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绝对是一个能涌现出诸多元素的地方,它曾经那么生猛、粗犷、俗气、鼎沸而神奇的存在过,却又是那么的鲜活、纯粹、朴素、自然而温暖,让人念念不忘。
澡堂子,其实就是一个世界。人生处处是课堂,三十多年前,我在澡堂子里裸着纤细单薄如黄豆芽一般的小身体,在不同的女人裸体中,上我的人生课。
那个年代,受条件限制,洗澡的频率低,特别是到了冬天,每周能到澡堂子洗一次澡的都算得上是清洁人家。
周五放学便是洗澡的日子,我很喜欢赤裸裸的站在水流如瀑的莲蓬头下,身体被一层层热水掩护着的感觉。但是,在享受这种感觉之前,我必须要忍受我妈给我搓澡时带给我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我妈是个干瘦的女人,浑身没有多少肉,可能是因为哺乳过三个孩子的原因,她的那对乳房像两个蔫巴了的酸梨,处于缺水状态。她的胳膊和腿却长得很顺流,又长又直,如同少女般修长纤细。
我妈的人和她的身体一样,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简单粗暴却又是非分明。进入洗澡间后,我妈揪掉我辫子上的皮筋,将我推进莲蓬下劈头盖脸、从头到脚的淋湿后,用手指头从天蓝色的海鸥牌洗头膏罐子挖出一小块,来回的在我头上揉搓,直至揉出一头泡沫,来不及等我去触摸那一头有趣的泡沫,我又被推进了莲蓬下,冲洗头发时,我十分有经验的用毛巾捂住眼睛,以防泡沫流入后被蛰疼。
随即,我又被推出了莲蓬,我妈拿出了可怕的香皂盒,那时候洗澡巾还没有完全普及,香皂盒的凸面有细细密密的小棱角,我妈就用香皂盒给我搓澡,当香皂盒划到皮肤的那一下疼,至今是我最痛苦的记忆。
有一种脏,是你妈觉得你脏。我妈一手按住我,一手拿着香皂盒在我身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力道十足地搓着,我的身体随着香皂盒的游走扭曲变形,我试图躲闪,而我妈的另外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随时把控着我的站位,以方便香皂盒的操作。
我咬牙挺着,在经过一番挫骨削皮般的揉搓后,我被我妈搓成了一只虾,一只刚从开水锅里涝出来的红通通的小虾。
我妈认为我被搓干净后才肯放过我,她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死命地搓自己。在澡堂子里,似乎是不玩命把自己从上到下搓一通就觉得白洗了一次澡。
澡堂子是神奇的、微妙的,纯净的。在一排固定在墙上排列整齐的莲蓬头下,没有隔间也没有挡帘,形形色色的女人在这里一丝不挂的登场,以最原始的状态相见,那么的坦然淡定,那么的怡然自得。
在昏暗微黄的灯光下和朦胧氤氲的雾气中,遍布着的各个年龄层的女性肉体,在我眼睛里,她们似乎都一样,却又都不一样。
那些或是年轻的、或是衰老的身体,皮肤或是既软滑又白皙如一朵水莲花,或是既黑又皱如一张粗糙的皮革。那些或是高耸的、白胖的、肥满的如馒头,如葫芦,如扣碗。或是瘦小的、萎缩的、松垂的如铜铃、如蔫果、如摆钟一般的一对对乳房。还有那些或是挺翘的、圆润的、结实的,或是无形的、无肉的、干瘪的一双双屁股,就那么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左右厮杀着入了我的眼。
澡堂子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女人们赤裸着各自的身体,相互寒暄、相互称赞,坦露着真诚,因为只有赤诚相对,才是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状态。在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人类美好的一面被充分展示。
澡堂子也是一个泄露别人隐私的地方,女人赤裸着各自的身体,闲言碎语、家长里短,嘴巴尖刻的贬低、讽刺、漫骂她们共同不喜欢的人,在用清水洗涤身体的同时,用嘴巴污秽自己的思想。在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人类不美好的一面也被充分展示。
我旁边的两个女人在相互搓背,被搓的是个体态健壮丰满的女人,一对乳房凶悍霸蛮,里面仿佛充满了气体,香皂盒在她浑厚的脊背上上下游走时,牵连到了那对乳房,使它们在上蹿下跳中甩出一串串亮晶晶的水珠,与亮晶晶的水珠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女人脊背上被搓出的一綹一綹的泥条和一坨一坨的泥丸,当脊背上存储了太多泥条和泥丸时,女人便站到莲蓬头下冲洗,她对着莲蓬头不停转动身体,以便那些泥条和泥丸在水压的冲击下能够顺着身体顺利流入地面。
在搓和冲的过程中,那女人身上的那股酸溜溜的味道渐渐淡了。
搓澡是个体力活,需要手稳,劲匀,虽说是功夫都是手劲儿上,却也需要大臂及腰身辅助用力,那帮忙的女人在舞动手臂的同时,身上白花花的肉也一颤一颤有节奏的晃动着,她被累得气喘吁吁,嘴里呼哧呼哧的吐着气,好像一匹拉车爬坡的母马。
在相互搓背的过程中,那两个女人并不安静,甚至是很聒噪,为了高过水声,她们都不由自由地扯着嗓门说话,她们很放得开,那些乌七八糟的语言常常脸不红耳不赤脱口而出,她们在谈论和辱骂另外一个人,她们将“狐狸精”“骚货”“贱人”这样的词句安在一个叫甄梅的女人身上,她们用“长得一副狐媚相,引得男人们团团转”或是“故意打扮娇艳,扭动腰肢勾引男人”这样的句子诟病甄梅,她们乐此不疲的讲述一些不堪段子,段子的女主角便是甄梅。
那些刺耳的语言在水雾中流传,澡堂子里一群瞎起哄的女人们在龌龊的段子里爆笑翻天。
她们试图拉拢我妈加入,她们讨好似的要帮我妈搓背,我妈不看她们,冷冷回绝。遭到拒绝的女人冲我妈翻着白眼珠子,撇着嘴表示不满。
我对我妈的举动表示赞同,我很讨厌那两个长舌妇,觉得她们长得很丑,我妈告诉我说,嫉妒是她们身体内的毒瘤,因为自己不美,就要拼命的诋毁、破坏美,这将会使她们变得更丑。
这两个女人口中的甄梅是我的梅子阿姨。梅子阿姨有清秀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喜欢扎一束马尾,头发乌云般油亮,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令我着迷的气息,每当她笑吟吟的望着我时,我的心里总会涌出一层层的暖意。
我一直记着梅子阿姨在厂礼堂的舞台上跳舞时的样子。
那是一台厂庆晚会。舞台上的梅子阿姨一身如霜的雪色舞衣,一头长发倾泻而下,宛如一朵出水的白莲从梦镜中走来,舞步随着音乐时而细碎,时而翩跹,时而促,时而缓,修长的身体更是如柳条般柔软轻盈,在时而俯身,时而仰望中,舞步与音乐融为一体,音乐与身体融为一体。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在灯光的映衬下,梅子阿姨清秀端庄的脸庞、欲语还羞的神色和闲婉柔靡的舞姿撩动着台下的观众,美丽的令人不敢逼视。
看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梅子阿姨,我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我的眼睛里充满渴望,我畅想着长大后要成为梅子阿姨,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喜欢梅子阿姨,我也知道,还有些人不喜欢梅子阿姨。
梅子阿姨是我妈的小姐妹,她喜欢和我妈聊天,遇到委屈会找我妈倾诉,我妈在给她递手绢让她擦拭眼泪时,告诉她说:花就是花,石头就是石头,不用搭理那些背地里闲话的人,咱只管做好自己。
梅子阿姨和我妈总会约着一起洗澡,在那个年代,澡堂是友谊的一个熔炉,约澡更是友谊的一次次淬炼。
梅子阿姨像是从油画里或是从文学作品里走进澡堂子里的女人,她的乳房虽不是很发达,却高耸坚挺,造型优美,她站在莲蓬头下,那些喷洒下来的水珠在双乳之间的峡谷里汇成河流,在如白缎子般的脊背及脊沟中形成小溪,流过纤细柔软富有弹性的腰肢,流过圆润翘挺的臀部,流过线条流畅的双腿,她的双手如藕般细嫩,她耐心细致的将毛巾打上香皂,揉出丰富泡沫后轻柔帮我擦洗,当她微凉的肌肤偶尔触到我的身体,我的全身如同通了一条电流,酥酥的,痒痒的,令人着迷,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和美妙的韵律,当她低头帮我搓澡时,只觉得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安静、纯明、柔美的气氛之中。
我之所以能够享受让梅子阿姨帮我搓澡的待遇,是因为我五岁半的堂弟也被我妈提溜进了澡堂子。我的堂弟是个漂亮而羞涩的小孩子,他从农村来,村里没有澡堂子,我堂弟每次来我家来时,都好像一只行走的臭虫,当他靠近我时,我总是屏住呼吸。
小孩子在澡堂里不分性别,我堂弟已懂得了害羞,当他发现自己与澡堂子里的那些身体完全不同时,他瞬间变成了一只懵逼的田鼠,惊慌失措而又恼羞成怒,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隐私部位,想用自己的毕生精力来掩盖自己的存在。有胖大婶子笑嘻嘻的走到他跟前后立住,一把拍掉他的手,我堂弟那如花生米一般大的小鸡鸡便可怜兮兮的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澡堂子里立刻传出一阵哄笑声。我堂弟屈辱地哭了,起初我堂弟只是面对着墙,背对着一群肉体小声抽泣,但当我妈拿出香皂盒后,我堂弟从小声抽泣变成了大声哀嚎。
后来,梅子阿姨在那些莫须有的污言秽语中调动了工作,离开了我父母赖以生存的那个小工厂,我在澡堂子里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身体了。
再后来,我家安装了热水器,我妈再也没有一手提着澡桶,一手捏着一毛钱,督促着我快速进澡堂占位置了。
澡堂子像我的童年一样倏忽而逝,当它逐渐绝迹时,我用这些零碎的片断记录它的存在,它是一个时代标志的象征,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鲜活记忆。
三十多年后,我站在莲蓬头下冲洗自己的身体,在水雾蒸腾中想念我的梅子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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