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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致富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752
山泉

欢腾的葫芦谷

乡间有句俗语——汉子矬,矬一个,老婆矬,矬一窝。细细琢磨,此言不虚,可谓经典之谈。男女婚配,就如植物杂交,母本尤为重要,生儿育女必定受其基因影响。葫芦谷村的明雪斋时常替老邻居陶延信担忧。是的,陶延信长得五大三粗无可挑剔,老婆就大为逊色了,虽说模样勉强入流,身材却又矮又粗,像个杌凳子,背不起一条麻袋来。一双儿女都随她,差一点儿就沦为侏儒了。闺女好赖能嫁出去,儿子就不行了,娶媳妇可就难了,弄不好要打一辈子光棍,当真这样,那可就枉为一辈人了。有人贬嘲陶延信,除干庄稼活外,还开兵工厂,既购买“坐地炮”,又制造“炮弹”。他儿子陶刚名没错起,活脱儿一个泥缸,俨然武大郎转世,又如土行孙重生。
  陶宏是葫芦谷村德高望重的村老,看过好多闲书,人称老宏爷。他引经据典力排众议:“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三国演义》有张松献图的故事,张松是个难得的人才,稍有不足是个矬子,曹操看不起他,刘备却器重他,以客相待,结果刘备得了四川地图,为建立蜀国打下了基础。再说武大郎尽管个头矮,但为人诚实,讲求信誉,颇有人缘,烧饼做得好,是老字号,生意很红火,所以才娶了个俊俏媳妇潘金莲,要不是西门庆拈花惹草,用现时的话讲叫插足,人家自然会白头偕老。再如《封信演义》有个土行孙,一身好功夫,尤其擅长土遁,帮助武王伐纣立下不少功劳,后来娶了个如花似玉的邓婵玉为妻。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满天的云彩,谁敢说哪块下雨,哪块不下雨。”
  明雪斋说:“老宏爷说得没错,也是劝人之方,但是对于陶刚来说,要想跟正常人那样娶妻生子,实在是太难了。”
  葫芦谷顾名思义是个地形狭窄的山沟,充其量有三四十户人家,七八十号人丁,通常谁家母鸡下个蛋,全村都知道。那些嘲讽之语自然而然传到陶刚耳朵里,他喟然长叹,直说能生个穷命别生个穷相,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确实像个泥缸,眼下他已是扔下二十往三十岁上数的大龄青年了,居然没有一个媒人上门,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俗话说男人要闯,女人要浪;人挪活,树挪死;与其死守葫芦谷,不如出去闯江湖。主意打定,就把这想法向父亲和盘托出。陶延信再三斟酌,觉得除此而外别无选择,死逼梁山闯关东,置于死地而后生。便两眼噙泪嘱咐道:“你尽管放心走吧,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在外面闯荡好了就干下去,势必混不下去再回来,打不米来,袋子还在嘛。”
  陶刚听了父亲这番话,更加坚定了信心。
  陶刚的表哥在百里外的港城打工,据说收入较为可观。他便找出了表哥的联系地址,打点停当,辞别了父母,背着铺盖捆儿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葫芦谷,坐上了通往港城的公共汽车。
  一时间,陶刚外出打工成为葫芦谷村的热门话题。明雪斋心里再清楚不过,现时,大凡村庄的男女青年,都自命不凡,坐立不安,脚不落地,心想上天。不管模样长的丑俊,也不管本事如何,都赶时髦似地拥到城里。说来真令人不可思议,也不知他们挣了多少钱,都能娶上媳妇,甚至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不法分子也混得人五人六的,成天拿着手机,哇哇啦啦的,真不知吃了几碗有豆的干饭。相比之下,那些安分守己在村务农的青年就不行了,姑娘们说他们没能耐,家雀不离屋檐,一辈子没出息,连眼边子都不喜夹。像陶刚这样的矬子,要想有闺房之福,门儿没有!此番他外出打工,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能娶上媳妇,为自己争口气。他跟老宏爷说起这码事,老宏爷赞同地说:“此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陶刚这孩子虽说长得矮,却很精明,依我之见,十有八九能如愿以偿。”
  明雪斋说:“托您老的吉言,但愿他心想事成。”
  陶刚几经打探,顺利地找到了表哥。表哥见了他非常高兴,得知来意后表示鼎力相助,当即将他介绍给工头。工头是表哥很要好的同学,乍一见到陶刚,心中有些不快,碍于面子,只好收下。
  这伙民工正在马路旁边挖深沟下水管,那水沟有披肩深,站在沟底往上撩泥是很费力的,陶刚一个矬子更是力不从心,干了不大一会儿,就累得汗流浃背溻湿衣衫。尽管如此,他仍翘着脚竭尽全力往上撩泥,压根儿就不会磨磨蹭蹭耍心眼儿。工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顿生怜悯之情,便让他去干别的活计。他深知工头的用意,心里十分感激。歇憩时,他见工头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随手将烟盒扔掉了,便悄悄离开工地,到附近小卖铺买回两盒上挡次的烟,趁人不注意塞给了工头。甭看区区一盒烟,却是陶刚在知恩报恩,工头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为人诚实脑瓜灵活的小矬子,时常让他干些跑跑颠颠的勤杂活儿。
  有一次,一位老民工在安装水管时,不慎挤破了手,鲜血止不住地流,老民工干活泼辣,用布条缠一缠照干不误。陶刚见状拔腿就跑,不大一会儿就买回一盒创可贴,取出一个给老民工敷上。老民工要给他钱,他说啥也不要,并告诉大家,往后谁若遇上这种情况,可跟他要。陶刚尊重老民工,经常帮他们干些琐碎小事,民工们自然对他颇有好感,至于他在工地上干多干少,谁也不计较,都风趣地说,关爱这个“超龄儿童”,就等于支持了希望工程。不出一个月,陶刚与这伙民工相处得相当和谐。
  一天,工头对陶刚说:“我有个熟人,姓廉叫廉志强,在码头上管事儿,权儿不少,家境也挺好。他结婚好多年才生了个儿子,两口子对其甚是疼爱,如获至宝般擎在手心里。现时儿子上小学了,要亲自接送没时间,让他自己上学,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太危险了,没法子,只好雇个心底诚实、责任心强的人专门护送,吃住都在他家,工资肯定不少。我掂量来掂量去,觉得你是最佳人选,我跟你表哥说了,他非常同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陶刚不假思索地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没有您的热情推荐,我做梦也做不到。你放心,我愿以自家性命担保,倘若不能胜任,我不但不要工钱,而且还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法律制裁。”
  适逢大礼拜,工头和表哥带着陶刚来到廉志强家。陶刚嘴甜,一见面直呼大姨大叔,而且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两口子见他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尤其长着个“娃娃脸”,疑是刚下学的学生,也就痛痛快快地接纳了,当即将儿子廉明介绍给陶刚。
  该着陶刚时来运转,廉明居然与他一见如故,称他哥哥,还拖出一大箱子不同类型的奥特曼和变形金刚,让他陪着玩。陶刚本来童心未泯,摆弄这些玩具更是驾轻就熟,把廉明逗引得咯咯直笑。在场的人见他俩相处得这么亲热,心里都感到踏实了。
  打那开始,陶刚就在廉志强家住下了。每天早晨陪廉明上学,傍晌天再把他接回来;吃过午饭依旧护送,傍晚提前到学校大门口等候。从家到学校要横穿三条马路,还要走一段农贸市场,大约有三里远。陶刚深知,这桩活计虽说无比轻松,但是责任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容不得半点敷衍,一路上总是心存戒备,如影随行。他是个高中生,当年仅两份之差没能考上大学,怀揣委屈回乡务农,现在辅导小学生绰绰有余,于是,到了晚上,自愿担负起辅导廉明学习的任务。廉志强夫妇成天忙于业务,无暇顾及孩子,见陶刚辅导得甚是专业,就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非常高兴。陶刚是农家子弟,一向手脚勤快,每日里除接送、辅导廉明外,还帮主人拖地板、刷厕所、擦门窗、抹桌椅、洗拖鞋,几天下来,家里拾掇得有条不紊,分外洁净,较之往日,大为改观。有时他还为主人出去买米买菜,总是如实报帐,将剩余的钱如数返还。日久见人心。他这等诚实勤快,主人非常满意,有时索性给他一笔钱,让他斟情购买鱼肉蔬菜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主人如此信任,更要洁身自好,他将所买之物一一记帐,日清月结,一目了然,俨然一个称职的小管家。
  这一天傍晚,陶刚提前来到学校大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廉明出来了,便与他沿着农贸市场往家走。有人牵着京巴狗在散步,那宠物十分漂亮,长毛洁白,像个棉团,走起来蹀蹀躞躞的。廉明喜欢狗,便笑眯眯地朝它招手,京巴狗不知好歹,误以为这个男孩要打它,竟朝他狂吠起来。这当儿,从旁边蹿出一条浑身黢黑的藏獒,猛地扑到廉明面前,张嘴欲咬,廉明猝不及防,一时不知所措。陶刚反映灵敏,急忙挺身而出,将廉明挡在身后,结果被藏獒扑倒,等藏獒的主人抢上前来拉住藏獒,陶刚腿上已被咬了两口,创口挺深,鲜血淋漓。陶刚抱腿呻吟,疼痛难忍。藏獒的主人是个大款,赶忙开车将陶刚和廉明送到医院治疗。廉志强夫妇闻讯后,火速赶到医院,廉明将事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爸爸妈妈说了,夫妻俩对陶刚感激不尽。
  藏獒的主人通情达理,直向廉志强陪不是,表示无论花多少钱他都承担。陶刚不愿借故刁难藏獒的主人,只住了两天院就回去了。藏獒的主人过意不去,除付清住院费用以外,还给了陶刚五千元,作为误工补贴和精神补偿费。陶刚将这笔钱毫无保留地给了廉志强,说:“我住在您家吃在您家,每月你还给我那么多工资,我已知足了。再说,廉明也受了惊吓,受了刺激,这笔钱理应有他一份儿。”
  廉志强说:“你在我家呆了这么长时间,对我家的情况是了解的。说实话,我家不缺钱,这笔钱就该着给你,你要是再不收下,往后就别进我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陶刚只好收下。他很会办事,从中拿出七百元,买了两辆自行车,与廉明骑着上学。通过这码事,廉志强夫妇对陶刚愈发信任,把他当作自家亲戚对待。
  陶刚一直把廉明送到四年级。
  这一天,廉志强对陶刚说:“廉明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来回接送了。我已经在码头上给你安排了工作,是专门管着验收出口石材的。这些石材主要是路沿石、台阶石、还有大理石板材,合格的就收下,否则就卡住,让发货人拉回去重新加工。我没拿你当外人,虽说去码头工作,但是可以随时回来。”
  陶刚深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万万没有料到主人会对他如此厚爱,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差事,收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陶刚又踏入一个崭新的天地,但见海港吊车林立,巨轮往来,汽笛悠扬,好不繁忙。出口的石材大多是花岗岩,全是石匠们一锤一錾镩出来的,凡是运到码头上的,几乎都合乎标准,他都签字收下,稍有差池的,粗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足可鱼目混珠蒙混过关,然而,他心儿细,眼睛好使,搭上眼就能看出来。发货人要拉回去返工吧,运费太贵,就恳求陶刚收下,背地里给他点好处。陶刚没忘自己是庄稼人,在家乡也见过那些加工石料的人,一锤一錾嘣嘎嘣嘎的,镩块石料委实不易,别扔下要饭棍打要饭的。俗话说十个和尚能混进一个秃子,兴许洋人看不出来,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吧。这么弄了几次,居然顺利出口,发货人自然没亏待陶刚。
  陶刚越干越会干,越干越得要领,与一些石材加工场的发货人关系特铁,时常与他们进出宾馆酒店,两年下来,他有了不少进项。他知恩报恩,时常买些好东西到廉志强家看望,这愈发讨廉志强全家人的喜欢。
  陶刚再回葫芦谷探家时,就不用乘坐公共汽车了,小轿车一直送到家门口,从车上取下好多精致的纸盒纸袋,让村里人眼热得慌。
  明雪斋对老街久邻讲:“我与陶延信素有交情,这次陶刚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陶延信特地送给我一条大鲅鱼,说来你们不相信,这条大鲅鱼足有化肥袋子那么长。”
  众人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鲅鱼,玄啦!
  有人紧接话茬:“今天中午,我看见他家的猫衔出一个蟹子盖,好家伙,足有砂碗口那么大。”
  众人皆惊愕。
  陶刚可谓衣锦还乡,整个葫芦谷为之轰动,真个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谁也想不到这个被人戏称为“泥缸”的矬子竟然发恃恃了!
  老宏爷说:“不瞒你们,陶刚还惦记着我,给了我一盒海参,值好多钱哩。我早就说过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叫露水珠引河水,好光景还在后头呢,不信等着瞧。”
  陶刚多次到各个石材加工点视察,对石材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相中了一座小石山,那小石山全是花岗岩,而且石质特好。他先与当地村的村委主任拉近乎,一回生二回熟,这趟送他一箱海米,下趟送他一套西服,久而久之,关系特铁,情如拜把子兄弟。当他提出要买下这座小石山时,村委主任也不傻,提出要入干股,这样价格自然相当便宜,二人当即拍板成交。陶刚回去跟廉志强如实汇报,廉志强对此大加赞赏,表示大力扶持,很快帮他购置了所需的机械设备。
  村委主任在当地雇用了一些石匠,采石场很快开张。机械化作业加快了采石进度。推土机推去表土。凿岩机钻出炮眼,装上炸药后遥控引爆。石炮响过后,石匠们挥锤击錾在岩体上凿出一排扎窝,然后在扎窝里一一塞上扎子或者錾子,抢起大锤依次敲击,将所需石材割豆腐般从岩体上劈了下来。大吊车将一坨坨岩石吊出石场,让切割机按所需标准加以切割,尔后装上大卡车,分送到各个村庄,让石匠们加工,等加工好了,再统一运到码头。陶刚集采石、加工、运输、出口于一身,大大地拓宽了挣钱门路,腰包很快鼓起来了。
  有一次,采石场一个石匠不慎让钢丝绳勒断了两根手指,陶刚恰好在场,立刻派车将其送到市医院,因抢救及时,使之断指再植。陶刚没有冬过忘雪,也如藏獒主人那样慷慨解囊,送给那个石匠一笔钱,让他安心养伤,等伤愈好可再回采石场。那个石匠感激涕零,直说遇上了好人。那个石匠有个独生女儿,正值豆蔻年华,长得相当标致。她见陶刚这等仁义,又得知他至今孑然一身,便爱慕不已以身相许。陶刚喜泪泼天,表示与她终生相爱绝无二心。
  陶刚的婚礼定在父亲六十大寿这天,为了隆重庆贺,特地请港城京剧团去葫芦谷演出。消息传出,附近村庄的人们如同赶山会一样拥进了葫芦谷。葫芦谷自安下村子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与此同时,廉志强一家三口,还有陶刚的表哥和那个当工头的同学也都前来捧场。
  戏台扎在村子东面,对联悬挂舞台两侧,红布金字分外耀眼,右面是:庆贺延信六十大寿,左面是:亦贺陶刚新婚志喜;横幅是:改革盛世佳话多,笑声飞出葫芦谷。
  演出之前,陶刚西服革履神采奕奕地登台致词,未出村时,他在人多广众的场合下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眼下竟然文质彬彬侃侃而谈:“大树再高不忘根,河流再长不忘源。葫芦谷养育了我,我始终把它放在心坎上。家乡父老眼瞅着我长大成人,也关爱过我庇护过我,我永远忘不了您们。这次回来,一是为老爸祝寿,二是为自己完婚,同时请剧团前来演出,让父老乡亲分享这份喜悦。我还要回报家乡,投资将出山的路加以硬化,还要捐款给学校,改善办学条件,今后让更多的孩子走出葫芦谷,出去施展才华,报效家乡,报效祖国!”
  陶刚的致词言简意赅情深意长,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陶刚携新娘拜见父老乡亲,尔后请出父母。陶延信夫妇身着唐装,端坐太师椅上,乐不可支地接受儿子儿媳的参拜大礼。
  一时间,喜乐奏响,烟花绽放,彩屑飞扬,整个葫芦谷笑声荡漾。
  祝寿和婚庆仪式结束后,演员们开始登台表演。中午,陶刚大摆宴席,招待亲戚朋友及全村长辈。
  入夜,燃放烟花爆竹,放了足足一个小时,那烟火把葫芦谷的夜空装点得五彩缤纷灿烂夺目。放完烟火,剧团上演歌舞。
  老宏爷坐在前排,对明雪斋说:“我早就说过,满天都是云彩,谁敢说哪块下雨哪块不下雨。你看,咱葫芦谷村这么多人,却让陶刚带来了一场久盼的透地喜雨。”
  明雪斋不由得点头赞同。

活祭

大凡村子总能扒拉出几个颇有特点的人物,譬如青石岗村的老宝聚,在吃大锅饭的年代,打心眼里渴盼分田单干,在生产队劳作时一发牢骚,就流露出这层意思,为此,人送绰号老单干。他委实是这么个人,干自家的活计,拼死拼活,就像使破驴一般,然而给队上干活,则如挠皮痒,仿佛考古人员挖掘古墓似的。他吃别人的,能吃出汗来,别人吃他的,能疼出泪来。乡亲们少不了在背地里点他的故事。这不,就在全队劳力吃罢“地头烟”欲起身干活的当儿,他扛着大镢急三火四赶来了。队长一脸不快,宝聚叔,你怎么又磨蹭到这个时辰才来?老宝聚放下大镢,说我在家撩了一圈粪,没来得及洗手就赶来了。队长揶揄地说,你真会算计;把劲头使在家里,却来队上胡弄工分,你别犟嘴,为什么不等散工回家再撩?老宝聚气抖擞地点上一锅儿旱烟,斜眼白了队长一眼,正想顶撞,谁曾想几个小青年恰到分寸地起哄,又想单干!又想单干!队长一挥手,干活!老宝聚让人寒碜了一顿,又没捞着吃“地头烟”,索性将烟锅儿朝镢柄狠狠地磕了几下,就势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刨地。他满腹牢骚,操,眼下这种劳动方式真要人命,老少爷们如同一些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粽子,丢在一口大锅里,咕咕嘟嘟一烀就是几十年!谁要赶集或是干点私活,要瞅队长的脸色行事,高兴时方可恩准,否则不予放行,你还有咒念么?他打量了一下在场的劳力,除队长不得不来之外,队副、会计、保管都未来,心中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操,生产队这种鸡巴劳动形式,净他妈养活闲人,只要当上芝麻粒大的官儿,就可撩边打蹭不干活儿,难怪他们像苍蝇见血似的争着干。一个个游手好闲,都扎煞仄楞得不轻,都依仗什么,谁把他们惯的!如果实行单干,各家经管各家的地,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不饿死才怪!他这么想着就不正儿八经地干;镢头擎得高落得轻刨得浅,节奏缓慢,艮不悠悠,足可持久奉陪。队长朝他瞥了几眼,老觉塞眼,遂抛过一句,就不能紧凑一些;撩粪的劲头哪去了?虽说没指名道姓,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人一语道破,倘若单干,还这么个干法,非饿个驴逼朝天不可!人们哄然大笑。老宝聚朝那人翻眦了一下眼珠子,怒骂道,净他妈蜘蛛结网随腚啦啦!刨了一阵子,队长说吃担烟吧。老宝聚擎起镢头,闻声而住,多一镢也不刨,破罐子破摔呗。他趄歪在地堰上,慢条斯理地抽着老旱烟,自言自语:《三国演义》一开头就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话让编书的说绝啦,等着瞧吧,过不了几年,保准要分田单干。
  队上有块地在山谷中间,是块肥沃的沟头地,当初加入合作社时,是老宝聚家的。谁承想一场大雨过后,横锁山谷的石堰子塌了,别人没有焦急的,唯独老宝聚感到心疼,当真退回单干,这不毁了!他许久没见队长安排人去拾掇重垒,就急得什么似的,就主动提示队长,那块石堰子该砌起来了,免得再下涝雨冲跑了泥土。队长心中一阵好笑,脸上却装出难为情的样子说,这几天农活撵人,劳力打不过点来,这样吧,给你三个工,你去把它垒起来吧。按说这桩活计起码需一个强壮劳力干五天,谁知老宝聚痛快答应,美滋滋地领命而去。他搭上手就光干不歇憩,上来烟瘾了就衔着烟袋干,并且落晌落黑,没有埋汰的时候,好像身上安装了一台发动机。他先清基后砌堰再填土,忙上忙下,扔下锤子捞铁锨,一憋气干了溜溜三天,终于按期砌成。虽说累得腰痛,却是心甘情愿,并且逢人就夸队长会打算料理。
  老宝聚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长成人懂得什么了,自然混同一起随波逐流。老宝聚就添了一份沉重的心事:人物是一理,猪生下来才三天,就知道背趟;模拟干那传宗接代的玩艺儿。何况人乃万物之灵,天长日久,情深意浓,眉来眼去,心领神会,趁拉屎尿尿的当儿,自会溜进山沟旮旯和浓荫深处,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有道是家长的脸面全装在儿女的裤裆里,不可掉以轻心哪!因此他把儿女管教监视得极严。有一天傍晚,他见大女儿与一个小伙子说了几句悄悄话,立马就起了疑心。队长为了赶活计儿,直到下来黑影了才散工。老宝聚一反常态,磨磨蹭蹭走在最后面。他的大女儿许是憋不住了,要轻松轻松,就遛进一条窄溜溜的小山沟,这时,那个小伙子正从另一个方向迂回过来。老宝聚的眼里揉不进砂子,索性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蹑手蹑脚尾随跟梢。走进小山沟,拐过两道弯,果然见女儿和小伙子久别重逢般正欲搂抱亲热。这还了得,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二人骤然一惊,慌遽躲闪。女儿见是父亲冷古丁出现,就羞得不行,捂着脸跑出了山沟。小伙子也嫌他太愚板太自私太多管闲事了,遂与他女儿淡薄了。弄得女儿大哭了一场,且滋生了逆反心理,几经媒人提亲,横竖不开尊口。老宝聚也不焦急,相反心中隐隐感到有些欣慰。
  真让老宝聚说对了,生产队这种劳动组织形式确实不行,大伙儿虽说捆拉在一起,但人心背向、同床异梦,各家打各家的小九九。古语说得好,合马瘦、合房漏。这种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了,路越走越窄窄,越走越拙拙。上面及时推行了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宝聚那个乐呀,嘿嘿,甭管起什么名字,甭管内容有多花花,说到归齐是分田单干了,到底合久必分了。这下子可不管你是队长还是会计保管什么的,大家统统一个样,都是属鸡的,天上下雨地上湿,各家刨食各家吃。老宝聚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实现,见了以往嘲弄他的人就反唇相讥,怎么样,到底单干了吧?这回你服不服?对方无言驳犟,直说他是老谋深算,堪称村里的预言家哩。
  老宝聚家里劳力多,在生产队还未解体时,可以在队上干活拿工分,眼下不行了,青石岗村地亩紧巴,分的地就不够种,空余时间不好安排,况且往后还要繁生添丁,没有生存之本你能扔石头打天么?你能张嘴喝西北风么?真个是按倒葫芦起来瓢,这样心不用烧,还得烧那样的心!老宝聚心里不踏实,得便就拐着粪篓子绕村逛荡捡粪。有一次,他看见一条发情的母狗招引几条公狗在村东北面的废砖厂上周旋戏闹。他就势望了一下那片废墟,心里立马透亮了。这个废砖厂足有四十亩,荒废数年无人问津,倘若费点汗力将它开垦出来,可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他为自己慧眼识宝而沾沾自喜,转回村找到村支书,开门见山要求承包那片废砖厂。村支书说,你要承包就承包吧,闲在那里也派不上用场,但是你得贴墙糊壁掏出几个钱,也好堵住老少爷们的嘴。那是那是。老宝聚连连点头,心中暗自高兴。敲锣听音,说话听心,咂摸话味,用不了几个钱,就故意吭哧斟酌了一阵子,最后裂裂嘴作出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样子说,这样吧,为了你在老少爷们面前好交待,我每年给村里五百元,承包期干脆签它三十年,就是一万五千块呀,村里还不是白捡么。村支书巴不得有人把废窑厂开垦出来,种上庄稼,青奥奥的,让人看了顺眼,就跟其它干部商量了一下当即拍板了。
  老宝聚有个亲戚在镇建筑队开推土机,就前去求援,是亲三分向,烧火就热炕。推土机很快开来了,没用几天,削高垫洼填巴平了。只是中间有个深坑,如果垫平,需要大量泥土。老宝聚揣摩着,不如就手挖个平塘,旱天可灌溉,雨天可排涝,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就让亲戚拱了一天,挖出一个平塘。
  这回老宝聚和儿女们有了用武之地,足可使开方天戟了。他们成天如同羊儿被拴在草地上,心无旁骛地在废砖厂上忙活,只一二年的光景就开垦出一大片荒地来。
  这一天,村支书领着电视台的记者来到废砖厂,扛摄像机的人打老远儿拍了一阵子,老宝聚父子光顾埋头开荒全然不觉。当一行人来到近前,他们才住手与之寒暄。村支书说老叔啊,这遭你给咱青石岗露脸了,你的勤劳致富举动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这不,电视台的同志们专程慕名来访。老宝聚闻言致力推辞,咱干这点营生用不着张罗八火的,咱庄稼人天生是个出力的命,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要是懒塌塌地坐着,天上能掉下馅饼来么?过去在集体干活时可以胡弄,秃子充和尚熊工分呗;现时不行了,你是驴是马要拉出来遛遛。住疃住村的,大多势利眼,你日子过好了,大家都敬颂,你日子过累了,谁都膈应,我说话向来是碾砣磕碾盘实(石)打实(石),你们说对吧?
  记者说,老大爷你讲得全是大实话,很好,我们全录了音。这次采访就到这里吧。说罢与老宝聚父子一一握别。
  老宝聚送走了村支书和记者,细想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并不过分,遂对儿女们说,刚才权当歇憩了,赶紧干吧。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呐。
  老宝聚委实占了“天时”,正赶上计划经济改为市场经济,各级干部因势利导,什么值钱让老百姓播种什么。
  老宝聚深知马不食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光按节令蹲勾在庄稼地里摆弄五谷是不行的,要想方设法挣大钱。他瞅准发展优质苹果必定有利可图,就捷足先登,在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培育优质苹果苗木。出圃时预先留下老苗,将荒地辟为果园,仅销售果苗就让老宝聚发了横财,日子就像掺进了老面发的面团,一嗤嗤地发酵起来。有人想探探他的水有多深,就问,老叔啊,你这两年玄啦,大概气弄了多少钱?你别害怕,我不借你的。老宝聚嘿嘿一笑,大树有个大荫凉,小树有个小遮挡,加上这年头钱票子煊得不仔成,进得多花得涌,两下一兑除,剩不了几个,年吃年用吧。然而,你家有黄金,邻居家有戥子,都估摸他起码攒积了三四百万元。
  三年后,果园挂果了,老宝聚索性在果园里盖起了房子,以果园为家了。果园很快进入盛果期,产量逐年递增,尤其价格一年高起一年,老宝聚的存款余额也愈来愈长了。家里应有尽有,农用车辆机械全部置备,成为这一带颇有名声的富户。富在深山有远亲。上头一些新闻出版单位时常派人前来登门造访,村里乡里要干点事情也央求他出点油水。盛情难却,老宝聚总是掂拢掂拢权衡利弊有选择性地像知了尿尿似的一一应酬,对于委任他的那些五花八门的衔儿,一律谢绝。别来那个景啦,人怕出名猪怕壮,倘若愈传愈烈,来刮油的会像蚊蚋样地纠缠我,粥少僧多,我可打点不过来。至于推荐他为市政协委员,则甚感欣慰。操,吃大锅饭时,动辄受人奚落,窝囊腌,如今也算是展扬门庭光宗耀祖了!
  人盼富庶花想容。老宝聚这等富裕,许多人托媒人上门提亲,有的想把闺女嫁给他儿子,有的想娶他的闺女,怎奈老宝聚高不就低不就,皆婉言谢绝。他心里的算盘珠怎么拨拉的,知情人心里溜清楚:他是怕儿子成家后不听他使唤,怕果园肢解了管理不善日子滑坡,又怕女儿找不到如意郎君跟着受累。说到归齐,他是怕儿女们硬翅出窝了,没有了劳力,他就成为光杆司令了。鉴于这种想法,他把儿女们的婚事一推再推,说是只要有了钱,不管年龄有多大,足可挑拣着找。为了笼络他们,他将近百万的存款进行了口头分配,等他行将就木时绝对兑现。摊上这么个爹,儿女们又能说些什么。
  老宝聚红红火火地过了几年,家业甚为兴旺。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曾想这一年腊月,他大病了一场,多亏有钱求医,才从死亡的边缘上爬回来。转过年打春时节,他旧病复发,预感有些不妙,宛若一挂潺潺溪水跳下悬崖跑出山谷,眼下正慵懒地流入暮气沉沉的沼泽。唉,快扔下七十往八十岁上数的人了,还不该这样么?回过头来瞅瞅,这辈子并不屈枉,末尾这几年让他赶上了好时候,让他使开浑身解数施展了一番,攒积了那么多钱,而且美名远扬,报纸刊登电视露面,人活到这个份上,死也闭得上眼了。
  老鸡恋蛋儿,老人恋孩儿。翌日早晨,儿女们进屋请安,老宝聚要他们坐在身边说说话儿。儿女们体谅爹的心情,免不了对他歌功颂德一番,还告诉他人们称他老财星、抓家宝、还说让他治理一个村也绰绰有余,倘若那样,老少爷们就跟着沾光了。说这些话,纯粹是让老宝聚听了高兴,大儿子开玩笑说,爹,等您百年之后,我们兄妹将隆重为您操办后事,请上高明纸匠扎制祭祀之物,再请两班吹手,让喜丧轰动四邻八乡,让您老人家在那个世界上也是一个阔佬,叫那些穷鬼恶神不敢惹逗您。兄妹们鸡啄米样点头赞成。老宝聚正色言道,难得我儿这片孝心,可是人死如灯灭,两手一撤,什么也不知道了,尽管你们把丧事办得如此隆重,也是瞎子点灯自费蜡。我看这样吧,趁我还有这口气的时候,你们就按刚才讲的统统做到,该请纸匠请纸匠,该请吹手请吹手,一切规矩照我死后那样安排,等准备便当了,咱就演排一场,我亲眼看见了,管比什么都好。儿女们瞠目结舌,好不惊愕。大女儿说,爹,从古到今,没听说有祭奠活人的,您别富得异想天开,无端想出个花样来。就是就是,那么做就不像话了。姊妹们随声附合。老宝聚见状大光其火,说了半天,你们是在糊弄我呀,是疼几个钱呀?我喜欢活祭你们就活祭,我不忌讳谁还忌讳!小儿子说,果真那么闹腾,岂不让人们笑掉大牙。老宝聚不以为然地说,咱就偏要这一手,咱就是要变着法儿传名后世。你们别再打绊拉了,我预感到离你们摔瓦盆的时候不远了,快分头去办吧。
  看来老宝聚要办活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儿女们念他生财有道发家有方,就满足了他最后的心愿。先请来两名纸匠,扎出楼房轿车现代家电密码保险箱等,尔后约好两班吹手,如期来赴祭日。
  转眼到了活祭这一天,老宝聚穿好买来的寿衣,对着大镜子一看,嗬,头戴拖翎顶子,身穿马蹄袖朝服,背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俨然一位大清官员,他不免心中一阵好笑,这不是在演戏么?操,生活本身就是演戏,咱就这么演下去,让大家看看我老宝聚“死”得多光彩,活祭得多气派!儿子买来一张单人檀木雕花床权作寿材,前后绑上悠子。老宝聚心安理得煞有介事地躺在上面,由八名壮汉上杠,抬着绕村缓缓而行。老宝聚的身前身后是两班吹手,笙管小镲唢呐大杆,此起彼伏,先吹“老江元”,后奏“小上坟”,其声悲切,凄凄惨惨。老宝聚勾起伤心事,想起先他而逝没捞着享福的老伴,想到前些年受的窝憋,不觉心中酸楚老泪纵横,瞥眼见那些扎制的描金贴银的祭祀之物,又觉欣慰惬意,遂欠身朝吹手喊道,别硬吹哀乐,可以夹杂上一些喜气洋洋的,吹好了,我回去给赏钱。儿女们哭笑不得,一任吹手随便咕嘎乱吹。吹手们来劲了,你吹“新纤夫曲”,我吹“走西口”,什么流行歌曲体操音乐不绝于耳。活祭的奇闻早已传出,附近村子的人都赶来看热闹,青石岗如同赶山会一般。人们把老宝聚抬到村西,将扎制的东西归拢一处划火焚烧了。老宝聚看看快晌天了,又见吹手们汗流满面,情知就这么些景景了,就与看热闹的人挥手告别,命儿女们打道回府。
  说来凑巧,这一次活祭,果真成了老宝聚跟乡亲们的最后永别,当天子夜时分,他就面带微笑长眠不起了。人们说他舍命不舍财,赶赴幽界认领那些高档商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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