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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三味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675
晋静
  

紫茉莉

一夜微雨,秋意渐浓。
  晨光中的紫茉莉,小脸水灵灵的,毫无倦意。
  这棵紫茉莉,冬凋春发,陪伴我十年有余。当年,只是随手往花盆里撒了几颗小地雷般的种子,它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花开花谢,丰盈着我的岁月。从小到大,不知搬过多少次家,可不管走到哪儿,最先种下的,一定是紫茉莉。与其说它陪伴我,不如说,是我离不开它。
  有时想想,自己也不解,为何总喜欢腻着紫茉莉?好像没有紫茉莉,就没有夏天似的。
  记得六岁那年的春天,父亲从部队转业,带母亲和我们姐妹落户襄北农场。农场的房子和老家的不同,红墙红瓦红砖铺地,长长的走廊,一排住着十几户人家。我家住东边三间,东墙根儿,开着一丛红艳艳的花儿,问父亲,他说是麻杆花。门前,长满了蚂蚁草,即使下雨,鞋也不沾泥。再往前,是十几棵苹果树。各家房前的空地,有的种菜,有的种花。
  夏天,我家门前开了一片花儿,有紫的、白的、红的、黄的,花朵像一个个小唢呐。这么多花儿,几个刚从乡下来,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惊喜得发狂。我们尽情挥霍,妹妹采花,我串花环,大的、小的、一串又一串,头上戴着、脖子上挂着、手腕和脚踝,都不空着。
  最俏皮的玩法,是做耳坠,从花蒂处折断,再轻扯长长的花丝,耳坠就成了……不管我们怎么折腾,第二天傍晚,它依然开出数不清的花,于是新一轮的妖精大战又开始了。如果这话给妹妹听见,一定不依,她会说,什么妖精,明明是仙女嘛。仙女还是妖精,无关紧要,关键是那个闹啊,简直像几个小疯子。
  这种神奇得像聚宝盆一样的花儿,是什么?曾问过大人们,都摇头。邻居阿姨对我说,是野花。我不信。
  直到结出黑色的种子,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郑重地向妹妹宣告:“这是地雷花!”因为和电影里见过的地雷一模一样,所以我非常笃定。难忘妹妹那仰慕的小眼神。
  转眼,一年,又一年。我们的地雷花也越来越好看,被施了魔法一样,红黄紫白、紫白红黄、红花白镶边、黄花镶紫边……像打翻了调色盘。夏天的快乐,夏天的老把戏,花儿一开立马上演。终于玩累了,躺在草地上,肚子咕咕叫,可母亲还不见影儿。
  来农场两年,对这儿很熟悉了,最热闹的就是夏天。稻场晒得满满的,麦子、花生、玉米、黄豆、绿豆……拖拉机、扬场机更是响个不停。母亲和阿姨们都在伙房帮忙,大伙房有几百号犯人,三顿正餐,还有加班饭。小伙房是职工食堂,也有饭要送到地里。这就是“三夏”,忙、忙、忙,所有的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上万亩农田,能不忙吗?我们好几天都没见着父亲了,他一辆自行车、一件军大衣,在地头几天几夜是常有的事儿。妹妹们望着我,我能指望谁呢,只能指望我自己。
  经常围在锅边看母亲做饭,觉得不难。于是安排妹妹去鸡窝收鸡蛋,她乐颠颠地说,鸡蛋还是热的。点燃刨花、架好柴火,煎鸡蛋、炒番茄、炸葱花,煮面条,起锅前淋上麻油,盛在搪瓷盆里,挪出父亲自己打造的折叠式小圆桌,放在地雷花前,花面交相映,真美啊!
  前几天还和妹妹提起,记得我做的第一顿饭吗?她想都没想,笑答:“记得、当然记得,做的番茄面,不过,好像没放盐。”这真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心里默默地无数次地赞美过自己,八岁的我,有点了不起。
  地雷花缤纷着,缤纷着我的童年。时至今日,忽有所悟,我对美的那点感知,应该就是来自紫茉莉,它可真是我的启蒙老师呢。
  多年后,在一次登山中,惊闻人唤地雷花为紫茉莉。紫茉莉?原来地雷花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回家翻《花经》,得知紫茉莉原产美洲热带,还有夜繁花、胭脂花、洗澡花、晚饭花、野茉莉、宫粉花等诸多芳名。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解得详细:
  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处处有之,所言极是。办公室所有人的花盆里,都被我悄悄丢过紫茉莉种子,只要主人不拔掉,它就有机会开花。有天临下班,一同事大呼:“你快来看看,我的茶花变种了?”强忍住笑,故作淡定地告诉他:“这叫紫茉莉,是驱蚊草,今年办公室没蚊子咬你吧。”
  儿子在外求学,常给他带几粒花生,几个小红薯、小土豆,他随意找个什么容器,添点土,或者盛点水,案头就绿意盈盈。最让小子称奇的是紫茉莉,只种了一次,寒假暑假无人照管,它却一年比一年茁壮。妹妹乔迁新居,送什么好呢?遂把两棵根大如拳,花叶茂盛的紫茉莉,种入青花瓷盆作贺礼,她欣然受之。
  我阳台葡萄大缸里的这一棵,宿根估计有几个拳头大了吧?十几载的物换星移,它已颇具灵气,葡萄长势旺盛的时节,人家不动声色。等白头翁、麻雀和我分食完葡萄,它就拼了命地开花,真是野得很。不由想起汪曾祺对紫茉莉的描述:“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
  凄清二字,人到中年,方有所感。这种凄清,也弥散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没想到,是紫茉莉承载了这份情,这让我感觉很开心。原来,曹公也爱紫茉莉?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可略窥此意:
  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轻白红香,四样俱美,这真是令天下女子艳羡的尤物啊。可惜,我没有宝哥哥,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紫茉莉花种;可叹可怜,热热闹闹的生日,顷刻间凄凄清清。惜墨如金的曹公,特意安排平儿亲近紫茉莉,还如此地不吝笔墨,可真够偏心眼儿的……紫茉莉的香气阵阵袭来,合上书,起身到露台再亲近它一回。忍不住,折了一枝插瓶。
  凝望着晨光中渐收渐合的紫茉莉,像在读着自己的心事。
  十年。又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紫茉莉伴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它总是那么耐心,那么包容地爱着我。这世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何曾有过停留。花开又花谢,只道是寻常又寻常。
  从六岁初识紫茉莉,到现在多少年了?不胜唏嘘。
  过往岁月,就像一株紫茉莉,有枝繁叶茂,也有风霜凋零。年华逝水,我喜欢被岁月漂洗过的紫茉莉,喜欢那没有唱出来的歌。说来不怕人笑,我一直想着怎么感谢紫茉莉,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我能报答一朵花,但我能报答千朵万朵花么?

扁豆花

父亲的菜园里,每年都要种一架扁豆。
  秋风乍起,扁豆花开。板桥的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好像专为父亲的菜园所作。
  想来板桥先生的扁豆架也相当可观,如果只是几根竹棍儿搭的简易架子,那是当不起满架秋风这个词的。父亲会做木活,是无师自通的半个木匠,他的扁豆架用四根木桩子做支撑,有横梁,有顶棚,两米多高,已经用了五、六年,还结实得很。每年扁豆一上架,引来蜂蝶,飞舞其间,宛如小花房。
  父亲种的是襄阳常见的白花、紫花扁豆。白花扁豆,皮色浅绿,长而薄;紫花扁豆,短而肥,紫亮紫亮的。父亲说,两样都种点,吃着方便,绿扁豆一不留神就老了,要及时摘,吃不了就蒸熟、晒干。蒸肉、烧肉,煎扁豆鱼,离不了绿扁豆。紫扁豆忘摘了也没事,就挂架子上。它肉太厚,不好晒,来一场雨,好发霉……父亲坐在豆架下,边絮叨家常,边清理刚摘的扁豆,剥葱、择韭菜。他清理过的菜,闭着眼睛洗,都可以下锅。时常感叹,这才叫净菜,超市里的净菜,和这不能比。
  姐妹俩围着花枝招展的扁豆架,用手机拍来拍去,老头儿泰然自若,该干啥干啥。空旷的田野里这么大一架花藤,他心里得意着呢。拍了照,给他看,觉得不好的,我们删掉再拍。
  实在太配合了,让我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节。那时,我刚学会用相机,是三十六张的胶卷,拍了母亲、又拍妹妹,家里的小猫小狗也都上了镜头。专门给父亲留了几张,可他极不配合。机会终于来了,他进里屋拿东西,我调好相机,靠廊柱稳稳地端着,镜头对着他的必经之路。哼,看你往哪儿躲,有本事你别出来。他到门口一看,大事不妙,于是在门里哄啊、劝啊、发怒啊,我都不为所动。没办法,他只好往外冲,可他再快,能快过我的百分之一秒吗?照片洗出来,见父亲大笑着,手里提着点干扁豆。
  一阵秋风,满架扁豆花摇曳着,美如梦幻。突然惊觉,父亲的满头黑发,何时变灰白了?昨天,今天?时光总是太匆匆,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相处,父亲就老了。
  说实话,我和父亲一直亲昵不起来,也没有多的话说,见别家闺女挽着人家老爹的胳膊散步,说说笑笑,我就会发怔,呆呆地望着,在心里一声长叹。
  父亲,对我来说,更多的时候,只是个符号。我幼年时,他在部队,一年回来一个月,刚和小人混个脸熟,又离我很远很远了。等我六岁,他转业来了农场,全家终于团聚时,我小小年纪又远离父母住校了,一周仅回家一天。而父亲,大多时候又早出晚归,每天骑着他的野马自行车,从这块花生地,转到那块绿豆地,很少按点回家吃饭。
  和父亲得以亲近,缘于这三分地。每次他知道我们要回去,就在菜地等着,慢慢挑菜、择菜,我们几乎不搭手。只管拍刚开的卷丹百合,数数一兜花生开了多少朵花……父亲那么强壮,这点活儿算啥呢。
  我说也想种扁豆,他专门给我留了种子。还特别交代:“你要种就种紫扁豆。扁豆恋秋,越冷越肯长,自己留种的话,就留最先成熟的,这样下一年它开花结果都早……”依父亲所言,在盆底垫足了从江边捡的干牛粪。一场春雨,它顺势缠着葡萄藤,又一场春雨,它已攀上了葡萄架。
  葡萄一退场,它开始疯狂地攻城略地,吓得葡萄大缸里的紫茉莉拼命长高,直到把紫红色的花朵开在葡萄藤上端,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冷眼看着新邻居。谁呀?这么霸气。
  难怪《浮生六记》里的芸娘,选用扁豆做屏风,看来,她很熟悉扁豆的习性。扁豆是个见风长的物种,只要有充足水分,一天可长一米多,见啥攀啥,想躲都躲不开。芸娘的扁豆屏风,底座长四五寸,宽一尺,高六七尺,扁豆种在砂盆里,任其盘延屏上,可随意移动。想那绿阴满窗,透风蔽日,自是不俗。
  我种的扁豆,简直是疯着长,它们缠满葡萄架,又绕上我的晾衣杆,还爬到几米高的竹子顶端,拉都拉不回来。紫色的花穗在碧空招摇,逗引得麻雀、白头翁、珠颈斑鸠、大尾巴喜鹊婉转啼鸣,把这儿当成了它们的后花园。我进进出出,只要不对视,就互不相扰。盛水的浅瓷盆旁,经常捡到斑鸠翎子。
  当暑尽天凉,月色如水,我喜欢捧杯热茶,在露台静坐。此时的露台香气撩人,白兰、米兰、茉莉、紫茉莉、雀舌栀子花竞相开放。花丛中还有我熟悉的歌者,蟋蟀的歌声清亮活泼,纺织娘在沙沙地振羽,金钟儿叮铃铃地唱个不停。
  月光中的紫扁豆越发显得紫亮,仿若涂了蜡。一嘟噜一嘟噜的垂下来,一伸手,就能摘一盘。紫扁豆,宜清炒,斜着切细细的丝,加入红椒丝爆炒。最好吃的是用干扁豆,做扁豆鱼。
  可父亲的扁豆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生病了,需及时就医。临行,他把成熟的扁豆,都尽量摘了带来。打针之余,父亲也不闲着,把绿扁豆蒸熟,我拿到楼顶晾晒。晒干的扁豆,像个大大的逗号,攥着一把干扁豆,我知道生命是有句号的。
  父亲做了手术,在我这儿静养,他不情愿,可别无选择。这种全家朝夕相处的日子,对我和妹妹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妹妹宽慰着父亲:“我们从小住校,特别羡慕走读生。现在我们每天也能按时回家,推开门就能见到父母,终于可以做一回走读生了。”
  在晴好的日子,我常给父亲洗头。
  虽然他也说我毛手毛脚,但洗头这件事,只认我。妹妹逗父亲:“我给你洗吧,大姐下班都没太阳了”。
  老头儿断然拒绝:“不,那今天不洗了,我再忍忍。”
  听妹妹说着笑着,我们各就其位。父亲在榻榻米上坐定,我扶着他慢慢躺平,脖颈刚好搁我腿上,顺手给他盖好棉袄。
  一切准备就绪,水温正合适。我用左手托着父亲头,右手撩水打湿头发,轻言安抚:“放松点、放松、再放松,把头枕我手上。”父亲躺在太阳窝里,很放松地闭着眼睛,乖得像个小孩儿,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中闪亮。快速地揉搓,清洗,妹妹配合默契。洗完头,手上只裹一层毛巾,再给父亲洗把脸,眼睛、眉毛、鼻子、耳根……母亲在一旁看着,不住口地赞叹,洗得真好,看着就舒服。
  正想叫父亲起来,谁知,他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妹妹赶紧拿件羽绒服,给父亲盖着腿。她顺势坐下,轻轻给父亲按摩脚。我们相视一笑,日月山川就此静止,时光永远在这儿停留。
  下雪了,陪父亲坐榻榻米上观雪,他惊叹着:“雪真大,这才下了几分钟,真武山都白了,雪花怕有巴掌大吧?”
  我笑:“那地里的扁豆架被雪压垮了吧?”他睨我一眼,那怎么会,我楔的是木桩。又笑笑说:“今年架子上留的扁豆多,雪再大也没事,够雀子吃了。”窗外风雪迷茫,室内温暖如春,红红的窗花,添了几分喜庆。仿佛几生几世就是如此的安详宁静……父亲幽幽地说:“去泡点干扁豆,我今天中午给你们做扁豆鱼,下雪天吃干菜,香。”
  我给父亲打下手。他先给扁豆撒盐,一条条裹匀面粉。接着倒少许油,小火慢慢煎,轻轻翻,瞧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敢情是在烹小鲜呢。不一会儿,焦香浓郁的小鱼儿就出锅了,这就是父亲常说的扁豆鱼。干扁豆有着深邃的鲜香,能和干香菇的香气媲美。父亲看着我们吃,自己却吃得很少。咬一口扁豆鱼,弹弹的,似肉非肉,好筋拽。父亲笑着说,明年我多晒点干扁豆,让你们吃个够。
  扁豆鱼的做法并不复杂,可无论我怎么尝试,也做不出父亲的那个味儿。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有些忧伤可以忘记。家里的照片墙上,有张父亲提着水桶,从扁豆架下穿过的照片,白色的、紫色的扁豆花从他身上拂过,在一片秋光里绚烂得无以复加。
  彩色的记忆,不知何时已变成黑白。今年的秋风,是从往年吹来的吧?那里,有我的父亲,还有他那满架的扁豆花。

花生的味道

清晨,路过菜场。炒花生的香味儿,惹人幽思。
  每年冬天,是父亲为我们炒花生的季节。
  父亲炒花生,可真耐得烦。生煤炉,洗沙子,沙子炒热,倒入花生用文火慢慢地炕。家里的几个孩子,口味不同,有的喜欢嫩点的,有的喜欢老点,还有的,在我看来,她就是爱吃煳的。老头儿守着炉子勤翻炒,严格把控着火候。这一锅,要欠把火,余温使花生刚刚熟透,揉开红皮,花生仁白白嫩嫩。再一锅,要炕熟出锅,花生仁呈淡淡的黄。下一锅,要炕得透透的,花生仁焦黄焦黄的。
  炒好,晾凉,分类装袋,并用不同颜色的绳子扎紧,以便我们各取所需。往往是上次的没吃完,新炒的又带过来,老头儿还嫌吃得太慢。花生,和我们的日子须臾不可分离。
  对农场孩子来说,花生不是啥稀罕物。从小学住校,花生就是必备食物。带壳的炒花生、油炸花生米,可以从周一吃到周六。每晚下自习,打开我的小木箱,吃几颗花生,感觉很温暖。六、七岁的孩子,到食堂买饭,被大孩子一拨拉,有时连萝卜白菜也打不上。没菜,我从不着急,只要有米饭、馒头,就饿不着。用花生米下饭,香。
  别说小学,就是现在,花生米照样下饭。这种普通的食物,吃了几十年,从未厌烦。它不似苦瓜、芫荽、韭菜等性子激烈,让人极喜极厌。花生甘而香,和平可贵,不喜欢吃的人,恐怕很少吧?
  最好吃的花生,定格在儿时暑假,紫茉莉盛开的傍晚。父亲有次从大田回来,我们老远就闻到花生味儿。不用看就知道,扯断的花生须根一定正冒着白浆,浓烈的生浆气、土腥气混合在一起……姐妹几个飞快地凑过去,果然,自行车后座夹了几兜花生,绿油油的秧子垂满果子,我们巴巴地望着。没想到,向来严肃的父亲竟然分给我们一人一兜,还笑着说,把饱满花生数清楚,给我报个数。
  带土的花生,碧茸茸的蚂蚁草,胭脂红的紫茉莉,浅紫的马兰花,粉白粉白的花生仁,无论时光如何漫漶,它都清晰如昨。
  时光总是太匆匆。童年那一大兜清甜的,有着牛奶般液汁的花生,气味还未消散,父亲就退休了。他来农场几十年,是莳弄庄稼的行家。突然没了土地,老头儿一时空落落的。他整天背着手,四处转悠。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寻到几块隙地。父亲立刻开荒,种菜,种花生,忙得不亦乐乎。
  儿子一年级时,为积累作文素材,姥爷专门带他种花生。老头儿耐心地教小人儿挑选花生种,祖孙俩还把种子数得清清楚楚记本子上。我看着有些眼热,哼,真是隔代亲呢。
  本地花生有春、夏两个茬口,春花生旱涝保收,七、八月就能尝鲜。小子挑选的九十颗花生,在姥爷的指点下,种得有模有样,春天的小嫩芽蓬勃生长。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问姥爷,他的花生怎么样了?一老一小在电话里叽叽呱呱,不时放声大笑、手舞足蹈,催几次吃饭,才勉强挂掉电话。周末,种地是祖孙俩的固定节目。
  转眼,小子上了大学。他的案头,常年青青翠翠。一粒花生、半块土豆、一个小红薯,都被他养得千姿百态,寝室常年被评为最佳。难道老师们是被他的盆景蛊惑了?临近暑假,小小的花盆,开了几十朵金灿灿的黄花,煞是喜人。是带回家,还是任其自生自灭?小子好一番纠结。
  这其实是人生必修课。孩子,你就从一棵花生学起吧。
  冬日岑寂,家人围炉闲坐。父亲总是慢悠悠地剥着花生,淡淡的时光细水长流……花生米好吃,可剥花生不好玩儿,剥几颗我就没了耐性。父亲边剥边和我们唠嗑:“花生只能晒八成干,太干的话,花生米会裂开,不好吃,也留不成种。地不能只种不养,花生、玉米都特别耗地,只有把花生壳深翻到地里,明年的地才有劲儿……”
  吃了这么多年花生,不承想晒花生也有学问?我们调侃父亲是农业科学家。
  总以为平凡的父女感情,可以地久天长。谁知,年底,父亲病重住院,接连两次手术,使他元气大伤。
  怎么给虚弱的父亲补充营养,让我颇费思量。翻《本草纲目》,竟然没找到花生,有些难以置信。不甘心,又邮购了《本草纲目拾遗》,清代的赵学敏解得清楚:“花生,悦脾和胃、润肺化痰、滋养补气、清咽止痒”。花生又称“长生果、落花参、成寿果”,被誉为“植物肉”、“素中之荤”,长期食用,有助于延年益寿。
  原来,花生竟有这么多好处。于是,我隔三差五地变着法子做羹汤,花生、莲子、薏仁、红枣、枸杞,母鸡、排骨、鸽子,甜汤,肉汤轮番上阵。母亲摸着下巴说,我和你爸都吃胖了。见父亲手术后已能在家里转悠,我颇感安慰。
  夜深人静,心里的痛楚只有自己知道。血浓于水,看着生命一寸一寸凋零,我心里明白:人生的聚散,皆有定数。身为长女,担子在肩,常常彻夜难眠。这样可不行,我必须寻求开解之法。
  久闻书法可以静心,现在离春节还有几个月,好好练字,为父亲写副春联,请他亲手贴上。父女一场,这是我永久的念想。
  买回笔墨纸砚,说练就练,父亲也颇为关注。当我拿起笔,才知临帖不易,心里想着横竖撇捺、如锥画沙,可笔都拿不稳,怎么提,怎么按?父亲鼓励,慢慢写,只要结构没问题,就不会难看。还悄声说,咱是顶楼,除了对门邻居,没别人看,你放开胆子写。
  边熟悉笔墨,边浏览法贴,最后选择了赵孟頫的《妙严寺记》。我喜欢赵字的文雅秀润,后人称其书法:“肉不没骨,筋不外透。虽姿媚溢发,而波澜老成。譬之丰肌玉环,作霓裳舞,惟不心醉。”赵楷带行书笔意,不像唐楷四平八稳,难度太大了。可换而言之,我写谁的不难呢?
  无牙小儿如我,斗胆去啃核桃,真是无知者无畏。每天都一笔一画地临摹,虽然写得很不像样儿,但父亲总是说,和前几天的比比,好多了。又顺手在毡子上放颗长长的、有四粒仁的花生。看我不解,他有点得意,拿过毛笔,往花生上一架。哦,原来是笔搁呀,太有创意了。
  如是,每晚临帖两小时,坚持了将近百日。
  大年三十下午,客厅里长长短短铺满春联,大红洒金,红地黑字:花开富贵财源广,竹报平安福寿多。横批:吉星高照。乍一看,挺糊弄人。父亲仔细比对,来来回回终于在矮子里面挑了将军。想来真是汗颜,太难为他了。
  母亲按老规矩熬了面糨糊。我请父亲换上过年新衣,一件中国红外套,他没抗拒。这个顽固老头儿,要不是今年大病一场,他不会穿。父亲十八岁参军,穿军装;转业后,穿警服;退休后,穿旧警服。不论在家、去菜地,还是出门参加宴会,春夏秋冬都是一身制服。那身姿、那步态,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军人范儿。
  父亲贴好春联,我看着不由脸红,躲在一边不吭气,真是字怕上墙啊。可老头儿很满意,他退后欣赏,连连说,不错、不错,才练了几天,咱们晋老大就能写春联了。父亲今天精神特别好,母亲刚捞出的卤肉,他也要点评,嗯,猪蹄颜色浅点好,经得住回锅。又说,花生米还剩个瓶底儿,等会儿我来炸点。
  备下花生米,帮父亲扎好围裙,在锅边看他操作。凉锅凉油,入花生米拌匀后,再打开火。随后加几粒花椒、快速翻炒,听到此起彼伏的炸裂声,即可盛入敞口大碗。趁热撒入一汤匙白酒,“歘拉”一声,香气扑鼻。拌少许盐,嚼之酥脆,真可声动十里。
  空气中,似乎仍飘逸着炒花生的香味儿……不经意回眸,发现我的花生笔搁,已有了岁月痕迹。
  此去经年,朔风又起。父亲的炒花生,今生,我再也吃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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