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坚持锻炼一个多小时。每当晨曦微露,漫步在清溪柳岸,与挥汗如雨的晨练人不期而遇时,都会相互间挥挥手,报之以微笑。久而久之,每一张素昧平生的面孔都混成了熟脸。
不久前,在一个与平常无异的早晨,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据目测,此人在一米八以上,他皮肤黝黑,慢跑的姿势阳刚中透出优雅,看似轻松自如。当他携着一缕微风从我身边一晃而过时,我看见他穿着的背心上印有“中国老兵”的字样。我想,这人这么面生,应该是刚从部队回来的吧。
我和所有的小男孩一样,从小就敬慕穿军装的人。今天,看到一个自诩“中国老兵”的人,不由心生一种好奇之感。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此人一定有故事。而且,他的故事一定代表着一个普通而特殊的群体——中国退役老兵。
南方的梅雨季节,雨,总是不厌其烦的下个不停。从邂逅“中国老兵”的那一天起,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里,淅淅沥沥的雨就没有停歇过。被雨困在家里好几天,我有点耐不住性子,决定撑把伞也要出去走一走。
浓稠细密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雨滴很有节奏地敲打着雨伞,给人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我在雨中毫无意识地走着,想着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心事。当我不知不觉中走到遇见“中国老兵”的地段时,没有看到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的晨练场面,只有雨点落在地上的“滴答”声和稀稀拉拉的几个撑伞步行人“沙沙”的脚步声。
我正准备往回走时,透过蒙蒙的雨雾,远远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在跃动。看那不紧不慢、阳刚、优雅的跑姿,不用猜测,这人肯定是“中国老兵。”
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与他打招呼时,他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嗨,老兵!”
他左右侧目看了看,见周边没有人,才断定我是在与他招呼。他索性在我面前原地踏步跑,举手给我敬了一个稀稀拉拉的军礼。
“你在叫我吗?”
“是的,下这么大的雨也坚持锻炼?”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风雨无阻。”
听了他的回答,我心想,除了他给我的军礼不怎么标准外,其言行简直就是典型的、标准的军人。
我仔细地关注了他穿的运动背心;浅灰色的,印着“中国老兵”字样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苍狼俱乐部。”那已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紧裹着他那矫健的八块胸肌。正在我短暂分神的时候,他很潇洒地向我挥挥手,仍然保持着阳刚、优雅的跑姿,一溜烟消失在雨幕里。
连续一段时间阴雨天,让人心情压抑。这天,终于等来了雨过天晴。
这是七月流火的一个早晨,我的生物钟不用闹铃,每天也准时醒,即便有点误差,也不过十来分钟。
虽然是三伏天,山城早晨的微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使人感觉到惬意与爽快。走在绿树成荫的幽径,观山色空蒙,看流泉淙淙,赏微风抚翠,听小鸟啁啾,心情愉悦,悠哉!美哉!
当我正陶醉在配乐散文的意境里时,仰头放眼望去,一轮朝阳从远山朦胧的轮廓里冉冉升起;鱼鳞般的白云映衬着蔚蓝的天空,一道道金灿灿的光束,穿过树枝缝隙洒落在大地。瞬间,天地万物似婴儿惺忪醒来,尽显勃勃生机。
正当我感慨之余,忽然看到一个长长的影子从朝晖脱颖而出,朝我正面不断拉长延伸,我们相互间距离越来越近。在耀眼的阳光朦胧中,我终于看清那熟悉的跑姿。毋容猜疑,肯定是“中国老兵”。我正琢磨怎么与他招呼时,他却响亮地道出了一声“您好!”
我回应说:“早上好!”
“您也当过兵吗?”
经他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我一时语塞,只好尴尬地说:“我没有当过兵。”
我又接着说:“您经常去苍狼俱乐部吗?俱乐部在什么地方?”
他不屑一顾地说:“苍狼俱乐部不好找,你自己去问吧。”说完,他挥挥手一溜烟消失在朝晖光晕里。
也可能是他觉得我没有当过兵,不是一路人;是属于话不投机那一类,才全然不顾我的感受而扬长而去。
我有些尴尬,自尊心似乎受到不小的打击。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着怎么走近“中国老兵”这个群体,了解他们的过去和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
说来也是机缘。一天黄昏,我有事去找一位朋友。朋友给我的地址是一条无名小巷,巷子里根本没有门牌号。我走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找到朋友提及的标志物。当我正准备给朋友打电话时,无意中抬头观望的一瞬间,看到昏暗灯光下有一块牌子——“苍狼俱乐部。”
天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带着强烈的好奇感,径直走进去看看究竟。
这是一间普通且显得陈旧的门面,面积大概有八十平方米左右;俱乐部里根本就没有与俱乐部相符的豪华装饰,只是摆着七八张普通桌子;昏暗的灯光仅能辨认出人脸,完全没有俱乐部的那种氛围。
我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桌子旁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桌子上摆着一些很简单的零食。这些人穿戴都很随意,有穿着运动短裤、背心的,也有光膀子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水浒传》里的野猪林。
我怯生生地走到老板柜台前,看到老板在低着头摆弄着手机。
“老板,给我来一杯茶。”
老板头也不抬地说:“自己不晓得泡呀!”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傻傻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过了一会,老板斜了我一眼后,仍然继续摆弄着手机。又过了一会儿,老板看也不看我地问了一声:“第一次来吧?”
“是的!”
老板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在柜子里取了两个杯子放了些散茶,到饮水机上接了水,端着茶杯缓缓地走到一张空着的桌位旁坐下,给我打了一个叫我过去的手势。我走过去坐在老板的对面,给老板递上一支烟。老板也不说声“谢谢”之类的客套话,自顾点着抽了起来。
老板看我是第一次来,就问我:“在哪当兵?才退伍吧?”
“我没有当过兵。”
老板脱了一只鞋,将脚放到了凳子上。缓缓地说:“这里都是老兵来的地方,你怎么串到这里来了呢?”
我说:我看到外面有一块写着“苍狼俱乐部”的牌子,感觉这个名字有点怪,好奇心驱使我进来看看。
老板又没头没脑地说:“你是第二个没有当过兵到这里来的人。”
我疑惑地问:“那第一个是谁呢?”
老板说:“我呀!”
我说:“你没有当过兵,那你怎么开这俱乐部?”
老板听我这么一问,似乎若有所思,缓缓地说:“看你是第一次来,就给你讲一讲这里的事吧。”
老板喝了一口茶,顺手将我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拿了过去,像是自己的一样,从烟盒里抽出来一支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两口,才跟我娓娓道来。
老板神情淡淡地说:虽然我没有当过兵,但我与军人有着很深的情结。我弟弟是武警特战兵,在一次执行围剿毒贩的任务时牺牲了。
稍稍停顿,老板接着又说:弟弟牺牲后,他所在的部队通知我去处理后事;处理完弟弟的后事,部队将他的骨灰和遗物送回来时,弟弟生前的战友和一些不是他战友的退役老兵,两三百人聚集在入城路口,排着齐刷刷的两列纵队,前排端着弟弟身着军装的遗像,横空拉着“中国老兵恭迎战友荣归故里”的横幅,整齐而标准的军礼下,一张张表情凝重的脸上,哗哗地流淌着泪水,声声低沉的哽咽,似从悠远传来的雷霆之声,余音绕梁。我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简直在接受一场庄严的洗礼。
常人认为,军人就是铮铮铁骨的代名词,似乎他们都是铁石心肠。通过见证这庄严的场面后,我深深地懂得军人也是血肉之躯,有着非常人能够理解的情感。虽然他们表情铁面,但他们眼里有泪,心里深深地埋藏着对国家、对人民、对战友的无限赤城;他们虽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具有平常人的情感;每当遇到生死诀别时,也会流出悲伤的泪,也会发出惊天动地的恸哭。
老板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拿着弟弟的抚恤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总是觉得不知如何处置为好。我想,这抚恤金就是弟弟的命,我把这钱花在任何地方都于心不忍。我是军人的家属,用这钱总可以为军人这个群体做点什么力所能及之事。
于是,我找来了弟弟生前几个要好的战友商量,要他们出出主意。我把想法跟大家讲后,大家建议我找一处场所,专门供退伍老兵聚一聚,交流交流。我把想法与家人商量,将弟弟的抚恤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补贴父母养老,另一部分则拟选一处租金比较便宜的地方,供老兵们平时交流和休闲,得到了父母和家人的应允。
老板停了下来,拿着我的茶杯走到饮水机上加水去了。
趁这当儿,我看到俱乐部里陆续地来了一些人,也时不时走了一些人。来人手里都是提着一包自用的食物;走人时,只看见桌子上放着十元、二十元的零钱。
老板给我续茶后,走到空了人的桌子上去收拾一些剩下的东西,将一些还能用的东西收到货架上,将桌子上的钱全部放进一个写着“众筹箱”的箱子里。
忙完这些,老板又过来坐下。我带着好奇心问老板:“这里消费怎么收费?”
“这里不收费。大家来时自己带一些东西来,剩下还能用的都放在这里,谁需要都可以随便取用。走的时候,愿意放多少钱作为水电费就放多少,不放也可以。”
我说:“那你不是贴钱做事?”
老板说:“开始,我是准备用一部分我弟弟的抚恤金租了这个地方,本想贴一点也无所谓。但真正运营后,我还真没有贴过钱。开店以来,除了水电和租金,还有好几万块的赢余。但在这里赚的钱我也分文不取,全部拿来帮助一些有特殊困难的老兵家庭。”
说到这里,老板看了一下手机,无头无脑地说:“又来事了。”
我和老板谈兴正旺的时候,我看见穿着“中国老兵”运动背心的那个“老兵”和另外两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便站起来与他打招呼,他只向我挥了挥手。三个人径直朝“众筹箱”走去,各自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叠钱,数也不数就放了进去。
尔后,他返回走到我身边说:“我知道你会找来的。不过,我今天还有事,就不陪你聊了。”说完,三个人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更加被搞懵了,问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说:“刚才,中国老兵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一个老兵战友的小孩得了重病,需要做一个大手术。遇到这种情况,老兵们都会各尽所能地给予帮助。”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老板:“这种事经常有吗?”
老板接着说:“前几天,一个老兵战友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仅仅两天时间,就筹到了十多万。这事还没完,又来事了,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老板接着又说:“他们不仅仅为困难老兵家庭筹钱,也为社会公益、重大自然灾害筹款。其实,这些老兵也不是个个都富裕,他们当中有公务员、有警察、有个体户、打工的;当然,也有生意做得比较好的。他们筹钱也是自愿的,有几千上万的,也有几百的。”
我说:“他们筹钱都由你保管,他们就这么信任你吗?”
我这一唐突的发问,看得出老板显然有些心里不快。他有些不屑地说:“我弟弟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命都没了,我怎么能给他圣洁的灵魂抹黑呢?”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后悔刚才的提问,觉得这愚蠢的提问有亵渎圣洁与高尚之嫌。
老板看我良久沉默,就找话问我:“刚才那高个子你们认识?”
我说:“一面之交,算认识吧!”
我又接着说:“凭我的直觉,他应该是有故事的,能不能给我讲讲他?”
老板又从我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点燃后,慢慢给我讲起了“中国老兵”的故事。
他姓薛,和我弟弟同是武警特战兵。在我弟弟牺牲的那次执行围剿毒贩、解救人质的任务中,他和我弟弟是一个战斗小组。当武警包围了贩毒后,发现毒贩手里有人质。指挥中心命令不能用重武器攻击,只能进行单兵强攻。在强攻的过程中,我弟弟发现一个毒贩正用狙击步枪瞄准他这个战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弟弟从掩体一跃而起,扑在战友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帮他挡了一枪。
弟弟被毒贩射来的子弹击中要害,当场牺牲在他的怀中。弟弟牺牲后,他从千里外退伍到我们这里安家,认了我的爹妈为干爹、干妈。逢年过节,他把自己的爹妈接来,两家人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给了我父母丧子之痛的极大慰藉。
去年,他在外面跑业务,遇到两个持刀抢劫的犯罪嫌疑人正在向一个妇女实施抢劫,他不顾安危,徒手制服了两个歹徒。事后,他自己闭口不谈。当案发地政府来人与我们政府联系,并给他颁发“见义勇为奖”时,大家才晓得这事。两万元的见义勇为奖金,他自己一分不拿,全部放进了这个“众筹箱。”
在与老板闲聊时,我看见老板一直在手机上收红包什么的。就问他:“有那么多人给你发红包吗?”
老板说:“有些老兵在外地回不来,就委托我为困难老兵家庭转筹款。”
这时,我的朋友给我来电话,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到?我才想起把朋友之约忘记得一干二净。看看时间,已是晚上22点了,我干脆跟朋友说,今天有事不能赴约了,只能改天再约。
我起身准备回家,也想为老兵这个群体尽绵薄之力,就掏出一千元钱,想放到“众筹箱”里。
老板说:“我们这里不接受老兵之外的人筹钱,你想捐就自己捐到民政慈善会去吧。”
我有些尴尬。我意识到,我确实不属于这个群体,我觉得我也没有资格融入这个普通而特殊的群体。
回到家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就迷迷糊糊看到“中国老兵”伟岸的形象;迷迷糊糊中,我恍惚看到抗洪救灾时,当兵的儿子牺牲后,父亲穿着“中国老兵”的服装,毅然填补到儿子生前战斗的岗位;看到应急抢险时,拉着“中国老兵”横幅的车队缓缓前行的壮举;看到在处理突发事件时,“中国老兵”用血肉之躯,捍卫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的英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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