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翻过山坡,斜照在青石砌成的院墙上。院墙外是玉米地,玉米差不多半人高,黝黑的叶子在晨风里摇曳,蜻蜓点过叶尖,露珠滑落在下面的荆条儿上。
一排插荆条儿把校园和玉米地分开,知了在玉米林声嘶力竭,同学在回答老师知道了,少年在院墙边思过。当然,他不知道结果,恐惧在这个夏天的早晨弥漫,他耷拉着头,用指甲不停地抠青石缝里的石灰。少年颤抖了一下,迅速缩回手指,带灰的手指塞进嘴里,狠狠吸一口,吐出来的是血和泥灰,再吸一口,他皱了皱头,这才感觉到了疼痛。
少年在靠墙边站完了一节课,这是另一节课的开始,他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班主任临走前,让他靠墙站着,然后顺手折断了一节荆条,剥掉荆条的皮,白花花的枝干和筷子一样粗。他怯怯地缩着脖子,压低眼睛看着班主任。右手食指压住荆条,末端在左手转了一圈,两三滴白色的树浆从班主任小指滴下来。他开始闭上眼睛,可以想象的疼痛开始从手上蔓延到心里。他知道,例行惩罚即将开始。
感觉有风从狮子口吹过来,他听到了玉米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头顶上是窗户,蒙窗户的薄膜早已被同学划成一条一条,破碎的薄膜纸给风吹得哗哗响。班主任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嗽的时候喘不过气来,紫色的格子手绢儿上有血迹。
你就在这里站着,等我回来再找你。班主任叹了口气,把荆条扔在玉米地。班主任整理一下衣领,蹒跚着走向二楼的楼梯口,松木板的台阶咯吱咯吱响,少年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早自习还没开始,同学们在教室里围着课桌疯跑,同桌从上衣口袋掏出钢笔放在三八线上。同桌的父亲在烟草公司收烟,据说很有钱。同桌看了他一眼,轻轻把钢笔转过来,笔帽上“英雄”两个字对着他。他对着钢笔吹了一口气,钢笔掉下课桌。同学捡起来,“啪”地一声把钢笔拍在课桌说,我是英雄。然后拿起钢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从同学手里夺过钢笔,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踩完后他知道惹了祸。钢笔折成了两节,吸水管和鼻尖分了家,笔套碎了,只有笔帽上的“英雄”在地上转圈。
同桌呆呆看着地上的钢笔,长吸一口气,突然而来的哭声让教室安静下来,也让老师拎着他的耳朵,把他牵到教室后的墙边。
阳光从食堂的屋檐上慢悠悠走出来,知了开始此起彼伏,少年开始想起父亲的竹条。三根竹枝绑在一起,放在厨房门口的风车上,每次路过,他都会不经意地看一眼还在不在,摸一摸大腿。大多时候,母亲用它在风车上磕几下,赶走院子里刨麦子的几只母鸡。
他不知道同学的钢笔多少钱,但知道父亲今天一定在家。
很早以前,他也缠着父亲要买一支这样的钢笔。父亲说,上初中再给你买。
下课的铃声响起,他回头看了一眼打钟的张爷爷,还有挂在杏树枝桠的半截拖拉机钢板,生锈的钢板迎着阳光摇晃。他一直在想,这个钢板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清脆呢?
班主任回来了,告诉他,等下去上课吧,放学的时候和我一起。班主任说完话的瞬间,他心里突然就放松了,双腿也放松了,一阵麻木,差一点扑倒在地,班主任扶了他一把,拍拍他后背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跟他挥手,走吧。
直到放学,他的心思都没有在学习上,心里在想,今晚是吃面条还是大饼,面条是竹枝,大饼是鞋底板。
放学的时候,他一只手扯着书包带,一手从下面兜着书包底,靠在枣树上等班主任。枣树边是铁匠铺,叮叮当当从来没有停过。
班主任夹着几本书走来,说,走吧。一路无话。
翻过四方井,他很快到家,班主任和他方向不一样。
班主任停下来说,你等一下。班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这是我用的,送给你吧,这支笔跟了我四年。我给你同桌买了一支新的,告诉他说是你赔给他的,不会告诉你父亲,很快就要考试了,认真听课,好好学习,长大后做一个有用的人。
上初中后,他再也没见到过班主任,这支笔随他从北方来到了南方,年少的孩子也长大成年为人父,他经常告诉孩子,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钢笔都买不起。儿子歪着脑袋问,那你这钢笔哪里来的呢?爸爸说,爸爸的班主任送的呀,他告诉爸爸,好好学习,长大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你也一样,一定要好好学习。
许多年后的春节,他在老家遇见了当年的同桌。同桌做了村干部,对他很热情。他说,我想看看班主任。同桌惊讶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班主任走了快十年,肺结核带走了他。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班主任躺在松树林,墓前两棵小柏树,满地烟花纸屑在寒风里飞舞,班主任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擦了擦眼睛,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班主任,谢谢你。
松树林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似乎看到了班主任夹着两本书,消瘦的影子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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