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遥远有多远,没有人告诉我,在我少年的时候,我渴望知道遥远的古牧地到底有多远。
我没有走出过村庄。我觉得村庄很大,那么多的人,村庄周围那么多的地,那么多的树木,天空还有数不清的鸟儿。
这就是我的王国,也是跟我一样大孩子们的王国。
王国的边界被打破是我上学以后的事情。
上小学时,我刚会写“古牧地”三个字,天真地理解为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古人放牧的地方,就是古牧地。这个单纯而朴素的认识,一直根植于心灵深处。放学,每次牵着那头给妹妹挤奶的山羊去村边放羊,我所见的不是麦地,就是盐碱地,哪里来的牧场!
爷爷带我去过天山的天池。进山后,山上到处是绿,山崖上爬着吃草的山羊。我也去过母亲的娘家柏杨河,春季,一场雨后,山渐渐披了一身绿衣。表哥表姐们会赶着自家的羊、马、牛到山上去吃草,那才是牧场。
视野里也有那种绿毯子似的感觉,只在冬麦刚刚长出来,或在春麦探出头时,远望田野,颇有大草原的气势。可一垄垄的田埂让人只能理解为麦田,而不是草原。
好奇心如一株求知的小苗,一旦在心里扎根就会一直跟随着你。
我走进中学大门时,门口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古牧地中学。
我就好奇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呢?
我问了爷爷,也问了老师,想知道这“古牧地”是什么含义,怎么来的。可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想到向书本找答案。据《西域图志》记载:古木。清代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称孤穆第。《新疆识略》《新疆四道志》等均称古牧地。
如果按最初古木一说,我是不奇怪的。我生活的村庄,早先到处都是古木,多数是上百年的榆树,也有杨树。其实那时的村庄基本相似,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古木比村里的人家多。当时古木不算什么稀罕宝贝,再平常不过。如今却难觅踪迹了。有那么几棵散落在城里的角落,早已经被挂上了保护的牌子,享受特殊优待,年年有专业人士查看,长势如何?生病与否?好在那几棵古木都长得茂盛,一点也没有年久欲衰的迹象。
可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有一天我看到了《米泉县志》,给出的结果是:据查古牧地系蒙古语译音,意为多河沟的地方。
这时候我已经上初二了,班里的同学来自古牧地的十六个行政村。一放假,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同学家玩。当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古牧地时,发现这里河流确实不少。
古牧地河、芦草沟河、水磨沟河、乌鲁木齐河(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上游修建乌拉泊水库而断流。)等都流经古牧地辖区。
古牧地河,离我家老屋也就二三百米。虽不比其他大江大海那么有名,但我眼里她却四季各有风情。初春河边柳树枝桠吐绿时,河水缓缓流淌,远远听去如妙龄少女低吟诗句般浪漫怡人;入夏河水一路欢唱滚滚而来,如充满活力的青年正奔跑在田野上一般,浪花翻涌,激情四射;秋日褪去锋芒的河水,减慢了流速,如一位稳健持重的中年人;进入三九天的古牧地河,在冰雪中如同一位安详的老人,让古牧地河多了几分肃穆庄重。我常在河边发呆冥想,她伴随了我许多美好的记忆。
如今与古牧地河相伴的日子已步入不惑之年。
自我有记忆起,村里人就是从河里挑水吃。我十一、二岁能撑起扁担的时候,也加入到挑水的行列中。起初,我总是踉踉跄跄地挑着水桶前行。每天清晨或傍晚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河岸边、来往穿梭的人流中,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有比我大一些的青年人,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还有精神矍铄的老人。有两个人来抬水的,有赶着驴车拉水的,更多的则是担着扁担来挑水的。形成一幅别样的风景。
河岸边,人们都喜欢捧上一口清凉甘甜的河水解解渴,那发源于天山东麓的圣洁之水,远比今天的纯净水、矿泉水更有滋有味。嬉戏的孩子们,喜欢捡起几个石子,扔向河中心或不远处其他的同伴,溅起的水花起落一瞬间,看伙伴们来不及躲闪而被水花四溅的各色模样。孩童们追逐着、嬉笑着,在劳动、自然、天真、纯朴中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
更有趣的是,河里有泥鳅、狗鱼,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河底的石头缝隙中穿梭游动。你要想捕捉它们真是简单不过,用手在河中任意一处挖一个深一点的坑,过一会,便有许多泥鳅、狗鱼聚集在水坑里,用竹篮或桶子,一下就捞上来许多,拣一些小个的放回河里,大个的便带回家,母亲便会给我们做一道美味的鱼肴。这是真正的纯天然,绿色食品。如今要想吃到这样的美味,怕是可望不可及了。
那时,孩子们会与鱼儿们嬉戏,围捕鱼儿,十有八九是鱼儿们身形敏捷东躲西藏地逃脱孩子的围捕,藏匿于大大小小各色鹅卵石下、萋萋绵密的水草之中,虽然多半都是以失败告终。与鱼儿嬉闹的过程,成为童年最为美好的一段记忆。如今想起来,让人快乐而难忘的滋味,不是一个完美的结果,而是身心无束享受这个过程,至于结果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
古牧地河形成于什么时候,没人能说清楚。
爷爷说,刚解放时,这古牧地河上只有一座简易的木桥,也就几米宽,遇到发洪水的年份,木桥就会被冲垮,影响南来北往的人通行。如今这河面上已经架起了好几座桥。有河有桥的地方就有了灵秀气。尤其河边栽种了垂柳之后,岸边柳枝轻佛,河中波光粼粼,颇具江南水乡的韵味。饭后我总喜欢沿着河岸走上几圈,一天的疲惫不知不觉就消除了,整个人感觉神清气爽。用百姓的一句话来说,那真叫个美当。
清澈的古牧地河,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农业的快速扩张,河水变得污浊不堪,河床也萎缩了一半,看了让人心疼。
人吃饱肚子了,就讲究一下穿衣戴帽了。古牧地河也是一样,吃饭不再是伤脑筋的事情后,关注环保的呼声越来越高。
关停并转有污染的企业,还古牧地河的本来面目。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了,那种难闻的气味也不见了。
我时常与这古牧地河对语,我的喜怒哀乐它都看得见。有时心情烦躁或郁闷时,我就独立于窗前或站在河边,静静注视着这河,宠辱不惊,淡泊于世,我仅仅是这河中的一滴水而已,人一生不过生老病死几件事而已。这河经历的事,哪是一个人一生所能经历体会的!
与古牧地河有缘是件幸事,因河有了许多有趣的经历和故事,因河有了许多历经沧桑的历史和人物,因河有了许多难得的感悟和情愫。
二
远不仅仅是距离上的概念,也与时间关联。
当我以一名基层工商所干部的身份行走在古牧地的一条条乡村小路上时,我有了新的发现,这个发现与一座城有关。
这便是老百姓俗称的破城子。这破城子有两处,一处叫大破城,距离大破城一公里多的西边,是小破城。这里先说大破城。
这座位于米东区城西不到五公里的大破城故城(以前人们都叫它大破城,不知从哪年开始,该地界上立的碑上是“下沙河故城”,这块地属下沙河村。)被农田包围着,如果不细心,你很难发现那座被玉米、向日葵或麦子淹没的石碑,即便是你留心看了,也会不屑一顾,除了离它一百多米开外有两个大土包外,就是农田和纵横不规则的几排白杨树。你很难把它和盛世繁华的唐代和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联系在一起。用当地老百姓的一句话说,马屁股上钉掌错的太远。而对丝路历史稍稍熟知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被当今过路人看来其貌不扬的土丘,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可是西域古道上有名的驿站。
那个灿烂无比,开放包容的唐代,这里就是西域丝绸之路北道上一个重要的屯兵地,也是往来客商歇息的地方。
冯其庸、杨镰等先后到这里进行田野考察,寻觅这座古城唐朝遗物。
全疆有名的“农民发明家”马俊曾经告诉我,在他小时候,同伴们常来这里玩“打仗”的游戏,因为有高高低低的土墙,又有高大茂密的树木,隐藏起来很方便,这是男孩子们显示聪明智慧的乐园。
他们不时在田地里,城墙边等捡到铜钱。稍大一些的孩子,还可以挖到陶片或瓷片之类东西。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宝贝,陶片都当作废物随意丢弃了。瓷片用来玩输赢的游戏(比谁的花色漂亮,谁的瓷片大)。瓷片装在衣服或裤子口袋里,时间长了,就把口袋磨成了窟窿。大人们就会嚷嚷,快把那些东西扔了,好好的衣服磨破,也不知道心疼的。孩子们哪里肯听大人们的话。你说你的,我玩我的。但最后,瓷片还是被当作废物给扔了。如今想来,真是可惜了。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很难再找到了。
我不懂考古,但喜欢探究掩藏在历史中的秘密。我一直关注着这座古城,不时会到这里看看,走走,像是来听一位长者讲过去的故事一样。
我常常一个人站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城墙上,四处张望。觉得在那滚滚的河水像是勇士们高声呐喊,那一排排的白杨树瞬间成了一队队身姿威武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正向这边昂首阔步走来。
风,那缕带着田野气息的风把我从迷幻中吹醒。我踮起脚来再看,这破城子依河而建。宽阔的河面,即可解决城中用水问题,也可做城的防御,一举两得。
如今,高大厚实的城墙只有不到五十米的两段,永恒相伴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只剩那轮红日和明月。渐渐地,夕阳快要沉下地平线,红透天边的霞彩都映射到远处的天山上,真是“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我感觉自己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向了这七彩霞光的天空,这城的遗址一点点恢复,雄伟的城楼,高大的城墙,迎风飘扬的旌旗,身着铠甲威武的战士在城楼上举目远眺。这些从长安出发的将士们为守边屯田,报国效忠有时日,思乡之情难割舍。有回到故乡的,也有忠骨埋葬在此地的。
一个个下午,一个个黄昏,我来到这里。
在一排笔直挺立的白杨树两边是刚刚平整过的麦田,黑色的土壤,还有点潮湿,看来田地的主人刚刚翻好它,正等待秋播。只有那变黄变红的树叶在蓝天和黑土的映衬下格外的醒目,离土丘不到二百米的乡村柏油路上,也不见车和人的踪影。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带着客人来此地,感受历史的沧桑。一次我陪新疆大学的周轩教授和新疆师范大学的刘学堂教授来此地考察,城北门瓮城及角楼轮廓清晰可见。西边城墙有明显的火烧痕迹,也许城的消失与战争发生中的火灾有关。刘教授从城墙地基的草丛中检出一块红色的陶片对我说,这一看就是唐代的,说着他在地上用树枝给我画了一下这块陶片完整的器型。我暗自叹服的同时,将陶片拿在手里端详。刘教授笑着说,只能看,不能带走,遗物要留在原地,这是考古人的规矩。如果时机成熟,可以进行专业的考古挖掘。我笑着点点头,将陶片放回原地。
在城的南面是一条公路,这条连接起了米东区与乌鲁木齐安宁区,双向车道,缩短了两地的距离。好在修路时,保留了城的遗址。
在城的东边,一栋栋新盖的居民楼醒目地矗立在那里。这个曾经以种植,后来以养殖发达,又以工程建设富起的村子,面貌今非昔比。八十年代初我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九十年代初第一批“万元户”第一次改变了村里房屋的面貌,砖房取代了土房子。如此不用担心房子因为下雨而漏雨了。
越来越多人走出了村子,去开店,去打工,去找新的营生,目标只有一个,把日子过得更好些。
如今耕作这片土地的人,一半是清朝至解放前因各种原因移民人的后代,一半是解放后支边人及其后代,他们也曾遥想过自己的祖籍,但几代人的繁衍,已视这片土地为故乡,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了感情。不曾有哪户人家又返回原籍,虽然说着一口的河南话、四川话、安徽话、宁夏话等,可他们都觉得,这块土地养育了自己,自己是主人,守护好,开发好,是自己的本分。
面对这千年前曾经辉煌的故城,面对这孕育希望的田野,面对这深秋浓情夕阳下的墓地,面对曾经浮躁而年轻的心灵,我深深地感到: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保留历史的遗存,让自己心灵丰富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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