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盐,骨头硬!”
黄土塬上的老老老小小总是这么说。大人的骨头硬不硬说定形了,为了让娃娃的骨头硬起来,饭里就不能少盐,可那些年缺盐。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黄土塬上的许多时候勒紧裤带过日子,正如老人所言:一样有了样样有,一样没了样样没。
水烧开了,母亲翻遍灶头的盆盆罐罐找米下锅,有时候一把米也找不到,然后,一把野菜放到开水里。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少了盐怎么咽下去?感觉嗓门横着一根草,死活不肯让下到肚里。
一家人眼巴巴地盯着灶头,奶奶总要说她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没有雪花盐算了,有点青盐日子也能过下去呀!”
走路一拐一拐的奶奶顺手把盐罐罐搬起,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死死地盯着罐罐底子,用筷头子捣腾好长一阵子,然后,把罐罐口朝锅里一扬。有时,弟弟跟着打声吆喝:“看见了,看见了,一粒盐撒到锅里了。”谁知时间一长,我家的盐罐罐就让奶奶捣了一个筷头大小的洞洞。
奶奶虽然在盐罐罐上捣了一个洞,但是上炕上坐的老祖宗,家里不管是谁不敢埋怨。村上的王有仁说,埋怨了大辈舌头肿呢!
令人发愁的:去哪儿借盐好呢?
父亲是一家之主,万万不能去借,这样有失脸面。看着父亲盘腿坐在窑炕头上,“吧嗒——吧嗒——”一锅旱烟抽完又紧接着抽下一锅,抽烟之声漫长地响在灰暗的窑洞里。那张苦涩的脸让烟雾笼罩着,比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多。
娃娃小,借不来盐,谁都不打发去借。借盐的事,就轮到母亲。
一路上,母亲低着头矮矮地满村走着,她低三下四地东家出来进西家,西家出来又进东家。好一阵子过去了,母亲还是空着手回来了,像做了件错事,一个人无奈地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半天不吭一声。
我们姊妹几个眼巴巴望着母亲,母亲站起来愧疚地又用粗糙的手抹着坐在炕头的我们还时不时转过身用袖子揩着自己的眼泪。
那夜,屋子里的煤油灯谁也没有去点。彻夜黑黑的,日子就像过不下去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紧巴巴的年代,谁家都缺盐。
再后来,家里有了盐,但还不能大手大脚地放。
有一回,弟弟说姐姐的碗里盐放得多,当姐姐的让筷头子蘸着试一试,弟弟一蘸硬说多,姐弟俩一抢,一碗清可见底、面条可数的饭倒在了地上。
看着看着,母亲却哭了。多年后,我还听见母亲的哭声,那难过的劲儿不亚于倒了一碗油。
一样好了,样样好!后来,土窑变成了瓦房,家里添置了像样的家具。炊烟开始慢慢变粗,每吃一顿饭,餐桌上摆三四样菜不成问题。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日子变得越来越红火,房子盖成两檐水、封闭式,一砖到底,已是五花八门;粮袋子码起来,有些人家粮仓里放不下,干脆就在院子当中用草拴子拴起来,怕雨淋着粮食,草拴子的顶子上再用油布苫住;地窖里,土豆上升到窖口,吃不完的土豆剁成牛羊的饲料。鸡可以大把大把吃谷子、糜子啦!经常吃不完招来一群一群麻雀,屋檐下就响起雨点子样的噼里啪啦声。一个人走过村子,耳朵随时听得见家家户户的日子噌噌地往上长。
有一回,父亲从集市上买了一个坛子,专门用来装盐。再后来,家里添了菜坛、肉坛、油坛、面坛等。很快面坛分成了白面坛、杂面坛、包谷面坛、谷面坛、莜麦面坛等。坛子一多,除了西房东房,连堂屋的旮旯里也挤进了坛坛罐罐。
一夜之间,变化数最大的,要数盐坛坛。盐坛坛高了,饭桌上盐碟碟早已满上。左看右看,像一家人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了盐,不再灶头上捣破盆盆罐罐找盐了。偶尔,一说奶奶捣破盐罐罐时,奶奶总是舌头一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碎拌死的,时间过去这么长了,还记着奶奶丢人现眼的事不忘。”
母亲永远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只要眼睛睁着,里里外外忙个没完没了。除了腌菜,冬天一到,年猪一杀,就开始腌肉。做腊肉主要用盐,把肉放到坛子里,用盐撒在上面,过一段时间就成了。有一年,我家杀了两头大年猪,母亲花了两三天,腌了三大缸肉。饭里经常有肉,一打饱嗝,浑身上下感觉油酥酥的。
“暂要吃些绿菜呢!肉不能再吃了,再吃油就从肚皮子上流了出来。”弟弟的一句话,逗得全家哈哈大笑。顿时,满屋子的笑声,像是日子不管横过还是竖过都已蒸蒸日上。
又一年,我从新疆回到黄土塬上。一进家门,看到灶头上的咸菜缸。一揭开盖子,看到母亲用韭菜、胡萝卜、杏核等几样腌制的咸菜。满缸绿柳花红,母亲简直把色彩斑斓的春天亲手搬到坛子里,让人馋涎欲滴。
一顿浆水面,咸菜一放,辣子油一浇,色香味俱佳,让人胃口大开。那回,我头一仰竟然灌了五大碗。炕头上坐的黑蛋妈妈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城里人吃饭像往窟圈里倒烫土,难道在外面挨饿受罪吗?
后来,村里把“灌五大碗”说得风言风语,有鼻子有眼的,像日子过不下去一样。回到新疆,每每耳朵一烧,我就对妻子说:“莫非黑蛋妈妈磨嘴皮子谝‘灌五大碗’的事?”一旁的女儿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十万八千里远的路,早就让风吹散花了!”
孩子这么一说,我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那时,我已经胖得像个猪娃子,肥头大耳的,常感觉体内的油往外冒泡呢!其实,“灌五大碗”,还不是家里有了盐,母亲把咸菜腌得贼香贼香。
盘腿坐在炕上,和母亲聊庄子上的大变化,也说过穷日子的辛酸事,也说新疆的盐山、盐湖、盐厂……东一句,西一句地聊。
“叮铃铃,叮铃铃……”忽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母亲说黑蛋妈妈打来的。
“啥事啊?”
“哎吆吆!菜到锅边上了,少盐,借一小勺子就够了。”电话那头,黑蛋妈妈笑着说。刚刚放下电话,听见大门吱扭一声,黑蛋一蹦一跳跨进门槛,像只兴奋的皮球从院子正当中弹来。
“黑蛋,什么事笑得让你没了下巴?”
“二奶奶,我妈让借点盐,一尕勺子就够了。”黑蛋笑嘻嘻地说。我小时候也借过盐,经常将拿盐碟碟的手放在背后,一路上头低着,蹑手蹑脚的,总是迈不开步子,一旦借盐的话爬到嘴边满脸就像灌了猪血,好多回半天时间死活张不开口。
母亲并没有接黑蛋手里的盐碟碟,转身去了厨房。厨房里,很快传来盆盆罐罐的响声。心想包一点把菜炒完就行,正纳闷儿时,母亲拿了一整袋子盐塞到黑蛋的手里。
“太多了,一尕勺子就够了!”
“拿上,拿上,一尕勺子万一不够呢!”母亲笑着说。
“二奶奶好,下午买来,就还!”
“还什么啊!不就是一袋子盐呀!”母亲笑盈盈地说,“杂疙瘩货,说不用还,就不用还了,赶紧跑,你妈等着呢!”
如今,母亲已去世多年。有一回,给母亲烧纸做献饭时,大嫂撒了一大把盐。“不得活了,打死盐客子了,少放些!”二嫂尝了一口就嘻嘻哈哈地说道。大嫂紧接着说:“他奶吃盐重,献饭里多放些,不嫌咸啊!”
顿时,厨房里,几个人嘿嘿地笑着。
听着厨房里的话,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抬起头,看到堡子岭头飘着朵朵白云,左看右看如白花花的盐,天堂里应不会缺盐吧!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