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浦东一位很普通的农村妇女,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但外婆的身影仍时时在我心中萦绕。外婆的一生,如一部朴素而又充满内涵的电影,不时让人看到平凡而又伟大的色彩。电影很长,可折射出外婆志气、勤俭、友善的一幕幕,在洗尽铅华中始终涤荡和滋润着我的心灵。
一九一三年外婆出生在浦东一户农家。十九岁出嫁。外公在他舅舅开的兴泰水电营造公司做技师,公司因开发了北京东路四川中路一带的兴泰里等物业,自然在上海滩聚起了名声,外公也因此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外婆进了婆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过了几天顺风顺水的日子。但在烽火连天的动荡年代,过平常日子是一种奢望。一九四九年五月初,人民解放军形成了对上海的包围之势,城内的国民党守军困兽犹斗。那天,外公正推着自行车行进在哈同路(今铜仁路)的上街沿,突然间,一辆满载国民党残兵的军车呼啸着冲了上来,外公躲闪不及,当场被撞得不省人事,送医院抢救,终因伤势过重撇下一家老小撒手西归。
外婆跟着家人穿过枪林弹雨扶着外公的灵回到浦东的家。及至夜里,刚设下灵台,就闯进一伙凶巴巴的国民党残兵,他们不顾正在守灵的家人和亲友的苦苦哀求,极其野蛮地翻箱倒柜,洗劫下所有衣帽鞋袜穿到自己身上扮作平民以伺机出逃,又将家里的粮食吃得精光。可怜有几个家人亲友在那帮歹人来时已脱下衣服入睡,穿戴给抢光了,第二天早上等亲戚接济来衣服才能起床出门。
那年外婆三十六岁,上有体弱多病的公婆,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小的我姨才三岁。外婆没有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而是用她柔弱而又坚韧的肩膀、用她朴素的实践智慧、用她辛勤耕耘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从此,她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做一个有志气的人!她说,生活离不开亲友的帮助,但别人可以帮一时帮不了一世,活下去要靠自己。她还说,如果爬楼梯时上面有人拉一把,自己一定要用力向上登,否则不但自己登不上去,还可能把拉你的人也拖下来。她还叮咛孩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兄弟姐妹要相互帮衬,看到别人家吃好东西要赶紧离开,只要洗得干净穿缝补的衣服也不塌台等等。她深知自己没有文化的苦难,想方设法让孩子去接受基本的教育,舅舅初中毕业时还考取了热门的航空学校,成了大型国企的工程师。
外婆虽然是旧时的农妇,但她那些朴实的话语从来不会过时,她立下的那些“规矩”,不仅教育了子女,也影响了我们第三代、第四代。她朴素而又坚强的人生信念,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和希望。外婆年老后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我们第三代、第四代一个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也深深懂得,不管我们的人生成就了如何的“方圆”,外婆的“规矩”永远是赋予我们人生旅途的清水活源。我们都努力成为外婆口中有志气的人。
外婆一生勤俭持家、吃苦耐劳,这也成全了她所说的志气。外公去世后,家里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勤劳是把日子过下去的唯一办法。她常给孩子们说,娘有爷有不如自有,让日子过得好起来只能靠自己艰苦做出来。“鸟叫做到鬼叫”成了外婆每天生活的常态。白天外婆带着我母亲耕种自家的田地,还到多田户家帮工,晚上纺纱、织布和做针线活儿,且一年四季种稻、种麦、种油菜、种棉花、种蔬菜。如此这样,一家老小的基本温饱算是凑合了。
还记得外婆踏着纺纱机吱吱转着,我双手托着成圈的棉条就成了一股股细纱。客堂里的脚踏织布机,看上去饱经风霜,充满疲惫。然而,到了晚上,在外婆手舞足蹈的操弄下,梭子不停地在两层棉纱间来回穿越,五色相间的土布便缓缓生出。那时候,全家几乎所有人做衣服的布料和床单、被单等都是外婆亲手织的土布,尽管有些粗笨,有点毛糙,却很暖和。
勤劳可以有收获,但日子仅靠勤劳也是过不好的。当这样的家,就特别需要精打细算。“吃不穷、用不穷、不会盘算一世穷”是外婆的口头禅。每当有了收获换了些钱,外婆就盘算着孩子的学杂费用、日常用度和人情往来等支出。日子虽然艰苦,可有了盘算,生活就井井有条,几十年没有动用外公留下来的积蓄。连两位老人的养老送终,三个儿女的结婚生子,也都办得周至不失礼数。
外婆为家忙,也为集体忙。因有丰富的种田经验,外婆被乡亲选为老农。寒来暑往,外婆天天守望在田头,从选种、播种、田间管理一直到收割,倾其所能传授种田技能。在外婆和大家的努力下,她所在生产队的各种庄稼无不长势喜人,大多年份的收成高于其他生产队。
外婆尊老爱幼,她给家人所有的爱,是忍耐、是包容、是信心、是恩慈、是牺牲。外公走时,曾外祖父母五十六岁,在那时已算老年,加上体弱多病,只能在家帮着料理些家务。可在外婆细心的侍奉下,两位老人颐养天年都活到了七八十岁。从前,农村重男轻女还比较严重,可在外婆心中,子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担心没有了父亲的女儿出嫁后遭婆家不待见,她就时不时以上门帮活儿的方式支撑女儿。外婆带大了三个子女,又帮着带八个孙辈,甚至还帮我们带第四代。小时候,外婆家是我最喜欢去也是去得最多的地方。外婆没有零花钱,更不可能给我压岁钱,但外婆有一双巧手,她总是尽自己所能,给我做玩具和好吃的小菜、点心。
记得有一次隔壁的木匠公公帮我做了一个抽打着玩的菱角,可就是找不到匹配的抽打细绳,更没有地方可以买到。外婆知道后,一晚上在煤油灯下搓呀搓,硬是用一丝丝棉纱搓出了几根多彩的细绳。每当我用这彩绳在打谷场上把菱角打得溜溜转时,小伙伴们总投来羡慕的眼光,我越打越欢,外婆在旁边看得乐呵呵。
外婆无钱买鱼买肉,每次去外婆家,尽管只是那两三样小菜,但我却从不会吃腻。特别是清炒葱油蚕豆和香干炒枸杞藤,还没有哪个大厨能烧得比外婆做得可口。外婆也会在农家的柴火灶头上爆玉米花,第一次看到外婆自己爆出玉米花,真是感到外婆太有本事了,因为此前我只见过爆米花机爆玉米花。
外婆很少提起外公,她只在心灵深处珍藏着外公。二零零三年的一个冬日,我拉着九十岁的外婆去玉佛寺礼佛,看南浦大桥,外婆叮嘱我一定要去留下了外公足迹的兴泰里看看。临终后,我们发现外婆居然还珍藏着结婚时与外公用过的毛巾和枕巾。我明白了外婆对外公思念得很苦,两行热泪禁不住滚下来。
如果说爱护家人是外婆的天性,那对乡亲的热情则是外婆的善良。外婆乐善好施,友善待人,她很节俭,但一点也不吝啬。她常说,节省只能省自己,不能抠别人,该花的钱一定得花,能帮人时就要帮。自己省吃俭用、好东西用来待人是外婆留下的传统。外婆很穷,但也常帮助比她更困难的人。有谁上门借钱借物,她会想尽办法凑齐了借给人家。她对我们说,别人没办法了才会借到我们门上,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去。在外婆的口中,吃亏人长财势,多做善事生活就会向善向好。有一次,我刚在外婆家吃过饭,有人上门客串,外婆就边招呼来人“吃饭、吃饭”,她像变了花样一样把饭又端到桌子上来。客人走后,我问外婆为啥我们已收了碗筷还要招呼人家吃饭呢?外婆说,吃饭的时间不能问来人饭吃了没,要直接招呼人家坐下吃饭,因为有的人没吃过饭,但不好意思说没吃,这样就要饿肚子了。我想,这或许是外婆自己人生经历的切身感悟吧。
外婆二〇〇七年走了,可外婆没有走远,始终在我心里最温暖的地方,她的音容,她的精神,她身上折射出的华夏妇女安身立命的传统美德,自在永在。中华民族也正是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外婆才坚韧不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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