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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亮的日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200
陈清平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呼啦——呼啦——,似乎在我的耳边,又似乎悬浮在半空中,与此同时,我的脚踝忽然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窜来窜去。突然,脚指被什么刺了一下,我本能地把腿蜷曲了一下,噗通摔在地上。
  怎么了。与我隔着火墙的宋明发出了在梦中才有的声音。
  班长,我摔下来了,没事。我往床上爬,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在稠密的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却看见变形的道路。那是我变形的道路,尤其是白天在井上机械地提下油管,在上百次重复单调的抽吸过程中,这种感觉更加膨胀。
  班长,那响声是什么?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一动不敢动地问。那声音忽近忽远的,让人不觉心悸起来。
  别怕,那是风吹的窗户纸声响。
  我睁着眼睛过了一夜。这是第七个夜晚。
  我过一天在火墙上划上一天。
  在石油大学毕业那一刻,我踌躇满志地规划着草都看着乐的未来,我似乎看到了闪闪发亮的日子,就在不远处。当被分配到厂修井队实习时候,我仿佛感到自己就是为这个油田而生的,亟不可待地向往着。
  报到当天,我随四个实习生跟着带队的领导乘着东风轿子车奔赴油区。随着一路的颠簸,歌声笑声也逐渐地减少。车窗外,沙丘没完没了地穿过,排队似的往后窜。沙土在车厢里弥漫纠缠,淹没了一切话语。随后,有了哭声。
  我没哭。但我的呼吸和脑中潜在的思绪都纷乱起来。我隐隐感到我塑造的未来在一点一点地碎裂,洒落在颠簸的搓板路上。
  当晚,住宿在沙丘上。我打开铺盖卷铺在沙土上,油然生起完全不同的感受,被褥里散发出的香气,使我凝滞在胸间的向往,灿然落地。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沙土。我们谁也不说话。我看着星空深邃,泪水流了下来。远处有狼在嚎叫。
  我们四个分别被分到四个修井队。我在十队,是金牌修井队。十队队长见到我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
  他满含深情地对我说,小胡,你去二班实习吧。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有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沉向内心。我说,好啊,听队长的安排。
  队长把我带到班长宋明跟前说,小胡是来咱们队实习的大学生,就交给你了。
  宋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他闪动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嫌弃我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便不自在起来,我把小辫子往后拢了拢,松了松肩膀,以示我的坦然。
  安排好点的住宿。队长看出了他的心思,挠了挠宋明。
  宋明背着我的行李卷,走在前面,一言不语。我也不言不语地在后面跟着。走到一个地洞入口处,看见一扇锁着的铁皮门。
  我问,我就住这地底下?
  他说,这是地窝子,冬暖夏凉,可好了。
  我跃下深入走,神经本能收缩着,我不知道面前要面临着什么。
  这间房一般是来领导检查工作时住的,条件相对要好些。他说。
  我进了地窝子,里面有两张钢丝铁床,几乎搁置中间,在上面铺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被单,悬挂的蚊帐,还让人感到有种归宿感。从天窗射下来的阳光像过滤一样,显得柔和很多,直直照射在种植在安全帽里的花朵。花朵在这个地窖里散发着香气。
  这是太阳花,这花好活,只要有阳光就行。种子是咱班上的人回家时候带来的。他说。
  我也喜欢这花。我说。
  说话间,我看到墙壁的沙土不停地往下掉。
  你先洗漱整理下,我等会带你去吃饭。晚上人到齐了,开个班会,后天咱们班要上远井,要安排安排,顺便你和班里人认识认识。这里的水很缺,用水的时候要节约……宋明一股脑交代完。
  我还没从这种陌生环境中拔出神来,只是点头点头再点头。
  沙漠黄昏有点壮观,缕缕夕阳透过空气,发散出的红色,使沙丘披盖上一层金衣。我忽然产生一个冲动,想扑到沙丘上去打滚。我看到金色沙丘联想着。
  正在这时,宋明说,今天吃的是好饭。
  什么饭。很着急想知道吃的是什么。
  牛肉炖土豆。我俩边说边一起进入食堂。
  食堂不大。用红砖简陋砌起来的是伙房,与伙房连在一起的是餐厅,是由特质的木板搭建的。里面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斑驳的餐桌上吃饭。他们有的人穿着油乎乎的衣服,油腻腻的手心里攥着一个馒头,手指还夹着一个在吃。
  手脏成这样了,还能吃下去饭。我心里嘟囔着。看他们三口并两口的吃饭姿势和样子,好似他们吃的不是馒头,而是稀有的难得吃上的饭食。我看到他们的吃相,我的嘴唇也滋润起来,更感觉到了饿。
  一碗牛肉炖土豆,一碗菠菜鸡蛋汤,一个馒头,这是我进沙漠的第一顿饭。我在黏糊糊的土豆里翻拣牛肉,可以闻到牛肉味道却不见牛肉丁丁。我挑了一筷子土豆沾了一下嘴,在汤里挑了几筷子菠菜叶子,看着飘着的零星蛋花,我没喝。宋明在我对面,稀里呼噜吃了一大半,看我没吃。他嘴里搅拌着饭对我说,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不想吃。其实我想说,我吃不下。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就转弯了。
  那哪能行,这里也没零食,晚上饿了怎么办。他说。
  我带的有饼干。我眼泪这时快掉了出来。我忽然感到有种莫名伤感,好似生活在天边。
  饭后,我跟着宋明来到他的宿舍,虽然也是地窝子,显然很粗糙很破败。门是三块木条订成的,不大的空间安置了四张床,一堆油腻粗粗粑粑的工作服和歪七扭八的工作鞋,堆积在门口。地窝子里散发着浓郁的油泥味道。在中间有张发黑的办公桌,上面放着四五个蓝色的文件盒。旁边安全帽里的太阳花,开的茂盛。最抢眼的是花旁边有个相架,里面有个清秀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
  宋明说,这是咱班宿舍,你先稍等一会。他们刚从井上回来,正在锅炉房冲澡,我叫他们去。
  我在凌乱的房间里顿升一种恐惧。不是对人的恐惧,而是对环境的恐惧。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地方不属于我。此刻,我脑子里思想云集,强制性地大量涌现毫无内容,由东到西,杂乱多变的念头。在两天之内彻底粉碎了出校门那一刻构建的大厦。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来了一个女的。地窝子外传来一个大嗓门。接着宋明带进来两个人。宋明对我说,小胡,我来介绍下,这是操作手陈尧,这是修井工刘强。
  陈尧扯起大嗓门和我握手说,哈哈哈哈,大学生啊,那好那好,你就叫我黑子吧。
  刘强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细声细语地说,欢迎你来我们班,你就叫我侠客吧。
  宋明说,人到齐了,咱们开会。
  我冲口就问。人到齐了,就这四个人?
  宋明说,是啊,就我们四个。你是嫌人多还是嫌人少啊。宋明笑着说。
  我无语。为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只是觉得有种凄凉的感觉。
  宋明开会内容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有一点信息,我听懂了,大意是在这两天做好去较远的地方修井准备,估计要出去半个月左右。
  会后,宋明给我发了棉的、单的工作服、工作鞋、安全帽和一些蜡烛,并嘱咐我说,上井一定要穿工作服和戴安全帽。我点头。
  我们宿舍离你宿舍不远,有什么事情,可以大声叫我们任何人都行,我们现在是一个集体。我继续点头。
  晚上的地窝子,确实比外面要暖和得多。白天晒了一天的沙漠,前半夜地表很热,地窝子很凉快,后半夜沙漠凉透后,地窝子却很暖和。这是我一夜没有合眼所真实感觉到的。
  我们四人是在第三天一早,调度室派的解放卡车送我们去井上。对于要去的井,我能干什么,能看到什么,我能不能做好,一概不去想。不敢想。
  在没有路的戈壁上,我被颠簸,晃悠的脖子根快断掉一样,晕得想呕吐也呕不出,此时,我真想甘愿把自己丧失地利落点。我的眼角,不断掠过的沙丘,疯狂地往后跑,一片焦黄,还是一片焦黄,焦黄,焦黄,瞬间我的身体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化为了一把焦黄的尘土。
  颠了几个小时之后。卡车在一座破房子跟前停下。
  宋明把我搀下车时候,我的腿脚失控,像一只喝醉了的猴子。我坐在大房子门边的一块石头上,口水、鼻涕、眼泪、汗水一起汇集在脸上。我感觉自己轻若羽毛的躯体从遥远的焦黄色地平线上漂浮过来。他们在卸东西。
  卸完东西,卡车开走了。宋明过来问我,小胡,怎么样了,好点没。
  我晕得听着这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我把头深埋在卷曲的膝盖里,摇摇头。
  娇气、娇气、太娇气,这能干啥。黑子的大嗓门扯起来。
  我把这话听得很清。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你去死吧。
  休息一阵后,侠客打开那个破损的门扇。窗户全部被砖块堵死,里面很黑,我们探着步子走进去,燥热空气摩擦着我们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个寒颤,感到正有无数的蚊虫和老鼠正云集我的头顶和脚下。
  宋明说,这是钻井队废弃的食堂。
  待我们眼睛终于适应这里面暗淡的光线后,便明晰了方向。我朝四周巡视着,这里面,干草、铁板、废木料、塑料品、粪便以及铺天盖地灰尘,散落满地。窗户缝隙被旧报纸糊得没有透出一点亮光。食堂中间立着一个大火墙,像一只庞然大物站在那里。
  宋明朝食堂旁边的耳房走去。对我说,小胡,你住这里边。我和侠客、黑子住在外面。
  我没有吭声。我的身体就像一匹瘦马,神情还没从一种状态中回过来。我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是绷紧的琴弦,不停地颤抖,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我还没住,就感受到了环境的窒息。
  把里面的杂物大概清理一个角落之后。我们把堆积在门口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到食堂里。什么修井工具、铺盖卷、干粮、咸菜、十几桶用塑料桶装的水等等。
  搬运东西时候,侠客和黑子总是为一点小事吵架。不是黑子嫌弃侠客带的武侠书多了,就是侠客嫌弃黑子带酒太多;不是黑子抱怨侠客身子骨弱了,就是侠客抱怨黑子嗓门大;宋明熟视无睹,那两个人吵成怎样,宋明似乎就听不见。我一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大喊大叫呢?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话呢?我内心厌恶这种不着边际的争吵及吵架的人,他们在我的脑子中闪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粗俗。
  傍晚,夕阳西挂。我们围成圈,蹲着吃着凉馒头就着一点咸菜,算是晚饭。宋明去到距离食堂百米之外的井口去看看,明天一早就开始施工。我是在听着侠客和黑子的斗嘴声中,收拾完食堂的。
  侠客抽取掉了窗户顶部的砖块,嘴里不停地问我这问我那的,我不想和他多说话,就三言两语简单回答。
  抽掉几块砖后,食堂里斜射进来一缕阳光,也送进来了一缕风,使黑洞洞的食堂有点活跃感。
  我问,为什么不把窗子的砖块全部去掉呢?这样不是更亮吗?
  不能全部拆掉。如刮大风,它可以挡风。如不刮风,可以挡蚊子。再说,沙漠里白天热晚上可是凉啊。
  班长说,这个里间就是你的窝了。我们三个爷们在外面。侠客指着耳房说。
  我看着大灶台,被熏黑的墙壁上涂鸦一些稀奇古怪的画。这些画我模糊看到,是一个飞行物在黑黢黢的墙上浮动,一点一点地变换着图形,一点一点地向我漂浮过来,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说,我不住这里。我害怕。
  那你住哪里。侠客眉毛快竖起来了,问我。
  我说,和你们住在一起。
  这……这……这怎么可能。大热天的。
  反正我不睡这里。我眼泪快急出来了。
  好好好好。等班长回来再说吧。
  天色暗了下来。蚊虫在我们头顶上像侦察机似的旋转来旋转去。黑子打开一听午餐肉罐头。对宋明说,咱们喝两杯吧。
  宋明说,今天不喝了。吃完早点休息。明早天一亮就施工,中午太热时候,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逮着空就喝酒,要命啊。侠客撇着嘴说。
  管你屁事,也没让你喝。黑子大嗓门又吼起来。我告诉你啊,今晚你在点着蜡烛看武侠小说,我就把你的书扔出去。
  我看我的,也没碍你的事。侠客也不让争执地说着。
  有亮光我睡不着。
  我就点,怎么着吧。
  啪——黑子把罐头往地下一甩,伸腿就踢侠客。侠客赶紧站起来,也把武侠小说扔出去好远。两个人扭打起来。
  宋明对他俩的扭打似乎没看见,起身对我说,走,小胡,给你搭床去。听侠客说,你不敢在里间伙房睡。是,班长。我撇了一下嘴。
  食堂里面黝黑黝黑的,我不由自主地揪住宋明的袖口。在这里的黑不像家里的黑,这里的黑像电流一样在我血管里来回窜动,有一种麻嗖嗖的震颤。
  宋明说,小胡,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去点蜡烛。
  蜡烛点亮。忽明忽暗闪着。我和班长的影子也在忽闪忽闪的,像在梦里游走一样。宋明倚在火墙边,巡视着四周,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安排合适呢?最后,他的眼睛落在火墙边的炉台上,说,小胡,我把伙房的那扇门卸下来,给你支在炉台上,你睡火墙这边。我们三个人睡火墙那边,这样又能隔开又能在一起,你觉得如何?
  太好了。我有个安全的窝感到高兴。宋明卸下门板,安放在炉台上,抽取一条很厚的毛毡,铺在门板上,又铺上我的被褥。瞬间感到融融暖意。
  宋明他们三个人挨成一排,在火墙另一边打地铺。
  从这天开始,我就在火墙上记录天数。临睡前,我在火墙上用棍子划了一个1。
  天蒙蒙亮,我还没入睡就被叫醒。宋明让我里面单衣外面再套上棉衣,我纳闷。我看着班长他们三个人里面都是单层,外面套着厚绒衣,我也没多问,怕黑子又说我怪话。看到他们套在身上油腻腻的衣服,油痂结了好几层,像木壳似的裹在身上,我就觉得我身上发痒。我好奇地问了问侠客,这么硬的衣服穿在身上好受吗?
  肯定不好受啊。侠客笑着说。
  这话问的,好受不好受,你穿上试试。黑子又吼叫起来。整个食堂都有回声。
  我心里又嘟囔了一句,人家也没和你说话。
  等立好架子、搭操作台、搭油管桥、连接地面管线及安全检查等工作进行完之后,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毒辣,我们脱得只剩下单衣。在干活时候,黑子和侠客两个人配合很默契,没有过多的话语。
  午饭。我们是在食堂门口阴凉处,吃着凉馒头,喝着塑料桶里的凉水,就着咸菜和罐头吃了一顿。一吃饭黑子和侠客就开始打嘴仗,仿佛这是他俩的唯一沟通方式。
  宋明利用时间看了会施工记录,就去迷糊去了。我尽量把注意力吸引到欢快的蚂蚱上,欣赏满地蹦得很高的蚂蚱并不是因为好玩才欣赏,而是赶快分解掉无聊的时间。
  避开中午最高温,我们都稍微休息之后,抬开井口,继续提下油管。直到傍晚。
  随后几天,我们像机器人似地机械重复提油管、下油管、提油管、下油管。
  我在火墙上划下了6。
  在第六天时候,我就开始觉得时间似乎奔跑了很多年,已经疲倦,凝滞下来。它凝滞在空旷的食堂里。时间仿佛累病了,在我这里停止不前。我感到无边的空洞和贫乏一天重复一天地从我的脚底升起,日子像一杯杯淡茶无法使我振作。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什么。
  第七天晚上,我被老鼠咬了一口。
  宋明给我碘伏,让我抹上消毒,并跟我说,再坚持一天,我们就完工了。我把头埋下,偷偷地笑起来。
  远处有云朵在漂移。第八天一大早起风了。宋明三人最快速度坐好井口。我问,班长,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回队部了。
  宋明说,我们按施工计划提前两天完成了任务。按队部约定应该是后天调度室派车来接我们。中午时分,忽然下起雨来。三个人唠叨着,觉得奇怪,在这一带上井几年了,很少见雨滴,今天怎么雨水说来就来了。而且是瓢泼大雨,就像天边漏了一个口子似的,雨水灌浇下来的。
  我安静地躺在灶台的门板上,静听雨声。火墙另一边的宋明在看着照片。黑子独自就着几粒咸菜在喝酒。侠客看着古龙小说《无情剑客多情剑》。这种难得清闲,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也是一种情致。侠客和黑子的安静,倒使我觉得少了些什么。
  班长,那照片的人是你爱人吧。我斜躺着看着屋顶上苇把子说。
  等了好半天我只听宋明“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班长,你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我还是没话找话地问。
  宋明长叹了一口气,半天蹦出“男孩”两个字。
  班长……我还没喊完班长,在一边的黑子冲着我大吼起来。你有完没完,班长,班长的。我赶紧坐起来,我瞪着愤怒的脸,对着黑子。
  你别问了,班长正难受呢。黑子声音稍微低声了点。我从火墙这边探过头看班长,宋明正在紧闭着眼睛,拿着照片的那只手在颤抖。
  班长,我……我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我的儿子。宋明说。沉默一阵。
  宋明告诉我说,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爱人,因心脏病在孩子半岁时候就去世了。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我只见过两面,现在由姥姥带着。距现在有一年半时间没见了。爱人临终前,最想就是我能拥抱着她走,可是……可是……我没有……没有在她跟前。宋明说到这里停住了,我流下了眼泪。
  宋明继续说,每每想起来她临终这个要求,是我最心痛的,我永远欠她一个拥抱……在野外从南到北跑了几十年,自己再苦再累也不及家里人支撑着一个家累。我却什么都为家做不了,过去愧对了爱人,现在又愧对孩子……宋明用手掌抹了一下脸。转过脸对我笑笑了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一点没笑意。我说了句,向真情致敬。
  宋明又接着给我说,小胡,咱们二班是个先进班组,不仅在完成生产任务上,一直在所有队的前列。在家庭里,也都是好样的!黑子的媳妇无法忍受他不在家的日子,撇下两个孩子,跟一个男人私奔到浙江去了。但是,尽管这样,黑子也从不怨恨媳妇,他对两个孩子百般疼爱,几十年了孩子已经长大,对他也孝顺,黑子为此感到很满足很幸福。
  侠客都快37岁了,还在单身。光去相对象都不下几十次了。人家相中侠客,一问工作是野外的,只得摇头。她们总认为野外的人不懂生活,没有情调。宋明说累了,就眯了一下眼,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野外呆久了,不单纯也得单纯,单纯的一般人都无法理解。
  从宋明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对家人的想念。侠客在一旁也停止了看书,把书摊开着盖住了脸。黑子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喝着自己的酒。
  从他们各自城府的表情中,我是无法参与、渗透到他们情感当中去。但是,我隐约感觉到侠客和黑子每次斗嘴、打架,就是他们本身发泄情绪的方式。这个发现,使我更加理解他们,远离人群的心境。在三个人的多维度的空间里,我看到了一切我所看到的东西,看到了他们内心闪烁最多的是对亲情的渴望。
  傍晚时分,雨停了。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没有任何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太阳从云缝隙处探出它的目光。沙漠的湿气里夹杂着野草的味道,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旺盛生命力。我走出大门,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宋明也出来了,站在我身后,对我说,今天我们三个带你去抓野兔子和沙斑鸡,明天回去可以有野味吃了。
  我高兴的连声说好啊好啊。我发自内心的涌现出了快乐。
  我们带上干粮,走了好远。一路上侠客和黑子争吵不止。看到他们这样开心地斗嘴,我为他们高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一种离群索居,孑然独处的争执有意思了,因为它充实了寂寥的空间。所有遥远的愁绪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是在嘈杂的人群里,并不一定能感觉到这些。
  一个整天,我们才逮着一只兔子,而且是受伤的。黑子说,放了吧。我和他们三个所感受到放了野兔子的快乐远远大于抓到兔子的快乐。人,或许就是在得失之间平衡着自己的心理。我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之前这些话,都是上大学时候和同学随便说的一句话,但并不理会其真正的内涵。在此刻,我发现我在顿悟,在顿悟中理解我的班长和我的班组。
  一阵轰隆声传来。我们相视对望的几秒钟,心照不宣地朝废弃的大食堂方向跑去。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洪水以巨大的冲击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下子冲垮了食堂。远远望去,食堂屋顶的苇把子翻了一个滚,眨眼不见了。所用的东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愣住了。宋明说,别说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听也没听说过。一定是昨天下雨,上游的山坡上积聚的洪水下来的。
  我们猛跑一阵。边跑边回头看看。看见足有十几米宽的水势朝另外方向奔流而去,我们才定住脚。
  黑子眉头皱着,完了完了,玩完了,什么都没有了,都冲走了。
  侠客瞄了黑子一眼。我看那架势,又要吵架。
  他眼神很神秘地对黑子说,你没觉得,我们都很幸运吗?
  黑子扭着头看着侠客说,遭遇洪水了,你还说幸运?
  如果,我们今天不出来抓兔子,像昨天一样都窝在食堂里。结果怎样……你想想。
  经侠客这么一说,我也感到有点后怕。
  宋明说。走,去井场看看去,看水的流向,估计应该没淹吧。
  井场和我们是幸运的。洪水迅猛四个多小时后,水势减弱下来。我们在井口边看着对面的洪水,想着怎么办。
  宋明说,队部按原计划明天来车要接我们的。来接我们,也要想办法去对岸,黑子说。
  等明天来车再说吧。我们现在想一想,我们今天怎么过。
  天很快黑了下来,我们又冷又饿。在井口百米之外的平坦地上,点燃梭梭柴取暖,吃了点中午没有吃完的干粮。黑子开始唠叨,不应该放了那兔子。
  一晚上,我们背对背围成圈,脸朝不同的方向。以免遭遇狼的袭击。弄来的梭梭柴摞得很高,轮流值班加柴,以免晚上熄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之后,我是倚在宋明的腿上睡的。侠客倦卧在地上睡的。宋明和黑子一直在添柴。
  熬过了一个平安夜。我们现在就期待着队部来车接我们。
  宋明望着几十米宽的河道。他说,黑子说的对,即使来车接。我们也要到对岸去。趁我们现在还有些体力,想办法自救。这样也可以给接我们的人减少风险。
  说的有道理。黑子说。
  我们能飞就好了。侠客说。
  尽说屁话,我看你看武侠书看疯了。黑子骂道。宋明指着垫油管的方形枕木说,咱们一起抱着枕木横渡过去。
  三人一致赞成这个办法。侠客看了看我,对宋明说。小胡能行吗?
  我说,行。此时。我的嘴巴已冻得发颤。早晨的沙漠凉气袭人。
  宋明像指挥官一样布阵。黑子在右边前面,小胡在他身后。我在左边前面,侠客在我身后。接着又专门对我说,小胡,你一定记住了,无论什么情况,你的手不能松掉枕木,死死地抱住。
  我猛猛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把身上衣服扣子扣紧。一步一步开始挪下水,我顿时开始紧张起来,手开始不停使唤地发颤。宋明叮嘱身后侠客说,看好小胡。
  侠客说,放心,有我在就有小胡在。
  我的另一只手被前面的黑子大手猛抓住,往他的腰带里塞,大嗓门说,小胡,抓住我的腰带。我能靠得住——
  我抓住宽宽的腰带,感觉到了这个集体的力量。
  水势虽然缓和很多,但是,还是湍急。我们慢行,侠客的几次滑跤差点冲倒我们。我们默契的平衡力度,在平稳中行进着。离岸边还有四五米时候,侠客真的滑倒了,身子直溜溜地往水中冲,他的手已经只能勾住枕木根部的一个铁丝扣,水稍微一点冲力,手就会松开。
  我们的枕木也开始顺着水流倾斜起来。
  这时,宋明一个背转身,面对侠客。松开一只手抓住侠客的手。在宋明抓住侠客手的同时,枕木开始顺着水方向直冲。我抱木头的那只胳膊也麻木,开始松劲,水的冲力,直直地把我往下冲。宋明双手使劲地支撑着顺水走的木头,他不能松手,三个人的身体都在顺着水流方向倒着。
  我被水带走了。被水带走那一刻,我觉得我身体像飞一样轻,我耳鼓忽隐忽现听见有叫我的声音。不知道冲了多久,我的腰被一只大手搂住,拖着我朝一个地方游去……
  我清醒了。看见黑子像泥人在我旁边趴着,我的手还在拽着他的裤腰带。我赶紧叫着,黑子黑子,醒醒,黑子黑子。黑子趴着没音。我气若游丝地颤抖着叫他,黑子——黑子——
  黑子突然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含着一窝草。那笑声,吓了我一跳。他说了声,我没死吧。接着又大笑,指着我的鼻梁说,看你模样,泥巴糊出来的一样。
  宋明和侠客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趴着,四双手仍然紧紧抱着枕木。黑子搀扶着我,走向宋明和侠客。过一会,宋明和侠客像两尊未干的雕塑,一前一后游弋过来。
  我们相遇,互相无语。泥塑一样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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