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英萨村距离火焰山30多里,小村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没什么特色,若说有些特色的,或数村北一棵古桑树,古树的树根粗如人腿,裸露在地表,树身粗大,需三个成年人合抱,树冠繁茂,四发的枝干像无数只巨人手掌把天空遮得密密实实。村里人说不清这树的年纪,再老的人也说不出,所以闹不清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村。除了这棵古桑树,村里若说还有什么特色的,大概就是溽热又冗长的夏天里接近五十度的高温,以及村里的像这高温一样的老儿子娃娃们。(儿子娃娃是新疆人对男性的夸赞之词。)刘家桥
刘家桥起初不是人名,是座水泥桥,桥修了十来年,盖这座桥的叫刘炳才,后来刘炳才被叫做刘家桥,刘家桥就成了人名。刘家桥70多岁,个不高,头发花白,爱穿一件松垮垮的西装,戴一顶西部牛仔凉帽,帽带子一定是系着的。除此之外,他的嗓门还很大,破锣嗓子,又像锯木声,跟人打个招呼或喊一嗓子,树上的麻雀或是原本悠哉觅食的鸡就扑棱棱四飞。
村里人说:“空气在哪,刘家桥就在哪。”刘家桥就是这样的人,待人接物,鸡零狗碎,修桥铺路,一地鸡毛,家事村事,大大小小事,他都关心,都爱打听,都爱张罗,似乎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为操心而生。
十年前,刘家桥住的巷道有7户人家,巷道东头是村里通向邻村的主路,不巧的是巷道和主路中间隔了一条3米多宽、2米多深的人民渠。7户想走主路要绕个大圈子,眼瞅着主路却要绕大圈子,觉得不便。7户找到刘家桥。刘家桥说,那就修座桥。7户就泄了气,你看我我看你,又跟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地回望刘家桥,一个个模样看上去像张嘴等食的雏鸟。刘家桥说,我掏钱。7户就屁颠颠作鸟兽散。转天,刘家桥自己出资1万多元钱,买砂石料、购水泥、买预制板、雇人工,几天时间就在人民渠上架了座桥。在桥头护栏的水泥没干的时候,不知谁在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刘家桥”三个字,和建桥的日期。转天,被刘家桥看了,他嘴上说,这咋行,这咋行,我就是个寻常老百姓。可谁都看得出他心里美实,走起路来都与往常不同,像只骄傲的斗鸡。
刘家桥爱酿酒,葡萄酒,山楂汁的色,类似于干红的味,却又不同,劲大,一个高脚杯能让人上头,两杯就倒。葡萄酒配方密不外传,刘家桥谁也不说,别人问起,他说是要带进棺材的,所以连刘家桥老婆也不知道。刘家桥自个不喝酒,说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但喜欢给别人送酒,喜欢别人喝他的酒,醉得五马长枪,人事不省。每年他都要酿上人高的几大塑料桶的红酒,谁想喝只要上门说,老刘,我想喝酒了。他就说,你拿瓶子来,我给你装。转天,别人再来要,他依然给,直到把酒送完为止。酒香不怕巷子深,问刘家桥要酒的人越发的多起来,村里的、镇上的、县上的、市上的。酒也让刘家桥认识了好些人,他曾在人前排夸过,书记、局长、秘书长,最高的到市人大副主任,都喝过他的酒。村里人就给刘家桥出主意,既然酒好,让他办个酒坊,酒名也想好了,就叫两杯倒。刘家桥不干,他说,酿酒是兴趣,是乐趣。他不爱钱,钱是什么,钱是毛驴子(毛驴子在新疆属于骂人的话)。
刘家桥有钱吗?他没钱,在村上他只能勉强算个一般户,土屋土房,烂桌木床。虽如此,他家的门面却讲究,高门大院,原来院当央还有一块影壁,壁上浮绘着仙鹤竹林图,后来女婿跑车,车没处停,影壁就拆了。院内架着“全球红”葡萄藤,只为庇荫,自家却少吃,每年葡萄叫麻雀偷吃了大半,挂在藤上晾成干大半。还有个小园子,但园子里没种像样的树,十几年的枣树不知是缺肥还是缺水,还没个成年人高。枣树边有个地窖,盖着帆布盖子,留着半步宽的口,里面养着十几只流浪狗。家里虽说还有几亩葡萄地,就是老两口在干,春夏秋冬,葡萄要扒要修要摘要埋,家里没个劳力,就得请人,请一次二十多张粉色人民币,一年合下来要万把块钱。卖葡萄干的钱,紧赚不够慢花,即便如此,刘家桥却喜欢把钱往外散,散钱的原因就是他闲不住,更看不惯,若闲了就浑身痒,若看不惯了浑身就像粘上了麦穗穗一样,膈应。
有一年,村南头有条长约百米的公用老渠,泥巴渠,豁了口子,水泡了路,泡了刘家桥的架葡萄的水泥桩,东倒西歪。刘家桥堵豁水口,水大得冲了他摔了个屁股敦,豁水口堵好了,刘家桥准备回家,但一路总觉得屁股又凉又疼,就手摸了把,裤子连内裤都扯了口子,白晃晃的屁股肉上扎了玻璃渣,拔出来额头疼出一层汗。刘家桥就骂人,他骂人不含糊,啥话都骂,他骂玻璃,骂烂渠,骂没人修渠,又骂自个是个毛驴子咋也不修渠。转天,刘家桥动用了人生第一次拿红酒换来的关系,从镇上要来了一批“U”形水泥预制板,自己又掏了1000多元钱买水泥砂石料顾人工,把防渗渠修了起来。
村上人感谢刘家桥,村上感谢刘家桥,但刘家桥不要感谢,修桥修渠是乐趣,往外掏钱散钱换许多人笑,换许多人过得舒心,他要的就是这些。在刘家桥的世界里,事情总是千头万绪却是能一件件理清楚并解决掉的。他从不在一件事上停留,干完干不完都会继续干下一件事情,他深知所有事终有一天都会全部干完。所以他插手的事情多,所有看不惯的事情他都要往看得惯上整。邻居媳妇吵架,他管。小孩尿炕,他管。就算别人家的鸡若是走路绕八字他也上前踢一脚,让鸡端正了走。在村里,刘家桥是比村长还村长,老婆不止一次说他,给你发工资啊,你是党员啊,你骚情?刘家桥说,千金难买我乐意。老婆恨气锤他。他说,再重些,刚好骨头这两天沉。老婆不锤了说,我给你按摩啊?刘家桥说,我可没有闲钱给你。
这两年,刘家桥好像是听了老婆的话,一门心思要入党,于是到镇上的书店买了新党章,大夏天闷在屋里不开窗户,不开电扇,开着台灯,坐得笔直,戴上老花镜看党章,指头粘着吐沫翻一页,动作优雅得像个大学教授。老婆扫地,说,抬脚。他抬脚。老婆说,字认识你不?刘家桥不吭声,兀自用指头粘着吐沫翻一页。不一会老婆拿湿毛巾给他擦汗,说,你都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了。刘家桥依旧心无旁骛,像根木头让老婆摆弄。看完两遍党章,刘家桥找村书记,村书记说,行啊,我当你入党介绍人。又要刘家桥写入党申请书。刘家桥回家写,又洗澡又换新衣服,憋了半天,只写了自己的名字,赶紧又跑了一趟镇上买了新字典。借着字典,他熬了一宿又一宿,熬出了黑眼圈,老婆说,你都坐下病了。刘家桥骂自个是个瞎熊,嗓门大有屁用,没文化。骂归骂,字还是要识,申请书还是要写。最终,申请书写了十几个半张的信纸,最后定稿还是半张信纸,交给了村书记。村书记拿着半页纸端详了半天,收下了,刘家桥如释重负。村书记却说,还要每季度写思想汇报的,刘家桥肩头似乎又担起了一座山。
自此,刘家桥就一边识字一边入党,村上的事却也怕耽误,识字识得乏了就四处溜达。溜到地里,看有人家葡萄地长草了他拔两把,回头又堵着人家门口数落,懒怂;听说有人家要烧好煤,上门问清楚,便帮联系车到木垒去拉;瞧见有人家着了火,他哼哧哼哧跑半个村子叫人救火,鞋跑丢了继续跑……他闲不住,干这干那,忙前忙后,忙完了,累得驴喘,却又怕刚识的字从脑袋里跑了,匆匆回家,指头上沾着吐沫翻字典。
一年前,刘家桥转成预备党员了,从此,无论穿什么衣服,胸口总别着红艳艳的党徽。但仍然闲不住,管的事更多,更宽,在村里每天风风火火得像个儿娃子,仍是那副破锣嗓子,喊出一声,依旧能惊起树上的麻雀,吓跑觅食的鸡。
一号买卖提
村里有十几户买卖提,分不清楚。后来,就有了大买卖提,小买卖提,村东的买卖提,村西的买卖提。再后来,村里又有买卖提出生,于是,村里人就按年龄给买卖提划成一号二号三号……一号买卖提82 岁,是村里最老的买卖提,不仅个头高骨架还大,人虽说干瘦,牙掉得没剩几颗,脸凹下去,锁骨突出,胳膊上的肉松松的挂在骨头上,身体把衣服撑得像一张弓,但站在那儿就像一只没毛的骆驼。
一号买卖提是村里的“四老人员”,老村长老党员老模范,常是坐在自家门口的木墩上,两腿岔开,双手交叉盖着手杖头,挺直地望着前方,活像个将军。见有人路过他家门口,他就盯着看,你若冲他笑或是打招呼,他就邀你房子里坐。进房就要你脱鞋上炕,他儿媳似乎时刻等在房子的某个角落,只要一号买卖提说,来客人了。他儿媳准会端出一盘子馕、巴达姆、葡萄干、馓子、开心果和一壶泡好的玫瑰红茶放在炕桌上,有时还会端上一盘手抓肉和斗鸡抓饭,这些都毫不夸张。
早些年,村里大集体,一号买卖提可能还被叫做村东买卖提或是小买卖提的时候,因为个子高又年轻又壮实,追她的古丽一大堆,有一毛驴车那么多。但是一号买卖提看不上,他一门心思竞选生产队队长。村里下力气的活,如割麦子,修水库,淘捞坎儿井,一号买卖提闷头就干,干得最快最好,头上的汗珠子就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因为能干,他年年是标兵。村里人说,他是累不死的牛。他说,他不是牛,他要活成头羊,不做羊尾巴毛。
后来,一号买卖提32 岁就当上生产队队长,当了队长就成了“野人”,有家跟没个家似的,古代有个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他是一天十几次路过,连家门看都不看,饿了啃馕,喝坎儿井水,困了倒头睡,树底下、水渠边、草堆里。偶尔回家,老婆说他连个毛驴子都不如,毛驴子走丢了,还能找到家。一号买卖提在村里是队长,但在家里是萨伊马洪(妻管严)。他不争辩,毛驴子有毛驴子的好,能套车拉石头拉土块就是好毛驴子。老婆赶他跟毛驴子睡,他铺盖卷也没卷,披了个露絮的羊皮大衣,走到驴圈的槽前问驴饿不饿。驴啦昂啦地叫。他一翻身躺在驴槽里就睡了,鼾声比驴叫声还大。
有一年数九寒天,村里刺扎刺扎的冷,树叶冻得一拨就碎,好多村里人的手上皴出婴儿嘴似的口子。公社下达了一批麻绳的赶制任务,一号买卖提带着几名党员到田间野地找麻草,地里的麻草一搓就断。有经验的老党员说,把麻草捆绑在一起放进坎儿井水中泡湿,这样做麻绳就好做一些。但是数九寒天下水,再说麻草在水里会浮起来,如果在麻草上放上石头或是重物压,又会让一部分麻草断裂。公社催得又急,咋办?一号买卖提二话没说,撩起裤腿,双手抱着麻草捆,跳进了冰冷的水里,用身体压着麻草。接着,三四个党员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下水……
一号买卖提在水里浸了一夜,硬挺到第三天麻绳赶制完成,送到公社交付完任务。从镇上回来的路上还乐滋滋地做了回毛驴车把式,手里拿着鞭子唱: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唱着唱着,人就咕咚后仰倒在了车板上,人事不省。随人赶紧拉一号买卖提折回公社卫生站。看病的是个老大夫,配了些药,又架柴火给一号买卖提烤了两天两夜,一号买卖提却好了。事后,老婆埋怨过一号买卖提,你是为了公家的事连命都不要了。一号买卖提头一次在老婆面前说硬话,我是党员又是干部,我不跳谁还会跳?我不干谁还会干?我的命就是公家的么。老婆暗自流泪,一号买卖提觉得亏欠,转天从公社扯了一段艾德莱斯绸送给了老婆。
过了几年,村里包田到户,村上的几百亩地不够分,分了不够吃。一号买卖提思谋着在村北开荒,村北是片戈壁,可以再开出几百亩地。开村民大会,意见不统一。一些村民说,戈壁滩只能长出石头,长不出粮食。还有一些懒汉瞎起哄,只有勺子(新疆方言,傻子)才想在戈壁上讨吃的。一号买卖提拍桌子瞪眼,一片安静,他说,老祖宗有句谚语:软骨头的呻吟多,懒汉子的借口多。说罢不等举手表决,就决定开荒。次日,一号买卖提就带上村上的党员和先进分子吆着自家的毛驴车,车上拉着坎土曼、十字镐、铁锨就直奔村北戈壁。戈壁要配熟土,沙土中和,地上才能长东西。一号买卖提就叫人从熟地拉土回填戈壁,从戈壁拉沙回填熟土地。毛驴车队就在戈壁上来来回回运沙土,硬是碾出了一条路。将近半年,一号买卖提在村北戈壁上开出了百余亩地。来年春上,引了一次天山雪水灌溉,新地饱饱地喝了水。地半干时,一号买卖提从乡上求来了一台大拖拉机,翻地、耙地,撒了向日葵种子。没到半月,原来的戈壁一片新绿,喜人的苗随着戈壁风咕噜噜的翻滚,像巴郎子的沟蛋子一样喜人。一号买卖提露出白白的大门牙笑,人却黑瘦了一大圈。
又过了几年,整个地区进行农业结构调整,大力发展高经济收入的葡萄代替小麦、棉花、高粱、玉米等作物种植。文件下发到村里,村里召开村民大会,又是议论纷纷。有人说,葡萄是饿死头三年,新种的葡萄三年内不挂果。有人说,这三年不种粮食吃撒呢?不种棉花穿撒呢?不种高粱养撒呢?撒都没有吃风、吃土的吗?听着议论,一号买卖提没年轻时的火气了,他耐着性子等人说完,就说,改种葡萄各家自愿,等葡萄收了,以后眼珠子不要红就行了。离了会场,一号买卖提还是带头,第一个将自己原来种棉花的地开了沟种起了葡萄。新葡萄生长的三年里,很多村民看了一号买卖提的笑话,买粮食吃,买棉籽油吃,买草喂羊,一号买卖提的耳根子也被“萨浪萨浪”骂得滚烫。但在三年后,葡萄挂果,晾晒成干,一把把钱装进了一号买卖提的口袋里,那些当初反对种葡萄的人口水流了一地,一个个又都改种了葡萄。
几年几年又几年,一号买卖提就老了,干不动了,但看着村里越发的新、越发的年轻,他心里就美。若有一天,你要是得闲,真的路过村里,看到一位像将军一样的老头坐在门口,你一定要上前跟他打个招呼,他也一定会邀你到家里做客。当炕桌上摆上了果盘,抓饭拉条子吃到嘴里时,他会告诉你,村里吗越来越好了,路吗柏油路,房子吗富民房,家里吗电视看的呢,羊腿啃的呢,手机玩的呢,车子开的呢,日子好的呢……
老白(bei)
“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桔梗,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只要挖出一两棵,就可以满满的装上一大筐。哎嘿哎嘿哟、哎嘿哎嘿哟、哎嘿哟,这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哟,这也是我们的劳动生产……”这虽是首朝鲜民歌,但如果是出自一个84岁的村民口中,大约谁都会惊讶到嘴里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这个84岁村民叫白本云,村里人都爱叫他老白(bei)。白虽是姓,却也是老白做人的道理。在村里老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却又特别到不能再特别。普通是他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标准的藏蓝色中山装,一支拄得像镀了一层蜡的榆木手杖,一根总夹在指间的“唢呐形”莫合卷烟。仅此而已。然而他的特别之处却非常特别,他1953年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1967年入疆参加支援边疆建设。简单的两个履历,就像他整个人一样,看上去平凡无奇,内里却满实满在。
1953年除夕前夕,19岁的老白离开张家口,随着大部队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战场。在老白的回忆当中,那时候军列“哐吃哐吃”像只巨大的穿山甲在朝鲜的大地上掘进。车厢里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战士,背上背着清一色二战时苏联用的莫西干步枪,大家像新媳妇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入夜后,列车伴着冗长的“吃呀”声停了下来,各节车厢的战士像泄洪一样从列车厢涌出,头顶的天空霎时被惊鸟群似的照明弹照得刺眼,耳边还不断传来枪炮声,那枪炮声远的听着像滚动的石磨,近的听着像炸在头顶的闷雷。
驻扎下来后,老白分配在后勤排,每天只是在战事中的战壕挖掘、装卸物资和后勤补给任务。老白说,每次当他看到从不远处的阵地上传来的枪炮声和腾起的滚滚硝烟,他急得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疯狗。他太想像儿子娃娃一样在炮火中流血。为了争取能上战场,每次战壕挖掘任务分配下来时,老白就头一个冲上去表现,凿岩石、挖树根、搬石头,累到浑身骨头疼,却一刻不停。排长就说,你小子别把蛋累掉了。老白说,只要能让我上战场,掉就掉了。排长骂他,你小子懂个求,后勤如果保障不了,还打个求仗?说着就往老白屁股上一脚。这一脚老白却觉得很受活,他说,那年月如果一天不被排长骂或是揍一顿,简直啃红薯都不香。
全面反击开始后,美国鬼子们近似疯狂反扑,随时随地都有被轰炸、被偷袭、被扫荡的可能。一天,老白所驻扎的地方河上腾着白雾,头顶的飞机像鬼魅一样突然从白雾里探出脑袋又突然消失。耳边飞机轰鸣和枪炮声一声紧似一声。老白他们排正在清理补给线上的三角钉,突然,一架敌机似乎擦着人的头皮飞过,一颗炸弹在离老白不到10余米的小冈上炸开一朵巨大的碎石花。那是老白在援朝战场上第一次负重伤,便同伤兵和部分当地群众一起转移。入夜后,他们在一座山体的空洞里休整,但脚没落定,又遇到扫荡,枪声很近很紧,如果队伍整体再转移容易暴露,但如果反抗,紧紧靠医护排和伤兵胜算几乎为零。就在这时,一个朝鲜妇女为了掩护在场的所有人,让自己的儿子背上枪,穿上充志愿军的衣服把敌人引开了……
老白身体恢复后,战争已经结束,他继续随部队留守朝鲜,每天除了帮助当地群众修建被摧毁的房舍,便去山沟里搜集废弃的装甲车、汽车、枪、炮架等一些战废品。从此,老白也慢慢学会了一些机修技术,将搜集来的汽车修好,供当地群众使用。回归太平的朝鲜大地显得安详,河水幽静如女子,山峦沉稳如男子,优雅的优雅,雄壮的雄壮。夜晚,朝鲜人喜欢在河边点起篝火,像老白一样的驻扎战士是被特邀的,大家炖上一大锅狗肉,喝当地酿的包谷酒,一边跳舞一边唱歌,一边吃肉,好像战争从未发生,大地从未千疮百孔。
1956年,老白随军离朝,踏上回国的列车,列车一路向北驶向久别的国界,突然有人轻声唱起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整个车厢里的战士也跟着唱了起来,嘹亮高亢的歌声像巨响的山崩压碎了前行的列车声,然而,歌声戛然而止,阵阵哭声像海啸一样淹没车厢……那是老白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场面,他想起了那些永远埋在朝鲜大地上的战士,想到了那位把儿子献出去的朝鲜母亲,眼泪不禁地在眼眶打转。多年后,他仍怆然不已,他说,能活着回国的战士都知道自己的活是无数个勇敢的命换来的……
回乡不久后,“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成为当时的主旋律。1967年,老白从张家口坐车一路向西,在这个草少、树少、花少、水少如同白纸一样的吐鲁番落了户。起初老白被分配到农场,虽然老白是退伍军人,但因为老白个子小,身形瘦弱,外加沉默少言,并不被看好,干的都是些拾柴、割草、喂马的毛力气活。老白说那段日子无聊透顶,每天日头好像刮掉的胡须,一茬茬旧的被刮掉,一茬茬新的又长出来,日子也好像土块一样一天天垒起来,垒到你越来越看不到头。直到有一天,邻近农场的英萨村从公社分下了一台柴油机,淘汰原来的水力磨。从此,老白才觉得日子丰满,有了肉感。
当时,县上派下来了使用柴油机的技术员,但只呆了一天,教会村里的专干怎么使用便走了。没过几天,柴油机出小毛病,专干会使不会修,干瞪眼。村上便托人给县里捎信,但回来的人说县上的技术员去了其他公社,得等十天半月。新近的现代化设备,如同一块废铁搁置在磨坊。村上又连续几天派人到其他公社聘请高明,但新机器都是见过却都没修过。老白是在一个早上来到英萨村的,他是听说了四队柴油机坏了,凭着自己在援朝时学的机修技术,抱着十足的信心去的,但从此,就没有离开过英萨村。那天村里人都见证了一个奇迹,又瘦又小的老白只是看了看柴油机,拔了机壳,拆了大件,叫人到公社买了轴瓦,回来装上,那块本来如同巨大号的废铁的废品却又似烈虎一样咆哮开了。村里人如获至宝,专门杀鸡宰羊款待老白。为了能让老白留在村里,村里人联名写信把老白从农场挖了过来。
1969年,公社里的每个队基本配了柴油机,由于老白的机修技术独秀一枝,不久后,县上水管站的人想调老白进城,那个年代进城就等于有了“铁饭碗”,可老白并未同意,而固执地待在村里将自己机修的手艺白白地交给别人。别人给他粮票做酬谢,他都不要,他说,那时候人都不容易,拿了别人的粮票,别人咋吃饭?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后来,老白教会了很多人,自己却“失业”了。老白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跟村上人去掏坎儿井。在村里掏捞坎儿是要命的活,每次坎儿井的掏捞都是从死门回到生门、从生门走向死门的过程。
村上的最大的一次坎儿井塌方事件是发生在1971 年,春灌迫在眉睫,但是坎儿井大面积塌方,造成井水断流。按照以往经验,疏通上下游,只能一个人下到井底,爬过狭窄的横井,到达塌方区,凿出塌方区。然而,谁都知道,塌方区一旦被凿开,积水无疑会像泄洪一样冲出来,在狭窄的空间里,面对洪流,下去的人生还几率几乎为零。这种事村里人都避之不及,老白却主动请缨,他让井上的人用麻绳绑住他的一条腿,自己带着刨器,交代井上的人,只要他一凿通,扽一下绳子,井上的人就把他往出拉……如今,坎儿井水如同流绸一样闪着光涓涓流淌,老白身上因数年掏井留下了几十处大大小小的疤痕却鲜为人知。
很多年后,老白依然是老白,就是老了,更显的平凡了。然而,村里人见到老白依然会竖起大拇指,什么机修的“能人”,什么砸了铁饭碗的“勺子”,什么掏捞坎儿井“儿子娃娃”,什么战风沙开戈壁的“把式”……老白听了褒奖,只是傻乐,莫不回答。村里也有人问过老白,这大半辈子干那么多到底图个啥?却没有回答。有时老白只是喜欢自娱自乐地唱:“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唱着唱着,他脸上、手背上、脖颈上、耳蜗里的老人斑,就会随着那苍老的歌声慢慢起舞……
张财东
张财东如果还活着,大概有100 多岁了吧。可有时他确实还活着。张财东是谁?按旧社会的说法,财东是个“巴依”(财主的意思),然而,这个巴依却以一个好人的形象在村里人的脑海里活了100 多年,不得不让人好奇。说起张财东,就要说一个坎儿井,在新疆以汉族人名命名的坎儿井为数不多,但张财东坎儿井却是一个。
民国三年(1914 年),一个40 来岁模样、形容黑瘦、身着粗布长衫、脚蹬布鞋的汉族人,挑着一副宽扁担,担着两个中药箱,来到了一个全村都是头戴花帽、身穿袷袢、足履靴子的维吾尔族村——英萨村,这人就是张品庆,也就是后来被称之为张财东的人。关于张财东的祖籍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山东,也有人说是河北,更有人说是关中,但祖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村里落户;重要的时他不仅为人治病、赠医送药,还救了全村的20余名维吾尔族村民;重要的是他从此被传为佳话。
初到村里,张财东虽说是个赤脚医生,但凭着自己的医术和多年行医的经验,除了村里人看病,还给城里人看,渐渐“英萨村有个张神医”传遍了十里八乡。关于张财东的医术,当时有个传说,张财东给人看病时有个习惯,隔着帘子把脉,凭脉象便知对方得的是什么病,需开什么药,并且药到病除。不仅如此,如果是名孕妇,张财东能通过脉搏得出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巴郎子还是古丽,并且百看百准……后来这些传说,有人推测是村民为了感谢张财东而编造的,在村里零星几个见过张财东的老人的记忆里,因为张财东每次给村里人看病,只要是付不起钱的人,给一个高粱面馕,张财东也会帮人把病治好。人心换人心,所以当时村里就慢慢传开了“英萨村有个张神医”的说法。也正因为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让张财东的名气迅速像烟花一样四散开去。
后来,找张财东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最远的还有从迪化慕名而来的病人。看的病越多,张财东赚的钱也就越多。富起来的张财东便在村里开起了荒,雇人掏捞干涸的坎儿井,养上几百只马羊。张财东忙不过来,就把地租给村里的人种,马羊分给村民养,每年收一些租金。张财东也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巴依”。说张财东是巴依,村里人会立刻纠正,张财东不是“老爷”,张财东可比“巴依”善良得多。村上逢个肉孜节、古尔邦节,张财东会分给村民一些粮食和油,宰杀一匹马和十几只羊,分给村里人。逢上春节,村民自然忘不了张财东,把家里炸好的馓子、打的新馕端上,携老扶幼一大家子人来到张财东家拜年。虽然张财东对村民送的东西来者不拒,却每每都是用更多的粮食作为回赠。
村里的82 岁老人木塔力甫对张财东有着特别的感情,可以说是念念不忘,他愿意跟任何人说张财东,他说,有一回父亲从马上摔下来,在炕上躺了两年,张财东就来到家里给父亲看病。两年里,张财东一直叫人送药让父亲服用,而且分文不收,直到父亲病好。土改的时候,张财东被划成地主成分,被公社拉去戴高帽挂鞋子游街,晚上回来就关在村里的土窝子里。但村里人却都不避讳,每晚都有人偷偷给张财东送吃的。木塔力甫说,他还和父亲给张财东送过馕呢,父亲说张财东救了他的命,是他的恩人,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老人说着,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当然,张财东也是我们全村人的恩人。
1944年,英萨村的进步青年阿不来孜参加了解放军。在一次返乡动员其他青年一同参军时,被国民党的反动残余发现,阿不来孜为了躲避追杀跑回村里,听到风声的反动残余追杀到村里甚至想屠村。提前获知消息的张财东赶紧将阿不来孜及村里的20 多个村民藏在一个坎儿井下。他们在坎儿井下躲藏了近10 天,为了不让井下人饿死,张财东将家中所有的粮食和牲口都贡献出来,直到反动残余烧毁村庄,一无所获,悻悻离开。风平浪静后的村子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烧毁的残垣断壁,张财东又倾其所有家产和村民一起重建了村子。自此,那条坎儿井也就以张财东名字命名,张财东也就被村里人刻在了心里,祖祖辈辈。
如今,张财东还有几位后人零落在乌鲁木齐、哈密、鄯善各处,离得最近的是居住葡萄沟的二儿子张俊怀,却也已是81岁高龄。张俊怀对于父亲张财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母亲说过他出生后,一直没有奶水喂养。父亲张财东有个叫吾术的好朋友听说后,就登门把张俊怀抱回自己家让老婆帮忙喂养。张俊怀说,他是吃维吾尔族妈妈的奶水长大的,所以他的一些生活习惯,也跟维吾尔族一样,多年不变。他还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
土改后,张财东的家业变得一贫如洗,张财东也最终因年老体弱,又医不自治,不久后便驾鹤西去。张俊怀说,虽说家里衰败了,但因为父亲生前的善行,他们一家没受多少罪,时常得到村里人的接济。到了张俊怀要结婚的年纪,家里没钱置办,是村里一个叫巴吾东的人将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卖了180元钱让他把老婆娶进了门……
再让张俊怀回忆父亲,他就是冗长的冥想,良久良久,最后喃喃地说,可能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遗产就是施恩不图报吧,就像村头的古桑树,长啊长啊,就像张财东坎儿井的水,流啊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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