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年味,从小到大,总离不开说到备年货、扫房子、剪窗花、贴春联、包饺子、年夜饭、放鞭炮、拜大年,以及之后的电视“春晚”、网上拜年、发红包、抢红包、晒家宴、赶庙会……相信这些饱含中国传统的、浓郁的、特色鲜明的、与时俱进的、年味元素十足的词汇所包含的丰富内涵,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
然而,在我心中,还珍藏着另外一种关于年味的记忆。
小时候,每年进入腊月后,为准备过大年,忙了一整天的母亲,直到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天色大黑后,才能清闲一会,这时的母亲,时常会站在老屋内东侧墙壁前,面对墙上挂着的那张长约100、宽约70厘米,比例为1:600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借着一盏从房梁上垂吊下来的15瓦灯泡发出的昏黄的灯光,微微仰起头,向前探着身子,因为老屋内光线昏暗,地图上的字、标识,密密麻麻不容易看清,母亲便不由地将头往前凑,有时脑门将要碰到那张地图上了,却还没有发现,她神情专注、两眼盯在地图上,伸出右手食指,在上面指点着,比划着,寻找着。
自我记事起,那张地图就挂在我家老屋内的东墙上,母亲曾手指着它对我说:“这张地图,是你三岁那年春节,你爸从新疆哈密探亲带回家挂在墙上的。他说,‘有了这张地图,就能看到全中国,看到我工作的地方了。’我当时欣喜地望着这张地图说,‘以后我和孩子每天都看这张地图,就像每天都看到你一样。’”
从那以后,母亲每次站在地图前,伸向地图的手指,首先落在北京那个位置,而后开始慢慢移动,先是向下滑动一小段距离,差不多快到地图的中心部位,就拐弯向左上方慢慢移动、再移动,而后径直向西、再向西,移动很长一段距离后,最终停留在标有新疆哈密的位置上,那里就是父亲当年工作过多年的地方。母亲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时,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一旦偏移了方向,就失去了目标,再也找不到父亲工作的地方,父亲就会在她眼前丢了。那么,这个年,他就不能回家了,一家人就不能团圆了,隔山隔水,路途遥远,他回一趟家不容易,她心里盼着他早点回来,这期盼中饱含着多少担忧啊。
后来,母亲年纪大了,眼花了,看地图的时间少了,但每到春节前,她戴上老花镜,依然会站在那张地图前,依然那样久久地凝视着它,那种兴奋与渴望的目光一如从前。
上初中以后,我学会了看地图,也许是从小受母亲影响,我对地理知识兴趣浓厚,不仅是在春节前陪着母亲,就是平时,我也总爱站在我家老屋内东墙前,面对挂在上面的那张中国地图,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有时一站就是个把小时,从未厌倦过。这期间,我时常会想起母亲站在这里看地图时的情景,我也搞清楚了,当年母亲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时的路线,是沿着地图上黑白交替代表铁道线路的标线,首先从北京沿京广线向南至郑州,而后转向西北,进入陇海线,经洛阳、三门峡,继续向西北,进陕西,到西安,再一直向西,进入甘肃,到达兰州,转入兰新线,而后,仍一路向西,最终奔向新疆。母亲之所以能够顺利的沿着铁路线从北京到达新疆哈密、乌鲁木齐,一是当年父亲是一名兰新铁路建设者,母亲曾陪伴父亲在甘肃兰州、柳园,新疆哈密等地生活过多年,并养育了我们姐弟四人,由此对大西北、对茫茫戈壁、对兰新铁路、对绿皮火车印象深刻,感情至深。二是,即使后来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回到北京郊区的老家居住生活,仍多次前往父亲当年工作的新疆哈密看望他,每次往返乘坐的绿皮火车都要走这条铁路线,因此,即使多年后她年纪大了,眼花了,看地图费劲儿了,仍可凭借记忆,顺利的沿着当年列车行驶的路线找到途中停靠过的火车站的名字,由此延续不断,直至到达新疆哈密,到达她心目中期盼的目的地。
至今,我仍然清晰的记得,当年,往返于北京、乌鲁木齐的69/70次直快客运列车单程行驶里程为4848公里,时间五天四夜,到哈密也超过四千公里,时间约四天四夜。如此遥远的距离,漫长的车程,我们想与父亲见一面该有多难啊,因此,我更加理解也更深刻的体会到,母亲当年为何每到春节前,总会那么痴迷地站在那张地图前久久凝视,不愿离开,那是内心充满渴望与深情的凝视,她是在盼着父亲早一天回家过大年,一家人早一天团聚,这种期待久别重逢的情愫,使我们家过年时的年味比村里其他人家更为浓重,由此,我的记忆也就更加深刻。
我七岁那年,刚进入腊月,父亲就来信了,说他过了小年就能到家,给全家人的过年礼物也买好了,还说他想念我们,做梦总梦到我们,梦到自己已经到家了。那天是午饭前收到的信,信是我抢着念给全家人听的,母亲向前探着身子,仔细倾听,生怕落下一个字、一句话,听着听着,她的脸上便不由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姐姐和哥哥,边听边裂开嘴笑,我心里明白,他们高兴的不仅是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同时还能收到父亲带回来的礼物,那一定少不了他们喜欢的新衣服、新鞋和好吃的,当然,我也毫不例外是这样想的。
当我们一家人终于盼到过了小年,父亲却没能回家过年,一家人兴奋的心情一下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涌起的焦虑和疑惑,直到腊月二十八,我们等来了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提取单,不用猜,那一定是父亲寄来的。打开信,其中一段父亲是这样写的:
“因政治运动,今年春节不能回家过年了,此前备好的过年礼品已寄出,祝全家人春节快乐,我想念你们、想念你们……”
念完这封信,全家人都沉默了,每个人眼角都挂着泪珠,期盼父亲回家过团圆年的愿望此刻彻底破灭了,那年,我们一家人感受最深的年味是期盼和思念。
跨入青年的门槛后,我光荣地穿上了军装,离开故乡、亲人,奔向两千多里外的东北军营,成为一名解放军空军战士。离开故乡时,我把同学送给我的纪念品,一个红色塑料皮,内页有中国各省、直辖市行政区划图的笔记本装入挎包,带到了部队。入伍是在冬季,到部队第一个春节是在新兵连度过的,年三十那天晚上,下雪了,军营内一片寂静、一片洁白。在连队食堂吃了我们自己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回到宿舍,我们一个班,十名新兵,一名老兵班长,十一个人围坐在宿舍中央一个长条木桌旁,由老班长主持开联欢晚会,说是联欢晚会,其实就是老班长买来一些葵花籽和糖块,散放在长条木桌上,大家边吃边聊天,老班长知道,新兵头一年在部队过年都会想家,就主动给我们讲故事。过年,自然是讲与年相关的故事,老班长讲了他们家乡过年时的趣事,而后,就让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地区的新兵,轮流讲自己在老家过年时的故事。轮到我讲时,我的心早已飞回故乡,飞到母亲身旁了,我情不自禁地从床铺上的绿挎包里,取出当兵前同学送给我的那个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翻到里面的地图页,那一刻,我脑海里映出的都是母亲在春节前的夜晚,站在老屋内东墙前,仰头凝视墙上悬挂着的那张中国地图的情景。我想,此刻的母亲,一定也会像当年站在地图前,从北京开始,沿着地图上的铁路线,像寻找远在新疆哈密的父亲的工作地点那样,寻找同样远在千里之外我所在部队的住地吧?但,我当兵的地方是在吉林长春,母亲没有去过,她能像寻找父亲工作的地方那样顺利地找到我吗?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她的儿子第一次远离亲人,远离故乡,作为母亲,她肯定会万分思念,她心里一定会像当年盼着父亲回家过年一样,期盼我也能在家过年,在她身边过年,但母亲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她知道作为一名军人意味着什么。不是吗,尽管她想念儿子,但在春节前写给我的信中,她一再叮嘱我,过年不要想家,好好在部队干,早日锻炼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这些情节和感受动情地向战友们讲述着,他们被我讲述的故事感染了,围在我打开的地图旁,凝视着,并寻找着自己的家乡,他们的神情都充满了欣喜和思念。我们十个新兵,在异乡军营中度过的第一个除夕之夜,尽管平淡,却情谊浓浓、新颖别致、独具特色,至今令我难忘。
如今,我早已转业离开部队,回到故乡北京,但每年春节,我都会在书房的长桌上展开一张中国地图。尽管父母已去世多年,但我依然会站在长桌旁,像当年母亲站在地图前那样,久久凝视着那张中国地图,用亲切的目光巡视它,巡视我生命中停留过的地方,回味在那里经历的诸多往事,回味以往过年时心中珍藏的那份“期盼和思念”,这已成为习惯,一直割舍不掉,如同割舍不掉那些宝贵的中国传统年味一样。而凝聚在这张中国地图上的年味,也将继续珍藏在我的心中,并传承下去,因为这年味饱含亲情、友情、故乡情,饱含浓浓的乡愁、深深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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