芳晚上在宿舍开始抽烟喝酒,麻醉自己的神经,让痛苦减轻,远离。结婚前一天晚上,她走出院子大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着空中纷纷飘落的槐花花瓣,她想到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激动得心潮澎湃,泪流满面……
  结婚后,小芳的脸上从未出现开心的笑容。她时常借酒浇愁,以此排谴心中的烦闷。养父养母看见心里难过,却毫无办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一年后,随着孩子的到来,挤去了小芳内心深处一半的痛苦。单位的现状每况愈下,发工资都成了问题,她的心里又增添了另一种烦恼。
  一天,她突然发现孩子眼神有些不对劲,不像一般小孩那样灵敏,就和丈夫抱着孩子去附近的医院做检查。
  “你们两家大人有遗传病史么?”大夫看着诊断结果,用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问。夫妻俩顿时面色难看,摇了摇头,表示否决。
  “你们俩有不良啫好吗?比如吸烟,喝酒……”小两口交换了下眼色,都傻眼了。
  “孩子患有先天性智能障碍,”医生板着脸说,像在发布一道致命通牒。那天傍晚,小芳来到单位围墙外的菜田里,嚎啕大哭。
  “报应呀!报应!哎…嗨…嗨”她哭得死去活来。凄凉的哭声回荡在田野,回荡在刚倒闭的国企服装厂的上空……
  周围人得知他们孩子的情况后,议论纷纷:
  “強扭的瓜不甜。这就是逼婚的结果,遭报应了!”有人打抱不平地说。
  “过继本来是好事,结果把人家害了,还累及到下一代……”有人带着同情说。
  “哎!这就是命,逃也逃不过!”有人感慨地说。
  婚姻成败,关乎一个人的幸福,也关乎下一代的健康和成长。他们用个人的生活体验对不幸事件进行联想,猜测和评价。他们是善良的。然而个人命运,总是同社会的发展变化紧密关联。假如小芳推迟两年结婚,推迟到企业倒闭后,命运也许就会改变,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然而世间的芸芸众生,谁又能看清前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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