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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疯语,琉璃香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728
张玫
  下雨时,我又去看那棵树,那个旧沙发......看树丛里的琉璃草。
  雨落下来时,我很窃喜,我认为时间停止在我想要的时空里。雨丝割断了世间的混沌和蒙昧,以及那些索命的食味烟火。这时我相信我们是独立的,每一个还有心性的人都恢复了清醒和智慧。我们的周围隔着琉璃一样的雨线,身上散发透明的气息,白色的光芒笼罩在周围。
  五月,立夏刚过,像一个时令的战士吹响了号角,步伐还没有迈进。夏还没有开始,正值暮春,布谷鸟也叫得清脆,四声啼转的布谷声象征性地在田野里呼唤,偶尔两声“布谷、布谷”洒在窗口,戛然而止后寂静无息。
  傍晚的时候,有一只性急的蝉也在草丛里鸣叫了几声。
  当然这是北方的暮春,北方的初夏。在这里不能说荼蘼花事了,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粗莽里涌动青色波流,序幕和闭幕都在舒缓接洽,沉滞流淌。
  南方早已经流转了花草光阴。“荼靡”这个词真的是南方的专用语,是它们固有的琴瑟曲调。对一个赏尽繁花絮絮的南方人来说,他们不懂北方迟暮迟缓甚至无有的春天,而对于北方的荒芜来说,春天更为显得激烈、涤荡、绵长。
  我不徘徊在下雨的季节,阴气逼仄的寒冷里。我知道北方的春刻不容缓,步履紧凑,大步流星,潇洒豪迈;一眨眼她就走了,走到了夏天;一不留神,她又无情地回到了冬天。介于夏和冬的臂弯里,春轻浮地像个脚踏两只船的女人,欲罢不能,爱恨痴缠。
  北方赋予每个人心里的,脚下的春也不一样。有的人会说“新疆没有春天,新疆怎么会有春天呢!三月雪没化,四月树才绿,五月就到夏天了。”说这话的人都是很正常的一个人,思维缜密,语气利落,一口气就把新疆置于无春的禁地。这令我很尴尬,也很寒心,瞬间我就跌入一个冰窖,开始翻越漫长的冬天。我开始讨厌这个素白的过程,季节,希望没有冬天多好,失去冬天多好。
  对说这话的人我心生忧虑,他怎样渡过了没有春天的日子。
  我对我的智商很悲哀,原来我四十多年来一直活在没有春天的土地上,我的乡土里只有冬夏秋三个季节,缺失了一个温暖美好的春。我曾经的春天都是我的愚昧无知里时间的错乱,还有我多情的想象力发挥了超强的作用。
  恐慌至极。恐慌没有春天,我将如何苟活于世。
  我用我的理由继续错乱时光,编排时节的顺序,哪怕它们插肩而过,哪怕它们碰得头破血流,哪怕它们成为两匹绿色野兽奔跑在乡间田野,伸开裂爪肆虐土地这块肥肉——狺狺狂吠。
  我确信我不能没有春天。我一直在阴雨霏霏的季节里逐鹿而奔。
  发现那棵树的时候,我先发现了那只方形的白帆布的沙发。
  这是一个土堆形成的山,是开发商无暇顾及暂时推平的一个稍高于路面的黄土坡。没有下雨时土是凝结的,很平整完美。沙发很突兀地扔在黄土山上,醒目独特,周围无一物相衬。可细致观察发现这沙发是有人刻意摆放在那里的。因为它面对着一棵树、一棵榆树、一棵坑里的榆树。
  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面看过这棵树。也许他还保留继续要看的机会,将那沙发一直摆放在风雨中,保持一个方位,一个姿势。
  沙发布已经发灰,没有破损,四周的弹簧钉子仍就是好的,很紧致地拉紧了布角。颜色陈旧了一点,像个饱经风霜的女人,皮肤没有坍塌,留下的是沧桑。从内在和外形上看,这个过时的沙发都透着雅致高贵。
  谁把沙发摆在了这里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多么有情调的人啊!据我所知方圆十里的村子没有这样诗情画意的人。除了我—一个另类,众目睽睽下的“孤独者”。我会卑躬屈膝俯视一些花草、虫子、蚁穴,还有谁超越了我的心境,行为。这个举动确实超越了我,思索了一下,我是不会坐在这么破旧的沙发上,孤独地面对一棵树。不是没有雅兴,也不是不能忍受孤独,而是怕周围的人说我是——神经病。
  我很好奇沙发对面的那棵树。这棵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周遭都是黄土,浮土,不确定的土地,人为的用挖土机奠定的地面,没有通水的渠道,没有同类,寸草不生,连块石头都没有。这样的环境根本不适应一棵树生长,一片植物繁衍。但树独独地从坑里冒了出来繁茂青葱,不老成也不年轻,四周枝条已经扩展蔓延,初具树冠华盖的样子。
  远远看过去黄土梁上一个小沙发,一棵青茂的树。周遭黄色尘土,人烟俱无,孤独陪着孤独,落寞陪着落寞,唯一陪着唯一。从远处看这是一幅独特的景致,从近处看这更是一件可观的事物。
  我想看到树的一切,它生长的方式,来历。
  坑的边上有一条歪斜的路痕,看来有人走下去过。顺路下去发现树的边上还有一棵小的榆树。大榆树的枝条搭在小榆树的枝条上,小榆树站在大榆树的树翼下。它还没有长大,但过不了多久它也会冲出地面。那时坑面上的树冠就更加蓬勃巨大,坑里就会枝繁荫森。
  此刻的树坑里空隙很大很开阔,堆满了塑料垃圾,矿泉水瓶子,人的粪便。很难想象树顶是美的,根部却处于肮脏的环境,即便这样树却长得非常好,知足快乐,干净翠绿。
  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下来过吧,他说不定在这坑里解决过一些问题。到底是谁在这里坐过呢,谁是这个沙发的主人呢,谁倾慕于这棵榆树呢?
  马路对面有一排裂爪榆,相比较山上的这棵普通榆树稍显高贵。叶子已经泛出黑油光韵,叶片张牙舞爪像无数个猫爪在空中撕脸。它们密集的叶片藏匿了一个巨大洞穴幻藏秘密;天上的云也张开了灰色,撕裂出一个相似的口子,两个洞穴离得很近仿佛重叠在一起,它们高深而幽冷地变幻莫测。
  微风中有一些烈酒的性子狂放不羁。
  琉璃草是文化路的南边树丛里的一些芊草。她不同于其它的野草顶着灰色的叶片,她有着纤长细致的丝条,笔直的在地面流线型地伸展,不弯曲妖娆,单一唯美,好像没有心机的女孩。我喜欢她伸开时的直线美,让我想到跳芭蕾的女孩绷直的腿,裹着白白的脚布。
  还像地面上长出来的雨,细细密密地拉开绿色雨幕,交织缠绵,却不缠绕依附;层层叠叠,每一根枝条都有她细细的筋骨,隽永的走势。枝条上有分寸地长很小的叶片,叶片里落着贼小的花萼,萼里有针尖那么点的一粒蓝,大概这就是她的花蕊。蓝色的花蕊似蓝色的星子撒落大地,这时天空是干净辽阔的,琉璃草上落着千万颗熠熠闪动的星星,向天空泛动她流落人间的美。
  女孩儿耳垂上有一粒小耳钉也是这么细小、精美......
  琉璃草让我感觉到了北方春天不曾有的温柔细腻,暮春里最后的婉约羞涩;以及固有的属于女子的清浅姿态,莞尔笑容。而这一切多么像寒冷的气息里春的拯救者,一个温柔的春的践行者。
  我最终没有发现黄土山上沙发上看树的人。
  在裂爪榆的树下也摆着一个沙发,这个沙发是印花的,但肮脏的成了暗花。这两个沙发一个在黄土坡上面,一个在黄土坡下面,遥遥相望像两个落魄的兄弟。
  谁把沙发搬到这里的,摆的这样近,一个树荫下,一个旷野里,他想酝酿怎样的美呢?
  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一定是一个在旷野里秘密行走的人。
  下雨时黄土山变得很稀软,我毅然不顾走了上去。鞋子深一脚浅一脚陷在了泥浆里,我对着沙发看了又看,对着树看了又看,然后给它们左右前后拍照。
  马路边上岗亭里的保安很诧异,一个劲地观察我奇异的举动。那时我像是在做一个侦破工作,保安以为我在雨中搜取证据。
  我怜悯钟爱雨里的这两个孤独哑语的物体。
  我踩烂了山上的泥,踩碎了他们沉默的呼吸,鞋子上沾满了泥又有什么,发现不了这个事物里的人,更让我难安、窘迫、焦灼。
  裂爪榆树下沙发上坐着的人是一个疯者。
  是一个晴天无雨的日子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的。他宽厚的背影坐在上面,从背影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但即便那样我也抛却了他所有的不好。我在想这个人应该是一个高人,能讲出高人一等的话,是一个用疾病掩盖了身份的智慧者。
  于是我刻意朝着他的正面走过去,他转过了头,那一刻有点骇人,他赤裸裸地对视我,右眼是正常的,左眼珠子通红鼓涨得像要爆出来。他的两只脚光着踩在他的球鞋上。我不敢对视他的红眼珠子,他吓得我迅疾离开,那一刻有点失望,没有得到高人指点的失望。我想像发现深山里的老神仙一样,想发现一位春天的智者。
  这个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我见过他几次。
  有一次是在初春的一个河坝里,我趴在河栏上看河水,看到他在下面洗几个矿泉水瓶子。那时雪水刚刚融化,河里的水有点冰凉,他将河水认真地灌到瓶子里,咕嘟咕嘟地摇晃,然后再倒进河里。
  还有一次是夏天,他躺在文化路上睡觉,身子下铺了几张报纸,呼噜打得呼呼作响,像睡在家里的席梦思床上,边上扔了几个啤酒瓶子。
  正面碰到时,他背着一个麻袋像在捡破烂。我以为他是捡破烂的,但没看到他拉着满实满载的破烂走在路上。他应该不以收破烂为生,他并不缺吃少穿,他有家人,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他捡破烂只是打发寂寥无趣的时间。
  他从来没说过话,没有那种胡言乱语的笑和呓语。有的时候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他期待着你和他说话,但他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会止住他的舌头。他的衣服有点污垢,穿戴有点邋遢。他也许是脑子神经上有点问题,但不严重,能懂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思维,只是拒绝了这个世界正常的交流。
  而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疯子、傻子、神经病,提起他就说他有病是一个疯子。
  那些沙发是他摆放的吗?他坐在上面都想些什么呢?至少我明白他在那一刻安安静静地享受树荫、鸟语、春风、花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那时候与天地与自然的融合,无声地交流、发痴和我是相同的类似的。
  我们是同一种人。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很可怜悲哀,又很孤独幸福。
  我走过去的时候,留在文化路上的时光——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远远地超过了一些云的变换,草的成长,风的停留;它们变换不同季节的身份、气息、味道,甚至爱情。而我始终如一地走在这条路上,保持一种姿势、一种心态、一种向往。
  雨中的琉璃草散发着鱼腥味,这与我在晴天时蹲在她身边闻到的香水味儿截然不同,风起时她吹过来的是一种药草香味......
  在不同时间段里琉璃草散发的香味治愈人的创伤、疾病、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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