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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5509
姜雪峰
  
  我掏出一次性雨衣当防护服穿上、戴上两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按照规定拿出防疫登记表,用手持喷式消毒酒精给测温仪和自来水笔消毒,准备给社区进出人员测量体温,登记姓名、住址、联系电话、进出事由,宣传防疫知识。自开展新冠防疫工作以来,我已在单位所在街区的这个防疫卡点工作近两月。
  今天一大早,我看见她勾着头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陆晓月”三个字,这人怎么跟我的小学同学同名呀!由于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脸,我还是认真的瞅了瞅她,可能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吧,填完登记表后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里瞬间装满了惊喜和迟疑。我也仿佛触电般看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尤其是看清楚了她鼻梁中间横着的那一道颜色稍深的浅浅疤痕。我一下子认出了她,是我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学同学“月儿”。虽然月儿的眼睛早已不是少年时那么明亮有光彩,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挽在脑后的长发也已经冒出不少白发,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我急切地叫出她的名字:“月儿”。月儿惊喜又迟疑地望着我说,你是小凤?我说,我是小凤。月儿惊喜地说,你真是小凤?我说,我真是小凤呀!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你还好吧?这么早,你从哪来?到哪去呀?月儿的眼睛里喜悦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了,迟疑而缓慢地说,我晚上在医院里给人家服侍病人,刚下班。我问,你就住在附近?月儿说,是的,我女儿正在读高中,我在这边老街租了房,离学校近些。我说,我就在这附近的单位上班,怎么从未碰到过你?月儿说,我这段时间白天都在家里做家务,我母亲身体不好,我也要照顾她。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回家做早饭去了。卡点进出的人多了,我也不好多说,给月儿测了体温、核对了登记表上的联系方式,约好改天见面聊。望着月儿匆忙离去的背影,我神思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少年月儿的模样。那一年,她大约十一二岁年纪,跟着他爹爹到我们村小来报名上学。她家是湘山林场的林农,山上他们家住的那个地方的教学点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开始就要到场部去上学,她们家住的那个山头距离场部学校有二十多里山路,下山到我们村却只有十来里山路,所以选择转学到山下我们村小来上学。那天,月儿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当年流行的军装绿的上衣和裤子,梳着两条小辫子,黑里透红的圆脸上,长着一双极富灵性的大眼睛,小鼻子翘鼓鼓的,小巧的嘴巴倔强地抿着,透着一股山野灵气,我一看到她就喜欢上了她,我们成了同学和好朋友。
  小学毕业那一年暑假的一天,我跟着月儿到湘山她家里去做客。
  那时候,去湘山,没有车路、更没有车可以搭乘,只能顺着山涧溪谷时有时无、盘旋而上的板车道徒步上山,那一路上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郁郁葱葱的松杉高接云天、浓荫蔽日,风从树梢掠过、松涛阵阵,各种鸟儿、虫儿婉转啼唱、合奏着森林交响乐。山涧里,流泉叮咚,清澈见底,月儿脱下凉鞋、挽起裤管,轻手轻脚地走进山溪里,悄悄掀开大小的卵石,捉到许多小小的螃蟹,笑嘻嘻地对我说,螃蟹崽崽,等到了家交给妈妈用油炸出来,咱们可以连壳儿一块嚼碎吃下去,香喷喷的美味。月儿对我说,仙人桥下的深溪里还有娃娃鱼,有时候会发出婴儿一样的啼声。在一些清浅宽缓的溪谷边长满了兰草花、雷公蒜、鸢尾花,幽香醉人,沁人心脾。月儿说,兰草最好养,扯一把放进罐头瓶里,添上水就养活了,我房间里就养了好几瓶,绿莹莹的,好漂亮!山路两侧的山坡上随处可见板栗、猕猴桃等各样大自然馈赠的野果成熟了,令人欢欣雀跃。月儿像一只敏捷的小猴上蹿下跳给我摘野果,她爬上一棵泡桐树给我摘缠在树枝藤上的猕猴桃时,踩断了一杈树枝,跌到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就是那一回,鼻梁碰在石块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出了不少血,万幸没有伤到眼睛。月儿毫不在意地说,没事,我从树上摔下来是常事,小伤口,几天就长好了。月儿边说边麻溜地从路边摘下几片叶子塞进嘴里嚼烂、给自己敷在鼻梁上说,紫珠草,止血消炎的,我爹爹告诉我的。她还伸出左手给我看说,你看我的手,虎口这三道疤痕,都是砍柴、剁猪菜的时候被砍伤的呢!那一回,我怀着满心敬佩和忐忑不安跟着月儿顺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板车道,走过两座摇摇晃晃的木桥,涉过几条山溪,爬上几道山梁,再穿过几条田埂路就到了月儿的家。落日给山头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十几户人家的木屋错落有致,几缕炊烟氤氲在房前屋后的竹林和桃李树梢。挑担、荷锄、牵着牛、撵着鸭的老少男女正往家而来,见到陌生的来客,憨笑着客气招呼,那真是一个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
  月儿的爹娘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爹爹挺拔英俊,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母亲娇小柔美,明媚的眼睛里洋溢着生活的安逸知足,是极和善、极恩爱的一对夫妻。月儿还有一个哥哥,是跟她一样长得十分俊秀的少年,在城里读寄宿中学,他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大约月儿之前就跟爹娘说过我要来做客,她的母亲迎着我们进屋就忙着去做晚饭了,笑着告诉我们说,晚上吃竹狸子和山鸡,月儿爹特意去山林里抓来的。爹爹拉过月儿,小声地责备她又顽皮淘气,鼻梁伤啦?留下疤痕的话,将来怎么嫁人?月儿说,我长得这么漂亮,还愁嫁?她爹爹爱怜地帮她重新进行了消毒和敷药,交代她洗脸时不能让伤口处沾水。晚上,月儿的哥哥慷慨地搬出他学英语用的录音机放邓丽君唱的歌给我们听,给我们讲学校的一些趣闻。我和月儿听完了歌,就并肩坐在窗前的月光下,听月儿叽叽呱呱、真真假假胡侃一通道听途说的稀奇见闻。月儿说,七月半的时候,寨子里有人会“放七姑娘”,你看过没有?我摇头。月儿说,“放七姑娘”能让活着的人与故去的亲人对话。中元节来临,有人想知道故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怎样,就在家里堂屋神龛前焚香、烧纸钱,请阴师来家,念咒语,静坐入定,突然就能做出种种奇怪的动作、发出异于寻常的声音,惟妙惟肖模仿出故去亲人的言行举止,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来。她曾亲眼看到一个老人,在夜色笼罩、香烛袅袅、纸钱火光忽闪的氛围里,头脸上遮一块青布,闭目静坐不久,突然就仿佛骑上了快马,脚蹬手扬,身姿匍匐,嘴里发出哒哒的马蹄声,策马扬鞭往另一个世界狂奔而去。一会儿还说路途遥远,太累了,停下来歇脚,嘴里嘟囔累死了、口渴死了。主人家递过一碗水,那老人仿佛真成了牙齿锋利的马匹,喝水的时候居然将碗都咬碎了……月儿那样子不像是说假话。月儿还说,有一次半夜,她闹肚子起床上茅厕,蹲完之后在那儿伸手摸板壁上挂的手纸,发现用完了、没有了。她正在犯愁,结果茅厕板壁缝隙间伸进来一只毛茸茸的手,一个声音说,给你解手纸!吓得她提起裤子没命地跑进屋子……哈哈!那时的月儿多么可爱啊!如今回想月儿说的“放七姑娘”的事,其实就像是本地民间艺人表演的簟子戏,一个人围坐在簟子里,可以发出各种不同的人物、动物的声音,热闹生动、引人入胜。
  那次月夜胡侃闲聊,月儿还告诉我说,她们寨子里从前有个老婆婆会“放蛊”,说她蛊术高明、她的蛊虫细小若头发丝、藏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月儿说,养蛊虫属于绝密巫术,传说是将死公鸡埋在山里,招来蜈蚣、蝎子等毒虫,再培养出一种新的细小毒物。中了蛊的人,往往是面色焦黄、腹胀如鼓,妙手难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蛊毒只有放蛊的人才能解。蛊是跟爱恨情仇相关的,所谓因爱成恨,女子爱而不得,所以放蛊害人。当然,现在已经很少听说有这种事发生了,生活好了,日子畅快了,纵是深山老林里的失意女子也能走出大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人想要恨谁害谁了!我听得连连点头,嗯嗯!月到中天,凉意袭来,我们才言犹未尽地打着哈欠钻进被窝。
  世事难料,第二年初夏一个杜鹃啼血的早晨,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月儿接到报信,说她的爹爹染上了传染病毒,起初以为是感冒之类的小问题,在家里捱了两天越发严重,到医院检查才知是得了急性传染病“出血热”,很快就不行了。月儿一路狂奔而去,从此再没有回学校。
  几年后,一直在异地他乡读书求学的我放暑假在家,终于又看见月儿从门前经过了。月儿己经出落成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大姑娘,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百合花,安静而优雅。月儿说,前几年不读书之后,她就外出打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男子。月儿趁进屋喝水歇脚的机会,悄悄跟我说,男子是她的男朋友,谈了两年了,彼此之间已经有肌肤之亲了,但是最近男子似乎有点感情摇摆,因为男子的表妹也想嫁给他。月儿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他的表妹得逞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时候先住到他家里去。喜酒也懒得办了,反正我爹已经死了,我娘也没有能力给我置办嫁妆。寒假回来,我就听说月儿出嫁了,没有办喜酒、没有迎亲队伍,自己住到男方家去的。看来,外表温柔美丽的月儿依旧是年少时那个性格倔强、敢做敢当的月儿。母亲给我准备了一些礼物,我去看过一次月儿,她神情落寞、过得不好。男方母亲一直看不起没有陪嫁的月儿,偏偏月儿又是奉子成婚,生了一个丫头。丈夫婚前就跟他的表妹不清不楚,婚后变本加厉,大有休妻再娶的势头。月儿不久就离婚了,要强的她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再后来听说她到江浙一带打工去了。再没有见过月儿。
  转眼人到中年了,月儿成了我的心结。我常常在平淡时光的间隙里想起那个美丽的小山村,想起月儿。我记得杨绛写过一篇《收脚印》的文章,说是“人死了,魂灵儿会将自己生前的脚印一一收回去……”我们乡下也有这样的说法,只是略有不同,说是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会无意识地将自己一生中到过的重要地方重走一遍,把自己的脚印收回来。我很害怕,时间越久越害怕,我很牵挂月儿、想去找寻她,却又害怕会是去收脚印。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在防疫卡点上遇见了月儿,山不转水转,我们到底是缘分未尽,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走了很久很远,终于又有交集了。
  这天我轮休,安排了生活琐事,按照月儿留下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我找到月儿的住处。月儿租住在一栋老旧的两层民居的二楼一套前后两通间里,厨房搭在外间的走廊上,厕所在走廊尽头。月儿开门,我进屋看了看,两间房子里都搭着床铺,里间还是简易的双层床,一个长相酷似年轻月儿的女孩正坐在桌前看书,看到我很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姨。外间除了床,还摆着一张四方小木桌,几把木椅,窗前陈旧的矮柜上摆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房间里虽然拥挤、倒也整洁干净。月儿的母亲倚坐在外间的床上,老人家已经年过古稀,满头白发,瘦弱的身躯已经佝偻,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月儿说,女儿一会儿要在里间上网课,我们去河边坐坐吧!这条老街紧邻着河边,走几十米就到了。我和月儿走出屋子,走下老街、坐在了杨柳青青的河岸边。我说,月儿,跟我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吧!月儿仰天叹息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当初跟前任丈夫离了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是母亲帮我照看女儿,我独自出去打工挣钱,后来女儿长到了读书的年龄,我就带着女儿进了城,在超市打工,租房陪着女儿读书。迫于生计,我又嫁了个丈夫,就是帮超市老板开货车的一个农村人,人很实在、还是头婚,我们两口子感情还算稳定,一年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女儿十岁的时候,我丈夫在一次跑长途货运的途中出了车祸,去世了。我忍不住说,月儿,你的命真苦,这些年你在本地,怎么就不跟我联系呢?我还一直以为你在江浙那边打工、在那边成家了。月儿说,以前那些年,我想跟你联系,可是不像现在大家都有手机,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后来,觉得自己过得这么差、你是国家干部,我们差距太大,我不想跟你联系了。月儿接着说,如今好些了,我的大女儿已经技校毕业在外打工、成家了。小女儿正在读高中,你刚看到的,挺乖巧的女儿。我这两年在一家酒店里做清洁工,因为疫情影响,酒店没有营业,所以失业了。熟人介绍我在医院帮人家照看病人,一天能挣一百元,晚上守夜另算,但是并不是天天都有病人照看,所以收入并不稳定,我打算晚上照看病人,白天再另找份事做。我说,白天晚上都做事,你的身体吃得消吗?月儿说,没事,病人晚上也要睡觉呀!我晚上也可以搭个小床睡觉的,只是要警醒,随时照拂病人的需要。我说,你不是有哥哥吗?母亲怎么跟着你过?月儿说,母亲一直跟着哥哥住在山里,是因为这一向身体不好需要进城看病才住到我这里的。我说,刚好我一个朋友单位食堂要找一个大师傅(厨师),两千块钱一个月,只做早、中餐,早餐下点粉、面之类的就行了,中午做饭,单位人不多,不到二十个人,工作量也不大,等于只上半天班,关键是你干得了吗?月儿欣喜地说,做十几个人的饭菜,我肯定行的。不信,先让我试试看!我说,好!我总算能帮你一点小忙了。
  疫情基本解除,我趁着周末帮着月儿送老母亲回家,又去了一回湘山。这一回是我开着车去的。曾几何时,上湘山已经是容得下两辆小车会车的水泥道路从山下蜿蜒直通山顶人家了。我颇为感叹,政府就为了这么十几二十户林农,居然舍得投资修建一条这么高级的盘山公路,国力真是今非昔比呀!一路上,松杉满坡满岭,郁郁葱葱,山林空旷寂静,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在盘山公路两侧,每隔不远,便有几丘收获过的平整稻田,几垄桩架整齐的葡萄园。近处的山上,大片低矮的梨树开满了洁白的花朵,树下的坡地刚刚松过,打整得干干净净,地上没有一丝杂草。不见其人、未闻其声,却处处可以感受到那些勤劳的山里人无处不在的气息,让人相信,那些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温暖农家就在不远处。果然,我们顺着盘山公路到达山顶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十几栋吊脚楼错落分布在山坳,房前屋后桃花初谢、梨花如雪,池塘水浅,一群麻鸭摇摆着往岸上爬,吆鸭的老妪看见我们一行人下车,笑眯眯地拄着竹杖忘了吆喝。
  跟月儿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说,月儿,你打算余生就这样一个人过了吗?在城里租房子住一辈子?月儿低下了头,犹豫了几秒钟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嗯!人到中年了,还想什么!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小女儿高中毕业就好了,老公的车祸补偿款还存在银行里的,考上大学继续读书,考不上就把钱交给她做点营生。就跟着女儿过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退休后若能在这山里建栋小屋养老多好啊!月儿说,如今乡下人都想进城,田都没人种了,你还愿意住在山里?你真愿意来,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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