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工厂,但没建在工业区。远望厂房孤零零的,四周环山。从市区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提着包拉着箱子还得走好几百米土路,这可比我想象中偏僻得多。天有点晚了,我咬着牙猛地快走了一段。工厂门是紧闭着的,很大,旁边门卫室的门是开着的,比较小。我直接进了门卫室,一个叼着烟的老头坐在里面。我眼见的:有一张床——但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靠着墙,窗子陷在了墙里,窗沿有支冒着热气的茶杯,杯口耷拉着茶包绳。
“小伙子,大包大箱的,来接我班哒?”
他笑了,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和口腔了,一副标准的慈祥脸。
“啊,是,我是来当保安的。我想,应该是换您的班。”我的确有点紧张了,我的确是听我叔讲了这次要来换一个老头的班,不知为何还是要表面显出不知道的样子。这不诚实的怪招我从来没学过,但还是脱口而出,大致是骨子里带的吧。
“嘿,这么快,我早上才听说。”
其实我得知已经是一个星期前了,我没说。
“是,是吗,哈哈……”这笑容是我用嘴巴硬提上来的,但我看他笑得那样实在。
“行了行了,就是有点儿突然,原打算着喝完这杯茶就收拾的,唉,这……”他皱了眉头,好像在等我的一个回答,面部的肌肉全被提了上去,不再年轻的脸皮变得一皱一撮的。他嘴上还叼着那支烟,烟灰攒了不少还没落下,冒出的烟雾有一部分嵌在了他脸上沟壑里。
我说:“没事,明天收拾也没问题,我附近找个地方先住下吧。”其实我已经够累了,我想这一次可能要为违心的话付出代价了。
“哈哈!”他大笑两声,脸上的皱纹更凸显了,“周围也就这厂里的宿舍能让你睡了,不过你闻到里面的味儿肯定就得跑回来。”
他脸色转而严肃,一口把烟吸尽,扔在地上踩灭了,又笑着说:“你要不嫌弃就睡这吧,我晚上看会儿书,明天一大早就走。”
我不自觉把目光转向他的桌子,看见了那赫然垒着一沓子书,头一本是《红楼梦》,仔细看还折了不少页角。
我说“没事没事,我精神得很,我熬一个晚上没啥的。”我的确是完全出于对他身体着想,是甘愿的。
“得得得,可别仗着有个好点的身体就逞强。要不,这晚上和你聊聊,交代交代工作,度过去行了。”我瞌睡得很,打心底不想和这老头子聊一晚上,但最后还是满口答应了。
“得”听见我同意后他捧上那杯茶坐在了床上,示意我把东西放下也坐上去。“天暗嘞,把灯开开吧。”
我把大包小包都放在桌子上了,紧挨着那沓被《红楼梦》盖着的旧书,把桌上的小台灯拉亮后,坐到了那床垫已经发黑的“大板凳”上。
“这地儿没信号,想联系就用桌上的红色电话。”说话时他又点了根烟,“厂子应该会派人来教你,不过他们说的别听,没用!”
“这平常很忙吗?”我试探性地挑起话题,“晚上是不是要巡视?”
“巡视?哈哈,没听说过。我们在这的职责就是防止记者进去,没其他的了。”
“这厂子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害怕别人知道?”刚语毕,我就发现了我的莽撞,但覆水难收。是我爸给我介绍的这个工作,他并没有告诉这厂子是做什么的,他说我不必知道。
“呵,照我说,这就是帮骗子。他们是不会告诉你的。”他顿了一下,喝了口茶“以前这是个造纸厂,还是那帮子人,现在在造假书,不过依我看这厂子也快倒闭了,现在真书都很少有人买,假书更没市场了。”
“也是。”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工厂建的这么偏了,原来是拿这山水树木充当保护伞。
不知怎的,这个老头突然从床底下翻出来两瓶小二锅头,是超市里几块钱一瓶的那种。他向我挑了下眼睛:“来点?”可我表示出了对这毫无兴趣。
“噢,对了,你要是到时候看这厂子快倒了,你就去警察那举报得了,还能奖励几千块钱,拿着钱走人就行了。”我喏了几声,想着这老头平时想的还真多。
我们都沉默了,他放下茶,从桌子的抽屉里拿了两只小酒杯,递给我了一个。我还是拿上了,算是答应了。他把那二锅头举着,给我倒了半杯,给他自己倒满了。我从小待人接物就比较冷漠,这时我发现不会说话真是个致命的缺点,望着一杯杯割着我喉咙,烫着我嗓子的液体从口中滑进,我却没有一点能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万幸,他终于开了金口:“小子,你是为啥来啊?对这外面的世界失望了?”
“算是吧。”其实主要是我叔让我来这的,我平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叔非让我来上班,平时还能给父母寄点钱回去。
“父母不会想你吗?”
“我想他们更想我能出来做些事,别整天待在家里。”“没有爱人吗?”
“现在和以后应该都没有。”
“嘿,这世上什么不可以放下?像你这样无欲无求
的,也算是来对地方了。”他又燃了支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有爱上的人吗?”
我也沉默了一会:“算有吧。去年离婚了”
“为什么?”
“我想我可能不需要她这种爱,她对我的关心可能有点过头了。”我摇了摇头,“那你有吗?”
“傻。”他脸色微红,应该是喝的有点多了,“我曾经有。不过她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我脑中一阵嗡,又不知道该说啥了。
他像是被我撬开了话匣子:“我的确爱她,她也爱我,没有骗你。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听起来多幸福啊,是吧?”
“那孩子应该是要比我大多了吧。”这话听着确实刮耳朵,因为我只是想把这杯酒缓上一缓。
“是吧……想该和你父亲一个岁数哩。”
“那……”
我还没想好回应什么,他就开口了:“想听故事吗?”。
“什么?”我发出了一种想让他说出下文的语气。
“就如同我给你讲的那样,是四十几年前,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总之那年我二十三,这我记得。我在造纸厂上班,是个车间主任,她也在造纸厂上班,是个工人。她被叫“厂花”,是厂里最好看的一个。我不算英俊,但她休息的时候总会找我出去吃个饭,聊聊天,没过多久,她就向我表了心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是不是真爱呢?我想不是。每个人出生以后就像站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有人来有人走,一来一往的人流中只有那些你记忆深刻的人留下来了。房子里有的人站的远、有的人站的近,有人远离你也有人靠近你,如此循环。她只是那群人中第一个出来拥抱我的,靠得比摸着我头的父母还要近,但毕竟世界如此之大,这种难得的机缘,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你可能听不懂,我接着说,你别不耐烦。
我们初尝了甜蜜的爱情,我们互相体谅、理解、包容,她想要快快结婚,我们便只过了一年就结婚了。直到生孩子那年,三年没吵过一次架,那时我感觉我真是太幸福啦。哈哈,你看我现在这样,应该能猜出来有了孩子之后一切就变了。
给孩子起名字时,她死活要给孩子起名叫童子,还要跟她姓张。说实话,名字叫什么我觉得无所谓,只要她喜欢就好,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孩子跟她姓,我经常问她原因,她从没回答过我,我们为此争吵了很长时间。出于爱吧,户口本最后还是填上了张童子。自那之后,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从早到晚一言不发,没事就抱着孩子望着窗外愣神。
哎……
当时,她总说自己很累,从工厂辞了职,整日待在家里,只靠着我在外面赚钱支撑家庭。孩子三岁了,他的脸庞也随即在我脑海停滞了。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家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生气。她带着孩子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张纸,就是那张纸把我以后的人生锁死了。是她留下来的,我的妻子留下来的。”
他不说话了,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拖着步子移向床边,从床褥下掏出来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我想这应该就是他说的那张纸了。
“给,就是它,你看看。”他把纸递给了我。
信纸又黄又皱,上面还有三滴刺目的黑红色血迹,上面这样写的:
刘知峰:我对不起你!
我带童子走了,这六年多来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只是我的一个阴谋,一个计划而已。我知道这很伤害你,但没 有办法,我不能再伤害我的父母了。
我之前给你说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其实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还在乡下,我这次回去了,就不会回来了。你经常问我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叫张童子,实际上这是我弟弟的名字,他比我小五岁,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孩。
但他在三岁的时候失踪了,是被生不出孩子的邻居拐走的。当时我的母亲发了疯,在家里他们最宠爱的就是我的弟弟,指望着他传张家的香火。后来,我的母亲也失踪了,有人说是跳了河,也有人说是跑出去找童子了,但我只知道我过了二十多年没有母亲的日子。
这一切其实都是我造成的,是我送走了童子。因为父母对他的宠爱,不到八岁的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父爱与母爱,每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我难受极了,每天晚上都会哭,哭这不平等的生活。这一幕被邻居发现了,怂恿我把童子偷出来,独享父母的爱,还答应给我五百块钱。我当时太愚蠢了,竟然照做了,以后我每每拿起那五百元钱都会冒冷汗,是我把亲弟弟送出去的,我永远不会忘。
在这件事情之后,我非但没有得到父母的爱,反而是活在了更冰冷的家庭里。母亲走后,父亲便会经常跪在院子里,他说是在向老天爷谢罪,他一谢罪,我就流泪。自那时起我就决定要把弟弟找回来还给这个家庭,让张家的香火能够传下去。
我经常去城里四处打听,但总是绝望而归。我知道真正的张童子已经回不来了,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幸福地活在城市里。18岁那年,我揣着那五百元钱到了城里,随便找了一家工厂当起了工人,以最快的时间找到了对象,怀有目的地结婚生了孩子,让孩子有了非农业户口,给孩子起名为张童子。
说实话,我爱过你,在你同意和我谈恋爱的时候我爱过你,在你同意和我结婚的时候我爱过你,在你同意给孩子改姓的时候我爱过你。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爱,可能因为我没感受过爱,认识你之后的我和小时候一样,每天总哭,我太不想伤害你了,所以我想,不愿伤害应该就是爱吧。
如今我要离开你了,我的确是怀有险恶的目的,但我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放不下你。我没办法回报你对我的爱,我也恨我自己,但这是我生命中唯一大事,我希望你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吧,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请求了。
希望你能忘记我的名字
信看完了,我递还给了他,向右一瞥,窗子已经泛红了。
他接过纸,一把揉皱,紧紧攥在手里。他望着地板,依然平和地说:“你肯定想问我我恨不恨她吧?”
“是。”
“我当时恨极了,每天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可过了两个月之后,我就平静下来了。我想她了,我想童子了。”他又点起了烟。“之后我报过警,举过牌子到处寻找,但都无济于事。我用了三年,花掉了我所有的积蓄,去了两百多个城市和乡村,问过数十万人……”
“有什么线索吗?”
他晃了晃手,把烟灰晃到了地上,说:“对我而言,每一个地方都有线索。好在最后我总能清晰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太无情了,当我花掉我最后的二十元钱时,我知道我这一生再没什么指望了。我回到了造纸厂,哪还有我主任的位置,就连车间工人都当不上了,好在厂长详细了解了我的事情后,怜悯我,让我当保安。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厂名换了好几轮,工厂里也没我认识的人了,只有那些杂树野草,还在拼命地向上生长。我本以为我就要在这里与世界告别,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你小子来接替我这老东西了。也对,这么老了,哪还能干保安呐!”
他笑了几声,笑得十分无力,我的鼻子酸了好几下。
他的目光从下向上,嘴唇禁不住抖动了起来:“我现在要走了,可是,我走哪儿去呢?”
突然,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冒出来:“来我家呆着吧。”
我眼睛一亮,“叔,你咋来了?”
坐着的老人猛然站起来,“你是谁?”
“张桶子,原名张童子。”
我的眼珠开始往外凸。桶子叔?张童子?莫名其妙叫我来这工厂当保安……
老人张着大嘴,猛撮两下鼻子,瞪圆的眼珠险些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你是,刘志峰和张的儿子张童子?你是童子?”
桶子叔咽了下口水,“是,我是您儿子张童子。”“童子!”老人大叫着跑到桶子叔的旁边,抱紧了他,左手还攥着那张信纸。
他俩都哭了,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拥抱了十几分钟。桶子叔把他搀扶出了门。我还在屋子里,我想这老人也不会回来收拾东西了,他的过去就如同一股旋风,瞬间就消失了。一切咋这么像电视里认亲节目一样快速且奇妙,桶子叔敲了下窗子指了指我,随后扶着他的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开了。
夜幕徐徐降落,我望着厂区里鬼鬼祟祟来回穿梭的影子,想起了爱,摸向了桌上的红色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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