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朝,到哪里去弄葡萄?黎德孝脸色沉郁,直抠头皮,窗外茫茫大雪,已将山野田埂覆盖得严严实实,那条出行的小路,已成雪沟。这个季节,哪来的葡萄啊?
他父亲永忠大爷中风卧床,将近一年,天天吃药,未见好转,刚过完年,病情突然加重。大年初三早晨,永忠大爷有气无力,对床前的二儿子德孝说,孝哥儿,爹拖累你们两口子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多亏你和美珍,不嫌弃爹,服伺这么久,长年累月,耽搁不少活路。我给你们添了累赘,怎么不早点死哟?黎德孝慌忙握紧父亲的手说,爹,您快莫这么说。我们当后人的,服伺您应该。永忠大爷脸上光亮起来,眼里装满泪水。
德孝媳妇翟美珍端着一碗鸡蛋汤进来,说,爹,先吃点东西。您对自己的后人还客气什么,我和德孝就是您的依靠,您想要什么,尽管说。
永忠大爷似乎活泛了些,痛苦的脸渗出些许笑意,让人看到一个病人幸福的样子。他张张嘴,想说劳慰儿媳的话,没说出来。永忠大爷抬眼看看二儿媳,又转眼视视二儿子,嘴唇嚅动,好久说不出话,定睛盯着黎德孝。黎德孝看出父亲有心事,先前说那么多话,感觉反常,他应该是想要什么东西,似乎又羞于说出来。黎德孝说,爹,您是不是想要什么吃的,或者什么喝的,直说无妨,我们去给您弄。永忠大爷的头动了动,眼里放出光来。黎德孝猜中父亲心思,一旁的美珍赶紧问,爹,您要什么,只要我们办得到的,都会满足您的心愿。多好的儿媳啊,永忠大爷心想,要是说出来,不是难为儿子儿媳吗?便对黎德孝和翟美珍说,算了,算了,现在弄不到手。
翟美珍见公公确实是想要什么东西,又怕麻烦他们,不愿讲,便安慰永忠大爷说,爹,您要什么只管说,家里没有世上有。听到儿媳这话,永忠大爷又活泛不少,这辈子遇上这么会事的儿媳妇,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加上孝顺的儿子,心满意足,死了也值。黎德孝看见父亲恢复一些活力,悲喜交加,但愿父亲快点好起来。他尽量压低粗大的声嗓,对父亲说,爹,您要什么就照直说。
永忠大爷仍在犹豫,许久才从嘴里轻轻挤出两个字:葡萄。
葡萄?黎德孝与翟美珍几乎同时心里一惊,现在哪来的葡萄?两人未露声色,安慰父亲说,要得,要得。
永忠大爷说,你们不用挂在心上,现在水冷草枯,我晓得没那东西,就是嘴上说说。
就是嘴上说说。永忠大爷重复一遍,又一遍,就是嘴上说说。
或许这是父亲临终的念想。黎德孝把翟美珍从房屋里拉出来,嘴唇哆嗦,这可咋办?这可咋办?翟美珍面露难色,心里充满歉疚。
那个年代,还没有反季节果蔬,保鲜水果也很少见。冬春之际,穷乡僻壤到哪里去弄葡萄?这不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吗?
如果不能满足父亲的口禄,要是父亲马上闭眼,自己心里会留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疙瘩。黎德孝望着门前的雪地,摸不着头脑。丈夫焦心,翟美珍心疼,走到黎德孝身边安慰说,德孝,你莫着急上火。这个事确实等于上天,我们能不能问娃儿的爷爷,还想不想其他好吃的,转移他的念头?黎德孝说,不行啊。我爹一辈子固执,难得改变。你看,爹养育我们三姐弟,妈三十出头就走了。左邻右舍伯娘婶娘要给爹再找一个伴儿,他誓死不肯,硬是一个人把我们养大,婚配嫁娶,成家立业。爹对我们,有苦劳,有功劳。他现在这个样子,病得动不能动,吃不能吃,想要点稀罕的东西,我们能不满足他吗?
翟美珍说,那是。那是。你看院坝前面那一棚架葡萄藤子,像枯树枝一样被大雪盖压着,只看得见下半边藤梗梗儿,芽没有一棵,叶没有一片,哪来的葡萄?天上又不会掉,等到秋八月才有得吃。
那一棚架葡萄树,还是永忠大爷亲手栽种。当年,大孙子三四岁,与邻家小孩争葡萄,摔伤了额头。永忠大爷从景阳关口熟人家,要回一节葡萄枝,插在院坝前头的堡坎上,三四年工夫,葡萄藤就上架挂果。永忠大爷摘下第一串葡萄,递给孙子时的那种幸福感,翟美珍记得牢靠。
黎德孝是个天塌下来有肠子顶着的人,平时乐乐呵呵,很少见他愁眉苦脸,这次却变了大样,翟美珍都跟着忧心。哪成想翟美珍说到“天上又不会掉”,反倒把无计可施的黎德孝解放了。黎德孝佯装轻松说,说不定天上真的会掉,我们就等着吧。
翟美珍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黎德孝又陷入了死巷子,直到正月初五早上,仍没想出个辙来。
想什么呢?德孝叔。一声响亮的问候,把坐在门前的黎德孝吓一跳,他正望着外面竹林枝叶上的积雪发呆。当他看见华轩哥家的幺儿子向睿,才恍然想起忘记了大事。黎德孝连忙说,睿哥儿,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你家给你帮忙,今天是你大婚的好日子,一个月前,你爹就接我调席打盘,你看还麻烦你这个新郎官亲自跑一趟。向睿说,德孝叔,您是方圆十里调席打盘的好角儿,辛苦您了。我还要去接客,麻烦您早点过去。
黎德孝送走向睿,随即起身往向睿家赶。这个向睿,村里人见人夸,到新疆当兵五六年,留队在吐鲁番市消防支队继续服役,还提了干,算得上恩施人的骄傲。这次过年回来,向睿带着一位维吾尔族新娘,他们的婚礼,他家的喜会,也成了土家山寨的喜会。
黎德孝刚跨进向睿家门,就被堂屋合席上几盘绿色果干勾住了魂魄,他无头无脑地说一句,天上真的掉葡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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