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情
“芒种”时节,天老早就亮了,太吃罢早饭,就见院子里日头晃晃的。太的村子古历逢五排十赶集。太扳着手指一拢算,今儿正好是集日。家里昨天就断腥气了,那些与她长相厮守的伴儿们就有些食欲不振。大家今生今世凑在一起是有缘分有情意的,尽管日子过得不宽裕,但是,宁可身上省嘴上挪,也要想法满足它们这点子仅有的要求。太这么想着,就拿过黑黢黢的梳头匣子,取出一把鱼翅样的刮头篦子,把头发梳得流水一样,把纂儿盘得利利索索的,又从被烟火熏黑的大柜里找出一件洗浆得熨熨贴贴的大襟袄换上。
这当儿,六只老猫深知老主人又要去为它们买鱼买肉了,就爬将起来为老主人送行。有的从铺盖上走下来,前身着炕,屁股撅起,尾巴剪动,爪子挠得席篾沙沙作响,俨然一只下山虎;有的从捂炕头的被子下面拱出来,四腿绷直,腰肢一弓,作尽力状,真如一头单峰驼。这算是舒展了一下筋骨,就势练了几路拳脚,给暗中窥探的老鼠们以震慑。它们都有名字,是太根据它们的长相和习性而给的。譬如那只大黑猫,浑身没有丁点儿杂色,宛若一块火炭,又是只公的,就叫它黑老公;那个白嘴白鼻梁的,是个女猫,活像戏台上的青衣花旦,就给它取名戏子;那只大公狸猫,花纹清晰,强壮有力,就叫它老虎;另一只母狸猫,则取名狸丫。当下,它们簇拥着老主人。狸丫用脑袋蹭太的胳膊,戏子则直立起身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太的脸,其余的都高挑尾巴,定定地瞅着太,咪唔咪唔地叫着,意思是说,还不走么?还不走么?太满脸笑成一朵金钩菊,用食指摁了一下戏子的粉鼻子,疼爱地说,急什么,集市就在家门口,抬脚就到。戏子打一下喷嚏,挺腼腆地退到一边,四爪掖在身下,尾巴半绕,两眼微合,不再吱声。老虎、黑老公、狸丫等尾随太到街门口,皆依依不舍。狸丫还抬起一只前腿,权作拜拜状。
太回望一眼,心里热热的,说都回去吧,今儿个赶集人多,别跑出去让人踩着。我去去就来。说罢扣上街门,挪动着两只辣椒脚,颤巍巍地往村里走。走了几步,再回头望望猫们会不会从猫道里钻出来随她上市,也就势望望老土屋。
太的三间老土屋就像一头病牛蜷缩在村子西面。土屋的墙壁上有些裂隙,屋檐上有些窟窿,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这里很少有人前来造访,死寂得几近原始,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大白天,常见到一些一拃多长的壁虎翻着白眼在捕捉虫虫,样子灰不拉唧的,十分丑陋,怪瘆人的。擦黑天,蝙蝠们就如黑色的精灵在土屋上空翩翩起舞,昭示着土屋的古老和久远。
太望着老土屋,心里就有了一种出远门儿的滋味,好像不再回来了,就觉得挺留恋的。转念又想到那六只善解人意的老猫,立马从她衰老的躯体的每个部位汇集起一股活力来,有如空荡荡的袋子装进了粮米,心里陡然充实了,岁月也充实了。她有了求生的欲望,觉得前面还有一段路程,与猫们尚有一段美好的缘分,就挺惬意地朝鱼市走去。
太的村子隔海不远,卖鱼卖虾的挺多,鱼摊子面对面摆了长长两大溜。那些卖者大多熟悉太,知她心地善良,酷爱养猫,怎奈儿孙不孝,待她生分。她很知趣,为了不看他们的白眼,为了不听锅碰盆盆碰碗的声儿或是指桑骂槐,就离群索居,与猫们相依为命。她手头拮据,日子过得清淡如水。卖鱼的都同情她怜悯她,本想把那些没人愿要的鱼头鱼尾送给她,然而又知她自尊心强,从不乞人施舍,就以最低价格卖给她。
这阵子,太来到鱼市。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老远跟她搭讪,老人家,又来买鱼喂猫么?
太笑眯眯地嗯了声,来到近前问,今天卖得不错吧?
汉子说行市不错,快卖完了。说着从铁箱里拿出一些隔流红眼的小鱼,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太,喏,这是昨天串乡剩下的,都不愿要,你不嫌弃拿回家给猫吃吧。
太说哪能呢,你们闯海骑浪的打上条鱼不容易,过来卖也图势多少挣几个,这么做连本儿也就流了。
汉子执拗地说,老人家,我挣赔不在这几条烂鱼上,您要是嫌弃,我可就扔了。
说到这个地步,太只得接过,就从大襟袄里掏出一个手帕,要付钱给汉子。
汉子再三推辞,老人家您千万别开钱,若那样,不成了我强卖给您么?如今的钱太暄腾了,百儿八十的还当钱么?块儿八毛的谁还当个景么?
太像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说这样吧,等有了小猫我一定送你一只,省得让老鼠打洞盗粮嚼衣服。
汉子说我成天忙得像个陀螺直转转,养活那玩艺干啥。
太说卤水点豆腐,一物治一物。谁家没有猫,老鼠准成妖。你没听说五鼠闹东京的故事吧,有一朝五只老鼠懂了悟气,变成人形在朝里当大官,专门迷惑皇上陷害忠良,闹得朝廷人心惶惶,满朝文武没咒念。有个大官回家跟他老母讲了这码事,老母猜想八成是老鼠闹鬼,正巧她养了只七斤半的大狸猫,就让儿子把大狸猫藏在袖口里带进了金銮殿。老鼠变人连皇上都辨不出来,大狸猫却在袖口里看得清清楚楚,冷孤丁跳出来。那五个大官立时显了原形,直打哆嗦。大狸猫上去一个爪子按住一个,另一个没咬住就跑了。这就留个根繁生开了。当时大狸猫要是有八斤,就全部抓住了,老鼠就断根了。
汉子笑道,叫您这么一说,这猫还真是个宝哩,难怪您这么喜欢猫。
人哪,三辈积德好,来世才能托生猫。太说罢就颤巍巍地往后返。
太打开街门,猫们就迎上前来咪唔咪唔地寒暄。太罗锅着腰逐个抚摸了一下,说让你们等了好长时间,走,回家咱做鱼吃。猫们前呼后拥随老主人进屋。它们蹲在门槛上、锅台上,端详老主人如何舀水洗鱼剖鱼,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的,都知道若那样老主人会责备的。
狸丫想看看鱼的成色如何,伸出爪子翻了翻塑料袋,小鼻子翕动了几下,闻闻隔潮了没有。黑老公一脸不快,二目斜视,朝它“呜”的一声,分明在叱它。馋虫,就等不得了!狸丫瞅瞅老虎、戏子它们,见它们眼睛半闭,完全是幸灾乐祸的样儿,只得忍气吞声退到一边,瞅了黑老公一眼,嘴里咕咕噜噜的,像个吃气的小女人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谁。
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好透亮,却不予干涉,否则,会激化矛盾的。
太洗好了鱼,放在锅底,抱草生火,和面烀饼子,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烧好了火,上炕盘腿而坐。不过半个时辰,土屋里就充满了诱人的香味。猫们翕动着鼻子,用脑袋蹭磨太,侧着脸儿望着太,喵喵地叫着。它们在催锅子。
太说我知道你们饥困了,我这就下去拾掇饭喂你们。说着欠身下炕揭开锅盖。太把一个圆形的箅子放在炕中央,把饭菜拾掇上去,又把六只小碟分放在周遭,复盘腿而坐,开始吃着饼子就着鱼嚼将起来。嚼好了就依次吐在小碟里,猫们便安分守已地进餐。
黑老公饭量大,吃光了自己的又抻着脖子觊觎戏子的。太斥责了一声,黑老公顽皮地低下头。狸丫抬起头看了黑老公一眼,牙一龇,头一歪,心里话,还说我呢,臭德性!
太不紧不慢嚼了一个多苞谷饼子,才喂饱了六只猫。这不啻在练一种健身的嚼功,难怪她九十多岁了身膀骨还这么壮实。
六只猫吃饱了,各自抬起爪子抹了抹嘴,有的蘸着唾沫梳起了头。老虎牙缝塞了根鱼刺,两爪挠嘴翘唇龇牙,忙活了一阵子才取了下来,它们偎依着太,闭上眼睛,开始“念经”。戏子故作娇态,一爪捂腮,侧身而眠。太抚摸了它一下,它知情地叫了一声,旋即改变了一下睡姿。
太望着六只猫,心中一阵感叹,这是她养的最后一茬猫,也是陪伴她年数最多的一茬猫。它们和她一样,都是些苦命的。
戏子是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当初幸亏让太碰上了,若不就毁了!那天,太看见街坊几个孩子在掷石头打什么,她顿生好奇心,走过去一看,见是一只小猫,精瘦精瘦的,像个小屁螳螂,眼角糊满了眵,邋里邋遢的,走起来后腿直打绊拉,趄趄歪歪的。石块落在它身前身后,随时都有被打死的危险。小瘦猫不像街坊邻居养活的,要不它早跑回家了,八成是从远处流浪而来的。它走投无路,紧急关头忽然见到太,又见她慈眉善眼的就坚持快走几步,来到太面前,前腿一弯,扑倒在地,泪如泉涌,连声哀叫,央求她搭救它。太动了恻隐之心,喝退了小孩,一把抱起它。太回家先喂饱了它,又给它梳洗了一番。不出一个月的光景,它就出落成一个挺俊的女猫。
黑老公本是被原来的主人判了死刑的,是太把它从“刑场”上解救下来的。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至今回想起来,就如昨夜做过的梦。能生个穷命,不生个穷相。黑老公浑身墨黑,粗腿大膀,行动鲁莽,不高兴时谁惹逗它,它会怒目相视,利爪挓挲,好一副恶相。再若惹逗它,它会嗖地扑向你,又撕又咬,一个十足的“滚刀肉”。主人的孩子时常与它戏耍,它动辄反目成仇,致使孩子失魂落魄,大放悲声。主人自然对它掌扇脚踹。它惶遽逃窜,趴在墙头上不服气地翻白眼。吃饭时,任它怎么哀求,主人就是不喂它。它撅着尾巴在饭桌周遭纠缠蹭磨,褪毛会落在碗里碟里,主人好厌烦,就把它抓起来掷到院子里。有一天,它实在饿急了,就吃了主人一只蔫头耷脑的小病鸡。老爷儿们的驴,老娘们的鸡。这下可毁了,主妇大发雷霆,要将它处以死刑,找来一根绳子,中间打个活扣套在它脖子上,两人各扯一头,把它扔进水湾里要灌死它。它在湾里竭力挣扎,歇斯底里地呼救,沉下去钻上来,钻上来又沉下去,眼见就要呜呼哀哉了。太上河洗衣服遇上了,实在入不过眼,就上前制止道,你们这么做也不怕伤天理,不怕遭报应么?它大小是个命,有了错教训教训它就是了,何必这么发狠地处置!说罢拖将上来解开扣子,把灌得半死的黑猫揽在怀里。
回到家里,太耐心照料黑老公,给它吃给它喝,等它情绪安定后,开始管教它。太把一只小鸡送到它面前,它又朝小鸡翕动着鼻子。太断喝一声,你敢!你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这是小鸡,不是家雀!说罢从发纂儿上拔下簪子刺了它的脑门一下,你记住了没有?嗯?吓得黑老公两眼紧闭,缩头缩脚,不敢再看。
过些日子,太再把小鸡送到黑老公面前,它斜视一眼,赶快缩头蜷尾,匍匐在太的身边。太又从发纂儿上拨下簪子刺了一下它的前额,厉声说你记住,这是小鸡,千万咬不得,要是你吃一百石豆子也不知豆腥气再犯老毛病,我非砸死你不可!你记住没有?嗯?黑老公直往太怀里拱,还舔太的手,它用蒙上泪花的眼睛告诉太,你放心,我痛改前非就是了。
黑老公挺守信用,打那一看到小鸡,就如看到镇物,夹着尾巴退避三舍。然而,看家护院黑老公就瞪起眼了,且屡建奇功,成了猫们的首领。它是在报答太的搭救之恩。
老虎、狸丫和另外两只猫属于同胞兄妹。当年它们的妈妈生下它们不久,在村边抓了一只醉汉样的老鼠吃了,这就坏事了,就遇上追命鬼了。老猫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挣扎着爬回家,朝太绝望地叫着。太知它是吃了被毒药药昏的老鼠所致,急忙抱着它,挪动一双辣椒脚颤巍巍地去找村里的医生抢救。她越急越走不动,越走不快就越急,好容易找着医生,给老猫打了一针。太在心里祈祷菩萨保佑,药到病除,使老猫得以逢凶化吉,好拉扯四个刚睁眼的孩子。谁知毒气攻心,老猫奄奄一息。它弥留之际,可怜巴巴地望着太,无力地哀叫几声,分明是挂记着它的孩子,央求太给抚养成猫。太好难受,手哆嗦着抚摸着它的脸,让它闭上眼睛。太抱着它走街串巷,絮絮叨叨地说,作孽呀作孽,你家没有猫告诉我声,我会给你留下一只。你要是把全疃的猫都药死了,老鼠可要翻天了,往后千万行行好别再下药了。你望望,这么好的老狸猫被药死了多可惜,它能生多少窝小猫,能抓多少只老鼠呀!这可倒好……
老街久邻望着近似痴迷的太,都深表同情。可不是,全疃的猫大多是从太那里繁衍开来的,如今把她的老猫药死了,她能不心疼么!太说的何尝不是个理呀,养猫捉鼠是相生相克,一味地用毒饵药,必将后患无穷!
太永远忘不了老狸猫死在她怀里的惨像,忘不了老狸猫那哀怜的眼神,因之对四只猫崽寄予了一腔母爱。她买来奶粉兑好灌进奶瓶里,逐个地喂它们。起初,它们都摇头摆脑地推辞,饿得喵喵直叫。太疼得撩起大袄襟直抹眼泪,仍将奶瓶塞进它们嘴里。它们实在是饿急了,就双爪抱瓶,贪婪地吮吸,吸急了,呛得直打喷嚏。最数老虎饕餮,不咂得嗝儿胀气的不撒手。当它们认食了,太才放下心来,她对得起惨死的老狸猫,不枉费它相托一番。
四个猫兄猫妹成天趴在太怀里,它们把太当做自己的母亲。太很疼爱它们,逐个捧着贴在脸上嘴上亲昵着,天气凉些时,就撩起袄襟盖着它们,让它们念着经儿甜甜地入眠。有时就抖动着手帕逗弄它们扑蝶般地戏耍,四个小家伙挠爪、跳跃、直立、打滚,花样翻新,招招可爱。太望着美滋滋乐颠颠的,就如返老还童一般。久而久之,四只小猫就能辨出太的话味,太高兴时,它们就尽情打闹,太烦恼时,它们会规规矩矩蹲在炕头上,有时哪个不听话,老虎会扇它一掌。
太见老虎狸丫兄妹四个长得太可爱了,舍不得送人,连同戏子、黑老公一块养着。鉴于这个缘故,她不愿和儿孙凑合,就独守老屋,自己抹锅子。有猫们做伴儿,太向来不感到孤单。
太结婚后生了两个闺女。丈夫一心想奔计个儿子,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他找了个瞎子算了算,瞎子说他天生是个养花的命,八字注定没有儿子,否则定会相克。丈夫半信半疑。事隔不久,一天清早,太听见街门口传来婴儿的哭声,开门一看,见襁褓里有个男孩,揣摩是个私生子,因她没有儿子才被送到她这里来的。太喜不自胜,抱回家好好抚养。这年伏天,丈夫过河让大水拉走了。灵了瞎子那张嘴了,这弃婴的命好硬!太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两个闺女找了好男人,都住在城里。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也灵验了她曾教给他的童谣:“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小俩口不念前情,待她挺生分。太逆来顺受,从不张扬。
太抚摸着六只老猫,心里唠叨,都是捡来的,也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可倒好,人还不如畜类!
恰好儿子给她送水来了,一进门鼻子就吭吭起来,嘟嚷道,整天家买鱼喂猫,不管挑多少水也不够你用的。养一只还不行么,偏养六只,净把你闲的!
太反驳道,我买鱼还用你的钱啦!还不是你两个姐姐给我的,你跟着我花了多少?我把你拉扯大,得了你多少济?除了隔三差五你挑点水送点草以外,我再用了你点什么?都说养儿防备老,你就这么对待我么?你就没想想当初我捡你的时候么?儿子把头一支棱,你爱捡!
太气得不行,想找什么物件惩罚儿子,一时找不到,气得没办法,遂对老猫们一挥手,你们给我撕了他!
黑老公首当其冲,两眼一翻拉,噢呜一声,“嗖”地跃起,直取太的儿子。太的儿子伸手欲打,黑老公敏捷地躲过,瞅准空隙连连出击,对方手上就见血了。与此同时,老虎、戏子、狸丫等皆虎视眈眈,利爪挓挲,剑拔弩张,拉开架式,群起而攻。太的儿子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见太眼露冷光,俨如一头发怒的狮子,炕上的六只猫宛若恶虎一般。他恍若置身于哪个可怕的传说之中,亲身领教了世外高人施展的魔法,不免心中大骇,抽身而逃,不巧撞在门框上,额角碰出了血,他愈发悸怕,慌忙逃离老土屋。
太望着远去的儿子自语道,你他妈待我这么生分,连畜类都看不惯了!
这年末伏的一天中午,太和猫们在炕上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屋笆上呼啦一声掉将下来,睁眼一看,哎呀我的天爷,一盘黄弄弄的大蛇在炕上直拘挛,还昂着头朝太吐拉带叉的红信子。太平生最怕蛇,一时吓得手足无措,浑身筛糠样的抖。好一个黑老公,“呜”的一声跳到太的前面,抬起一只前腿,“啪”地扇了大蛇一掌。大蛇那高粱米般的眼睛直露凶光,又朝黑老公摇动脑袋伺机进攻。黑老公瞅准了,又“啪”扇了一掌。大蛇改变招数,将头贴着炕,尾巴直绞拉,黑老公严阵以待,做出反击的准备。倏然间,大蛇高昂着头扑向对手,黑老公旋即转身,趁机咬住大蛇的后颈死不松口。大蛇扭动身躯妄图缠住对手,老虎、戏子、狸丫等一齐出击,又撕又咬,各个击破。大蛇竭力挣扎,身子扭曲缠绕,有如抽动绳索打扣系结,怎奈对手攻势凶猛,使之筋断骨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大一会儿,就如一根烂草绳瘫痪在炕上。猫们深知太怕蛇,就一鼓作气将死蛇拖出老土屋,拖到野外会餐去了。
太打心眼里感激猫们,要不她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太特地买来猪肉包了饺子,好好犒赏了黑老公它们。
事情无独有偶,秋后的一天约摸子夜时分,太听见芦花鸡在窝里直扑拉,接着就听见黑老公噢呜一声,率众从窗棂的猫道钻了出去,立马院子里就忽忽隆隆的,厮打声呐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太方知猫们在围攻偷鸡贼。太不知来者何物,惟恐猫们吃亏,赶紧划火点灯开门察看,以壮猫威。太被眼前的鏖战惊呆了,但见六只猫和那只类似狸猫的野物杀得难解难分,形如一个毛绒绒的球在院子里滚过来滚过去。慢慢地,那个野物就不行了,躺在地上四肢颤抖,直到伸腿僵尸。六只猫环绕野物而坐,有的伸出舌头舔两腮上的污血,有的把唾沫吐在掌上梳洗散乱的头发。太近前端量,中间躺着一只山狸子。太啧啧有声,你呀偷鸡不能反丢自家性命,罪过呀罪过。
黑老公它们护院有功,少不了又受到太的嘉奖。
太愈发疼爱这些猫们。
数日后的一天过半晌,天阴得黢黑黢黑的,离地面很近。太觉得她和老土屋被装进了一个大蛤里。稍停,闪电交加,大雨点子噼噼啪啪下起来了。太回屋一点计,黑老公它们都在炕上,唯独缺了戏子。太到院子里唤了几声,不见回音,一颗心就悬空起来。太料定戏子进村玩耍,遇上大雨回不来了,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避雨呢!哎哟,大雨来得急,街上就动流了,戏子归家心切会遇到不测的,不行,要立马去找它。太对黑老公它们说,外面下大雨,戏子没回来,我出去找它,你们谁也别出去。说罢撑起雨伞,钻进滂沱的雨帘里。太一边在泥泞里跋涉,一边急切地呼唤,猫猫猫猫,猫猫猫猫……找了前街找后街,唤了西巷转东巷。蓦地,太听见了戏子的叫声,就急不可待地循声走进一个街坊家里。戏子见老主人到来,一个高儿跳在太怀里,久别重逢似的用脑袋蹭磨太的胸脯,撒娇地叫着。这家主儿忙不迭地说好话,说家里没有猫,让老鼠反腾得没治了,想挽留戏子帮他镇压镇压,等天好了再放它回去,并无恶意。太答应有了小猫一定送他一只。太抱着戏子冒雨回到家里,一颗心才熨贴了。太到底让大雨淋病了。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老朽木躺在地上。六只猫直围拢在面前。唉,有朝一日我闭上两眼,这些猫们可怎么办呢?太心里一阵酸楚,两行清泪汩汩流淌。戏子知情地伸出舌头为太擦拭。
自从那次太的儿子遭到黑老公它们围攻之后,他待太愈发刻薄了。他轻易不到老土屋,只是让孩子给太挑几担水吃,送去的烧草只勉强够做饭的。天气暖和时尚能凑付过去,一迈进冬天的门槛,太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老土屋四壁透风,寒气森森,炕上冰凉冰凉的。太的两个闺女不忍心让太活受罪,几次想把她搬进城里,可是太舍不得撇下六只老猫。即便让她把猫一股脑儿带去,她想,住个十天八日的倒还可以,日子久了人家肯定会厌烦,就推说现在还能照料自己,等不能动弹再说吧。闺女见太这么执拗,只得作罢,回城去寄些钱来孝敬她。
敢说世上没有比太和猫们偎依一起抵御严寒的情景最令人动情的了。
太成天把铺盖放在炕上,把做饭时的暖和气捂住,晚上睡觉躺下后,两只猫躺在她脚下,身两侧各有两只,把太簇拥得暖烘烘的,任凭外面西北杆子风呼呼直刮,太安然无恙。确切地说,倘若没有这群猫,太早就完了。
每每熬过残冬,太就领着猫们到户外走走,乡亲们都夸太的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委实是村里的老寿星。
太的儿子怀疑太真的有魔法。
且说这年春天,人们好多天不见太出来,顿生疑窦,推开门一看,惨相目不忍睹:太好像一尊观音菩萨坐化了,两眼睁着,表情凄然。戏子、狸丫死在太怀里,黑老公、老虎和另外两只猫紧紧偎依着太,都硬尸了。
犬仇
老顺和他的四眼狗黑虎成天形影不离,吃饭时就差没给黑虎一双筷子,晚上睡觉就差没在一个被窝里,街坊都说这主人和狗有一个托生反了,要不会好得没治了。老顺素以安分守已、埋里埋汰在全疃而著称。轻易看不到他抻着脖子红着筋地跟谁驳犟,委实是个大大的好人。偶尔也有不服气的遭数,想显示一下男子汉的威严,免得让人把他瞅扁了,就壮壮胆猫捣爪样攒弄对方几下,当对方心头火起,他就没戏了。其结局大多像猴捅蜂窝似的见势不妙抱头鼠窜干巴巴挨蜇。生活的重荷过早地把他压垮了。他瘦骨嶙峋,腰儿罗锅,薄薄的肚皮瘪瘪着,几乎贴在脊梁上。走起路来身子向前摊着,两臂就显得老长,像个大猩猩。
黑虎则不然,虽说是条普通品种的狗,但四肢粗壮,浑身黢黑黢黑,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蜷蜷在臀部之上,头颅硕大,眼角耷拉,酷似狼眼,眉宇间有两簇白毛,像一副眼镜,这如戏台上的花脸一样,有着暴烈而复杂的性格。它叫声低沉有力,且善征战,令全疃的狗们臣服。
当初,老顺就认定它能出息成一条好狗,因之收留了它。
八年前,老顺在十里外的小镇上卖完菜,推上小推车往后返,出得镇来,见两条大狗在欺负一条狗崽。狗崽极瘦,眼角长眵,邋里邋遢的。它虽小却不示弱,昂着头朝大狗厉声叫着,分明在斥责、抗争: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孩太不应该,有本事找狼狗较量较量!两条大狗觉得这个小小的后生乳臭未干出言不逊,让长辈们下不来台,要管教管教它,就轮番抬起一只前腿扇它一下。狗崽打一个滚儿爬起来依旧怒斥不止。一条大狗恼羞成怒,咬住它的脖颈凭空一扔。狗崽划一道弧线摔在地上,它就势站好,汪汪叫得更凶,并且抢前几步,大有以死相拼之势。这出于大狗意料,先是一愣,继而又想故伎重演。老顺顿生恻隐之心,也佩服小家伙有这等骨气,就喝退大狗,给狗崽解了围。狗崽没有趁机离去,而是来到他面前,小尾巴频频摆动,两颗黑葡萄样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哀求、期待。老顺抚摸了它几下,它愈发头摇尾晃,人样儿站起来用两只腿捧着他的手直舔。他怕人怀疑他是偷鸡摸狗之辈,赶快离开。走出老远,回头一看,狗崽竟尾随而来。他放下车子,朝狗崽挥手跺脚作驱逐状,示意它折回去。狗崽腼腆地低下了头还偷看他一眼,居然无动于衷。他继续赶路,狗崽照旧跟踪;他停下,狗崽也停下。看来小家伙想死心塌地跟着他。当下,老顺暗自思忖,如果把它留在小镇上,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家里正好缺条狗,何不带回家养着?主意打定,见周遭无人,就把狗崽唤到近前,把它放在车上的篓子里。狗崽好高兴,愉悦地哼哼两声,前腿和下巴搭在篓沿上,样子好滑稽。
老顺一家人都喜欢这条小四眼狗,吃饭时都像投球似的扔给它几口好吃的,它总会人样儿立着恰到好处地接住射来的“险球”,真如一个称职的守门员。它把小肚子撑得凸囊囊的,尔后仰面躺着,四爪蜷着,两眼左顾右盼,想让人逗弄它。老顺笑眯眯地屈起手指弹西瓜样在它肚皮上弹几下,它恣得不行,像个小狗熊直打滚儿。
一年后,小四眼狗已长成一条吊睛白额黑“虎”了,看家护院确是一把好手,不管谁前来造访,进家带着东西可以,临走想带走东西,没门儿!除非家里的人嘱咐它,它才肯放行。有些陌生狗打门口路过。它俨如一条下山虎纵身从院里跃出,用不着看对方体格长相如何,低着头扑上前,呜呜两声张口就咬,只一两个回合就把对手击败,令其夹着尾巴连连呻吟逃之夭夭。
有一次,疃西面来了三条外村的大狗,疃里的狗们觉得自己是坐地户,不允许外来者擅自闯入它们的地盘,就义愤填膺群起而攻,双方列阵叫骂,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但没有一个打头阵的,干打雷不下雨。这当儿,黑虎闻讯赶来,精神抖擞杀入敌阵,与一条大黄狗战在一起。它们四肢并施獠牙相对呜呜有声,抑或旋转腾挪头尾相顾跳跃伏起,连续几个回合不见胜负。后来黑虎抓住战机,咬住对手颈部连连摔打。大黄狗一败涂地,惨叫着离去。其余两条狗见势不妙也惶遽而逃。坐地户们士气大振,呐喊助威,穷追一阵子后簇拥着黑虎凯旋。这一仗奠定了黑虎的首领地位。
黑虎善知人意。那次老顺上山割草,事先磨了两把镰,上山时只带了一把。谁知割了不大一会儿,镰柄断了,倘若回家取另一把镰,可要耽误不少时间。老顺暗想,磨镰时黑虎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它能不能回家用嘴衔来呢?他把镰放在黑虎面前,又指了指村子。黑虎撒腿就跑,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把另一把镰衔了来。老顺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黑虎亲热一番,还捉了几个大蚂蚱赏给了黑虎。
村里的果园承包到户了,护秋时家家搭起了茅棚,黑白有人看守。黑虎深知老顺身体不好,两个儿子一个在外打工,一个在中学念书,就主动承担起看护果园的任务。老顺甚是感激,给它搭了个窝铺,一日三餐送饭送水喂它。有黑虎在,谁也甭想捡走一片树叶,直到老顺摘完苹果,它才回家。老顺夫妇见黑虎这等忠诚,不过意得什么似的,如若换成人,还不知怎么答谢人家才好呢!就做些好吃的给它,算是对它的犒劳。
老顺愈是疼爱黑虎,黑虎越发尽责保护主人的财产不受损失,保护主人不受人欺凌。那次老顺的小儿子和伙伴在球场打篮球,老顺的小儿子抢到一个球,对方两个队员上去就夺。黑虎岂能容忍,呼地扑上前去咬住两个队员的裤脚向后拽。在场的人大笑不止。老顺的小儿子斥责它,这是在打篮球,不是打架,还不快出去!黑虎方知误会,眼神儿顿时变得柔和,不好意思地退出球场。
人们私下议论,说如果老顺有黑虎这两下子就好了,就不会没点钢火像块面团人家爱怎么搓揉就怎么搓揉。
此言极是。
这几天,老顺为门前挑水的捷径添了愁肠,得便坐在门口台阶上连声长叹一筹莫展。老顺身体羸弱,未老先衰,挑水时肩膀经不住重压,只得将担杖平放在胛骨上,脖颈使劲抻着,两眼大睁望着前面的路,脚步蹒跚而仓促,一副挣扎的样子,与其说他在挑水还不如说他在驮水更为合适。挑水虽说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日常生活中一项挺重的负担。黑虎总是来回跟着他,有时在后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有时跑在前面引路,还频频掉头望着,很焦急的样子,如果它是个人,准能插上膀子接过担杖。
老顺的老屋坐落在疃西北角上,已经住三辈人了。房西房后全是果园,前面横着一排房子,约有三十余间,前方西侧有一个水井,供一方村民食用。以往老顺挑水总是从前面房子的西山墙下过去直达水井。这是一条很近的路,惟有挑水才走。后面的果园打药时,人们也走这条道儿。果园承包到户时,村干部三令五申不让擅自堵道我行我素,当真那样,那就成了“军阀割据”,会导致战火四起,因此原先走的道概不准堵,谁若冒天下之大不韪,谁将承担一切后果。谁知老顺家西面的果园分给了村委主任二貔子,他担心果园东侧人来人往不规矩,索性昧着良心用棘子将捷径堵死,管什么吃水打药,只要我方便就行。
按说果园一年打五六遍农药尽行,隔三差五挑水绕点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顺屋后几个果园主碍于面子,不便跟二貔子争执,也深知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屈从。这一来单单苦了老顺,挑水要绕过前面一大溜房子,数步之隔竟害得他转了个大圈子,往后天复一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要费多少脚步!
老顺心里明白,二貔子堵道纯粹是冲他来的。细细琢磨,这是黑虎闯下的祸。
去年春上的一天中午,老顺锄地落晌归来。黑虎颠儿颠儿地在前开路,来到疃边,听见草垛间隙里有情况,便汪汪汪叫个不止。老顺上前探头一瞧,二貔子正欲欺负一个大闺女。大闺女致力推辞苦苦不从,二貔子走火入魔正要用强,见老顺突然出现,一时显得好尴尬,只得悻悻离去,临走时警告老顺,你若出去胡咧咧,可别怨我用弯弯棍打你。老顺嘴浅,过了些日子就放松了警惕性,把那段丑闻告诉了老伴,老伴又告诉了顶要好的妯娌,结果给张扬了个满疃。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你想,二貔子能不记恨他么!
起先,老顺担着水筲总是下意识地走老路,来到山墙头见棘子挡道,才猛然警觉就此止步。黑虎也急得团团直转,想扒个豁口钻过去,却被棘针扎了爪子,坐在地上用舌头直舔。老顺心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老辈子就从这儿挑水吃,吃大锅饭时也照走不误,眼下就不让走了,这不是欺负人么!他当干部的不能出尔反尔,说话如同放屁。不行!得找他理论理论,不信他能一手遮住天!
二貔子料定老顺迟早会找他,一打照面就说那儿以前只有你挑水时才走根本算不上条道,连鲁迅都说走的人多了才形成了路,你说全疃有几个人在那儿走?以前没人管,让你赚方便了,现时各家经营各家的地,都不让走就偏让你走?还能为一只鳖找铁匠打杆叉么?
一席话呛得老顺无言以对。
硬的不行来软的,老顺托人讲情,要在西山墙角上安个小栅栏门,挑完水一定关好,绝对不让闲人进入果园,何况他住在果园边上,也能捎带给他看护着,远亲不如近邻嘛,老街久邻的谁用不着谁?
二貔子夫妇横竖不答应。
老顺又提出从自家承包的果园划两棵树给二貔子,以换取那几步捷径,这叫花钱买方便。
二貔子还是不开尊口。
二貔子的老婆放出风来说,这事不管摊到谁头上,都让走,惟独不让老顺家的人走,看他有什么咒念。
许多好心人背地里劝老顺,你只管扒拉开走就是了,他能把你吃了不成!老顺苦苦一笑,心里甚是打憷。他暗恨自己没有阳刚之气,让二貔子夫妇把他瞅扁了,倘若他能像黑虎那么浑实威武,万不得已放倒二貔子,就可光耀门庭,让人刮目相待了。
且说这一天老顺雇了几个瓦匠找了十多个街坊在疃南盖房子,这一来锅灶上就格外忙活,又是洗菜又是做饭又是烧水,一缸水很快用光了。碰巧老顺急匆匆回家找东西,老伴就催他快去挑水。马踩车了,老顺一时顾不了许多,扒开棘子挑了几担水,尔后就返回工地了。
这就坏事了!
二貔子的老婆见老顺闯了“禁区”,怒不可遏,俨如一条母狼闯进老顺家,手持木棒如入无人之境,将做好的饭菜砸了个稀巴烂,将锅台上的碟碗瓢盆砸了个稀里哗啦,将门上的玻璃砸得碎片横飞,惨状目不忍睹。老顺的老伴和一个帮厨的妯娌上前阻止,三舞扎两舞扎,不慎将母狼的鼻子碰破。母狼急中生智,就势用手一抹,像个血头公鸡,咚的一声栽倒在地,直嚷让老顺的老伴把她打瘫了,要出人命啦!
转眼间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当下,几个拍马溜须的把母狼送到镇医院。他们回来扬言,说这回老顺有钱就出吧,起码也要三千五千的。
老顺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暗暗叫苦。
唯有黑虎门里门外转悠,街上一有动静,就跑出去厉声狂吠。
二貔子不肯善罢干休,硬说老顺的新房地基高了,不符合村里的规划要求,要推倒纠正。
老顺一听如同五雷轰顶,新房子接近平口了,当真令他返工,这损失可就大了,这债务也就多了。老顺气得不行,二貔子确实在用弯弯棍打他,这真是欺人太甚,我老顺即便是把鼻涕也要抹他一身!
老顺让火气架着,见了二貔子就短兵相接了。他哪里是二貔子的对手,被二貔子抓小鸡般当胸揪住推过来搡过去。
黑虎见老主人吃亏,嗖地扑上前。二貔子早有防备,捞起一张铁掀招架,并气急败坏地吩咐旁边的人赶快砸死黑虎。黑虎见众人跃跃欲试,情知寡不敌众,只得逃离现场,还几次掉头怒视二貔子,意思是说咱们走着瞧!
二貔子感到好窝囊,老顺找他的麻烦还能说得过去,它一条狗也想算计他,给全疃人留下了笑柄,妈的,不让推倒偏要推倒!他索性叫来推土机,将行将上梁的新房夷为平地了。老顺一家人哭天嚎地痛不欲生。
村民们议论纷纷,绝大多数给予同情,直怨二貔子此事做得太绝。
老顺万念俱灰,决计离开这个世界。
当天夜里,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来到村外一口井旁,黑虎一直跟着他。他抱着黑虎放声大哭。黑虎望着黑洞洞的井口,明白了主人的来意,咬住主人的裤腿死死不放。老顺哭罢,将心一横两眼一闭投入井中。黑虎只衔着一块布片,急得在井台下直转悠。它情知救不了主人,撒腿就往家里跑。
老顺的老伴和儿子见了黑虎就预感到有些不妙,跟着它来到村外,当打捞起老顺来,老顺已含恨而去。
哭嚎声在夜里传出老远。
黑虎给主人舔干了脸。
第二天,等埋葬老顺后,黑虎就失踪了。
二貔子吓得好几天没敢出门。
这天黄昏时分,二貔子从镇上开会归来,走到疃边,见一黑狗坐在前面,近前一看,竟是黑虎。但见黑虎眼露寒光,呜呜低吼,面部痉挛,利齿惨白。说时迟那时快,它迅速扑向前,将二貔子凭空放倒,蒙头盖脑又撕又咬。起初二貔子还杀猪般地嚎叫,慢慢地就奄奄一息了。当二貔子被人发现时,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黑……黑……”脑袋一歪就咽气了。
人们断定二貔子是被黑虎咬死的。到处搜寻黑虎,却杳无踪迹。
后来,有人发现黑虎躺在老顺坟前,唤它、打它,它都置之不理。它已经死了!
鸟殇
刁云龙扛着猎枪撅着一盘尼龙丝网朝深山走去。他要去网鸟,以便将鸟训练成诱子,实施他那套独特的狩猎计划。他暗自揣摩,诱子是用以引诱野兽尤其引诱鸟类的,若用云雀、黄雀、画眉等鸟儿效果不佳,它们体型太小,诱惑力不大,只有用体型较大的鸟儿,够猛禽野兽饱餐一顿的,它们才会上你的圈套。隼和山鸡太刁,气性大,不好饲养,也不好驯服,用野鸽做诱子再好不过了,它与鸽子是近亲,当地人管它叫野鹁鸪。野鹁鸪个头适中,脾气柔和,便于调教。野鹁鸪住在陡峭的断崖之上,不好对付,要想完整无损地捕获,除非用网挂,否则别无他法。刁云龙这么想着,就径直地来到一处俗称“鹁鸪崖”的峭壁下面。刁云龙累得两腿酸痛,汗流满面,就蹲在一个小石潭边掬水洗脸,潭水湛清如镜,映出他极为丑陋的嘴脸,右眼瞎了,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斜疤,脸皮皱皱巴巴的。他不愿看自己这幅怪相,赶紧撩水弄皱了水面,瞥一眼北面的“鬼愁崖”,心中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刁云龙酷爱打山,但枪法不拿准儿,有时拉起一两天打不着猎物,偶尔打只野兔算他造化,届时,总愿把猎物挂在枪筒上,扛着枪甚是惬意地绕村转上一圈。知情的人见了就一个劲贬嘲他,云龙啊,你成天扛着这根压鳖杠子进山瞎逛荡,野物没让你打着,反倒被你厌恶死了,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你今天打的这只野兔纯粹是瞎猫碰上个死老鼠。你要是能把鬼愁崖上的山鹰打下一只来,你就理所当然地称得上一位打山人。刁云龙说你别门缝看人把我看扁了,我早晚弄下一只山鹰给你们看看。
那天,刁云龙专程来到鬼愁崖下,倚着岩石向上眺望。鬼愁崖名副其实,壁立万仞,突兀高耸,顶端常有白云缭绕,愈发显得峥嵘嵯峨。半腰的险要处住着一窝山鹰。一对老鹰时常借助山谷中如潮的气流,长伸着翅膀,俨然两只纸鸢在峰顶百无聊赖地盘旋。老鹰目光犀利,也深知猎人的狡猾和猎枪的厉害,只要发现猎人托枪向它们瞄准,就情知不妙,将翅膀一搧,旋即飞向别处。刁云龙朝周围一打量,见旁边的岩坎上有一棵罗汉松,就过去坐在树下潜伏好,专等山鹰从山崖顶端俯冲下来抓雀儿的当口,打它个措手不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刁云龙在罗汉松下正想打盹儿,忽然听到谷底传来一声雀儿的尖叫,探头一望,我的乖乖,一只隼在没命地逃窜,一只山鹰在后面紧追不放。刁云龙既兴奋又紧张,赶紧托枪瞄准,屏息敛气,勾机开火,只听得砰地一声枪响,就见山鹰左翅一斜,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急剧坠落。刁云龙喜不自胜,美滋滋地跑过去,见山鹰仰面摔倒在荒草之中,翅尖上受伤了,鲜血染红了一块羽毛,眼睛半睁半闭,一幅气息奄奄坐以待毙的样子。他伸手欲拿,谁承想山鹰骤然跃起,眼露凶光,伸出秤钩般锐利的双爪,朝他蒙头盖脸狠狠地一抓,他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有这么一个绝招,一霎时,只觉得面部受创,眼冒金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揪心撕肺般的剧痛。他伸手一摸,啊,满脸鲜血淋漓,右眼看不见了!他心中大骇,如坠万丈深渊,顾不得擒获那该死的家伙,连猎枪也忘了拿,捂着右眼呼天抢地往家跑……
打那以后,刁云龙被刁滑的山鹰弄成了斜疤脸、独眼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发誓迟早要消灭这窝山鹰,让它们断子绝孙。刁云龙躺在床上一憋气想了两天,居然憋出了一个独出心裁的猎鹰良策——“连环套”。这个狩猎绝招适用于捕获走兽和其他鸟类。采用连环套,必定要用诱子,鉴于这个缘故,他才来到鹁鸪崖下张网捕获野鹁鸪。
刁云龙抓起一把干土,往空中一扬,见刮的是北风。他深知鸟儿喜欢迎风而飞,让风儿梳理着羽毛觉得挺爽的,于是就在上风头处张开尼龙网。他将尼龙网挂在两墩灌木之间,后面贴地,前面大张,三面用石块压住网边,又用树枝伪装好。网当中用一根细绳吊着一个小虫子,下面撒上一些高粱米,一切准备就绪,这才拱进附近一丛杜梨中,单等野鹁鸪上钩。
一锅烟没抽完,就见几只野鹁鸪飞来,它们分明发现了那个挣揣悠荡的小虫子,欲争先啄食。刁云龙唯恐它们搅了他的好戏,扔出一块小石头,将它们惊飞了。
俄顷,又有两只山雀飞来,也想打小虫子的主意,照样被刁云龙赶走了。他坐在树下悠然自得地等着。他仰脸朝峭壁上望了望,正巧看见一只野鹁鸪从上面一拉翅飞了下来,站在网前歪头仄脑地审视着小虫子。这只野鹁鸪有些犹豫,要进去啄食吧,又怕中人圈套,不进去吧,又馋得慌,急得在原地直踱步。这时,它见一只同类从峭壁上飞下来,便顾不了许多,抢进网中一口啄下小虫子,又见地上有许多高粱米,立即啄食起来。刁云龙不失时机地拱出杜梨丛,手舞足蹈啊啊有声地轰鸟。那只野鹁鸪见冷古丁跳出个大活人来,且朝它扑来,就慌不择路朝前疾跑,糟啦,一下子把脑袋塞进网眼里。它心中大骇,拍翅踹爪,连连挣揣,怎奈尼龙网缠在爪上,越缠越紧,进退不得,只好束手就擒。
刁云龙为防野鹁鸪飞走,从衣兜里掏出剪刀,将它翅膀上的羽毛剪下一些。他见这只野鹁鸪通体呈深灰色,脖子上的羽毛绿莹莹紫幽幽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就给它取名灰儿。
灰儿脚上拴着绊绳,要跑难迈步,被剪了羽毛的翅膀要飞难展翅,只能气呼呼地盯着面相丑陋的猎人,咕咕咕地叫了整整一天。灰儿沉浸在极度的悲哀之中。刁云龙揣摩透了它的心理,根本就不搭理它。
第二天,灰儿饿得就如抠心挖胆一般,真想吃点东西,然而刁云龙无动于衷。灰儿恨死了这个独眼猎人。
第三天,刁云龙把握分寸只丢给灰儿几粒高粱米。灰儿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它算计好了,先忍辱偷生活下来,等以后有机会再逃回山中。它这么想着,就开始啄米了。谁承想独眼猎人不管饱,让它饿不死就是了。灰儿眼巴巴地盯着独眼猎人,想多讨几粒米吃,这就迫使它委曲求全围绕着独眼猎人,听从其调教,独眼猎人满意了,就多赏它几粒米,否则没门儿!
有个街坊养了一群鸽子,刁云龙特地带上灰儿前去造访它的远亲。其时房坡上正站着一群鸽子,灰儿见了好不亢奋,愉悦地叫着,真想飞上去与它们聚首畅谈,它频频扇动翅膀,怎奈无济于事,干着急没办法。那些鸽子站在房檐上,定定地望着灰儿,咕咕咕地叫唤,分明在好奇地问它,然后扑棱棱地飞将下来,非常亲热地簇拥着灰儿。
刁云龙在一边得意地狞笑。
是的,灰儿完全可以当诱子了。
刁云龙早就瞅摩好了,今年那对山鹰又孵化出两只小鹰,平日里常见这一家四口在峰顶上兜圈子。这一天,刁云龙带上早已做好的连环套和灰儿来到鬼愁崖下,开始实施他蓄谋已久的复仇行动。他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将二十根木橛围成篱笆样揳在地上,每根木橛顶端系着一个套子,套子相挨,形成一个连环套。套子用细铁丝做成,不仔细端量是觉察不出来的。然后将灰儿作为诱子拴在当中,让它佯装安然无恙的样子引诱山鹰进入陷阱。不管山鹰从哪个方位落脚,必定会被套子套住,乖乖地成为他的猎物。他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连环套而沾沾自喜。他安排妥当之后,就在旁边的岩石旮旯里隐蔽好,透过山条枝叶的间隙,届时可以极为惬意地欣赏狩猎山鹰的精彩情景。他点燃一锅儿烟,吱吱啦啦地抽了起来。
太阳暖烘烘地照射着,鬼愁崖下静的出奇。一只小雀儿在附近的老栗子树上尽情啼啭,声儿孤零零的,这愈发使旷古显得幽深而辽远。灰儿重回深山,顿觉兴趣盎然,咕咕咕直叫唤,振翅欲飞,挣脱不了,就在原地不停地踱步。这当儿,一只小山鹰在空中发现了鬼愁崖下的野鹁鸪,不免喜出望外,哎哟,这可是一顿相当不错的美餐哩,旋即翅膀紧缩,如同一支飞镖俯冲下来,傍近连环套伸爪欲抓。哎呀不好,有什么东西套住了爪,想拍翅起飞,却被套子紧紧拽住动弹不得。刁云龙大喜过望,抢上前来,将它捆绑起来,放进编织袋里。
当天下午,刁云龙故伎重演,又逮住了另一只小山鹰。
刁云龙把这两只小山鹰拿到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
事隔两天,刁云龙又来到鬼愁崖下,下好了连环套,尔后潜伏在岩石旮旯里,望眼欲穿地瞅着峭壁上的鹰巢,恭候那两只老山鹰进入圈套。他要将这窝山鹰赶尽杀绝,方解心头之恨。
过午时分,山谷里一缕风丝也没有。有小许的岚气从谷底升腾,薄雾般虚无缥缈。灰儿有些困了,蜷缩在那里打瞌睡。刁云龙轻轻地唤它一声,灰儿,起来!遂扔给它一把高粱米。灰儿精神抖擞开始啄米,猛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抬头一望,一只母山鹰落在距连环套不远的岩石上,直勾勾地盯着它。灰儿没觉察母山鹰在觊觎它,依然从容不迫地捡米吃。母山鹰不敢造次,又一拉翅落在连环套的一根木橛上,得意地抬爪拭喙,不想被套子勒住一个爪趾,想抖动挣脱,却适得其反,那扣儿直往肉里扎。它始知不妙,拍打双翅竭力挣揣。它好大的劲力,居然带起了爪下的木橛。冤家相见分外眼红,刁云龙持枪欲打,母山鹰困兽犹斗,目露凶光,碾转腾挪,举喙欲啄,舞爪欲撕,双翅搧得草屑羽毛纷纷扬扬。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际,雄山鹰拍翅赶来搭救。母山鹰唯恐雄山鹰铤而走险,连连警示,可惜雄山鹰听不到,倘若稍稍延迟,后果不堪设想!母山鹰将心一横,嗒嗒嗒,用锐利的喙朝被勒住的爪趾连啄几下,竟然将爪趾生生啄断,洒下几滴鲜血腾空而去。
刁云龙一时吓懵了,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深知这对老山鹰已识破了他的阴谋,从今往后绝不会再上他的圈套,眼下只有利用灰儿捕获山鸡、野鹁鸪什么的,如今有钱的人总愿品尝野味,这些飞禽都是值钱的玩意儿。
且说这一天,刁云龙又来到鹁鸪崖下,下好了连环套。不大工夫,就勒住了一只山鸡。他美滋滋地上前抓住,嘻嘻,起码能卖五六十块钱呢。他望了望鹁鸪崖,暗自思忖,倘若能将上面的野鹁鸪捉尽,将会有一笔不少的进项。
断崖上的野鹁鸪们发现了灰儿,它们压根儿不知道灰儿已经被独眼猎人驯化成了诱子,都站在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上异口同声地呼唤这个孤独的同类。灰儿见了伙伴们,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啄米吃。崖上的野鹁鸪以为灰儿发现了一些吃食之物,在召唤它们下去一块进餐呢,有五只野鹁鸪飞了下来,结果全被套住了。它们始知上当,然而为时已晚,不免对灰儿怒目相视。灰儿望着伙伴们,有口难辩,见独眼猎人走过来,就咕咕咕地直叫,仿佛在求饶他放了它的伙伴们。刁云龙狞笑着将野鹁鸪一一抓住,遂将其双翅一别,扔进编织袋里。
灰儿心中好愧疚,好悲哀。
数日后,刁云龙又来到鹁鸪崖下故伎重演。灰儿不再朝断崖上面叫了,只是在焦躁不安地原地踱步。谁承想又飞下来四只野鹁鸪。灰儿冲它们大声疾呼,示意它们千万别过来,可惜伙伴们听不懂它的意思,导致悲剧再次上演。
灰儿开始明白了,由于它,伙伴们的命运将会全部葬送在这个贪婪凶残的独眼猎人手中。它不愿再做诱子,不愿再做独眼猎人的帮凶,它只想逃走。趁独眼猎人不在,灰儿极力挣揣,那根该死的线绳把它的爪趾勒得麻木了。所幸灰儿腿上的线绳被一块棱角锐利的石头磨蹭断了,它赶忙从连环套中溜了出来,连飞带跑逃之夭夭。刁云龙见状一边追赶一边喊道,灰儿,你给我回来!你他妈再跑,看我不打死你!灰儿不听他的恐吓,怎奈越急越飞不了,只能跑一程,歇一歇,见独眼猎人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了,又拼命跑起来。它跑上一个山洼,登上一个高坡,绕过一块岩石,糟啦,脚下出现一个断崖!向下一看,是一个蓝莹莹的深潭。这当儿,刁云龙手持石块,睁着一只独眼,凶神恶煞般朝灰儿步步逼近,嘴里怒骂道,你他妈再跑,我就砸死你!
灰儿不无留恋地望了望鹁鸪崖,那里正有几只野鹁鸪在自由翱翔。它朝伙伴们叫了两声,尔后纵身跳下了断崖。
刁云龙看得真切,灰儿如同一块石头掉进了深潭,平静的水面绽开一朵洁白的小花儿。他呆愣愣地伫立在断崖上,久久俯视,心中觉得甚是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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