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克然木这个人挺招人厌的。
羊村扶贫户“一户一档”里有克然木的一寸免冠照片,负责给克然木照一寸照片的人估计也挺不喜欢他,照片没有修过,显得很粗糙,照片里的人更粗糙,羊毛卷的头发乱糟糟,一口大黄牙,宽阔的牙缝能爬过一只蚂蚁,邋里邋遢的胡须像烂棉套子糊在脸上,感觉里面藏有不少的馕渣子和芝麻粒。
去克然木家的路上,我就跟老赖发牢骚,我说,克然木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救了。
老赖让我放平心态,说,驻村第一步就要跟村民打成一片,要把他们当家人看待。
我说,切,你这都是官话,别的村民我都没意见,但谁要是摊上克然木,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老赖说,你咋知道死都知不道咋死的?
我说,本来么,别的就不说了,就拿扶贫羊来说,哪有扶贫羊刚领回家第二天就扒了皮炖了的呀,炖了就炖了吧,还说被贼娃子偷了,他半夜宰羊的时候都被起夜的邻居看到了……
老赖听我说这些话不高兴,问我,你亲眼看到了?
我说,老梁说的呀,你不也听到了么。老梁是上批驻村干部。
老赖未接我的话茬,只说,悄悄的吧……
说着话,已到克然木的家门口,老赖擤了擤鼻涕,发现没带卫生纸,就把手往大门框上揩了揩。抬头看见门上贴着帮扶联系卡,上面写着克然木家里的基本情况,还有致贫原因:患语言障碍,多重残疾,缺地。帮扶联系人写的老梁,老赖便从手提包里拿出笔把老梁的名字划了,写上自己的名字。
克然木的老婆茹仙古丽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从安居富民房里走出来,春寒料峭,这女人却穿了件脏脏的男人西装,V领口露出汗渍和垢痂相濡以沫的皮肤,大概里面啥也没穿。一阵无缘无故的小风把这女人身上的味道送过来,小刀片儿似的狐臭味和羊膻味割着我的嗅觉。我向老赖皱了皱鼻子给老赖耳语,哦吼,这有几年没洗澡了撒。老赖拿眼杀我,转而冲着茹仙古丽却笑,还一副慈眉善目。我心说,好假。老赖问茹仙古丽,你好啊,你是克然木的爱人吧,克老弟没在家?
茹仙古丽并不着急回答,而是打了个哈欠,张着大嘴也不用手遮着,能清楚地看到她那泛白的舌苔上扣着一颗花椒粒壳,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用小树枝把它拨下来。打完哈欠,茹仙古丽乜眼看我们,傲慢得像只斗鸡,她双手抱胸无精打采地问,你们是干撒的?
老赖真是好脾气,笑着说,我们是今年新的一批驻村干部。
听老赖这么一说,茹仙古丽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看老赖目光往下移,又看了看我,目光同样往下移。我被看得发抖。茹仙古丽的目光并未在我们身上停留多久,就转向门外,又垫着脚左右找了找,良久,才把目光收回来,但原先目光里的亮光顿时消失了,恢复了原状,更像是死鱼眼,随即极为失落地转身向房门走,边走边说,他不在,这勺子又不知跑哪儿喝马尿去了。说着,进了屋,咣当把门关了。
碰了一鼻子灰,我们悻悻地从克然木家出来。老赖的兴致没进门之前好,他摇着头不置可否,路上,时而转过头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把头转过去,似乎想对我说啥,又觉得不能对我说啥。
我说,想说撒就说么。
老赖苦笑,但还是不说。
我说,你注意没注意克然木老婆子那个眼神?
老赖说,嗯?
我说,她是在看我们手里有没有拎东西,见两手空空,门口又没停车,人家觉得我们是棵小树,所以爱搭不理的。
老赖说,是不是?
我说,一百个是。你没听老梁说啊,克然木两口子市侩的很,以前帮扶干部到他们家,如果手里不拎东西,他们要么甩脸子,要么就直接关门不见客。哼,这些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老赖好像没听我说后半句,突然如梦方醒说,嗯,是了,刚应该买点东西拎着。
我说,老赖你是不是勺掉了?这种一点没有感恩之心的人,看他不如看狗,跟狗混熟了狗还摇尾巴哩。但我没敢把这话说出口,我只说,这不是拎不拎东西的问题,这是思想的问题,他们这儿有问题。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赖让我陪他去买点牛奶和水果,要再来克然木家一趟。但我说,买东西可以,不过咱们是不是先找找克然木?这怂喝醉了可然缠得很(然缠,很难对付的意思)。老赖看看天,阴着,又看看我,点点头。
在老梁给我们移交工作时,特意交代过克然木喝酒的事,说克然木喜欢酗酒,去年冬天好几次因为醉酒,差点冻死,他是喝醉了酒躺倒就睡的人,有时在葡萄地,有时在渠沟里,有时大马路上,每次都把老梁折腾得够呛,连夜组织人找。老梁说,贫困户是不能非正常死亡的,如果死了,驻村干部是有责任的。我当时还说,还找撒?挂了算毬。我说完,老赖拿眼杀我,老梁则咯咯笑。老梁是可以笑的,他去年驻村三次脑梗,要不是村里离县上的医院近,救护车来得快,他早就挂了,现在工作交接了,他就解脱了,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我和老赖满村子找卖酒的商店。老赖和我都是第一次驻村,对于羊村我们可以是说了解,也可以说不了解。羊村的基本情况印了份“一口清”,村组干部每人一张。上面村面积多大,几个村民小组,多少村组干部,四老党员、党员、团员、军属、村民,多少低保户、五保户、残疾户、贫困户、脱贫户,多少家商店、打馕店、饭店、修车铺、加油站啥的写得清清楚楚。我扫了几眼,几乎背下来了,但真要走村串巷找商店,我和老赖就两眼一抹黑。我们是一边向村民打听一边找,直找到中午了,才在三组找到了克然木。羊村有三个村民小组,一二三组,三个小组串起来像个“一”,也可能是“1”,村委会在二组中心点,而克然木虽然人住在一组,竟跳过二组,跑到三组喝酒。
2
见到克然木时,他已有些醉态,歪坐在矮凳上,弓着背不停往脚边吐唾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中的克然木,比照片里还要糟。他穿着一身油乎乎的衣服,感觉脱下来放在地上能立起来,满头的头皮屑,动一下脑袋就往下飘。和克然木一起喝酒的还有四个人,看来已经喝了不少时候了。
在羊村有个现象,这里的村民不喜欢买酒回家喝,而是或蹲或坐在商店门口,买一瓶,对瓶吹。喝着喝着,如果来了第二个人,他们便要来一只杯子,你喝一杯他喝一杯。然后,又喝着喝着,如果来了一堆人,他们便用一只杯子打通关,你喝完他喝,他喝完你再喝。他们喝酒倒不需要什么大菜,散称的花生米和瓜子就打发了,靠着这点“下酒菜”,有时他们能从下午喝到第二天早晨,有时能从早晨喝到第二天下午。醉倒了,席地而睡,有时睡在呕吐物里,屎尿也会拉一裤裆。
那四个人大概都是本村的,见到我们来,有些不好意思,听我们说是驻村干部找克然木。他们似笑非笑、一脸愧色地起身离开了。独剩克然木。
老赖自来熟地从旁边拉了条矮凳在克然木旁边坐下来,做了遍自我介绍。
克然木却跟没听到似的,抬起山重的眼皮扫了一眼老赖,露出黄而黑的牙,说,老梁呢?声音囔囔的,像有坨大鼻屎堵在鼻孔里,不知道因为是喝醉了,还是本身的语言障碍。
老赖说,你说老梁啊,他驻村结束回单位了,我们俩来接替他。说着,老赖数着克然木面前的空瓶子,感叹道,两瓶半,你们几个酒量捞道得很么(捞道,厉害的意思)。老赖的口气好像是赞扬又好像是嗔怪,又好像是一位善良的小媳妇嗲嗲地责怪脾气暴躁的丈夫。
我觉得老赖向克然木套近乎的样子有些猥琐,想吐。我说,老赖你假不假,跟他说那么多屁话干撒,这样的人喝死算毬。但我没敢说出来,只在一旁嫌弃完老赖,就嫌弃克然木。
克然木似乎根本不在听老赖说什么,侧脸吐了口唾沫,醉眼迷离拿起脚边还有半瓶的白粮液,咚咚咚往杯里倒,酒没到杯口停了,分寸掌握得刚刚好,看来他没喝多。他把杯子稳稳递给老赖,囔囔地说,朋友嘛,就好西。(好西,干杯的意思)
克然木明显是在捉弄老赖。我在旁边不吭声,想看老赖咋对付,顺便看他的笑话。
老赖接过杯子,没有立马喝,只是一只手端着,一手拍着克然木的背说,朋友当然是朋友,但喝酒这个样子不行。
老赖是在推辞,克然木瞬间就燥了,囔囔地说,老梁不这样,你嘛儿子娃娃不是。这句话他说得很费劲,每个字都像熏干肉一样,他要咀嚼半天才能说出口。说着,就要抢老赖手里的杯子。其实我觉得克然木是故意在耍酒疯,但能耍酒疯的人一般都不是真醉。
老赖推开克然木抓来的手,脸上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像电视里的牧师,他说,要真喝吗?
克然木一脸不屑,还在往地上吐唾沫。我看不下去,说,随地大小便要罚款的……
老赖没看我,而是认真地又问了一遍克然木,真喝?
克然木不理老赖,只吐唾沫,脚旁湿了一片。
老赖呵呵说,哎朋友,我的意思嘛,这个样子喝酒不麦都。(不麦都,是不行的意思)说着,他叫商店老板再拿两瓶白粮液,全部打开,一瓶自己拿着,一瓶墩在克然木面前。克然木不明白老赖的意思。老赖说,看好。然后一仰脖子对瓶吹起来。
老赖的举动把我惊了,老赖在单位喝酒没名头,很多人说老赖是滴酒不沾,我在单位的几年也并没见过老赖喝酒。现在突然来这一手,是我没想到,我本想上前制止,但看老赖对瓶吹的样子像渴了很久的人在喝水一样,觉得完全没必要。老赖不到一分钟就把酒吹干,很满足,打了个响亮的嗝,然后瓶嘴朝下空了空,说,这才是朋友,感情铁喝出血。
这下克然木尴尬了,也许他原本想给老赖好看,结果老赖这么猛,他就怂了,瞬间将身子像烂泥一样滑下矮凳,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点头装醉,任老赖咋叫,他都闷着头,像条死狗。
我说,弄点凉水泼一下就醒了。
老赖拿眼杀我,转头问商店老板要来三轮车,我们把克然木架上车斗,送他回家。路上,克然木不老实,一会吐唾沫,一会呕吐,一会又囔囔地喊我没醉我没醉,也许他是想证明自己真醉了,而不是怕老赖给他的那瓶酒。我故意把那瓶酒送到他唇边,他却瞬间老实,又像死狗一样。
送完克然木,我们回了村委会。老赖跑到卫生间吐,动静很大,哗啦啦,感觉快把肠子吐出来了。老赖五十好几的人了,再熬两年就退休了,我真担心他吐着吐着就挂掉了,所以就等在卫生间门外,手里端了杯蜂蜜水。
等了好久,老赖才蔫巴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脸已失了人色,虽然喝了蜂蜜水却转头就吐掉,又喝了水还是吐掉。我扶老赖回宿舍躺倒,老赖又吐开了,已经啥也没有了,还是吐。我就慌了从床上把老赖拖起来,开上自己的车送他去了镇卫生院,吊了醒酒针。
我们驻村的第一天就这么不堪的结束了。
3
我在镇卫生院守了一夜,第二天眼涩涩的,脑袋两个大,瞌睡得想死的心都有。老赖却醒得快,天一亮,就把我从旁边的空病床上摇起来说要请我吃清汤面、手抓肉,再来几个烤包子,样子像只跑骚的公羊。
我说,哦吼,你不是挂了吗?
老赖说,我喝多了就这样,吐了就没事了。说着,老赖拉我起来,我们开车去镇街一家很火的清汤面馆,连县城里很多宿醉的人都爱来这要碗面醒酒。老赖要了两碗面,一份手抓肉和六个烤包子。我因为极度瞌睡,一碗面没吃多少就没胃口了。老赖却不同,大概昨晚吐空了,吃饭的样子像饿死鬼托生,一碗面、手抓肉和烤包子,风卷残云。
吃罢饭,我们开车从镇街上往村里走。我问老赖,昨天吹喇叭是不是想镇一下克然木?老赖让我开车看路。我说,完全没那个必要,收拾这怂,把给他的所有政策断了,他自然而然就好了。老赖说,哪有那么简单,给扶贫户的政策谁敢动?我说,只是暂扣吓唬吓唬他,让他在思想上认识到没有党和政府他自己再四体不勤,只有饿死的份。
说着话,镇书记给老赖打来手机,老赖手机听筒里声音很大,不按免提都刺啦刺啦的,听得聒耳。镇书记问老赖昨晚跑哪去了?驻村驻村就要住在村里,私自脱岗要挨板子的。老赖说,毬!老赖说过他和镇书记一起当过兵是战友,所以两人啥话都说。镇书记在电话里笑着说,你个卖沟子,当兵那会没见你对瓶吹,工作这么多年本事见长啊。老赖说,哪个卖沟子给你说的?镇书记不回答只咯咯笑,笑完说,说真格的,这两天扶贫羊项目又要下来了,每个贫困户还是五只,你盯着点克然木,你懂的……
挂了手机,老赖说,先不回村委会,再去克然木家。我说,下午吧,我困得不行了。老赖说,你把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去。老赖开车连二把刀都算不上,飞机场开车都能开下路基的人。我担心我的爱车,我说,去就去么,私车公用就算了,还胁迫利诱。说归说,我把车开到村口商店,老赖下车去买了一件牛奶,两块叶尔羌砖茶和一些香蕉苹果。老赖上了车,我说,唉,你这是往盐碱地上撒种子啊。老赖说,咋办,明年就是脱贫拔寨年了,羊村脱贫一个也不能少,所以今年是关键,哪怕克然木是盐碱地,也必须种出钱来。
老赖信誓旦旦,但我信老赖个鬼。羊村当初建档立卡有103户贫困户,几年里102个贫困户通过牛羊养殖、葡萄改种、种早熟哈密瓜和外出务工陆陆续续脱贫,单单就剩克然木一家。为撒?懒呗!老梁说,驻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批都想尽一切办法帮克然木脱贫,可又咋样?发了扶贫羊吧,最终不是被宰掉,就是莫名其妙被偷掉,不到一年羊圈空空。葡萄品种改良吧,给他们的是四年的葡萄苗,那可是当年种当年就能收的呀,可种了以后,不是缺水就是少肥,捱到葡萄快熟了,也不修剪葡萄枝,几场雨下来,葡萄沤烂一大半,还剩一小半,人家嫌葡萄臭了,放在地里硬晾成了葡萄干。唉,再说务工吧,克然木两口子来来回回换了好几分工作,保安、服务员、葡萄打把工、清洁工,俩人干了个遍,但是干两天就要钱,要上钱了不是喝酒就是花掉,花完钱又要去上班,这样人家哪还要啊……唉,反正该想的都想了,该做的都做了,克然木一家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好像穷就光荣似的。
因为羊村是我们单位的帮扶联系村,我和老赖或多或少知道克然木的事,但没想到这么不堪。听老梁说完,我心里就一阵凉,我还抱怨老赖是把我带到火坑里了。老梁是反复心梗,单位怕了,今年过完年无论如何要把老梁弄回去。老赖是单位火线点的将,老赖又和我对脾气。老赖给单位讲好把我带上后,回头却假装劝我跟他一起,说我年纪轻轻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以后提拔是个坎。
现在想来,我是一时羊油蒙了眼,多么幼稚。老赖却很坦然,既来之则安之。我说,你快退了你当然不怕,唉,我呢,就凭克然木这怂样子,年底肯定脱不了贫,这次基层工作经历,不知要背几个处分。老赖摸我的头说,有我呢。我把老赖的手打开,说,我信你个鬼。
再次来到克然木家,夫妻俩的态度果然180度转变,大概是老赖手里拎了慰问品起了作用。茹仙古丽迎上来忙把慰问品接过去,克然木热情地请我们进屋。
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羊油放久了的味道,脚下是个蹩脚的餐厅加客厅,放了台洗衣机,旁边是堆成小山的脏衣物、胸罩和带血的裤衩。过了客厅进了里屋,抬眼是张大炕,炕上杂物很多,黑黄的袜子、揉成团的秋裤、油迹斑斑的裤子、茶碗、空酒瓶和一只正在找米粒和馕渣的鸡。在屋里养鸡?克然木随手赶了鸡,用手拨拉了几下炕沿,让我们坐。老赖坐下来,在离他屁股不到一搾的地方有一坨被炕面烘焙过的鸡屎。我皱着鼻子没坐,就站老赖身边。
老赖和克然木夫妻俩就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喧谎(喧谎,聊天的意思),其实大多数的话都是茹仙古丽在说,克然木说话囔囔的也说不清楚。他们喧着喧着就没话题了,因为茹仙古丽似乎对老赖官话似的喧谎轻车熟路,老赖问出的话,她总对答如流,老赖刚开口问,茹仙古丽的下一句就等着,没有过度,跟背课文似的。
喧倒了死胡同,便陷入沉默。老赖回头看我示意我有没有啥?我摇头。我们准备起身走,克然木却突然把我们拦住,不知啥意图。就见他囔囔地给茹仙古丽说了些什么,茹仙古丽出屋,进来时手里拎着老赖送来的慰问品。老赖以为他们不收,还说,这咋行呢?结果是会错了意。夫妻两让老赖坐在他们旁边,慰问品放在老赖身旁。
老赖一脸懵,回头望我,我也一脸懵。茹仙古丽说,你们不是要拍照吗?老赖说,拍撒照?茹仙古丽说,以前干部来家里慰问都拍照的,发给领导看啊,上新闻啊……说着,茹仙古丽便开始戏精上身,让老赖把笔记本拿出来一边写一边看着他们,要咧嘴笑,这样拍出来效果好,还催我快点拍照,还说你们送慰问品来不就是要拍照走形式吗?拍完照,你好我好大家好。我和老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团火。
我和老赖灰溜溜地从克然木家出来,简直像逃跑。克然木夫妻俩没出门送,我甚至能想象到在我们前脚走后,这对男女肯定在屋里拆开牛奶箱,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我们。
打人骂人不要糟蹋人,这是在糟蹋我们啊?!路上我跟老赖发火,我说,他们这是明摆着“我糟蹋了你,你们还不能把我怎么样,你还得给我送东西,还得帮扶我”的臭无赖思想,一个贫困户咋能没脸没皮成这样?我觉得他们家里又脏又乱也是诚心摆给我们看的,不,应该摆给所有人看的,这样才显得穷,这样才能稳坐贫困户的宝座不下来。
老赖似乎没听我说,而是垂着头若有所思地走路。
我几乎是吼着说,你到底听没听我在说?
老赖转过脸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问,你说了撒?
我绝望地看着老赖,气得头抖,我恨不能跳着把他秃顶上所剩无几的毛给薅光,但我没有那么做,只冷冷说,我撒也没说,我勺掉了!气咻咻加快步子,给老赖留了个硬硬的背影。
从这之后,连着几天我都没搭理老赖。
4
镇上的扶贫羊是一周后下来的,克然木的名字赫然在发放名单里。拉羊的微货车停在村委会的门口,镇上扶贫干部让我们在一张交接单上签了字就走了。我扒在车帮上看着车上的五只羊,觉得它们可怜,不出意外的话,它们不久后就会变成克然木的刀下亡魂。
老赖爬上车,挨个摸羊的头,他说,这羊好啊,大羊生小羊,小羊生小小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哈哈,别人看它们是羊,我看它们是一沓沓人民币。说着,他又让我跟他一起去克然木家发羊。我不理他。老赖就跟我笑,死皮赖脸的那种。我说,还发撒?直接宰了把肉送给他们算毬,省事。老赖却说,毬,这次他一只也别想杀。我觉得老赖话里有话,想看戏,便跳进车斗,老赖在车驾驶室顶棚上拍了拍,车子就往克然木家驶去。
羊咩咩叫地卸在了克然木家羊圈里,克然木夫妻俩扶着围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在圈里撒欢的羊,我分明看到克然木的喉结在上下蠕动。我拿着签收单让克然木签,克然木签了字,我挑逗克然木说,看把你馋的,你也擦擦你下巴上的口水。克然木还真擦了擦,发现没有,就白了我一眼。老赖把克然木夫妻俩叫到跟前交代,扶贫羊是党和政府对你们的关心和帮助,你们要好好养,争取早日过上好日子。克然木囔囔地称是,茹仙古丽跟背诵课文似的说,感谢党和政府,感谢扶贫干部们,我们今后一定好好养羊,不忘党和政府的恩情,争取早日脱贫致富。
老赖点了点头,显得很欣慰。我心说,老赖啊老赖,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夫妻俩又在表演吗?我凑在老赖的耳边说,他们等会绝对要跟你拍照。老赖脸一黑,不理我。克然木夫妻俩还真说要拍照的事。老赖摆摆手说,照就不拍了。克老弟,我听说以前你家羊经常被偷?茹仙古丽说,就是的,唉,这些贼娃子也是怪了,谁家穷就偷谁家。老赖说,嗯,我也考虑到这一点了,明天我找人给你家羊圈安个监控,这样就不怕了。
哈,安监控!老赖真够贼的!我在一旁窃喜,赶紧瞟了眼克然木,看他的反应。克然木的脑袋微微一颤,是那种不易察觉的颤动,但从面部表情上却啥也看不出来,仍是一脸的感激,说,谢领导,安了好。我不由叹服他的神演技。
坐拉羊车回村委会,我和老赖挤在副驾驶上,我夸老赖点子好,防真贼!老赖只是淡淡地说,还有哩!我就好奇起来问,还有撒?老赖却给了我一个神秘的微笑。切,搞得跟蒙娜丽莎似的,我心说,不说算毬,谁稀罕呢撒。但其实心里却跟翻江倒海似的想知道。
吃罢晚饭,村里照例要开晚会,各村组干部和我们驻村干部都要在会上汇报当天的情况和收集来的热难点问题,由村两委研究该怎么解决。村里的会和单位的会有着天壤之别,开着开着就重心偏移,不是李家常就是张家短,再就是翻陈年旧账,哪条水渠没修,修了吧质量又不行,质量不行吧工程款还拖欠着,工程款拖欠吧是村集体土地租金收不上来,收不上来是因为去年租种的村民的葡萄减产,减产的原因众多,东家的丈夫被判刑缺少劳动力,西家儿媳妇生孩子没人干活,南家没钱买化肥产量下降没有多少收益,北家葡萄生白粉病非但没有增收还倒贴了……最后东扯葫芦西扯瓢,越扯越远,越搅越乱,所以会议总持续到凌晨一点左右,还是一团浆糊,不得已宣布散会。
每次开完会,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我哈欠连天地从会议室出来,老赖悄悄把我拉到他的宿舍,鬼鬼祟祟的。我说,干撒。老赖关了门说,带你去吃没结婚的羊娃子肉。我眼里噙着瞌睡的眼泪说,这大半夜你哄勺子吗?不去。不去不行,老赖拉上我就走。
我们出了村委会,这是我第一次走羊村的夜路,隐在夜色下的羊村显得出奇的安静和遥远,村主干道两旁干瘪瘪的桑树在早春的风中扭动着鬼怪似的身影,路两旁的农家院,有的透着橘色的灯光,有的从门缝里零星滚出两三声牛羊的叫声。离开了主干道,又拐了几个小巷。我说,咦,这不是去克然木家的路吗?老赖说,悄悄的。我想打退堂鼓,我说,勺掉了吗,大半夜往他家跑?老赖只顾走,怕我溜,又回转身抓我的胳膊。
我们走到克然木家院墙外面,老赖细声说,爬上去。围墙有一人多高。我说,我今天才换洗的衣服。老赖把我往墙上推,我说,到底干撒么?老赖说,抓贼娃子。我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安监控是假,刺激克然木宰羊是真。所以瞬间来了精神,一边往墙上扒爬一边说,老赖,你真是比贼还贼。老赖怕别人听见,说,你不悄悄的能死啊?我爬上墙头扫了一眼院子里动静,房子灯黑着。我就伸手拉正上墙的老赖。老赖身子沉,像拉一头死猪,差点把我带下墙头。老赖上了墙,挣出一个屁。我累得呼呼喘,小声问老赖,你以前是不是个假当兵的?咋沉得像死猪。老赖没回应。我们手脚齐用顺着墙头摸到羊圈的位置,垫着羊圈的围栏下到地面。圈里的羊吓得轰隆隆乱跑,但羊不是狗,羊遇到生人连叫都不叫。老赖让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我们就潜伏在围栏的暗角,像等周扒皮似的。羊的骚乱渐渐平息。
到了凌晨三点,我的兴奋劲过了,犯困但又冷得不行,早春的天虽然榆树已经开花,但夜里风像冰条子一样抽打着脸。我搓搓脸小声问老赖,这怂今晚会不会不行动?问了两声,老赖没动静,我摇了摇他,他问我干撒?我说,跟你说话呢。老赖吧唧着嘴说,我睡得正美,哪有那么多屁话讲?我正要说,我在这守着,你倒睡得着?突然,院里跌落一片光,光是从屋里透过窗户掉出来的,但光只闪了闪又暗了下来。我说,有动静。老赖让我悄悄的。不一会,堂屋门被缓慢地推开,一个黑影从门缝里挤出来,缩手缩脚往羊圈这里来。我心怦怦跳,不由去抓老赖的衣角。黑影来到羊圈前,离我们已经很近了,他停了停,似乎是在听动静。我手心已经出了汗,耳朵里全是心跳的砰砰声。就见黑影蹑手蹑脚地探到羊圈前,打开羊圈门,进到羊圈里,反手关上羊圈门,一气呵成。此时我的心脏已经堵到嗓子眼。就听黑影“嘟麦麦嘟麦麦”地轻唤着羊群,向羊群挪步。
老赖轻拍了我的腿,我们猫腰往羊圈门口挪,速度很慢,无声无息,我紧张得感到尿急。我们挪到羊圈门口停下来。仅仅隔着围栏,我跟本不敢往羊圈里看,猛地听到羊群一阵骚乱,一只羊“咩”地只叫了半声便再没声音,像被人锁了喉。一会羊圈里安静下来,就听得沉沉的呼吸声和重物被拖拽的声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耳边了,吓得我寒毛一根根活了过来。突然,老赖捣了我一下便喊起来,谁一个?……捉贼娃子咯……我也跳起来闭上眼跟着喊起来。
5
那天晚上,我们本想抓克然木一个宰杀扶贫羊的现行,充分揭露他贪婪、懒惰、不思进取的本性的,但没想到下手太急,应该等克然木准备宰羊时再出手,也不至于中了克然木的算计。
克然木这怂拐得很,他是拿破布塞了羊的嘴。当我和老赖喊叫着冲进去时,他赶紧把羊嘴里的布掏出来,把羊放了。当我们把他围住,没想到他突然直挺挺地躺在羊圈里一动不动。
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灯,试了试克然木的鼻息,顺畅无比,又听了听心跳,雄壮有力,我顿感不妙,我说,坏了,这怂不是要碰瓷吧?
老赖,嗯?说着,去掐克然木的人中,我看到老赖的手指在发抖,鼻尖窜出了细汗。克然木的人中几乎快被掐紫了,看着都疼,但他却依然像条死狗一样躺着,而且羊圈里的骚气重得让人窒息。
这时,被吵醒的邻居都来到了克然木家,拿棒的,拿锨的,还有扛着砍土曼的,见克然木躺在地上,已经猜出了八九,大家摇摇头走了,就剩下尴尬的我和老赖。
叫不醒克然木,我打了120,送到镇卫生院挂急诊,听诊、抽血、仪器都过了个遍,克然木却又被送了回来,医生说,克然木比牛还要健康,至于为撒不醒,已超过医学的范畴。这他妈不是明摆着的吗?!
第二天起,克然木就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茹仙古丽在我们每回拎着慰问品去看望时总会大哭大叫,没有眼泪,她说他男人就因为半夜去给羊喂个草就我们吓成了植物人,她要上访要举报,还要我们赔她男人。逼得老赖没法,只得每次掏出五十块钱让她闭嘴。可有时我和老赖突然袭击,虽然克然木仍躺着,但我们分明能闻到房间里弥漫的酒气和看到克然木嘴角的油,胡子里藏着的抓饭粒。
我想过克然木的赖,可没想到能把赖发挥到如此极致。我说,吃屎的倒把屙屎的顾住了,每次五十,每次五十,这样给下去撒时候是个头?我跟老赖商量对策,始终没有头绪。老赖总是沉默,或是若有所思。镇书记也给老赖打电话,直接撂狠话,要不我让派出所安排几个民警去吓唬吓唬?老赖说,悄悄的吧,现在谁惹得起贫困户?唉,我这边先耗上一段时间再说,大不了赔光我的驻村补助,也算变相扶贫了么。
只过了两天,老赖突然说,毬!直接问他想要多少钱。没想到去了之后,茹仙古丽狮子大开口,要五千块。我说,哦吼,你们咋不去银行抢撒。茹仙古丽说,你这是撒话,我男人这个样子了,五千多吗?我说,嗨呀,他撒情况你不比我们还清楚。说着,我就要拉老赖走,又说,大不了拉他去北京的大医院做检查,真有病我们认栽,如果没病我们就上法院,讹诈罪,判个十年八年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讹诈罪,只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诈醒克然木。没想到真有用,我话音刚落,克然木的手指竟然动了。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克然木微微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们,作出孱弱无力、十分想说话的样子,第一句话是说,水,水。我心里暗骂克然木,狗怂,这到底学了多少电视剧的剧情。
克然木或许是被我一席话吓醒的,或许纯粹是为赔偿。他虽表现得十分虚弱、话也囔囔的,但他咬定他那天受到了严重惊吓,还说大小便不行啦,脑子不行啦,身上的力气没有啦。他囔囔说了半天,有时听不清楚,他会说两遍,关键处要重音强调。最后克然木提出的可以接受的条件是三千块,他说少过这个数,他就躺到死也不起来。
我心里骂,死了才好。老赖却笑着说,醒了就好,三千不多。克然木立即来了精神,眼放狼光。但是,老赖又说,但我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把你永远治好。克然木说,能。声音显得孔武有力,但突然间可能意识到剧情发展太快了,又蔫巴下来说,能。声调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老赖说,我担心有后遗症撒的……克然木抢答,不会。大小便……不会……脑子以后……不会……力气……有,多得很……老赖就这样和克然木一问一答,越问越快,越答越快,搞得我在一旁不知道老赖葫芦里卖的啥药,我说,直接写个保证书不就完了吗?可插不上嘴。老赖又说,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讹我。声调很重。克然木惯性地回道,不会。突然意识到失言了,慌忙说,不是讹,真是吓到了,从医院回来裤裆都是湿的。老赖说,你咋知道。克然木又觉得失言了,呃,这个,这个我老婆子说的。老赖有点哭笑不得,说,你不是刚才醒,你老婆子撒候说的?克然木发现话说得越多错的越多,就捂着脑门说,咋满屋星星,哎呀,头晕。
老赖冷笑,从兜里掏出钱包,在克然木眼前晃,说,多少钱撒?克然木忙挺起身子看着钱包说,三千。老赖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说,一百。克然木说,对,一百。老赖抽出第二张,克然木又说,对,贰佰。老赖连续抽出三张,突然问克然木,克老弟,有件事我想问你。克然木说,对,伍佰,嗯,你说撒事。老赖又抽出一张说,以前发给你的扶贫羊是不是你宰掉吃了?克然木说,对,六百,对,是我宰掉吃了……说到这,茹仙古丽拿手掐克然木腿,克然木如梦方醒,慌改口说,不是,不是的。
老赖也不听克然木解释了,把最后抽出的一百元又塞回钱包,伍佰元放在克然木胸口,起身说,行了,克老弟,这伍佰块算是给你补偿,你好好养着吧,我们走了。
克然木说,还有两千伍佰元呢?
老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摁了下手机录音的暂停键又点播放,就听手机里传来老赖和克然木的一问一答的声音。
6
神有神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贼有贼道,老赖就是贼,是贼精贼精的贼。
在克然木家,我都不知道老赖啥时候把手机录音打开的,真是神来之笔。那天老赖临走时,还给克然木讲了一条政策,扶贫羊是用扶贫资金给贫困户买的羊,是为了提高了贫困户的造血能力,实现从输血扶贫到造血扶贫的转型,是用来脱贫致富的阶梯,宰杀扶贫羊是犯法行为,要负法律责任……话说的一本正经,连我也有点信了,其实,宰扶贫羊犯法我听都没听过。
从那以后,克然木老实多了,我们去他家,不拎东西也没有怪话。但老赖还是买了一个监控器的模具,当着克然木的面安在了他家羊圈的椽子上。把一个假监控说成全太阳能远程监控。克然木大概也不敢不信。
转眼,村里开始播种早熟哈密瓜,老赖从三组协调了两座大棚,是三组出去打工的人顾不上管,就以每年每座800块钱租来。按照去年的行情,两座棚的哈密瓜最起码能卖一万六左右。克然木虽然招人厌,但扶贫工作还是要干的。所以老赖和我便又去克然木家,把想让他租种大棚脱贫的想法说了。
克然木没有立即表态,他说,他想一想。又说,前两年扶贫干部也帮他协调过,但是自己没技术,种了不如赔的多。
我拿眼翻克然木。老赖说,今年我想了,投入算我的,赔算我的,如果挣钱了算你的。我用手肘捣老赖,他像根木头,继续说,没有技术,村上有种植能手,我让他们教你。
克然木还是说,想一想。
一次没谈成,我们又去了几次,等到大棚开始开埂、铺膜,老赖就从镇上协调来了瓜苗准备栽种了,克然木却始终不见人影,后来听一组的村民说,克然木又喝了几场小酒。
我就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种贫困户饿死算毬。
老赖让我悄悄的。他没再鼓动我再跟他去克然木家,而是花了几百块钱从村上请来几个村民连同他和我把两座大棚哈密瓜苗栽种上了。不干农活不知道,干了才知道有多累,弯腰栽苗姿势搞久了,累得人稀汤不说,二天腿疼、腰疼得走不成路。
到了第四天,该给大棚浇头遍大水了,克然木仍没有露面。
我说,唉,撒时候是个头啊,是不是等我们种好瓜,卖了钱,把钱双手捧在头顶说爷爷请收钱才行啊?
对我的抱怨,老赖貌似已司空见惯。他兀自从村农资店买了化肥,要在浇水前把化肥上到大棚里,叫我一起去。我说,克然木真是巴依了?我们是长工吗?知道克然木为撒这个毬德行吗?就是被你这样的干部宠的。老赖说,悄悄吧。我也知道说这些没什么用,但是不说不爽啊,我委屈,他克然木烂肉一条,扶不起来是我们错吗?但扶不起来是一说,你不扶又是另一说。
施完肥回来,我整个人又累得稀汤,一路上都有村民说闲话,什么自己为啥不是贫困户,这样就有人帮干活了,什么免费劳动力,当贫困户真好之流。村民说也就罢了,村干部竟也有闲言碎语,说我和老赖在放弃大多数争取极少数。
我越听越气,老赖让我淡定。我回宿舍躺在床上不想动,气鼓鼓的。不一会,老赖笑嘻嘻拿来两瓶红乌苏啤酒和两包包装的卤鸡腿,说是犒劳犒劳我。我不理他。他就坐在我的床头旁,拿牙咬开瓶盖,咚咚咚喝,吧唧吧唧啃鸡腿,声音特别大,他是有意馋我。我更不理他。他就开始自言自语,然后问我,你听说了吗?问了好几遍,我被他问烦了,我说,听说个鬼头子。
老赖说,听说咱们种瓜苗那天克然木在一组的杏园喝多了。
我说,狗改不了吃屎。
老赖不接我的话,说,听说是喝多了就在杏园睡着了,被流浪狗咬掉了半只耳朵,但是他没来村医务室,而是让茹仙古丽骑着三轮车,他躺在车斗里,拿被子盖着头去了十公里外的镇卫生院打的防疫针……
我说,就这?
老赖说,就这。
我说,切。
老赖说,你知不知道他为撒不来村医务室?
我说,与我们有毛线关系?
老赖说,他害怕见我们哩,害怕就是有了羞耻心,有了羞耻心就是有了改变,有了改变就有希望啦。
我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夺过老赖手中的酒瓶吹起喇叭,喝了几大口,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把手搭在老赖的前额上说,没发烧?
老赖说,毬!
我说,那就是勺掉了,一个道听途说,你就当真?
老赖不回我话,兀自把另一瓶酒用牙咬开盖,咚咚对瓶吹了两口,心情显得格外好,摇头晃脑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不真,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7
事实证明,克然木并没什么羞耻心,纯粹是老赖的自我意淫。
每天,我和老赖忙完村里其他脱贫户定期监测、走访任务后,就去名誉上的克然木的大棚里劳作。
老赖对克然木家的大棚营心得很,每天必须拉我跟他去一趟,浇水、施肥、疏苗、搭架子、绑绳子,每个环节都干得一丝不苟,跟侍奉病人似的。每干一项活,他都会提前把村里的种植能手请来,跟着学。大棚地收拾得比行军床还利索,我怀疑老赖趁我不在的时候用舌头舔过每棵哈密瓜苗。
等不来克然木,老赖也不上门请,就干耗着,不过,老赖有了新策略,他是要每天在去大棚前先到一组绕一圈,逢到人就说,他要去克然木家的大棚里干活去了,嘿,那两座棚真是好地啊,全是沙窝地,上一点肥料,瓜秧就疯长。又说,他要去帮克然木家种大棚了,现在瓜秧绑上架子了,开了好多小黄花,今年肯定能多多的结哈密瓜……
我和老赖是并排走,有时肩头扛着锄头,有时拿着铲子,有时背上半袋化肥。听到老赖说这些话时,我就小跑几步甩掉他,然后在没人的地方等他,见他来,我就挖苦他,你当长工还这么骚情的?
老赖不理我自顾自地唱歌,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我讽刺他说,你哪有路,你的路都叫克然木刨成了坑。
到了大棚里,我们便没有多少话,各干各的。瓜秧上架后,只剩下防虫除草的活。肥上得多,水浇得足,草就疯了。我们闷着头在埂沟里拔草。大棚里又闷又热,干一会就要脱成光膀子。老赖是浑身湿透了也不敢脱,他说他有关节炎,一点凉风都会往骨头缝里钻。他让我也不要骚情,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春天不穿秋裤又洗冷水澡,才落下的关节炎。我就学他的口吻说,毬。
不知不觉,瓜秧上的黄花败了,结出牛乳头一样的瓜纽纽,稀罕得很。老赖说,干地里活会上瘾的。起初我并不信,但看到一粒粒喜人的瓜纽纽,还真是的,这地里活就是不能干,越干越放不下。别看每天流一身汗人也累得稀汤,但每每看着瓜苗从小小的一点点,到绿油油一片,再到一粒粒小肉肉似的瓜纽纽,一种打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谁能想到一个坐办公室没种过地的我,能种出哈密瓜?所以我更加看不起克然木。
结了瓜纽纽要从新给瓜秧绑绳子,怕瓜变大,以前的绑绳不吃力。我和老赖干了大半个棚,老赖坐在埂上休息,突然问我,咱们多长时间没见克然木了。
我从口袋里摸麻绳,没了,走到埂边的口袋里拿了一捆子,说,管球他呢。说着,去绑瓜秧。
老赖说,一个多月了吧。后面想说啥,但是啥也没说出口。
从大棚出来,天虽变长了,但村里人家已经开了灯,走在路上,打馕、炒菜、炖肉的香气弥漫。
老赖说,不行,咱们今天去看看?
我在村柏油路上用力跺脚,震掉鞋面的土。我说,有撒看的!烂泥扶不上墙。
老赖说,还是去一趟。
我跟老赖到了克然木家。院门是大开的,屋里的灯亮着,我们没敲门就进了。眼前的光景让我们一愣,克然木夫妻俩正坐在炕上吃喝,炕上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盘手抓肉,克然木面前放着半瓶白粮液,没有杯子,大概是对瓶吹。见我们来,两人不知所措,呼地站起来,克然木把啃了一半的骨头藏到身后,嘴上的油用袖子抹了一把,半只被狗咬掉的右耳大概刚退了疤红得明显。
老赖脸沉着,两腮的肉已有些痉挛。我扇风赶焰说,哦吼,肉吃上,小酒喝上,还贫困户?都赶上巴依老爷了。老赖不说话,眼里充了血,喘着粗气脱鞋上了炕,几乎是跳上去的,然后像山一样坐下,拿起桌上盘子里的一根羊肋巴啃起来,吃一口肉,就一瓣皮牙子,又捞过克然木面前的半瓶酒咚咚咚地吹起来。
克然木夫妻俩和我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老赖,眼睛里是惊、是慌、是怕、是疑惑混杂在一起。
冷不丁,砰的一声,老赖把空瓶子墩在桌上,力度太大,瓶子偏飞出去滚下炕碎了。老赖问我要酒,我木着,他又要了遍,我才醒过来,问克然木,酒,酒呢?
克然木也好似才从梦中醒来,像陀螺一样在炕上转圈,嘴里囔囔地说,酒呢酒呢?茹仙古丽仓惶下了炕,鞋也没穿跑出屋,不一会抱着一瓶白粮液,还没到炕边就怯怯地把酒递给克然木,克然木忙接过来,竟想递给我,被老赖一把抢过去,拧开瓶盖,又咚咚咚吹起了喇叭。我赶紧去夺老赖的酒瓶,吼他,你勺掉了吗?
这样的场景,克然木似乎也吓得不轻,脸色苍白地看着老赖,又将目光投向我,射出祈求和不安。
老赖将我推开,对瓶又吹了一口,把酒瓶重重地墩在桌上,装肉的盘子震得跳了一下。他用手指着克然木说,克然木,我日你先人了,你这个卖沟子是不是想当一辈子贫困户?唵?
克然木眼睛扑索扑索的,低下头。
老赖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干了,退毬的休,我陪你玩,玩到死。说着,又吹了口酒说,我就不明白了,为撒你要这样子唵?给你扶贫羊你想杀了吃,给你包棚种哈密瓜你就是不来,老子还煞费苦心每天故意说给你们组的人听,给你带话啊,说大棚的地多么多么好,种出的瓜多么多好,让你个卖沟子开开窍,可你呢?跟死狗一样装聋作哑的,你到底想干撒?真想当一辈子贫困户吗?是不是等哪天你们有了娃娃,让别人家娃娃骂你的娃娃是没脸没皮的贫困户的娃娃吗?是不是等着政府给你养老送终啊?唵?
克然木仍低头一言不发,大气也不敢出。
老赖把酒瓶子又墩了一下,说,说话!
克然木抬起颤巍巍的脑袋怯懦地望着老赖,囔囔地说,我……
老赖说,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贫困户就想咋样就咋样了?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干部就应该伺候你,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住,管你一辈子?毬!老子不是吓唬你,政府也不是金山银山,到了明年只要是前期给了扶贫政策的,领了扶贫项目的,但是贫困户自己赖着不想脱贫的,不仅要收回所有已享受的政策,还要没收宅基地和葡萄地,让你吃风屙屁去。
克然木巴巴望着老赖,眼里已开始蒙了层浓浓的雾,润出点点水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忏悔,还是要哭。
老赖也不回应克然木的目光,说,给你说那么多有毬用,来,你不是喜欢喝酒吗,今天老子让你喝个够。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扔给我,让我去搬一件白粮液,然后说,喝,喝死算毬……
8
不知是那晚老赖的样子把克然木镇住了,还是老赖说的政策把克然木镇住了,总之,不久后克然木终于第一次走进了自家的大棚。
那天,我买完酒回去,老赖已经把原来墩在桌上的一瓶酒干了,直接在炕上吐了一回,但还是可以笔直的坐着,见我把一箱白粮液搬进来,他说,全部打开。舌头有点硬。我把六瓶酒打开,老赖三瓶,克然三瓶。老赖让克然木拿起一瓶,自己拿起一瓶,说,来,一人一瓶,好西。说完,吹起了喇叭。
一来二去,两人只各吹了一瓶半,最终,老赖吐了满炕,醉倒在了呕吐物里。克然木跑到院子里哇啦啦吐,肝肠寸断。
我给镇书记打电话,又叫来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克然木是在卫生院呆了一天就好了。老赖是比较严重,喝出胃出血,在卫生院呆了一周。镇书记当晚来了一次,后来又来看望老赖两次,骂他说,你卖沟子是想死了,往死里喝的。老赖说,毬!死了也是死在你们镇上的扶贫事业上的。
在老赖住院的7天里,我是忙完村里的活,就开车去镇卫生院去看老赖,然而,他问我最多的却是大棚的瓜纽纽长势咋样。我说,才几天能咋样?回去自己看去。
出院回村,老赖没让我送他回村委会,而是直接去了大棚地,走进大棚,他就蹚进垄沟里,几乎是一棵瓜秧一棵瓜秧看,一只瓜纽纽一只瓜纽纽看。我看着老赖的背影,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我从身后叫他,我说,哎,勺子?哪有一个个看的?老赖没回头,继续很认真地看,有时他把一只小瓜纽纽捧在掌心,目光里满是爱怜,像看刚出生的孙子孙女似的,喃喃说,又长草了呀。我鼻子莫名的酸起来。
出院的第二天,老赖没等我忙完村里事,自己带着小铲子去了大棚地。等我去的时候,他和克然木已经蹲在地里铲草,埂边上已堆出小山头似的草。我看着克然木像只癞蛤蟆蹲在沟里,衣背上被汗浸成了三角形,他一边铲草一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大概是从未干过这么多活,身子虚得很。
我故意不干活,走到老赖那趟埂沟前问他,你身子复原啦,你铲草的?
老赖从地上起来,额上爬满了绿豆粒大的汗珠,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捶了捶腰,盯了我好一会才说,知道我没复原,你还卖眼?
我说,又不是我家的地,我干撒活。声音故意很大。
老赖说,搞得跟真的似的,看你卖眼能卖到撒时候。
我嘿嘿笑,老赖说得对,这不是克然木的大棚,是我和老赖的棚,不干活手就痒。
克然木连续来棚里的三天后,老赖又突然宣布了件事,对于我来说是个坏消息。他将两座棚分开,一座分给克然木,一座分给我,让我们比赛种,看谁种的好,种的好的一方由他出钱买一只羊作为奖励。
老赖是想激励克然木,拿我当炮灰。我偏不,我说,我为撒要和他比?为撒你不干?
老赖说,我干也行啊,你买羊,我就干。
我说,我凭撒买羊。
老赖说,那你就干。说完,拿眼杀我,又挤眉弄眼。唉,我就不吭声了,事后,等克然木走了,老赖才说,你就不能悄悄的?
这场比赛注定我要输,这我知道。但看到老赖拉偏手,我就不爽。老赖和我是每天下午一起去大棚,老赖却很自觉地钻进克然木负责的那个棚。起初我对老赖这种赤裸裸的无耻行为忍了,因为大棚的活并不多,一个人勤去也能干完,但到了要给瓜疏果时,我就有些扛不住了。
瓜纽纽长到小娃娃拳头大的时候就要进行疏果,一棵瓜秧上只留一个瓜蛋子,其余的摘掉,这活要细,因为要挑选一个品相最好的留着,集营养于一身么。我挑来挑去就觉得这个该摘,那个不该摘,挑着挑着眼就花了,只一天,腰就跟断了似的,我就抱怨老赖说,你们二打一,无耻啊。
老赖嘿嘿笑,说,咋了?要认怂了?
我说,切!我能输给你们两个无赖?
我就悄悄雇村里人帮我摘,我做监工,生怕他们摘了好的留了坏的。摘除的瓜蛋子,扔了可惜,我就问雇来得村民谁要,可以拉回家喂羊。村民说老赖要。我说,你们咋知道他要?村民说,他跟村里人都打招呼了,谁家的生瓜蛋子不要了都给他,他要拉去喂克然木家的扶贫羊。
他想要?他要屁去,我就不给他,烂在地里我也不给。我硬给一个村民说让他拉回去,二天,那个村民骑了辆三轮车来,带了个小巴郎,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装车前那个小巴郎捡了一个瓜蛋子嘎嘣嘎嘣地吃起来。我说,咦,这个能吃?装瓜的村民说,吃,咋不能吃,比黄瓜好吃,娃娃都喜欢吃。我也从瓜堆里捡了一个,用手擦掉灰,咬一口,不仅脆,还有一丝甜意,真比黄瓜好吃。我眼睛一转,瞬间想到一个好主意,感觉自己惊为天人。现在城里人讲究养身,太甜的不吃,这瓜完全可以代替高糖的水果。我就跟那个村民说,瓜蛋子不给你了,你的车我借用一下。那个村民老大不乐意,我用微信给他扫了30块钱,他乐颠颠抱着娃娃走了。
我把生瓜蛋子装上三轮车,从二组商店买了一沓塑料袋,又要了片废纸箱壳子,拿笔在上面写了“瘦身果”一元大甩卖,又反复描粗,把三轮车骑到村口的县道旁摆摊。县道上来往的车辆很多,呼啦来去,我看着眼馋,仿佛每辆车都是飞驰而过的钱。等啊等,盼啊盼,终于一辆车停下来,我还激动不已,但下车的人却跑到我身后的青杨树林里撒尿去了。我巴巴看那人隐进树林,感觉无望。谁知,那人出来却走过来指着一车瓜问我,这是啥玩意?我说,瘦身果。切了一小牙让那人尝,那人吃了说,就是生瓜蛋子么。我有些丧气,这玩意在本地骗不了人,便赔笑说,帮贫困户卖的,扔了怪可惜的。那人端详我说,你是驻村干部?我点了点头,那人说,我媳妇也驻过村,不容易啊。说着,用微信给我扫了十块钱,拿了十个瓜蛋子走了。
有了第一单生意,我兴奋坏了,握着手机的手竟有点抖。大概后车看到前车买了,就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我学的乖了打起了扶贫瘦身果的牌,买瓜的人就都显得阔绰起来,三个五个十个的,有时还会多扫两三块钱就当扶贫。不到两小时一车瓜蛋子卖光了,我看了微信零钱里竟赚了一百多。
回村后,我把三轮车还了,那个村民还问我明天再借不借了,很明显他觉得三十块一天的租金很划算。我故意说,你家车太贵了。他说可以商量么。我说,我考虑考虑。
我去了大棚,老赖和克然木正撅着沟子从棚里往外背瓜蛋子,背上背着半人高的尿素袋子。我有心在老赖面前显摆,我对老赖说,中午请你吃大盘鸡呀。老赖把瓜蛋子从尿素袋子里咕噜噜地倒在棚边,擦着汗问我,棚里的瓜疏完了?我嘿嘿笑,那点活,还够我干的?我急着给老赖显摆,又说,我赚钱了。老赖说,毬,这是村里你违规啊。我就拿手机给他看,说,146块,不偷不抢,血汗钱。老赖觉得稀奇,来了精神问我,哪来的。我不说,要调老赖的胃口。老赖竟然不吃这套,假装不在乎地说,肯定不是撒正路上的钱。他想激我,激就激吧,我说,撒不是正路的,这是我卖瓜的钱。我就一秃噜地把去县道上卖瓜蛋子的事说了一遍。想让老赖夸我。老赖真就跳起来说,你小子脑子活啊。
回过头,老赖就把克然木叫过来,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150元现金,说,这是你的大棚瓜卖的钱。克然木有点懵,说,这?他没有很快接钱,而是疑惑地看着老赖。老赖说,拿着。把钱硬塞到克然木手里。我很不理解老赖,想过去夺,老赖挡住我,回头拿眼杀我。老赖对克然木说,你得感谢他啊。说着,转身把我搂到身边说,是他把你家棚里的生瓜蛋子换成钱了,捞不捞道?
克然木向我点头躬身说谢谢。切,我才不领他的情,我恨了老赖一眼,转身就走了。
9
老赖有时真是让人恨他比爱他多,有时简直就是个勺子。
凭啥我想出的办法卖出来的钱要给克然木。老赖回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我跟吃了枪药一样回他,有本事他自己想自己挣么。老赖不跟我争,一直微笑。那副嘿嘿笑不说话、死缠烂打的嘴脸让人来气又想笑。我说,活该,150打水漂了。
老赖说,就当我请你吃大盘鸡了。
我说,切,鸡毛都没见。
老赖说,管你见不见,我请过你了。
我说,嗨呀,你不愧是老赖,你真赖。
老赖说,肚子饿了。我不理他,他硬拉我到二组的拌面馆吃过油肉拌面。吃完我把钱掏了,又用微信把卖瓜的钱转给老赖,老赖没收。我和老赖的关系就是这样,就像夫妻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和。赌气不过大半天。因为我知道,老赖干事从不是为了自己。
第二天,老赖不知从哪协调来一辆微货,又从村里雇了些人把两座棚的生瓜蛋子全部摘完装上了车。他叫我开车,他和克然木挤坐在副驾驶上,我们带上我那张卖瓜的牌子,准备去昨天我摆摊的地方卖。路过二组商店,我停了会,从商店里要了粗笔,在“瘦身果”旁边加了“扶贫”两个字。到了摆摊地方,老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印着二维码,肯定是克然木的收款码。我真是服了老赖。我在小山堆似的生瓜蛋子上摆上“扶贫瘦身果”牌子,老赖很积极一手拿一个生瓜蛋子向来往的车辆展示,克然木却像电线杆子一样杵在旁边看老赖,像看小孩活泥巴。我就纵身跳上车帮坐在上面看俩无赖。
我冲老赖说,可惜你不是个女的。
老赖不理我。我说,如果长得漂亮点,再穿少点,兴许会有车停下来。老赖还是不理我,只让克然木把“扶贫瘦身果”的牌子拿下来跟他一起在路边摇。不久后,真有一辆车停下了,车门打开下来的人我有点眼熟,是昨天那个下车撒尿的人。他很给我面子,越过老赖和克然木直接朝我走过来,说,嘿,我儿子和几个侄子昨个一天把那几个瓜蛋子吃光了,今个我要多买点。我用余光扫着老赖的尴尬,拿着塑料袋给那人装,边装边说,拿几个?那人说,三四十个吧。我说,那就给你装四十个,给你挑嫩的。给那人装好,扫码付过钱,我又给那人饶了两个,我说,你多宣传啊。那人说,谢了哥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做生意只要开了第一张,后面就会陆陆续续的来。我给老赖和克然木说,你们不能那样晃,晃了就感觉东西不值钱了,要学姜太公钓鱼。老赖这回理我了,说,是不是?我给老赖招手说,你来,就在这假装顾客挑瓜,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挑,一群人就会来的。果不其然,有了老赖和克然木两个托,一辆接一辆的车在我们摆摊不远的地方或者是马路对面停下,都是一听说扶贫,便没二话的三个五个十个的买走了。只一个上午,一车瓜蛋子卖完了。
回村路上,老赖拿过克然木的手机看微信里的零钱,脸喜得跟吃了欢喜他娘的屁似的,说,日他先人的,七百多块,看到了吗克然木,你的大棚挣钱啦。一旁的克然木跟着笑,很干,好像那钱不是他的。老赖把手机还给克然木,说,回去拿给你老婆子看,让她高兴高兴。
我们把车开到克然木家门口,目送他下车。我刚把车倒出巷子,克然木却跑出来追车,老赖问他,咋了?克然木扭捏了半天才囔囔地说,老婆子做拉条子,高兴,叫你们到家吃。
自从那次老赖和克然木双双被救护车拉走,我是再没踏进克然木家的门,也不想进,又想到头次见到克然木老婆子那汗渍和垢痂相濡以沫的皮肤,还有几乎植根于记忆深处的血裤头,我甚至想吐了。老赖却跟得了宝似的说,是不是?嘴角几乎翘到了耳朵根,头点得跟鸡吃米似的,说,好好,今天我要吃个加面。克然木说,哎!就往家里跑。老赖下了车,见我没动静,打开驾驶室的门要拉我,我说,你去吧,我不舒服。老赖看出了我的心思,拿眼杀我。我说,你瞪我,我也不去。老赖什么也没说,就手把车钥匙拔了。
老赖把我推推搡搡赶到克然木家门口,克然木手里拎着洗手壶,服侍我们在门前渠沟旁洗了手。茹仙古丽也出来了,笑脸相迎,扎煞着一双拉面的油手,袖子对称的挽起来,微笑着冲我们俩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茹仙古丽,她腰上系着围巾显出细细的腰身,头发盘着裹着一件透明丝巾,脸很干净,一身很得体的艾德莱斯绸长裙,跟以前判若两人。
咦,这还是茹仙古丽吗?我差点说出声。
茹仙古丽招呼我们进屋,房子里是刚拖过的,泛着淡淡水腥味。里屋炕上摆着一张被擦得锃亮的小餐桌,桌上摆着馓子、高粱面馕和干枣、巴旦木、无花果之类的干果,炕里头是叠着几床被子,感觉像新洗出来的。
我和老赖脱鞋上了炕,分坐下,茹仙古丽给我们倒了茶就出去拉面了,只一会就听到面条砸在案板上的啪啪声。这时,里屋只剩下三个男人,显得沉闷,克然木拘谨坐在炕边,时不时探身推着桌上干果盘叫我们吃。老赖客气地抓了几颗干枣塞进嘴里。
我对老赖说,你把耳朵凑过来,我给你说话。
老赖说,撒?
我说,你把耳朵凑过来么。
老赖凑过来,我在他背上狠狠掐了一把。老赖跟衣背里掉了炭火似的,“哦呦哦呦”地叫,说,你勺掉了吗?
我问他疼不?
老赖说,我掐你试试。
我说,眼前就是克然木家,干净整洁,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但这些话我没说,而是冲老赖一脸的坏笑。
10
我说,克然木真变了吗?我咋还是不信撒。
老赖说,你这是拿藏獒的眼光看人。
我一开始还没回过味道来,等回过味来,我骂老赖,你才是狗,你是癞皮狗。
真希望克然木变了,这样至少老赖的几番折腾没有白费。
不知不觉两座棚的哈密瓜已经开始生出好看的麻纹了。这期间,老赖想通过低价收购村民的瓜蛋子再替克然木赚一笔,但村民都听说我们卖生瓜蛋子赚了钱,学滑了,不卖给我们,全都自己拉着瓜蛋子去县道上卖,竟然都赚了钱。老赖的小九九破灭,便通过镇书记从配种站拉来一头跑骚的公羊,放进了克然木家的羊圈,说是来年就走一圈的小羊羔了,之后,又当着克然木的面把羊圈上的假监控拆了。在我们忙大棚活的时候,有时茹仙古丽忙完家里葡萄地的活,也来大棚帮忙,有时是中午给我们送饭。这女人勤快起来了不得,抓饭、拌面、曲曲做得相当好。
老赖常用一句翻译过来的维吾尔语夸赞茹仙古丽做的饭说,非常很好。老赖真是应该洋洋得意的,只要这两座棚的瓜丰收了,并能卖出去年的价格,不出意外,克然木一家就算是脱贫户了。
最难啃的骨头叫老赖啃了,老赖高兴。我呢?我自然也高兴,但面面上,我还是要与老赖对着干,有句话咋说的,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皮外。我数了数我负责种的大棚里的哈密瓜,又偷偷去数克然木负责的那个大棚的,发现,我的比他们的多出了二十六个。我暗暗记好账,就等哈密瓜卖了,宣布我和克然木的比赛最终我以数量取胜,老赖买羊是一定的了。心里有了数,我是经常当着老赖和克然木的面一阵莫名其妙的勺笑。老赖问我是不是勺掉了。我心说,你才勺掉了,你和克然木全都勺掉了,你们哪里知道我有我的算计。
待到哈密瓜麻纹上足,捧在手心能闻出清香,村里每天就开始有许多小轿车或城市越野车开来,红的、白的、银的、黑的,车上坐着的都是收瓜的老板,他们在大棚区里转,一座大棚一座大棚看,瓜农就会摘出品相最好的哈密瓜让他们品尝。他们吃了都是竖起大拇指说,香啊,甜啊,脆啊。但就是不说收不收瓜。他们在观察行情,好压最低的价,收最好的瓜。也有的是放出价格的,但一个棚打通货的话,卖到最好才划到七千,比去年差些。
老赖观察了两天,就说他要去县里一趟。去了一个半天,回来时老赖坐着霸道车,带了个人,那人肥头大耳,肚子像怀孕六个多月的女人。老赖把他带进克然木家的棚里,我是跟着的。到了棚里,那人随手摘了一只瓜,用拳头砸开,洗脸一样吃了一口,在嘴里吧唧来吧唧去尝味,然后说,走通货,两个棚给一万八,这两天就派车来拉。老赖在那人的膀子上锤了一拳说,还是战友好,没得说。说着,把克然木叫过来给那人介绍说,这小伙子挺能干。那人审视了一番克然木说,好好种,明年我还来。说毕,那人出了大棚。跟老赖私语了几句,便坐上霸道车走了,老赖站在原地对着逐渐变小的车屁股挥手。
瓜找好了买家,就不用愁了。当晚,我们去了克然木家。茹仙古丽把手抓肉、羊杂碎、大盘鸡,还有胡辣羊蹄摆了一桌子。克然木没说喝酒的话,是老赖要求着要喝,说是庆功酒,三人两瓶白粮液,不多喝,也不少喝。满屋欢声笑语。喝到一瓶半的时候,老赖说,尘埃落定啊。说着,对我笑,我说,可话到嘴边却忘了词。我说,尘埃落定。我酒量浅,酒精像锤子一样锤得我头晕,说着话我歪在炕上睡了。朦胧中,感觉老赖叫了我几次,说我,不毬行么,喝酒像丫头子。克然木和茹仙古丽就咯咯笑。我其实是很要面子的,听老赖拿话糟蹋我,我是要起来跟他拼酒的,但感觉自己骨头被抽了,身体像一滩肉泥咋也起不来。
等我醒的时候,窗光微亮,已是第二天。我的头像锥子钻过一样的疼。我身上不知是谁盖的被子,被上散发洗衣粉的香气。掀开被子,我惺忪看了看,我是躺在克然木的炕上,不过显然是收拾过的,小餐桌撤了,炕面已没有昨晚的狼藉。这时,我闻到一股子类似粪坑的臭气往鼻子里钻,是老赖的脚,他倒躺在我旁边,脚几乎放在我的枕头上了。我挪开身体,努力睁了睁眼,看着窗外,窗外一片黄,几乎啥也看不到,我心说,是下土了?又翻出手机看时间,上午十点半。我叫老赖起床,老赖哼唧哼唧起来,打着哈欠,还是满嘴的酒气。看样子他昨晚没吐。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了时间,他说,哦。我说外面下土了。老赖嗯了一声,突然,又嗯了一声,声音已经变调了。下土了?他重复了一遍,赶紧爬到窗边打开窗户,一股冷气滚进屋里,我说,下土呢,开撒窗户。老赖伸出头去望了望又闻了闻说,坏了坏了。我说,咋了?老赖屁滚尿流往炕边爬,说,昨晚肯定是刮大风了。克然木呢,快把他也叫起来。我找了所有房间,克然木和茹仙古丽都不见影子。
我和老赖一路小跑往大棚区赶,眼前一片鸿蒙,路上能听到许多人在喊号子,一二三,起!循声望去,只能看到像几个墨点一样的人影点在昏黄里,散开了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又散开了,看不出在干什么。偶尔,从我们身边掠过几棵被风撇断的树,有的胳膊一样粗的树枝,有的胳膊一样粗的树,断树大概已经被清理了。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粗树也断了,茬口飞着朽沫。看来昨夜的风不小。我和老赖越跑越快,跑到大棚区时,眼前的鸿蒙逐渐清了些,但越是看得远了看得清了,就越是觉得凄凉,一些棚的棚被被掀开,卷扬机的铁杆裹在被子里被牵拉得变了形,棚膜被撕扯得一条一条,萧条地挂在大棚龙骨上,棚里的瓜秧好像被羊群拱过似的,瓜秧扯得到处都是,那些喜人的哈密瓜躺在埂沟里,有些被摔得炸了口子,有些摔碎成了几瓣。很多瓜农在棚里搜索像样的瓜,然后一个一个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像抱着玉娃娃似的,他们脸上写满了沮丧和失落。
跑到克然木家的大棚,眼前一片狼藉,老赖像失了魂一样钻进大棚里,埂沟已被乱七八糟瓜秧塞满,老赖奋力地扒开瓜秧,没有!又扒开另一片瓜秧,还是没有。瓜呢?老赖嘴里念叨着,手里却没有停,扒开一片又一片,扒开一片又一片,终于老赖没劲了,抱着头摊坐在瓜秧堆里。
半年的心血被一场风毁了。我是喝的毬酒,喝的毬酒啊……老赖喊着,吼着,声音撕裂。望着老赖痛苦的样子,我说,你别难过么……但话没说完,胸口堵起来,鼻子一酸,两行泪就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你们来啦?!恍然间,有人说话,我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寻声望,茹仙古丽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埂上,整个人像从土里钻出来似的。我赶紧擦了眼泪,说,你们也在啊。说着,拿手拍了拍仍在痛苦中的老赖。
茹仙古丽说,昨晚就来了,克然木在那边呢。说着,大声叫,克然木江,克然木……江……“江”音拉得很长。村里人喊对方,从声音拉的长短就能听出与对方的距离,拉的越长表示距离越远。茹仙古丽叫了三声才隐隐地听到克然木在答应。不一会,克然木从埂上跑过来,跟茹仙古丽一样像从土里爬出来的,来了就冲我们笑,露出两排大黄牙说,来了?
老赖这才站起来,但瞬间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他挺直了腰杆,脸上还挤出一丝笑,那笑原是牵强,只在倏忽间就变得坚定。我知道老赖是要在克然木面前展现出没被击倒的样子。老赖走到克然木夫妻俩的面前说,没事,下半年咱们把棚膜撕了,再种大田哈密瓜,再买几只母羊搞羊育肥……老赖说着,克然木和茹仙古丽就点头说,是。但是老赖说着说着就词穷了,小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说不定克然木又回到了起点。所以老赖有些哽咽。我说,行了,已经这样了。又对克然木夫妻俩说,你们先回吧,回去把身上洗洗。
克然木夫妻俩听我让他们回,摇头说,我们在这守着,你们回吧。
我说,还守撒啊,瓜都没了,回吧,回头我们再想办法。
茹仙古丽说,瓜?有呢。说着,就要我们跟她走。我和老赖没报多大希望,因为一路看到情景,就算茹仙古丽把瓜都收集起来,瓜也都破了相,人家收不收还不一定。
走到大棚的尽头,茹仙古丽指着一片被大棚棉被覆盖的地方,那里的瓜秧和支架显然被清理过,形成空地,棉被上压了密密麻麻的土块石头。茹仙古丽说,昨晚你们醉了,我见风起了,就把克然木叫醒跑来了,看着风越来越大,我们就把瓜摘了,忙了一夜,这棚里的瓜在这里,那棚的瓜在那个棚里,都在棉被子底下……
没等茹仙古丽说完,老赖整个人像触了电一样,他趔趄走到棉被跟前掀开被角,突然间,脸上就绽成了一朵花,他又用力把被角掀得更大些,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哈密瓜堆成了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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