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伟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他老是做梦,梦中总会看见父亲,父亲的形象非常模糊,始终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想往前走几步,看清楚父亲的容貌,但无论怎么走,距离似乎永远固定,他很难看得真切、清楚。
许伟打开台灯,看看空荡荡的床边,蹙了蹙眉,妻子徐莉最终还是没有过来睡,他懒得理她,先顺手拿起床头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开水,身体舒坦了一些,他想点支烟,看了看时针指向凌晨三点,想想还是作罢。扔掉烟盒,他睡意全无,拿起手边的《明史》翻了几页,看不下去,又扔在了床头柜上。他索性关了灯,任眼睛直愣愣地在黑夜中看着天花板,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和徐莉的矛盾持续几天了,尽管仍然没有缓和的迹象,不过今晚他在临睡前还是主动对已经搬到女儿卧室几天的徐莉说,搬过来睡吧,这样僵持着有什么意思?徐莉并没有回答他,他看了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自己先进了卧室,等了一会儿,徐莉仍没有进来,他就自己睡了,特意给徐莉留了位置。
许伟和徐莉的矛盾,源于在城市买房还是回许伟的故乡建房,这个看似容易解决的问题,在他们两夫妻之间却闹得极不愉快,甚至到了分房睡的地步。其实,在许伟看来,媳妇徐莉的要求并不过分,她无非是想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中有一套大点的房子,提升全家的生活品质,而许伟却有自己的想法。掐指算来,他们来这座城市,已经超过十年了,他们都从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姑娘,迈进了而立之年。
徐莉对许伟说,趁着现在有点积蓄,事业上也还顺风顺水,咱们把这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卖掉,换个三居室或者四居室的大房子,最好是学区房,女儿马上要上小学了,既可以兼顾到生活,也可以兼顾到她的学习。
许伟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徐莉继续憧憬着说,等换了大房子,咱就让孩子的外公外婆过来住,这样,我们就可以照顾到他们,他们也可以帮忙照看孩子。
许伟还是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徐莉看了许伟一眼,以为自己没有提到让婆婆也过来一起住,许伟心中不平,就补充了一句说,等有了三居室,让她奶奶也过来一起住,咱们共同孝敬他们。
许伟还是没有表态,脸上还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许伟的态度让徐莉心中有点不爽,她说,你到底什么意见?不吭声是个什么意思?
徐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许伟要是再不表态,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他沉默了一下说,我看换房子这个事,要不还是缓缓吧?说完,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徐莉。
听许伟这么说,徐莉瞪大了眼睛,她一脸的疑问,为什么?
许伟说,我想了想,还是先回老家建房吧,这是当务之急。
听到“当务之急”四个字,徐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对许伟说,你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你回老家建房,给谁住?你要是发了大财,在城市里混得风生水起,你回老家建十套八套,我都没意见。关键是,你在城市里住着两室一厅,家里来个人,一家三口还挤在一个卧室里,你却要回老家建房,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
对徐莉一连串连光炮似的提问和疑惑,许伟只回答了一个理由,他说,给母亲住。
2
对于许伟的回答,徐莉显然是不满意的,而且是相当不满意。
许伟的父亲早已去世多年,剩下一个尚不满六十的母亲桂仙,一直在老家生活,老家的房子虽然跑风漏气,但并非危房,能住人,乐观点看,夏天还凉快着呢。在许伟的家乡,那样的房子千千万万。在徐莉看来,她一个老人家,要住那么漂亮的房子干嘛?况且,他们在城市还住着两室一厅,眼瞅着女儿就要长大,眼瞅着就要上小学,当务之急是在城市买套大点的房子,这时候回老家建房,这脑子不是进水是什么?不是被驴踢了是什么?
许伟的想法,他之前隐约跟徐莉谈过,那时他们还没有买房的条件和基础,徐莉并也没有放在心上。许伟想的是,替父亲完成他的愿望,实现他的梦想。想起那些年的艰难日子,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他的心中就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在初三复读,那是个关键的年份,对于他而言,父亲离开前的那些日子,尽管贫穷,但那仍然是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父亲是一个高大伟岸的存在,是他精神的支柱。那时候,他们一家就住在这个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由于父亲长了个豁豁嘴,村里刻薄的人就挖苦他们,说,你爸说话跑风漏气,住的房子也跑风漏气啊,看来是个跑风漏气的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听的人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父亲的心上,也狠狠地抽在许伟的心头。从那时起,父亲心中就埋下了一个愿望,他这一生,至少要建一座不跑风漏气的房子,让村里人看看。在随后的许多年中,父亲一直为这个梦想而努力。但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梦想仍然没有实现。
父亲离开后,他的世界就坍塌了。父亲是负气离开的,是在跟母亲的一次大吵过后,母亲在气头上说,你这样一个豁豁嘴,村里人说你说话跑风漏气,住的房子也跑风漏气,不是我嫁给你,你还能有个家?还能给你留个后?你还想建个新房?我看你是做梦,你也只配住跑风漏气的房子。听了妻子桂仙的这些话,许伟父亲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对父亲说的这些话,许多年后,许伟才知道,他在心中升起一些莫名的情愫,他对母亲的情感复杂而有所保留,甚至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怨恨。
所以,他对妻子徐莉所说的建房子给母亲住,其实带着言不由衷的悲凉和无奈,妻子对他的家庭并不完全了解。
父亲离家前,他在乡镇中学复读。头一年,他的成绩上了高中线,思来想去后,他选择了中专,家里人的态度非常明确,三年中专出来以后就可以工作,拿工资补贴一家人,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个妹妹,两个孩子上学已经快让父母敲骨头榨油了,他有这个义务承担家中的责任。去了中专后,他才发现,世道变了,在这个大学生就业都困难的年代,一个中专生还能指望什么?读了一个月,他在十一回家时,艰难地向父母提出了放弃继续读中专,回家复读考高中的想法。
母亲桂仙说,那交的几千块学费不是打了水漂?
听母亲这么说,许伟沉默了。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家庭,几千块的学费就是一家人一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为了他这几千的学费,家里早已落下了不少饥荒。
许伟说,我跟学校讲讲,看能不能退?
沉默良久的父亲终于发了话,他说,能退是最好的了,你看咱家这情况,这么贵的学费,可不能白白打了水漂。说完,独自抽起了水烟筒,由于豁豁嘴的缘故,他抽的水烟筒总不如别人的大气。
学费最终没有退回来,这是许伟预料中的事情,他说那句话无非是给父母宽宽心,给自己回家复读垫垫底。但是,却让父母大失所望,念叨了几个月,心疼了大半年。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是在许伟复读快中考时发生的,那一晚,快十二点了,母亲桂仙慌慌张张地来到学校,说,你爹不见了。听母亲这么说,许伟慌了神,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连忙问,为什么?母亲懊悔地说,下午,我们拌了几句嘴,他一气之下就走了,我以为他赌一赌气,吃饭时就回来了,结果我做好饭一直等,等到现在也不见人影。桂仙并没有把她对她男人说的话告诉儿子,在儿子面前,她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那一晚,许伟匆匆跟老师请了几天假,跟母亲桂仙回了家。请假的时候,老师说,马上就要中考了,你这个时候请假,万一考不上高中,你不是要后悔一辈子吗?
听老师这么说,许伟心里动摇了一下,他已经从中专退回来了,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考高中上大学的,万一真考不上,那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他看了看母亲急切的目光,想了想,还是果断地坚持请假一个星期。
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隔着电话,许伟都能听出老师叹的那口气意味深长,情绪复杂。
后来,许伟经常想,如果不请这一个星期的假去寻找父亲,他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3
徐莉起床后,仍没有跟许伟说话的意思,看她的样子,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在往一个大箱子里装衣物,冷战似乎还要持续。
女儿豆豆告诉许伟,今天妈妈要送她去外婆家。
听说要把女儿送去岳母家,许伟有点吃惊,也有点着急,虽说现在是暑假期间,女儿去住段时间无妨,但是妻子徐莉经常讲,岳父岳母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所以基本上不把女儿往岳父岳母家送,这次可倒好,看这架势,是拉开了阵势要和他打持久战。
许伟走到徐莉跟前说,你这是干嘛?衣服都收这么多,打算让豆豆在你父母那里长住啊?
徐莉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让她去那里住,还能去哪里?在这城市,有她住的地方吗?有她立足的地方吗?
许伟说,看你说的,没她住的地方?那这是什么?说着,指了指女儿的卧室。
徐莉说,住在这小房子里憋屈死了,我和女儿都受不了这憋屈。
许伟说,那些年咱们那么艰难都过来了,现在已经条件不错了,你还憋屈什么?
徐莉说,我就是觉得憋屈,人人都是往前奔,只有你一直想着往后缩,难不成你还要缩回你的山旮旯里去?
许伟沉默了一会儿,对徐莉说,其实之前我跟你讲过的,回家乡建一所房子,不单是给我母亲安度晚年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完成我父亲的一个心愿,你知道的,这也是我寻找父亲的一种方式。
徐莉说,你父亲不是早找到了吗?现在你谈什么寻找。
许伟说,我说的是精神上的。
徐莉冷笑了一声说,矫情,见过矫情的,没见过这么矫情的。
徐莉的这一声冷笑和“矫情”,像一把刀插在许伟的心上,疼痛、坚硬、寒凉。他感觉虽然结婚多年,并且有了女儿,但是徐莉并没有真正了解自己,没有真正走进自己的内心,他们虽然同睡一张床,但思想却奔驰在两个不同的驰道。
回想与徐莉的相识相爱,很多东西充满了偶然,但又似乎非常必然。在许多人看来,他能娶到徐莉,那真是祖上积了德。论家世,徐莉虽然不是出生名门望族、大户人家,但是条件也比他强多了,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国企职工,家中独生女,打小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生活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在一片赞美和爱中长大,与他打小被嘲笑的生活,残破不堪的家庭比起来,那是天上和地下。论相貌,徐莉虽谈不上天生丽质,但也娇小玲珑,皮肤白皙,典型的小家碧玉。而许伟却长相平平,虽然没有父亲的豁豁嘴,说话也不跑风漏气,但是他的两颗门牙特别突出,嘴唇无论怎么努力也盖不住两颗跃跃欲试的牙齿。再加上他的皮肤黑,个子矮,这与他打小营养不良有关系,与徐莉走在一起回头率也挺高,路人往往投来诧异的目光,这样两个人也能是一对儿?居然是一对儿?怎么可能是一对儿?论学历,徐莉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虽然她的本科学校在地级市,但那也是本科;而许伟只读到了高中毕业,就早早到这座城市打工了。很多东西,两个人都有着不小的差距,如果说老天还给了许伟一点什么特别的天赋的话,恐怕是他的口才了,这也是他引以为傲,并且成功俘获徐莉芳心的特长和优势。当年,他正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徐莉,打动了徐莉的父母,把这宝贝女儿嫁给了他。当然,除了这些,他还有一副忠厚的相貌,这也为他加了分。
许伟与徐莉是在省城一所民办学校当老师时认识的。许伟当年高中毕业后,来到省城,开始他闯荡江湖的生涯,他首先到的就是农民工子弟学校,按说,以他的学历,即便是到农民工子弟学校做教师也成问题,他凭借着自己的好口才,成功说服老板让他留下,先是打杂做后勤,后来学校缺老师就把他拉了顶上,顶着顶着就成专职教师了。他虽然学历不高,但是口才好,加上有激情,居然吸引了不少大专本科学历的老师前来取经学习,大家都喜欢听他的课,一时居然成了这所学校的红人。徐莉就是那时候注意到他的,听了他的几次课后,许伟也注意到了徐莉,许伟再主动一些,两个人便自然而然地交往了起来。
对于徐莉和许伟的感情,徐莉父母最初当然是不同意的,原因无非是上述的家世、相貌、学历等等,这些鸿沟,都被徐莉的任性和父母的疼爱包容并一一填平了,当然,还有许伟引以为傲的好口才,他一口一个伯父长伯母短的,叫得老两口心里乐滋滋的,不久就在女儿的软磨硬泡下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4
父亲离开后,许伟踏上了寻父之路。以他初三学生的年龄,最多也就是高一学生的年龄,他所能到达的范围,也不过本县的方圆几十公里。
他首先想到的是煤矿,在他的家乡,煤炭储藏量不小,煤矿也不少,许多人农闲时的副业都是到煤矿打散工,赚几个琐碎银子补贴家用。煤矿离他家大约几十公里,他是步行去的,一路上边走边打听。他从家一路问到煤矿,都没有人说见过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特征太明显了,他的豁豁嘴是典型的标志。这让许伟感觉到了明显的气馁,面对着家乡连绵起伏的大山,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眼泪到了眼眶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得留着力气,寻回父亲。他还特意问了自父亲离家后至今,煤矿有没有发生安全事故,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的内心稍微安稳了,嘴里还长舒了一口气。
煤矿寻不见,他还去了县城里的各大建筑工地,去了短工集中的劳动力市场,四处打听,都没有父亲的下落。后来,为了让人们更明显地认出父亲,他还带了照片,最终得到的都是没有见过的回答。在寻找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去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做了登记后就叫他回家听信,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母亲桂仙也在寻找,她在村子周边寻找,在许伟父亲常去的村庄,常去的亲戚朋友家寻找,她每天还要回家做好饭,等着许伟从外面回来。许伟回来后,她还要强颜欢笑地安慰他,不怕的,他一个大男人,心胸不会那么狭隘,不会有什么事的。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内心毫无把握,她显得心虚。许伟也对她说,没事的,我爸一个大男人,不会想不开的。说这话的时候,许伟心里也没有底气。他了解父亲,他尽管豁豁嘴,尽管贫穷,但自尊心强,心中也憋着一口气。
娘俩就这样相互安慰着,心中却是各不一样的心思,他们只有一个希望,希望父亲能平安无事,能安安稳稳地活在这个世上。
请假的时间快到了,父亲却仍然杳无音讯,他内心焦虑,升腾起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感觉父亲应该是出事情了,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可越是控制,这念头就冒得越快,冒得越厉害,他的双手和双脚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与此同时,他还在内心中升腾起一股对母亲的不满,这种不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他会经常不由自主地想,假如那天母亲不与父亲争吵,是不是就不会导致父亲离家出走?他不知道母亲与父亲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极度伤心,内心极度悲凉,否则,不会这么多天既不回来,又杳无音信。
那几天,一个发小的话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也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寄托,他说,你不要担心,你父亲肯定是去外面打工了,将来赚了大钱回来,给你们全家一个惊喜,你看,大憨不就是那样吗?
发小口中的大憨是村子里出的能人,年轻时在村里偷鸡摸狗,名声并不好,后来被生活所迫去了省城,不但娶了个省城的姑娘,还在岳父的帮助下发了大财。尽管不能拿大憨的情况跟父亲类比。但此刻,许伟已经顾不得深究其中的逻辑关系了,他在内心深处也期望着父亲出了远门,去打工去了,去为了实现建一座四面不跑风漏气的房子打拼去了。是的,父亲一定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在努力,总有一天,他会扛着一麻袋的钱,笑盈盈地回来,把钱往地上一扔,对母亲,对他们兄妹俩,对全村人说,看看,这都是我这些年赚的钱,我马上就建房子,我们家的房子要建成全村最好的房子,还要贴上瓷砖,让瓷砖白花花的光刺瞎当初嘲笑我的眼睛。
这样的场景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许伟的梦中,这个梦支撑着许伟拼搏过初三复读的冲刺阶段,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高中。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想,父亲若能看到,他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5
许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妻子女儿,一边是母亲,还有离世的父亲的梦想。他决定问问母亲的意见,尽管这么些年,他对母亲的感情特别复杂,但如今父亲已经离去,在这世上,他不问母亲,还能问谁呢?
电话拨通后,母子俩寒暄了一阵后,他征询了母亲的意见,把媳妇和自己的意见都说了。
母亲桂仙说,那还用说,肯定是听你媳妇的,我老了,住不了新房子。
许伟沉默了一会儿说,妈,你是知道的,在老家建房子,不单是考虑给你住,还有,帮我爸实现自己的梦想。
提起已经死去的父亲,桂仙沉默了,许伟甚至还能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过了一阵,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她说,听你媳妇的吧,死人哪有活人重要?
母亲的这句话刺痛了许伟,他内心涌起了一种复杂的悲凉的情绪,他想说几句跟母亲争辩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只是说,我会考虑的。
徐莉带着女儿豆豆已经回了岳父岳母家,许伟想打电话给徐莉解释几句,她没有接电话,发微信也不回,这让许伟内心烦躁且愤懑。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徐莉的态度会这么坚决,往常吵架有,冷战也有,从未像这一次,态度如此坚决,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待情绪平复下来后,许伟换位思考了一下,她能理解徐莉,徐莉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人家这娇生惯养的,能跟他吃这么多苦,如今条件好了,为自己,为家人,这家人中也包含了他许伟,为大家的幸福筑一个巢,有什么错?不但没有错,还有功。当年,许伟和徐莉两人离开农民工子弟学校后,曾经徘徊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干什么好。许伟想,不能再教书了,且不说能不能养活自己,以自己的知识积累,不误人子弟就是好的了。他还没有找到具体的方向,只能待在家里,那段时间,生活特别拮据,只能靠徐莉去做家教来维持,即便是在徐莉身怀六甲的时候,也每天挤公交车去上家教。直到女儿豆豆一岁时,许伟才找到了他热爱的拓展训练的事业。自女儿出生后,岳母就扔下身体不好的岳父帮他们带孩子,由于没有固定的居所,一家人颠沛流离,经常搬家。那时候,徐莉心中虽然也不满,但当岳母抱怨许伟不赚钱的时候,徐莉仍坚定地站在许伟一边,维护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三番五次地搬家,不仅把许伟和徐莉折腾得够呛,也把岳母折腾得够呛,她说,还是买套房子吧,你们钱不够的话,我们资助你们一些,你们自己出一些,交了首付你们自己供。一家人合计后,老两口把养老的钱拿了出来给他们做了首付。交首付那天,徐莉哭了,父母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她这当女儿的感觉心酸。许伟虽然没哭,可心里也酸酸的,他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岳父岳母如此的厚爱?他们一家不仅是他的家人,也是他的恩人。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善待他们一家人。
后来,他的事业开始慢慢有了起色,先是帮别人干,后来自己摸清门路后就自立门户,自己开起了培训公司,事业越来越顺风顺水。徐莉也早已不做家教,在一家大型公司做经理,收入比原来翻了几倍,夫妻俩的事业都有了起色,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进发。
6
许伟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是他上高二的时候。
那时,尽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中会升起一丝的不安和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可是,他仍然有梦想,那就是父亲肯定不会有事情,肯定会带着大把的钞票回来,让他们一家过好日子。
因为有梦想,日子就不觉得苦,在学校,清水煮白菜一顿,腌菜土豆片也是一顿,在家里,米汤拌饭也可以吃一顿,这日子,扛扛也就过去了。只是让娘几个愁的却是学费和生活费,妹妹上初中,不需要学费,但生活费总是需要的;他上高中,不但要生活费,还要学费和住宿费,这些开支像山一样压在他们的肩上,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他曾经认真地考虑过退学去打工,可是这个念头刚漫出来,在他脑中闪现的时候,同时漫出来的还有父亲的形象,他告诉许伟,要坚持,这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许伟赶快就把这个念头给掐灭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高一的下学期,村里在外闯荡的能人大憨回村来,听说了许伟的事情后,胸脯一拍,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谁叫咱同是喝马尿河的水长大的呢?许伟起初是想拒绝的,他害怕欠下这一河滩的人情。大憨说,你小子把成绩搞好,考个好大学就算是报答我了。许伟还想再推辞,大憨说,就当是我借你的。这时,许伟看到了母亲桂仙的眼神,她的眼神中满是期待,母子俩眼神相碰的那一瞬间,许伟瞬间就读懂了母亲的意思,他把头低了下去。用低低的声音对大憨说,就算是我借你的,等将来我出来工作了,连本带利一起还你。大憨笑着说,不说这些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讲,谁叫咱同是喝马尿河的水长大的呢?
就这样,许伟读书和生活的钱算是有了着落,他在学校也不用天天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白菜土豆了,偶尔,他也可以买点肉解解馋,他的身体也在肉饭的滋养下慢慢变得结实。
4月26日,星期五,许伟永远都记得那个日子。那本该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下午上完课,他就可以回家了,他每周都要回家,不为别的,就为帮母亲干点农活。那天,班上来了两个警察,这倒是件新鲜事,同学们都用猎奇的眼光看着警察,心里想着会找谁呢?许伟觉得自己平时在学校表现良好,在社会上也不作奸犯科,警察来班上与自己何干?但是,当班主任带着警察径直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突突突地狂跳起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可能是父亲的事情,他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果然不出他的预料,警察是来告知他,发现了疑似他父亲的尸体,由于尸体高度腐烂,要通知他和母亲桂仙去认尸。
到了派出所的时候,母亲还没到,他神情落寞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过了约莫一个小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急促、粗喘、带着从心底发出来的悲伤的哭声。她焦急地说,在哪里?尸体在哪里?听见母亲桂仙的声音,许伟也奔了出来,母亲看见他,愣了愣,急促的声音变为短促的哭声,嗷嗷地嚎着,像一只母狼发出的声音,那是许伟第一次深刻地领会“嚎”这个词,悲怆、辽远。警察说,先别哭,这是在派出所,我们带你们到事发现场。说完,把许伟母子俩请上了警车。一路上,警察把发现尸体的经过简要地向母子俩介绍了一下。在警察的叙述中,许伟隐约得知发现情况,本县隔壁镇的一农户到山上放牛,小牛在山林里撒欢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地洞里,地洞虽然不深,但小牛却跳不上来,老农急得没办法,只得跳下地洞去帮助小牛脱险。老农到地洞里后,感觉不对劲,地洞里不仅散发着阵阵恶臭,他的脚上还滑滑地沾满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伸手一摸,尽管在黑暗中,他也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死人,老农七魂六魄早被吓飞了,没命地逃离了洞口,只剩下小牛在地洞里哞哞地叫个不停,母牛则站在洞口也哞哞地叫个不停。
母亲桂仙一个劲地哭,许伟尽管颤抖个不停,但他还是胆怯地问警察,你们是如何判定是我父亲的?
警察说,你之前报案的时候不是跟我们说过嘛,你的父亲有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他的豁豁嘴,尽管尸体的腐烂程度特别高,但是,尸体面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他的豁豁嘴。
听到这句话,桂仙的嚎声更急促了,许伟的心也完全跌落下去,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贴着脖子,他也不去揩,任泪珠像水一样滑过脸庞,掉落在脖颈和身体中。此前抱着的一丝侥幸,如今已荡然无存,他在心里也认定,老农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父亲的。他身子一软,瘫倒在母亲桂仙的怀里。
现场的辨认非常顺利,尸体当然已经从地洞里搬了出来,据法医介绍,他们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个剧毒农药瓶。从尸检情况来看,死者是喝农药死亡无疑。警察问许伟母子俩,要不要做DNA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已经六神无主的桂仙问,啥是DNA?
警察解释了一通,桂仙没有听明白,沉默半晌后,许伟说,就是要不要再去医院里核实这尸体是不是我爸的。
桂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用了。她已经能够确定,他那天走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听母亲这么说,许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发出跟母亲一样嗷嗷的嚎叫声,这嚎叫声凄厉,凛冽,像一把把尖刀,直戳人们的心里。随后,母亲桂仙又再次发出这嚎叫声,他们母子俩像两匹狼,这嚎叫声穿过山冈,穿过山冈下的平地和田埂,直抵他们的家乡。
7
自从得知父亲的死讯后,许伟就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变得沉默,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他要收拾好父亲的尸骨,让他入土为安。
对于一个高二的学生来说,他还没有历练出更结实的肩膀,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但是,无论怎么穷,怎么困难,他也要帮父亲举办一个过得去的葬礼,不能让村里人笑话。为了把父亲这个葬礼办下来,他去找了二叔,希望二叔能帮帮他。二叔虽然嘴上说没问题,可是其他方面与父亲一样,日子过得不宽裕,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活,问他借钱,显然是不可能。他对许伟承诺,那是我大哥,虽然钱没有,但是力气还有的是,有哪里需要二叔出把力的,二叔绝对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许伟能说什么呢?力气他也有,此刻,他缺钱。
许伟只能东家一千,西家五百地去借,可是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大伙儿日子都不宽裕,借来借去,也凑不了几个钱。乡亲们就劝许伟,算了吧,你还小,能力有限,尽快把你爸打发出去吧,大家都知道你的能力,鼓乐班子就不请了,出了五服的亲戚也别请了,没人会说你。桂仙也劝许伟道,别去借了,你借一屁股债,欠下这满河滩的人情不说,将来你可怎么还?许伟说,还债的问题你就别操心了,我有能力还。桂仙说,我知道你有能力还,可是,乡亲们能待你那么久?这些钱也是他们的活命钱呢。母亲的话点醒了许伟,他决定小操小办,既没有请鼓乐班子,也没有叫出了五服的亲戚,就连他的发小他也没有请,但是,他为父亲打了一口好棺材,父亲的尸骨入殓的时候,他哭得悲怆、哭得撕心裂肺,他把这三年来的委屈全部融进这哭声里,随着父亲的尸骨,一起埋进这棺材里。
出殡那天,村里人看见他和妹妹两个尚未成人的孩子披麻戴孝,都不禁潸然泪下,他们连连哀叹,说,怎么吵个架就想不开了呢?谁家还能把日子过得不吵架了?怎么就喝了农药了呢?我们还想着,这豁豁嘴能像大憨一样,过几年衣锦还乡呢?有人还说,他不是一直想折腾一座不跑风漏气的房子吗,你看,如今这梦想恐怕再也实现不了了。
村里人的话,都进了许伟的耳朵里了,这些话也刻进了他的心里,他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圆父亲的梦,哪怕再苦再难,哪怕再过个十年八年,他也要帮父亲把这个梦圆了,他似乎看到,入殓的时候,父亲的眼睛似乎没有闭上。
安葬完父亲后,他本想退学的,母亲桂仙阻止了他,她说,你都只剩下高三最后一年了,你不读完这个高中,不拿到毕业证,这两年不就白读了吗?
许伟苦笑一声说,现如今,高中毕业证有个什么用。
桂仙说,你不考大学了吗?
许伟心绪复杂,他说,你看咱家这情况,我还能考得了大学吗?考上了,能读得了吗?自从知道了父亲的死讯后,她对母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欢喜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他很难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受。有时候跟母亲说话,多多少少也少了此前的敬重,心中生出了怨恨。
桂仙说,我知道你对我心里有气,我不怪你,我都对自己生气,如果我不跟你爸吵那一架,你爸就不会负气出走,更不会喝农药自杀,都怪我。说完,独自窝在角落暗自垂泪。
看桂仙这样,许伟既难过伤心,又无可奈何,他的语气放软,说,我们都没有怪你,你别多想。
桂仙说,你安心地念书,别让你爸的这件事情影响你。你要记着,你爸在那边也盼着你成器,盼着你帮他盖个小洋楼,在这村里露一回脸呢,他憋屈了一辈子,他不就指着你帮他光宗耀祖呢吗?
母亲桂仙的话,让许伟的心里颤抖了一下,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眼眶。
8
许伟决定去父亲的坟头看看,细细算来,他已经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没有去了。
许伟给徐莉打电话,徐莉仍然不接,发微信也不回,许伟心中又烦闷起来,这次回家乡看望母亲,去父亲坟头拜祭,他是打算带着徐莉和女儿一起去的。他其实是想当着母亲的面,在父亲的坟头做一个决断。
妻子徐莉的态度多少有些让他失望,他其实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妻子带着女儿跟他一起回去,他很可能按照妻子的愿望,卖掉现在手头的小两居,然后再添一些钱,买一套三居室或者四居室的大房子。如今,妻子联系不上,他的主意又动摇了。
许伟一个人开车回了家乡,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远远看见,父亲生前留下的那座土坯房,从墙洞里,从四面漏风的阁楼上,透出微弱的光。走进屋去,桂仙看到儿子回来,甚是惊讶,她说,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许伟说,回来看看你,也到我爸坟上看看。
桂仙说,咋?是不是上次电话上说的那个事情,让你作难了?
许伟笑了一下说,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桂仙说,没有必要作难,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先紧着你媳妇和孩子,我们这不能住吗?
许伟说,这个事,我自己拿主意。
桂仙点了点头说,你长大了,你的主意自己拿,我这当妈的该说的话都说了。
第二天,太阳刚冒出头的时候,许伟就上山去了,在马尿河畔,七角山上,他的父亲就安葬在这里,对这个地点,许伟是满意的,他亲自给父亲选的,他觉得父亲应该会喜欢。每当自己人生中作难的时候,或者是有沟沟坎坎的时候,许伟都要到父亲的坟头待一待,给他带瓶酒,点支烟,陪他说说话。金色的阳光照在父亲的坟头上,经过一年的雨水冲刷,父亲的坟头矮了一截了,他心想,是该给父亲的坟头培培土了。
等他抽完两根烟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从山上慢慢走下去,偶尔回头看看父亲的坟头,金色的霞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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