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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两岸的福蛋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7340
范怀智

背太阳

缰绳长长的弯垂着,父亲牵拽福蛋出窑门,太阳冒了花子,像长了羽毛的阳光落下院场。阳光甜腥腥,有股鲜奶味。阳光新崭崭的,明新新地晃眼。
  福蛋随父亲来到院里的石榴树前。他看到牛缰绳丢脱了,松散地铺拉到地上。父亲顺手攥过石榴树上的毛刮子,细致地刮扯起他的牛牛福蛋身上的杂毛。守了一夜圈槽,那宝贝蛋的杂毛有些邋遢。
  新雨刚过,四野潮洇,石榴树的叶片上蒙了雾水。轭头、套绳、木犁都备妥了,父亲要把牛牛福蛋打扮一新,新得跟冒花子的太阳一样。他爱它,就像爱我一样,所以才把我们两个都叫“福蛋”。今天他要带上我,一起给福蛋教拉套、教犁地。拉套跟犁地是个笨拙又吃力的活路,不知福蛋愿不愿意?它不愿意能咋样,谁让它生下来就是头犍牛呢!那个扶贫的后生把个花乳牛牵拽到我家来,就为了叫花乳牛生个福蛋。
  后生是我家的帮扶干部,他斜背着皮包和水壶,风尘仆仆地上了我家院场,他的身后跟着慢腾腾的花乳牛。他拿袖口揩着汗水,他说,甭看母牛老,生下一胎,保不准,还能怀二胎。
  再说了,我家养了福蛋,还不为个犁地跟拉套!都说牛生麒麟、猪生象哩!如果福蛋生下来是只腾云踩雾的麒麟,是寺庙里彩塑的大白象该多好!可它不是!父亲似乎分外怜惜,他生怕福蛋还没有长成,让一个还是娃崽的小牛来拉套,生怕比生铁还硬铮的活路,累坏了它。
  毛刮子刮净杂毛,我把妹妹的两只蝴蝶结挽上了犄角。福蛋的犄角刚长出,有些秃,新崭崭的阳光打到犄角上,嫩黄的犄角弹起春草样的光。风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好似没有风,风其实老在身边,在河川里睡着或醒着,风睡着时,尾巴还一翘一翘。福蛋犄角上的蝴蝶结,真像两只蝴蝶停在那里,轻轻的双翅微微翕动,像要飞起,却没飞离。父亲还是不能确信,他扯住笼头,扳住它的嘴瓣,想看看牙口。牲畜们的牙口里,有长成的标志,藏也藏不住。每隔些日子,父亲都要看福蛋的牙口。看过很多次了,它不让看,晃荡几下脖项,挣脱父亲。父亲温言软语地跟它说话,像抚慰淘气的妹妹和我。
  “咋了嘛、咋了嘛!乖乖的,听话!”
  结满茧子的手掌,摸揣上福蛋的额头脸畔,轻轻拍几下,哐哐响。福蛋哞一声,索性昂起头,父亲的双手掀动它的喙唇,它还要哞一声,嚯啦一下,大嘴瓣子掀开了,父亲和我一下子看进福蛋的喉洞,它的牙胎上排列着齐整的板牙,除过四颗嚼齿,六颗啮齿长齐了,福蛋的确长也成了。如果它没被骟匠劁过睾,它的念想里定是趴上母牛的尻臀,迷醉跳羔的情形。不论什么生灵,它们长成的标示,就是鼓荡起繁育子嗣的本能。既然是头长成的犍牛,骨架跟肌腱已长得牢靠,如果还不耕田拉套,一满吃饱了肚子疯癫,或卧倒在树荫或太阳下打瞌睡,做些花花绿绿的梦,不管咋说都说不过去。
  开始毛糙的阳光舔没了树叶上的雾水,父亲给躲闪的福蛋套上了轭头、铧犁和跘绳。福蛋先笑嘻嘻,一副吊儿郎当极不情愿的样子,父亲拍拍它嘴瓣。
  “不管是个啥,都得有个活路。没活路,咋能有吃食。没个活路,地里能打下个粮食?大冬天,哪有香喷喷的草料吃!”
  福蛋套齐了铧犁,往常温慈的父亲显出一家主人的肃整。父亲的肃整没挂在脸上,他的肃整在鞭杆上。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着,把一根枣木红的鞭杆挂上了石榴树,鞭杆上长长的须穗儿,飘飘晃动。没有风,须穗儿缓沉沉地晃动,晃得很威严。终于要背起轭头下地,要谋求个活路了。父亲拢来清苦的老苜蓿,散到石榴树下,散到福蛋的蹄前。他来犒劳犒劳福蛋。福蛋虽揪食着老苜蓿,眼瞳儿斜斜地瞅父亲。一头牛长大了,不让它下地,不让它有个活路,咋成!我长大了还不得这样,即使我有再多的不情愿,还不得走进活路。即就日渐老相的父亲,他怜惜儿子又能怎样!
  早饭毕,太阳的大舌头舔干了河川,把柔和的河川舔得硬朗明净,太阳亮晃晃地剜生灵的眼睛。
  我牵拽福蛋,福蛋顶个轭头,父亲扶着铧犁、背个背篓,背篓里睡着憨憨的镰刀,几只花蝶飘绕在我们左右,它们追撵福蛋犄角上的那簇殷红,殷红那么的宁静,它们想跟它俩戏嬉,它俩不搭理人家。还有只虻蝇,像负重得的马达样嗡嗡,福蛋不得不甩浪起尾巴,狠狠地扑扫它。福蛋的碎蹄声是轻俏的,铧犁磕腾磕腾地碰撞着坚实的村道,沉着又凝重。就从这晌午,从福蛋顶紧轭头在牛皮跘绳咯咛的响动中,从铧犁插进田块揭拢起蓬松的新土时,福蛋就得明白,蹦出父亲嘴巴的“嘚儿秋”是前行,“喔喔”是稳住,“稍稍”是后退,“歪歪”是直走。它肯定能听懂人言,若真听不懂,也得在漫漫的日月间学会听懂。
  父亲把在火毒的太阳中劳作,叫背太阳。一个戴顶草帽帽,穿着红汗衫的孩子,一头刚长成的犍牛,还有个扶着犁耙光头秃脑的父亲。我汗汵汵的背着太阳;福蛋汗汵汵地背着太阳;还有胳膊和脸堂油黑着、身子上闪着阳光的父亲背着太阳;宽展寂寥的田地背着太阳;一垅垅散溢着土腥香的新土背着太阳。蝉声炸起,入了暑伏。铧犁在一圈一圈轮回,我盼望田头能有棵树,哪怕只长着几枚叶片的树,树下总有坨荫凉,让我跟福蛋跟父亲的头伸进树荫里去,只是没有。福蛋吭哧吭哧拉动着铧犁,走走停停,它顶着轭头的后项火辣辣地疼。

挤火炕

睁开眼睛时,距天明还很深,月牙子还悬在窑窗外头,刚刚是福蛋来过。还是个比夜还黑寂空旷的梦。
  梦有时是黑白的,有时是彩色的。我没有梦到过彩色的梦。
  福蛋说过,他没梦到过黑白的梦,他的梦不只是彩色的,而且色彩浓艳,比毒日头射下的阳婆子还晃眼。有过好几个夜黑,他在晃眼的彩色中醒来,眼瞳里像飞进了辣椒样灼烧。他在眼曈灼烧间望窑垴,望那深不见底黑。
  我问他梦到过什么?
  他说,梦见他在一团浆糊里飞,反正在泥糊糊的物什里飞,狠劲往前飞,趴着飞,老是飞不动。不知怎的,突然到了泥糊糊的物什外头,这下子看得清楚,原来在一粒绿莹莹的光点里飞哩,比针尖还小的一粒光点,光点上闪出来的绿光像一苗苗飞散的针。真说不清,就那么小小的光点,咋能飞出那么多针样的绿光,绿麻麻的光,一簇簇往眼里射,人在刺痛中醒转了,醒转了眼瞳还是个疼。都说光像清水一样清,比清水清,那一粒光点,却稠得像钻进了石头。
  “是绿色的?”
  “应该是!”
  “草绿,蚂蚱绿?”
  “不是,不是,是那种太阳样能放光的绿,比……?比啥呀?说不清了,反正是个稠!反正是光点,散射着绿光剜眼睛!”
  福蛋是小五子,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尽管他家有三眼老窑,三间窑房,两个哥成婚后,可他仍得挤到别人家的院场去睡。我俩一同去学校,我俩一同去打草。到冬天,我们家新箍的窑里盘就火炕,我住进新窑,福蛋挤上我的炕。母亲吩咐,谁睡的火炕谁来点,积攒的柴禾堆在院场旁的彩钢棚。
  天黑乎乎了,福蛋每到我家院场,背一篓叶子,手里拖着个竹耙子,他把背篓放进柴火棚,径直来敲门。窑窗上亮着灯盏,似簇葵花盛开在红窗花上。去年暑伏天,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雨,翻滚下原坡的洪水,冲折了几十里路上的电杆,冲毁了小湋河川通往镇子和县城的路。福蛋家肯定跟我妈说过,他上我家来睡,我妈不忌讳。端直碰见我爸我妈,他搔头笑笑就进了窑!我说快上炕,快上炕,炕刚点上了。
  记得福蛋有回来时,天悄悄黑静,我家的乳牛在棚舍里打喷嚏,着了风寒。兽医叔说牛得下的病大致跟人一样,若牛真患病,手头实在没买下药,那就把人吃的药,药量加大些,给牛拌进草料和清水。父亲试过几次,兽医叔说下的话,用来应急还管用。天猛乍乍冷了,冬天了明知要冷,可冷得措手不及。
  看见风,清清亮亮的风,白亮的跟冰凌、跟刀刃样的风,一群一波密压压地往上河奔袭。守在窑垴间,关了窑门,父亲剥玉米,母亲做针线。妹妹偎在母亲旁侧铰花样,捏着母亲用过的小剪刀,胡乱剪哩。虽说眼下还剪不出个啥,剪着剪着就有了眉目,就有了喜兴的花样子,妹妹剪得真纯、迷醉。每一阵风过,天要深冷一层,从午后到擦黑,小湋河川不知奔涌过了多少波风。
  到天急慌慌地黑严时,整个河川、原野像被封结在了坚冰中,冰里镶裹的那条冰,弯弯折折的冰凌子,是铁镐啃不透的小湋河水。天落起了簌簌啦啦的雪糁子,雪糁子落上树梢、落上院场,像铁落到铁上,叮叮当当响。所有生灵成了勾头缩脑的样子,冰豆子似的雪落上硬梆梆的棉袄,不知福蛋会不会来,火炕烧得烫,生怕他此夜去了别家的院场,没有火烫的被窝子安睡。叮叮当当的雪,落白了夜黑,风呼嚎着风,它们一如溃散的兵勇,密森森的兵勇,不知还有什么在后头追撵它们。是风,肯定是更加凶悍的风阵。福蛋来了,背个背篓,背篓里装满枯干的树叶,胳臂下夹根青绿的竹耙,踩踏着白雪上了院场,他嘴里哈着厚浊的白气。
  挤进同一筒被窝,被子上再叠压一炕被子。风揪扯拍打窑棂木门。怕风打伤乳牛,风刀蹿飞的午后,父亲牵拽了圈棚里的乳牛,进到了我的窑垴,窑垴深黑处,有给乳牛备妥的木槽。福蛋进窑里,窑垴静得闻不到声息,乳牛也没冲熟惯的福蛋哞叫。因为冷,更怕窑窗上一团绒黄的灯,招引了风。噗地吹灭灯,我俩紧拥进被窝中。我俩更像煨在火下的洋芋蛋子,两个结实的洋芋蛋子。其实,是老师问过的,我照搬给他。
  “福蛋,你长大了想做啥?”
  福蛋说:“想,想做个厨子,每天做顿好饭吃!”
  “长大了,有人做饭哩?”
  “谁?”
  “媳妇嘛,你媳妇给你做饭吃!”
  “不吃,不指望媳妇儿,你就没听村里人说下的话?”
  “啥话?”
  “要想可口,咱动手!”
  “咱做下的饭就可口了,打光棍去。”
  “打就打吧!就是想吃咱心想的那口饭。”
  “你长大了想做啥?”
  “我,让我想想!”
  拥盖着棉花垛子样的棉被,我俩静静地瞅窑顶,窑顶上布满了雪和风的回声,黑黑的回声,夜黑里的回声像团棉絮子垂吊在窑顶。大概是窑垴里煦暖的缘故,他在悄悄等我回话,我在悄悄地思想。
  “福蛋,我、我想做个骟匠。”
  “咋?咋想做个骟匠?”
  “我想蹬着个自行车,满河川地去转悠!”
  “当个货郎也成嘛!摇着个拨浪鼓,咚咚咚咚的。赶着个驴车,驴车上装满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麻花冰糖,还不是满河川转悠。”
  “就想,看不惯公羊给母羊跳羔,就看不惯公牛爬到母牛的脊背上。”
  “就是,谁叫公羊跟公牛老欺负母羊跟母牛哩!”
  “怪。也是个怪。你说公羊和公牛欺负母羊跟母牛时,你说母羊跟母牛咋就颤巍巍地站着,一动不动哩!”
  “谁晓得是咋回子事哩。肯定是母羊跟母牛怕公羊跟公牛,就像羊跟牛都怕人一样?”
  “你说牛羊怕人不?”
  “怕,咋不怕哩!牛羊有时生了倔脾气,疯癫起来,人真没办法。”
  “说是牛羊的眼仁珠子大,它们看到人,看到的树跟房子,巍巍的跟山一样高大,高大得把牛羊给震住了嘛。你看老鼠,小黑豆样的眼睛,滴滴溜溜地转,它的眼仁珠珠小,看到的人小,看到的啥都小,它就用不着怕人。”
  “那牛羊的眼仁珠珠看它们自家也大吗?!”
  “这个也是,反正就是不清楚,它们心里咋思想。”
  福蛋跟我父亲同辈,排行十三。我应叫他十三爸爸或福蛋爸爸,他比我年长一岁,叫他爸爸觉着亏,再者叫他爸爸真拗口,他也不喜幸。我只叫他福蛋,福蛋就是个福蛋蛋嘛,人都想成个人世上的福蛋蛋,都朝福格蛋蛋的方向奔。
  父亲在炕头上剥玉米,剥过一筛又一筛,装进炕沿下的化肥袋子,母亲就着挑过灯捻、剪过灯花的灯火苗苗做针线,火苗苗旺旺的,隔会儿扑扑晃晃地跳,跳得轻俏、欢欣得很。妹妹睡着了。窗外,强悍的风雪声,还有些声音,是活泛在雪中的生灵,它们吞雪而生,它们隐在风中,隐在川河原野间。雪晴,本来就看不见踪影的它们,连声息都飘荡的不着一痕。日月总归要在操劳中消磨下去,一日不劳作,于日月和吃进口里的饭食就有亏欠,在大雪封门,封严了河川的日月,手里多少得捏摸个活络,剥玉米、劈柴禾,要么修葺修葺窑垴间的物什,好在活络捏揣不完,有些物什隔几年得修修,注定就在这白雪肆飞、骤风戾吼的夜晚。似乎捏揣和操劳些活络,日月就显得圆满,心底里就有了富足跟妥帖。
  像风一样鼓荡的瞌睡,溢上了眼眉。涩涩的眼皮子跳哩。
  母亲说,睡吧、睡。噗吹灭了灯。
  父亲说,要不多久就有电哩,去北山的山地干活,紧挨着部队的那几个村子装了电,炽白灯泡儿明晃晃的明。
  钻进了被筒。母亲问,往后会不会没了女娃娃,家家户户都想要男娃娃,不要女娃娃嘛。
  父亲答,男娃娃多,女娃娃少,都在眼目下明摆着哩!
  母亲缘何会问这样样的话?
  风在漫野的雪地间拧扭着雪,雪下得旺旺的。火炕愈来愈烫,梦像草坡坡上的野花那样开放,梦像春雨中的风铃在响。福蛋梦见火团子一样的金牛,一堆烈火样的金牛,擎举起一对大犄角,努着肉滚滚的身子,瞪圆双眼,犄撞两架高耸的山峦,像两架热铜铸就的山峦。金牛嚎叫,从漆黑里的雪旺时节,一直犄到鸡鸣和旺雪时分,金牛身上冒出跟火一样浓艳的汗腥,两座高耸的铜铸的山峦豁然开裂,山与山间显露出一方蓝盈盈的水,周遭是低矮又尖翘的山石,这方蓝水一定在山地间,要么在山顶上。福蛋坐在蓝蓝的水边,坐在阒寂的水边,是个比现在的福蛋长过十岁的福蛋,青青壮壮的福蛋。汗水滚滚烈焰雄腾的金牛,愤怒的金牛没了,悄没声息地没了。
  遍野银光。白雪的黎明,比往日的黎明来得早,早过一大截子。我醒转时,窑窗晃耀着白光,去年底的窗花换了衣裳,成了新的,厚叠的被子,真像一垛热烘烘的棉花,被筒里的福蛋没了,还以为我的十三爸爸回了家。真像一只小龟从龟壳下探出头来,不只看亮晃晃的窗户,我还朝四下打量。风停了,早该停了,风的力气使没了,正如揭过了十多亩地的犍子,耗尽气力。松胯的风疲弱在雪中,雪片子仍在虚散地飘摇。听到乳牛甩动缰环的声响,轻缓的声音比虚晃的雪粒轻,又如朵朵的霜花,有种清冷的感触。乳牛饿了,它满夜里倦卧在木槽下,瞑闭住眼瞳,慢吞吞地反刍,听风撩抛着雪,听雪落上雪,听其他生灵,还有我跟福蛋没头没脑地说着话。
  父亲说过,祖父也说过。牛心里明镜一样呢,没有牛不知道的事,牛清楚得很哩,比人灵醒。人不知道的,牛应该知道,牛是给牛身子局限了,人也一样,给个人身子局限住了,偏偏的牛说不成人话,人听不懂牛言,人要能听懂牛言,哪怕是牛能说人话,牛能告知人是咋回事,牛是咋回事。祖父打小与牛为伴,他一辈子没离开过牛,父亲打小就在牛棚睡觉,在牛棚下的干草堆中藏猫猫,有时还会藏到牛肚子下,牛一动不动,一副安闲自若气静神闲的样子。
  满夜里乳牛没有哞叫、打鼾,连一声喷嚏都没有。连同反刍的声响,一满都细细的,比蚊虫的飞闹还细。它生怕惊扰了我跟福蛋说话,惊扰了红火一样的恬静。一夜没进水,每到清晨牛的喉咙焦渴得很,牛的嗓眼像侵了沙子样的痒。祖父有深夜饮牛的习惯,父亲还没有,他没到祖父要把牛当做一口人的年岁。
  福蛋没走,我瞅瞭牛时瞅到了他,他立牛槽这边,乳牛立牛槽那边,他俩对望。乳牛的眼神匀静,蓝汪汪的,福蛋惊诧地看着乳牛,他满眼的疑惑跟慌茫。我不知牛啥时站在了槽前,大约明旺的雪光映上窑窗,映新了窗花时。
  母亲每年都会铰“梅香打枣”的窗花,她每年还会铰“江娃牵驴梅香骑”,还有“梅香绣抱枕”,再有就是“梅香奶娃娃”。母亲铰进窗花的女子叫梅香,除过叫梅香,还是叫梅香。从我外婆铰窗花的时节起,铰进窗花的女子叫梅香,到我母亲铰窗花,还得叫梅香。我妹妹捏个小剪刀,铰铰剪剪了,打红枣的梅香,除过叫梅香,还能叫啥?到深冬,窗花旧了嘛,因此上梅香也老了。窗花新了梅香又年轻时,因这雪,因亮旺旺的雪光映红了梅香的衣裳和脸庞。
  乳牛甩动缰绳,辔环叮咚。福蛋哭了,福蛋一下一下抹眼泪。我不清楚他为啥抹泪,怕是乳牛给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给他透露了不该知晓的秘密。
  从老翁里提拎了半稍桶的清水,撒层白盐,提拎到乳牛脖臃下。焦渴的乳牛这才撤离了它贴上福蛋脸庞,贴上福蛋眼睛的目光,低头饮水,水在它的嘴里,喉咙里银子样响亮。福蛋扑啦圪蹴到槽前,在昏沉的窑垴深处呜呜嘤嘤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直至稍桶里的清水流向高处,流进乳牛的肚子,乳牛空旷的肚子里晃荡起水的咕咚声,我圪蹴到福蛋旁,搡搡他、揪扯他、问他。
  “咋了嘛,咋了?夜半里还好好的,天未明透哩,咋就泪浠浠?”
  他呜嘤哽咽:“窑垴里有牛,咋不早说?咋就不早说哩嘛?”
  弄不明晰他的话语。大雪天不把牛拴进窑垴,还能拴哪去!
  “下雪天么,牛就该拴进窑里么!”我说。
  他的哽咽更重,呜嘤到有些抽搐,像真被什么事戮中了心坎,叫他忍禁不住悲声!就跟往常向他递呈亲昵的那样,我再推搡他,再揪扯他,还将指头塞进他腋窝下,臆想掏出他的嬉笑。不成想,他拧扭几下身子,嚯地站起,愤愤地拉开窑门,踩踏进白雪,他没忘记背走背篓、挟走竹耙。
  我父亲正攥着铁锨,起出院场间的一条雪道,他看福蛋挟了竹耙、背个背篓走往院畔,他喊福蛋,吃毕饭走。堂弟没理识堂兄。雪没过了福蛋的脚腕子,埋上了裤腿。他抬起袄袖,揩了眼泪,燥哄哄地下了院场。一行端直的脚印,若翱飞的雁群样的脚印,伸往了院畔。贴紧着我家窑檐的烟囱散发软软的浮烟,青苍苍一如湿苔的浮烟。小湋河川一派空茫,只有小湋河上空,低悬一带水雾,毛格英英的水雾。

一个梦就是一扇门

雪结成脆生生的雪块儿,风冻干了雪。半月的光景,似乎比半月光景还长出一大截子,福蛋都没上到我家的院场,尽管窑垴的炕头烧得烘烫。
  时令过了大寒,过了祭灶,深冬终究冻没了干雪。河川依旧焦躁,疯头疯脑的风,偶或撩抛起阵阵黄尘,独有弯折的小湋河上空,天渐晚时,还漫起一带水雾。水雾悄然地埋进了夜影,福蛋爸爸来了。
  他背一篓的干麦秸,铡刀的刃口铡碎的麦秸,腋窝下挟着竹耙。我心里明白,碎麦秸是他精选过的柴火,要么喂牛吃,要么煨火炕。他来蹭火炕,心里多少有些歉意。这倒有个啥,他要不来,大冬天的火炕还不得烧一烧!
  进了窑,他问:“乳牛还在窑里?”
  父亲说过好多遍了,很快要通电。事实上,各村近几天架起了电杆,大约到真正通电,得有些日子。点起油灯,挑拨着挑拨着,窑里的光亮一圈一圈大起来,昏朦的影子,显得浓重高耸。铺展在窑垴间的影子,不再像浅浅的梦,更像一张张黑毛毡,他往窑垴深处的干草堆上倒下了碎麦秸,专意去看乳牛。
  卧倒的乳牛的确在迎接他,腾愣站起槽前,眨着蓝汪汪的眼瞳看他。他看乳牛。不知乳牛看他的眼睛时,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会不会也蓝汪汪的?
  福蛋爸爸问:“有没有马勺?”
  “有,水瓮沿上挂着呢。”
  他从袄兜摸揣出两捧白豆,小雪时捶打下的新豆。我俩圪蹴在槽前炒豆吃,他吹一口气火,我吹一气火,火隔着马勺,催逼出白豆们的吵闹,催逼出白豆们金灿灿的歌唱。
  挤进一筒被窝中,我俩一颗一颗捏摸了熟豆吃。
  灭了灯,我问,“这么长时间,咋没来挤火炕?上回咋就淌眼泪了?”
  他静静的,看夜黑看窑顶,像在捕捉他的心跳,捕捉夜黑里生灵的声息。
  这句问话,到来年麦子拔节时,我俩背了草篓上坡地,他牵着两头奶羊,坐在赤红的晚霞中,坐在草坡坡上,看青翠的河川,看生机隆盛的河川,看吃圆肚子后闲散的奶羊,他才告诉我,去年落雪的清晨,他为何流泪。
  “是乳牛,应验了一个梦。”
  是个什么样的梦,福蛋说得有些含浑,我无法深入他的梦境,便是些想象中的乱麻麻的情形。说着也真怪得很,大约梦里还有一个梦,就像一扇门里还有一扇门,如同对照着的两面镜子中、有无数的镜子对照着一样。一扇门又一扇门,没完没了的门推掀开了,不清楚后头还有多少扇门。梦与梦套联到了一起,他的梦中出现过在窑垴里撞见乳牛的情形。
  不知窑垴里有牛,窑外是轻轻晃晃的黎明落下来,川河、原野上的白,愈来愈厚实、明静,口渴的福蛋梦见他醒了,他走向昏沉的窑垴,找瓢水喝。捉起瓮沿上的马勺,舀了清水,仰头喝进肚里,听见清亮的井水,穿过喉咙,像碎碎的银子相撞,像雪花撞了雪花,叮叮地在胸脯跟脖子里喧响。落下马勺,抬举了袖口抹去唇角的水滴,他瞅见一双幽蓝又幽深的眼睛,在静悄悄的、在昏昏的窑垴里瞅看他,好似它已看了他许久,好似它等在那里就为看着他。他愣怔在那里,跟那双幽渺的,又一汪深情的眼睛对看着。这个梦境是另一个梦境的开端,好似推掀了这扇门,才可能抵达另一扇门。
  他听到了旷野的另一头小牛的召唤。他从无边的玉米林中穿过,走向那只小牛的召唤声。走在广阔的碧绿中,那只懵懂的小黄牛,循着召唤声的小黄牛,就是他。
  既然已经推启了一扇门,自然也得接纳下一扇门,知道窑垴里有花乳牛,福蛋仍来到我的窑垴挤炕头,至于花乳牛,他不再忌惮什么。一切平平常常,都跟落雪化雪,阴郁或晴朗的日子同样,他亲近地走到槽前,给花乳牛弄水喝,给花乳牛添干草,它眼巴巴地看他。他俩相互默契着,仅有他俩才心知肚明的事体。
  立了春,沟坎下瘦干的雪钻进了土,就在雪钻进的那处,一苗苗跟雏鸡样的草芽芽又钻出来。风缓释了它的暴脾气,虽则泌着料峭的寒意,却像哺乳的母羊那般和顺了。好些日子,看着风顺了小湋河松松散散地漫下去,又庸庸款款地漫上来。惊蛰有轻雷,这时节,风真像穿了宽袍子的女人,自有了丰盈,有了暖融融的脂粉香。风的手轻轻伸过来,往黄嫩的花苞上一搯,搯破了金黄的迎春。河水吟唱,四野芬芳的暖春落上了面庞,落上了手背。他要告诉我,他在窑垴间遭遇的梦。夜晚里,花乳牛拴进院场南的圈棚了。
  麦收前和麦收后的日子,天燥热得紧,福蛋用不着来挤火炕,不论啥地方都可入睡,柴禾垛、老树下、闲弃的老窑,还有河沿上高挑的草丛。仄身倒下去,倒进草香跟高草同样厚实的草窝,听任月光和夜露细晶晶地落上发稍、鼻尖,落上薄了的衣衫。枕着手臂,一幅悄悄静静的样子,跟身下、跟卧进衣衫取暖的虫子,跟满河川里该入睡的虫子们一同入睡。夜梦里的月光、河水、青草、田地、稼禾的味儿,是绵的是甜的,是酥酥软软的。风里浮荡着这些拙朴的味道,风在这些拙朴的气味间悠悠来去。
  四仰八叉地睡着,我瞅瞭几眼黑黑的窑顶,瞅瞭锈结月光的窑窗,月光一如鸟绒,毛绒绒地莠蔓窗棂,莠蔓着窗花跟乳白的粉莲纸跟玻璃。我瞑住眼,揣摩那头穿过玉米林的小黄牛,揣摩它穿行在浩大的碧绿里,它轻捷的四蹄和梭子样的脊背,正走向另一头小牛哞鸣的方向。还有连日来不愿走进玉米地,不愿踏过河桥,或者?过河水,走往小湋河对岸的福蛋。十三爸爸的举措,着实叫人有些奇异。
  背个大草篓,攥把镰刀,他的两只绵羊云朵样地尾随着他。羊不能不吃草,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纠集往河川和原坡,原坡上槐林里的福蛋是坦然的平和的,他跟我们追闹嬉戏,或掏松鼠窝,或围堵兔子,白云样的绵羊们瞅看着我们呵呵笑。到了河川,到了玉米地头和河沿,福蛋就显得分外拘谨。我们钻进玉米地,不只找嫩鲜鲜的高草,挖个小坑臼烧玉米烧白豆吃,他一个人只好守在无边的玉米林子外头,听田地深处的声息和吵闹一点一点地小了,玉米地的上空虚虚绕绕地滋起一抹青苍苍的烟幕。傍晚时,我从草篓下给他摸出过一根烧黑了的玉米棒子,还给他摸出过一小撮熟荚豆,他接手里,胳膊下夹住玉米棒子,手心里满攥了荚豆,他的另一只手抹揣在眼睑上,把一颗白豆样的眼泪捻碎、捻没了。
  我们扑踏扑地过小漳河的浅水,我们的羊跟着我们,涌上了对岸。钻入了深沉的苇子地,我们去掏苇呱子(鹌鹑),用镰刀拨弄开一片苇子烧苇呱蛋吃。苇呱子们蹿跃在苇杆上,它们在愤恨地吵闹、斥责。福蛋的两只绵羊犄撞着他,揪扯他的裤褪和衣袖,它俩朝住苇呱子聒噪的苇林咩咩,只要福蛋应诺,它俩自会冲进河槽,扑溅起激越的水花,跳上河的对岸,殷切唤叫着奔进苇林。只是十三爸爸没能应诺,急躁的绵羊慌惑地犄撞在他左右。晚风漾过河川、苇子地,小湋河两岸飘摇起轻灵的苇花,映着斜阳闪烁着明光,金灿灿的苇花在飞扬。

豆香若涟漪

玉米收罢,田地焕发了新绿,犹似婴孩样的新苗,抖擞在旷野里,一粒粒明晶晶的露珠,针样的苗尖挑着一粒粒细微的明光。月亮升上来,薄纱样的白霜罩缦川河,福蛋来挤火炕。背个背篓,背着新落的叶子。他臂窝下挟着的竹耙,早都褪失了青绿,就像一个人从少年匆急地奔进了中年。花乳牛还没拴进进窑垴,要等到三九,要等到雪落。我和他挤进一筒被窝,我俩捏摸揣着熟豆吃。
  “咋就不进玉米地?”
  “玉米地里有牛,循着小牛叫声的小黄牛!”
  “咋就不过河?”
  “怕!生怕过去了,再也过不来了!”
  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明白,风把一捧叶子、萧萧飘落的叶子抛进了院场,院场里满是叶子们嗦啦声,轻俏着倦卷的叶片们贴住院子,往窑门、往窑崖根攒集。窑窗亮着灯,像清油样厚拙的灯光渗出窗纸,那光也是油汪汪的那种。小湋河川的各个村寨,都栽下了电杆,杆头上拉了电线,说到年底,或到年初,窑垴里就该通了电。明晃晃的灯泡儿,定像悬进窑垴里的太阳,夜黑里的大太阳。我俩的手捏摸在同一口瓷碗里,瓷碗豁了口,我俩的指尖各自捏了一粒白豆。他问我。
  “花乳牛怀了崽了?看着肚子鼓堆堆的圆。”
  “怀上了,清明节后配的犊子。”
  “啥会子生?”
  “听我爸说,到不了正月。犊子们多怀一两月,那倒正常得很哩!”
  “啥时候生,犊子做不了主,母牛也做不得主。”
  往被窝里缩缩,渴睡正从舒坦的烘烫里滋生起来,像春雨渗没进田地,滴滴点点渗进身子,骨头酥酥麻麻的,额头上泌了细汗,汩汩流淌的瞌睡,像小湋河在我俩的骨头里喧响,我俩捏摸着白豆。夜静了些,白豆的香味浓了些!
  化雪的日子最冷,如箭如刀的风满河川地蹿,这些个看不见的风,它们冲撞到那里,那里要结冰,那些柔软的事物,会悄悄凝结。雪没落下,风挟着黄尘,黄尘间流荡着呼啸的冷,照村人和我妈的话说,这冬天定是干冬。田地里铺展着墨绿的麦子,虽耐得住干旱、严寒,期盼落雪,仍是不折不扣的冀望。
  放了寒假,福蛋的差使还是到坡地、河川去放羊,去打干草。我父亲外出做工没回来,母亲多次念叨,到回来怕到了年根。花乳牛的干草,入冬时父亲早都备妥。因为天气,天幕上罩着黄昏昏的云翳,许多天了,看不见那面铜盆子似的太阳,一汪清冷的太阳,母亲只好将我跟妹妹送进窑垴,关在烧烫的火炕上剥玉米,听着玉米滴落在玉米上的叮咚,清脆到悦耳,清脆到能唤觉起瞌睡。
  我们看着母亲铰剪着窗花,等靠年地临近。若能赶上晴好的日子,母亲就该淘洗油菜籽,风干晾干后,往下河里新建的榨油坊去榨清油,去准备过年的吃食。母亲明确指令,每天要剥满两口袋的玉米才能入睡。赶在小年前要把院场里、窑檐上悬挂的玉米剥完。干活无非是个说词,母亲要把我和妹圈进窑垴。我的另一样功课,天明时和傍晚起个牛圈、刷洗木槽,好让花乳牛清爽地住进窑垴。按理说,冬夜里福蛋该来挤火炕。
  福蛋背一篓干草,夹着竹耙子,偶或来过两次。挤进火烫的被窝,我俩捏摸着白豆。他知道花乳牛拴进了窑垴,在深幽幽的静夜中,花乳牛眨着蓝汪汪的眼瞳,往挑了油灯的炕头望,往灭掉了油灯只有嚼碎白豆声的炕头上望。牛在静夜里,老是静静地看窑垴,看圈棚和圈棚外头浩大的夜。一颗白豆嘎嘣咬碎,另一颗白豆嘎嘣咬碎。
  他说:“不是一头小牛的唤叫声,是花乳牛在叫,在召唤!”
  “是花乳牛?”
  “走得近了,才听得清楚!”
  “在哪里?!”
  “在田地深处,在河对岸!”
  指尖摸揣住一颗白豆,我擎耳静听,窑垴里的花乳牛没叫,连同它粗浊地喘息和悠然地反刍都没听到。我听窗户外头的院场和原野,几只小鼠在金黄色的玉米垛子里私语,这些夜黑里的贼。一颗白豆碎在福蛋的牙齿间。
  “要是花乳牛生下小牛,就把小牛叫我的名字。叫福蛋,行不!”
  “行,咋不行。我看叫粉蛋,叫俏个蛋蛋,叫个十三爸爸都成!”
  黑影里,我没听到他笑,可我知道他笑了,笑有一种别样的气味和温暖。我叫声福蛋爸爸,叫声十三爸爸。被窝里,他像是亲近,又像不好意思地动动身子,窑垴里的花乳牛吃饱了肚子,不知它听到了啥,或看到了啥,或想到了什啥,它的辔环若一颗星星一样叮当一响。我俩捏摸着炒白豆吃,是他从衣兜里揣来的白豆!火把凝固在白豆中的香味溶化了,香味如石子击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

叫它福蛋

小年前福蛋突发高烧的事,到了小年后我才知道。
  怎么发的高烧?大约到坡地跟河川里放羊,着了风寒。到夜深就烧得厉害,捉了手电筒请了村医来,吃感冒药,吃了降烧药,高烧稍有缓解,迷昏昏的福蛋睡着了。到天明,福蛋又胡乱地呓语,摸摸额头,摸摸脊背,浑身烧烫得紧。村医生来给听诊过,摁了脉,督促家人尽快着把福蛋送往县医院。福蛋哼哼唧唧,他不愿去医院。三哥背起他下了院场,院场下停稳了拖拉机,车厢里铺进厚厚的麦秸,铺展了棉被。
  福蛋睡上了棉被,棉被包裹了他。突突的拖拉机启动,烟囱里吐出硫磺味的浓烟。就在飘散的油烟中,昏沉的福蛋睡在晃荡的车厢里,冷寂的清晨还未塞满河川,黄腊腊的天空是晃荡的,福蛋脑子里的疼痛是蹿跳的、晃荡的。拖着浓烟,巅箥、晃荡的拖拉机蹦过村北的石桥,蹦往小湋河的对岸,急急慌慌地赶往县城。昏蒙蒙的福蛋躺在被筒里,他身侧是三哥、姐姐,他眼角泌出一圪蛋的眼泪,映着一抹子天光的眼泪。
  玉米剥完了,少了金黄的院场和窑檐分外空旷,空旷里有种莫名的荒凉。腊月二十九日是这年的除夕。腊月二十六日晌午,我父亲回来了。我和妹妹吵嚷着要跟父亲去跟年集,去卖新衣。这午后,福蛋回来了,他消瘦的脸庞跟风干的野菊一样黄,三哥、姐姐随了他,孱弱的他在小石桥上站立许久,他看潺潺的流水,看秃了枝梢的树,看绿苍苍的麦田,看苇穗轻摇,苇花飞扬的苇子地,黄透了还未收割的苇子地。
  成群的鹌鹑们已经迁移,衔在苇杆上的窝巢空落,孤寂的野鸡隐在苇林,不知为什么鸣啼,一条黑脊背的鱼溯游在河水里,河底沉嵌着鸭蛋白的石头,能在水底生出火苗苗的白石头。一只灰灰的野兔奔驰在麦田的墨绿上。宽大无限的夜幕平稳地拉严了,风声水声愈明晰,天麻昏昏地黑静。走过河桥,三哥、姐姐、福蛋回了村。有几户人家通了电,窑窗泻出炽白的灯光,窗花像盛春的百花一样新鲜,恰若糊满粉莲纸的窗户,正上演喧腾腾的皮影戏。
  厚实的年味跟土一样厚。不知锣鼓轰鸣,鞭炮吼沸的春节,福蛋爸爸咋过来的,有人说他静静地坐在窑门前,立在院畔上,或睡炕头,静听年在河川里闹,他深深吸口气,一股满含鞭炮味、锣鼓味、欢笑味的,朴拙且真切的年味,在鼻腔、肺腹间珠子样滚动。
  正月十五,一场零星的雪终究在立春后飘飞,各家的院场挂起红灯笼,走村串寨的锣鼓声还在河川袅袅着余韵,一柱最后的焰火升上空际,焰火瞬即夺目,又瞬即熄灭的光亮中扬撒着白雪。直到红烛燃烬,河川里的那盏红灯将熄未熄时分,牛皮大鼓把震天的鼓声收回鼓中,铜的钹锣把?锣声收回?锣,这盏灯是我曾跟福蛋说起的红灯,每到元宵节夜静,它会混在各家的红灯间,红亮到众灯熄尽,鸡鸣响彻河川,它才收回红晕,突然隐遁形迹。
  正月底,花乳牛的肚子鼓堆若山包。父亲算计多次,每夜要循到窑垴,划醒火柴点亮油灯,擎举着灯火苗苗探询乳牛。他趴到乳牛绷紧的肚皮上去听,听小牛胎动、哞鸣。看来小牛的出生渺若星斗。
  桃花绽放、青草萌生,黄绒绒的草芽舐破土皮,那些甜腥腥的犹似胎液的气息,在愈旺的春阳下四处流布。大晌午时,踩踏着温润的阳婆子,牵了沉缓的花乳牛上了坡面,系根长长的绳子,父亲把花乳牛拴到桃花树下,无数蝶蜂在花丛翻飞。花乳牛啃揪过几口甜丝丝的草芽,它分外谨慎地前膝跪地,尔后曲躬两条后腿,将圆滚滚的肚皮稳妥上草地,这下子才放心地卧倒自己。父亲下了坡面,下到地坎中去割嫩苜蓿,苜蓿是牲畜们的美味。圪蹴进苜蓿地,父亲的镰刀像个剃头把式的剃刀,随着刃头噌噌挑断了茎杆,懒洋洋的苜蓿,渗着新鲜汁液的苜蓿,睡倒进温煦的春光。这时候,花香四溢、桃红炸裂的桃花树下,乳牛生了。背篓苜蓿,父亲上到阳婆子清新的桃树下,战战兢兢的小黄犊已站立,花乳牛伸展长舌,舔舐黄犊身上的胎腻。
  父亲出门务工后,饲喂花乳牛跟小黄犊成了我的重责。起初,我唤它福蛋,它不理识我,待到犊子长成小黄牛,长齐牙口,它该架起轭头下地时,我唤它福蛋,它拧转脖项看我。我戴顶草帽帽,牵拽着缰绳,我走前头,它跟身后,我要把它领上一圈圈轮转的垅沟,让它熟络一头牛的使命,它努着脖子吃力地拉扯着绳套,父亲扶着铧犁,蝉在叫,如火的太阳烧灼大地。一垅垅的新土从铧犁下翻卷了上来,新崭崭的土香味冒出来。我嗨一声,叫一声福蛋,它哞哞叫。
  他说过,他想知道,天裂开后,会是啥样子?!这是他挤火炕时说的话。
  天深邃得没一丝杂云,那种耀眼的幽蓝不见底。我不知它眼里的河川、塬坡会不会大到没有边际,我在它眼里会不会像山一样高耸,无尽的幽蓝中只有一锣太阳。火烧火燎的大地上,投落着我、福蛋、父亲厚实的身影,火样的阳婆子愈浓酽,我们的身影愈厚重。
  扶贫的后生要走了,他是我们家的扶贫干部,他老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肩头斜挎个黑皮包和绿水壶。他走前,到我家院场里看看,喝过几口水,专程赶到了燥热的原坡地,来跟我和父亲作别。
  父亲问他,去哪里?
  他说,他被提拔了,去镇上!
  “就在我们这个镇上?”
  “不是!”
  他作别前,要在我家的原坡地里犁一垅地,父亲把犁杖交他手里,他歪歪扭扭地扶着犁杖,整个人也跟着犁杖歪歪拧拧的样子,就是这福蛋儿,犄角上顶着殷红蝴蝶结的福蛋儿,反倒成了一幅不听话的样子,一幅故刁钻蛮横的样子。福蛋的蹄下和他脚下急急慌慌地撩抛着黄土。我揪扯着缰绳,一声声地呵斥着福蛋、福蛋!他操控的铧犁拧拧扭扭、慌里慌张,白花花的铧犁就像轻飘飘的鱼儿,瞬即露出土皮,瞬即又钻进田地。福蛋气喘吁吁的时候,他也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我的草帽帽、我的脊背。
  他问:“你家、你家的、牛,叫啥?”
  我说:“福、福蛋!”
  这个时紧时慢的福蛋儿!
  他说:“叫福蛋,叫福蛋好嘛,谁、谁不想、有个福格蛋蛋的好日月!”
  近大半月没有落雨,天旱旱的,禅叫哑了声腔。
  我想告知他,福蛋其实是跟我年岁相仿的那个十三爸爸的名字!
  我们脚下,一满是踢溅起的黄土沫子。轻狂到有些不知好歹的福蛋儿,我真想掴它几个嘴巴子,要不是他踢溅着黄尘,歪拧的攥扶着犁杖跟紧在后头!
  他说,他小时就叫福蛋,从小学到初中,满庄村的人叫他福蛋。他身后是一道弯弯折折的垄沟,新揭起的垄沟。
  都是这不听话的福蛋惹的祸,我呵斥它时,不知它听懂没有,它跑跑停停,哞哞地应和着,竟老是一幅很顽皮的样子。他拽紧犁杖,也跟着跑跑停停,我们都是一幅跑跑停停的样子。福蛋蹄下,我们脚下,一满飞溅着燥哄哄的土。
  满原坡上弥散着焦灼的土腥味儿,赤红的火旺旺的大日头就悬在头顶。渴望有风,起了风,风的尾巴一翘一翘的。河川里,是一带细窄、弯折的河水,明格啾啾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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