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
昨夜,我又梦见了老诚爷,是在被我们称之为鬼谷的石门里。他还是当年看山时的老样子,浑身精瘦却很结实,脸庞黝黑,目光炯然,嘴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须;拄着一根山枣拐棍,步履矫健,攀山越岭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醒来后,他仍如定格镜头在我大脑的屏幕上久久映现。老诚爷是一个好人,自打记事起我就这么认为,恐怕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他。
还是在我的幼儿时期,有一天黑夜睡觉时,我一翻身把一条胳膊抡打在墙壁上,倏然间,觉得被一根锐利的长针深深地刺在心上,我猝然惊醒,啼哭不止。父亲和母亲被我吵醒,划火一照,哟,墙上正趴着一只老母蝎子,它那可怕的六节尾巴和末端的毒针蜷伏在黑乎乎的脊梁上。当下,父亲一手拿着油灯,用另一只手瞄准了冷不防捏住它的毒针,把它放在灯头上活活烧死了。此刻,我的创伤处肿起了一个大疙瘩,令我疼痛难忍,大放悲声。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母亲抱着我并用手扶着我的挨蜇的胳膊上街溜达,以减轻我的痛苦。正好让早起的老诚爷碰见了,问明情况后,指着我的创伤厉声斥责:“你这个该死的孽障,一个小孩丫丫怎经得你蜇一下,看我不除掉你!”言罢又念叨了一句什么,尔后在我的创伤上抓了一把,使劲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啪”地一声,分明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摔死了,然而,循声望去,地上什么也没有。你说怪不,我顿时不觉得痛了,那块毒气委实被他一把抓去了,真可谓手到病除,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打那以后,我对老诚爷有了好感。
听大人说,他是早年上从西面逃荒过来的,也有人说他在崂山当过道士,身上有功夫,总而言之,谁也不了解他的底细,有一点说得贴谱,他是个光汉,没有家小,自己缝缝补补抹锅子做饭。不管三伏六月,还是数九隆冬,每天鸡打头遍鸣他就起来了,绕村转悠一圈子,因而身膀骨甚是结实。鉴于这个特点,村干部让他专门看护村子周遭的“鸡嘴地”。这些“鸡嘴地”虽有棘子挡着,但是,那些贪吃的鸡总是要千方百计钻进去,使庄稼深受其害,直至颗粒不收。大凡看鸡打狗的人见牲畜在糟蹋庄稼,不免心头火起,抡起棒子或掷出石头,意欲把它们置于死地。老诚爷从不这样做,他深知老娘们饲养只鸡不容易,一旦失手打死了对其主人不好交代,就捡起一些小泥块用粪篓子盛着,用铁锨撅着,碰上鸡在吃庄稼,就放下粪篓子,捡起一块泥块,远远地掷去,总能百发百中,鸡们会落荒而逃。这是他的一手绝招,其准确度不亚于《水浒传》中的没羽箭张清。他脚步勤,手艺准,心数好,“鸡嘴地”长起了葱茏的庄稼。满疃的主妇没听到谁对老诚爷有一句怨言。
老诚爷脾气耿直,为人热情豪爽,有求必应。他的隔壁邻居邢大妈告诉他:“大兄弟,你是不知道哇,这几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大老鼠,我的天爷,跟小猫差不多,那尾巴比筷子还粗。晚上睡觉,它都敢跳到我的枕头上,那胡子竟然触到我的脸上,就差点没把屎拉到我嘴里。抱来两只大狸猫,都没治服它,反而把猫耳朵撕破了,简直成精啦,把我弄得没有一点儿办法。”
老诚爷听罢安慰她:“你先别着急,等我瞅空儿想法子收拾它!”
就在这天过半晌,前街马奶奶坐在炕上织花边,正织着,从屋笆上“忽隆”一声掉下一大盘黄皮黑花的大蛇来。马奶奶吓得魂飞魄散,手脚痉挛,不知怎么跑出了屋子,在街上呼天喊地大声呼救。几位青年闻声赶来,听说炕上有大蛇,就来劲了,手持木棒、石块欲进屋痛打。
老诚爷恰好赶到,抢前一步,说:“一条区区小虫,何劳大家动手,待我进去把它捏出来就是了。”说罢走进屋里,见黄蛇还在炕上,就伸手抚摸着它的脖颈,说:“我知道你串屋笆是为了抓老鼠,可是你该谨慎点儿,不该落在人家炕头上,看把主人吓成什么样子。她能不呼唤人打你么?我若晚来一步,你就毁啦!”黄蛇似乎听懂了老诚爷的话语,把头使劲低着,不时偷看老诚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当下,老诚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握着这条五尺多长的黄蛇径直来到邢大妈家。他对蛇说:“这屋里有只大老鼠,你把它除治了吧。”接着学了一声老鼠叫,黄蛇倏地昂起头,眼神儿尖溜溜冷飕飕的。老诚爷趁机把它放进墙旮旯里。
邢大妈大惑不解叫苦不迭:“你个死老诚,没帮我抓住大老鼠,又放进一条大长虫,你这叫雪上加霜,成心想不让我在这儿住呀!”
老诚爷捋着胡子笑道:“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治一物,你等着看吧。”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就听见墙旮旯里一阵骚动,并传出吱吱的叫声。稍停,就见黄蛇衔着一只大老鼠爬了出来。
老诚爷坐在门槛上笑眯眯地说:“算你有口福,吃吧。”那黄蛇就大张着嘴,嗬,竟如一只小口袋,先咬住老鼠的尾部,一丝一丝地吞将下去,细长的身子上就凸起了一个大疙瘩。然后,老诚爷捧起它,把它放在村外的棉槐丛中,对它嘱咐道:“你长得太丑了,白天千万别出来,倘若让人碰上了,非砸死你不可。黑夜出来觅食也就没有事了。”黄蛇抬头望了望他,朝他吐拉了几下信子,就不慌不忙爬进了棉槐丛深处。
老诚爷确实有些神秘,似乎有点邪道,人们愈发相信他曾是一位苦苦修行的崂山道士。
那一年,村里要挑选一名责任心强的人前往石门里看护山林。这个差使看起来挺轻松,但责任重大,倘若掉以轻心,就会露不出脸来。再说那儿距村子有七八里远,远离人群,恍若隔世,谁也不愿去做巡山大王。老诚爷则挺身而出,说他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这个差使非他莫属。村干部巴不得有这么个人去安家落户,与大山长期厮守,就当场拍了板,并答应定期派人将粮食、蔬菜送上山。
打那起,老诚爷就卷起铺盖锁上家门进驻石门里看护山林了。
一连好几天看不见老诚爷,我就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每当经过他的土屋时,见门扉紧锁,心里就涌起一阵酸楚。思念真不是个滋味。我渴望早日见到老诚爷,于是,星期天一大早,我约上小果、小良到石门里刨药草,那里的黄芩可多啦。
石门里是大青山前面一条不太深的山谷。傍近谷口,有两座石崖扼守对峙,俨然开启的石门,地名由此而得。石门东侧有个贴崖垒就的石屋,老诚爷就住在这里。屋前有块不大的空地,没有围墙,甚是清爽。石屋西面向下走十几步便是谷底。那里有一个水潭,约有两铺炕大,水深可齐腰,蓝澄澄的,这在半山腰上是处极好的景致。石屋前面,是一条弯弯的下山小道,仿佛大山随手抛下的一根绳索。
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石门里。这时,太阳已爬上东山,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西面的山坡上。谷底凝滞的岚气开始溃散,顺山势升腾,一阵菲薄,一阵稠酽。抑或从山林深处传来几声雀儿的啼啭,打破了惟有涧泉潺潺的寂静。
我急匆匆走进石屋,呃,老诚爷不知何时出去了,放眼空旷的山谷,真是“云深不知处”了。我双手作喇叭状朝山上高喊:“老爷爷——您在哪儿——”
“哎,我在这儿呢。”
我们定神一看,见老诚爷站在一个石崮子上,拄着拐棍,捋着胡须,山风掀动着他的衣襟,俨如一尊雕像。“你们等着,我这就下去了。”说着攀下了石崮子,在层层叠叠的岩石间闪现,宛若一只擅长登高走险的老山羊,转眼工夫就来到石屋前。我们上前簇拥着他,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我说:“老爷爷,好长时间没看见您,心里怪想得慌,所以今天早早地来了。”
“我也想念你们和那些老街久邻哪。人喜聚不喜散啊,往日抬头时见的,如今一个也见不到了,所能见到的尽是大山、岩石、山林、溪流,再不就是貔子、野兔、貉子、山鸡等野物。有时真想回村里耍耍,可是那些偷树的人暗中紧盯着你,你一离场,他们就钻进山林大开杀戒。有些偷懒的羊倌牛倌也会趁机将牛羊赶进山谷,啃噬树芽芽,使小树迟迟长不起来,我若看护不好这片山林,就没脸见老少爷们。”
我被老诚爷这强烈的责任心深深打动了,紧紧地偎依着他,给他孤独的心灵送去一缕慰藉。
小果却缠着老诚爷:“老爷爷,你会念咒,给我们拘条小蛇玩玩吧。”
“老爷爷,我们好久没聚在一起啦,您就拘一条让我们快活快活吧。”小良也随声附和。
老诚爷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就说:“好吧,难得你们打老远儿来石门里看望我,我就为你们来一手,我有言在先,这玩意儿不能常耍,就这一回啦。”
我们都神经兮兮地点头称是。这当儿,我们真正体验到叶公好龙这个成语的含意。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老诚爷说着就朝石屋后面走去。接着就传来几声类似母鸡呼雏般的声音,那是老诚爷在学蛇叫。
不大一会儿,就见老诚爷双手捂着个什么来到屋前,口中念道:“小小顽童,仔细观望,一条小蛇,游于吾掌,不能久留,速放山上。”念罢一摊手,哟,果然有一条蚯蚓般大的小蛇。小家伙还昂起头朝我们吐拉信子,尔后缠着老诚爷的手指攀上爬下,为我们即兴表演呢。没等我们看够,老诚爷就把它送到屋后。
我们暗暗称奇。
跟老诚爷玩了一会儿,就上山刨药草。刚离开石屋,就遇见一条白带子蛇,它昂起头,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见蛇色变,惶遽而逃。
老诚爷赶紧跑过来,对白带子蛇说:“谁叫你来,还不快快躲开!”
你说怪不,白带子蛇赶忙钻进了路边的草丛。
老诚爷拣来三根檗椤条子:“喏,一人一根,走草坡时先用棍子敲打几下,蛇听见就避开了。遇到蛇也别打,逗弄翻了它,它会撵人的。倘若遇上撵人的蛇,千万别直直地跑,它会毫不费力地撵上你,你要急中生智,领着它绕树转圈子,你可利用它这个弱点,引逗它转悠,最后它会把树当成人缠绕上去。”
我们按照老诚爷说的那样,手持长条子,打草惊蛇,果然一上午也没遇到蛇。天傍晌,老诚爷招呼我们下山吃饭。吃了饭继续刨,当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都刨满了篮子,就与老诚爷挥手告别。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邢大妈蒸了一锅包子,要我送给老诚爷,直说山上缺这缺那,老诚爷不会调理生活,日子过得太苦了。这正中我的下怀,跟家里的人说了一下就上路了。
来到石门里,已是傍晚喂牛的时候。夕阳的余晖落潮般从山峦上撤下去了,谷底开始涌动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暮霭。投林的鸟儿在委婉地欢唱,似乎在互相祝愿晚安。
“老爷爷,今晚我不回去了,和您一起在这儿过夜。”我兴奋地说。
老诚爷一听乐了:“那好,你喜欢作文,顺便体验一下山里的生活,这样写出来就有味了。”
我们正在闲谈,忽听得西坡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并有小石块滚将下来,抬头观看,见一位汉子跌跌撞撞跑下西坡,当他来到近前,这才看清他是二春。他的衣服被树枝挂破了,脸上也划出了血。
老诚爷问:“什么事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二春气喘吁吁地说:“大伯,这事说来对不住你,我需要一根挑草的杠子,就在西山梁上瞅好了一棵小松树,想趁你吃饭的当儿放倒扛走,谁曾想用手锯割了几下,从树上爬下一条镰柄粗的蛇来。我什么都不怕,惟独怕蛇。我扔下手锯撒腿就跑,回头一看,那家伙腚跟腚地撵我,无论我怎么跑,就是落不下它,实在没场跑了,只好奔你而来。”说罢又向后看看,见蛇没追上来,遂放下心来。
“你缺根杠子,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会在稠密处给你弄一根的,何必黑灯瞎火来呢,如果跐撸脚跌落悬崖那可就毁了。”
“都说你爱林如命,谁敢跟你张口呢。”
二春心情平静了,话也多了:“大伯,前些日子,我听邻村也有个人傍黑天来偷椽料,他事先来物色好了,就是石门里面那一簇松林。他正割着,就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回头一看,是一条乌梢蛇朝他爬来。他捡起一根条子狠狠地朝乌梢蛇抽打,没想到竟然打邪了,身前身后尽是蛇。他一边抽打一边奔跑,回到家中吓了个半死。你说,石门里怎么有这么多蛇?”
老诚爷叹了一口气,说:“唉,早些年这附近的大山还挺安静的,现时,后山发现了金矿,偷着打金的像地老鼠一样,这儿钻个洞,那儿拱个坑,成天石炮隆隆。西面山上又在挖鱼鳞坑开发果园,说到归齐,人穷了,得想法生存哪!咱村这片山林,早年还是密匝匝黑压压的,如今也被作践得稀稀拉拉的。村干部若不采取这一招儿,用不了几年也会像其它山头一样,被剃光头的。好在一茬小松树和刺槐树已贴地皮齐刷刷地长起来了,好好看管着,不出几年,还会恢复原先的样子。所以四达八下的野物没个去处,就投奔这儿来了。山林密了,雀儿就多了,蛇也随之多了,这是自然现象,何必大惊小怪呢。”
二春点头称是,耍了一会儿就下山了。
人老觉亲,老诚爷和我拉了一会呱儿,就躺下睡着了。
我有个不好的习惯,乍生到新地方,一时半落不能成眠,就靠山窗躺着,支棱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深山里的夜好静谧,没有一点儿风声,只听得冥冥之中充满了细微的沙沙声,好像有无数只蝙蝠在山谷中振翅徘徊。东面石崖上有几只宿鸟在嘀咕什么。西山上不知是个什么野物在叫,声音瘮啦啦的。我突然想到蛇,它们一定在山林草莽中爬行,是在草丛中缠住了野兔?还是上树衔住了小鸟?对了,二春的所见所闻会不会跟老诚爷有牵连呢?
子夜时分,似乎有一队野物从山上来到谷底,沙沙啦啦的,接着水潭里就有了耍弄水的声音,分明是在喝水或洗澡。恰恰在这个时候,老诚爷翻身下炕,趿着鞋出去了,是出去解手,还是出去察看?不大一会儿,老诚爷就回来了。
“老爷爷,刚才水潭里是个什么东西?”我疑惑地问。
老诚爷一愣:“怎么,你没睡么?”
“嗯,换个生场睡不着。”
“噢。刚才是个老貔子下来喝水,它老了,脚步不利索,只有拣这个时候下来喝水。没有什么可怕的,睡吧,时候不早了。”老诚爷说罢就呼呼睡了过去。
是貔子下来喝水?我才不信呢。貔子喝水跟狗一样,蹲在水边用舌头呱哒呱哒地勾水,有节奏,再说它不会在水潭里洗澡呀。
这究竟是个什么野物呢?
啊,石门里,好一条阴森可怕的山谷!
啊,老诚爷,好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村里听到这样一则新闻:邻村有个人到石门里拾干柴,见草丛中有一块朽木,有水罐子粗,上面长着斑驳的苔藓。他弯腰去捡,谁知这‘朽木’像一股泉水流走了,不见首尾,只见一大片茅草向两边裂开。我的妈,原来是一条大蟒蛇!大家都说,前些年山上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蛇,很有可能是从北面山上过来的,因为这儿的生态保护得很好,能存落住它。大凡野物年数多了,就懂了悟气,就找个安全的地方深住简出。这条大蟒蛇深知自己个儿大,行动起来引人注目,所以只有到了夜里才下山到水潭喝水,什么时候下来,老诚爷心里最清楚。大蛇知道老诚爷不会伤害它,也就不提防他了。也有人说这条大蛇的两个眼珠子是一对难得的珠宝,那张蛇皮也是值大钱的。几个打枪的一听,心里就痒痒了,意欲结伙上山猎获。
我把这则耸人听闻的消息告诉了老诚爷。他一听着实吃惊不少,眉头紧蹙,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继而说道:“别听他们胡编瞎说,我成年在山上逛荡,怎么就没看见?不过,山林逐年密了,自然会招来一些大件野物,你一般没事儿不要随便钻进林子里。”
“立秋”之后,学校放假了,正值阴雨连绵,松林里就出了粘莴(蘑菇),我约上小果、小良到石门里去捡。
小果说:“你没听说吗,最近那里闹鬼啦,有几个妇女在捡粘莴时亲眼看见了,一个个吓得要死,咱们要是碰上了咋办?”
我不以为然地说:“世上哪有鬼,该不是幻觉吧?要是咱们当真碰上鬼,也好长长见识。”
两个伙伴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毅然前往。
来到石门里,见老诚爷坐在屋前。他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来捡莴呀,这几天没人来捡,保准会捡满篮子。回来时别忘了进来坐坐。”
“老爷爷,他们说山上闹鬼,是真的吗?”我打老远儿问。
老诚爷捋着胡须笑道:“什么鬼呀神的,信则有,不信则无,快去捡吧。”
我们三个走进山谷里,像小鸟钻进了松林中,嗬,眼前莫不是一个童话般的妖娆境界,各种各样的莴儿多如满天繁星。粘莴披着黄衣衫,脆莴身着紫袍子;鸡腿莴高擎着白色的小伞;辣莴是毒莴,偏偏打扮得妖里妖气,引人注目。它们大多尽显风采让人去捡,也有的用草遮面向你窥探。我们小鸡啄米般捡呀捡呀,不大一会儿就捡满了篮子。
这阵子,小果像只受惊的小兔跑到我身边悄悄地说:“你看,那上面下来个什么?”
我直起腰一看,哟,在上山坡的小松林中有一个高得出奇的人,身着黑帽、黑袄、黑裤、像被风吹着似的向谷底飘然而去。
这分明不是个凡人,凡人没有这么高的,更没有走得这么快的,莫非……
一霎时,我觉得脑袋胀得老大,一颗心如同被一只冰手紧紧攥住,一时间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再跷脚观看,它已飘向西坡的松林。离我们挺近,却听不到半点声响,怪事!
“鬼,是鬼!”小果扔下篮子拔腿就跑。
“哎呀鬼来了!”小良也哭囔囔地跟着跑了。
我也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朝石屋跑去,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膝盖和手掌全碰破了。
未到石屋就碰上了策杖而来的老诚爷,他迎上前急急地问:“孩子,你们怎么啦?”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刚才在松林里,碰上鬼了,好吓人哪!”
老诚爷哈哈大笑:“越说越玄乎,这里哪有鬼呀。”
“我们三个都看见了,谁哄你,就是小鳖!”小果两眼瞪得溜圆。
小良也绘声绘色地说:“老爷爷,那鬼黑黝黝的,老高老高,双脚不贴地,从我们旁边飘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恰好有几个刨药草的老人凑过来,听我们一说,都感到疑疑惑惑的。为了证实一下是否真的有鬼,大家在西坡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鬼的踪影。
这愈发奇了!
此事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山下几个村庄,经人添枝加叶演绎一番,更是玄天玄地,人们都神经兮兮的,都称石门里为鬼谷,平常日子里,很少有人前去造访。
几年光景,鬼谷里长起了蓊郁的山林,许多飞禽走兽迁来栖居,繁衍生息。大白天狼、貔子、貉子、狗獾等野物也敢走出石门里。若逢晨雾弥漫暮霭乍起,鬼谷真的有些阴森可怕了。
人们都佩服老诚爷有胆量,更感激他为大家积攒起这份宝贵的财产。
老诚爷拢拢七十岁了,身体显然不如前些年了,村干部想把他接下山,让他住进敬老院,他说啥也不答应,说等以后不能动弹了再说。村干部见他执意不肯下山,就安排专人定期去看望他。
那年春天,我在镇上中学读二年级,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上山看望老诚爷的人雷劈火闪地赶回村,说是老诚爷昨日去世了!我一听撒腿就往山上跑,一憋气跑到石门里,闯进石屋一看,老诚爷盘腿坐在地上,神情那么安然,仿佛在闭目养神。他的身上披着一条老粗老长的蛇蜕,乍看上去,就像一节输水软带。啊,石门里真的有一条大蟒蛇,它是来为老诚爷送行的。它没有什么东西送给老诚爷,就脱下了这身衣衫!我热泪盈眶,什么也不顾及,上前抱住老诚爷:“老爷爷,我来晚了,我如果知道您会这么早早离去,早就请假来陪伴伺候您,我好后悔呀!”
在收拾老诚爷的遗物时,我在西间的泥缸里找出一身老大的黑袄黑裤,还有一顶老大的黑帽子,缸底放着一个大葫芦。一切都明白了,老诚爷的用心何等良苦!
我要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鬼呀神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老诚爷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相信老诚爷没有离开石门里,定然融入了这片苍翠的山林。
走出石屋,朝山上望去,哟,那不是老诚爷么,他还站在那个石崮子上,拄着拐棍,手捋胡须,如同一尊雕像。我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就见他策杖笑眯眯地向我走来……
山神
滕山老爹对于老庙顶就如游子怀念故乡,老在心里想着它,上山劳作,拐弯抹角也要前去徜徉一番,这不,上山拾草又情不自禁地来到了老庙顶。他仿佛听见老庙顶在热切地召唤他,这条弯弯山道就是老庙顶抛下的神秘的绳索,在他不经意间,一下子将他拽上山来。他自己也感到蹊跷,老庙顶距村子少说有3里远,尤其这段路陡仄崎岖,步步抬高,这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人来说,委实是力不从心的。然而,他一到山下,顿觉身板硬实,两腿溜轻,好像时光一下子倒转了20年!他暗中思忖,莫非老庙顶真的有魂灵?是山神在冥冥中保佑我?让我时常来拜谒他?当下,滕山老爹沿着那条斗折蛇行的细径,登上了那个高高的荒坡,折入一个僻静的山洼,转过那个突兀耸立的石崮,山神庙便赫然入目了。他极为虔诚地端详着这座历经沧桑、侥幸存世的古老建筑。山神庙贴崖而建,倚仗石崮松林遮掩,不到近前是难以发现的。因为这儿有庙,当地人就称之为老庙顶。同是一座山,前后两坡地貌各异,后坡巨石杂陈,随处可见,犹如山神爷放牧的一群石牛;前坡泥土厚实,草木繁茂,宛若一片碧云。离山神庙不远有一个老大的泉水眼,泉水五冬六夏喷涌不竭。山神庙用料石和青砖垒成,做工相当精良。这庙比一般的土地庙要大得多,里面供奉着用石头雕琢的山神爷。山神爷面相富态,蓄有美髯,袖手端坐,笑眯眯地呵护着满山芸芸众生。滕山老爹凝视着这位德高望重而又远离人寰的老人,从心底涌起一阵酽酽的尊崇悲悯之情。他大发感叹,这辈子确实与老庙顶有不解之缘,居然大半辈子与山神爷长相厮守。山神爷孑然一身,他呢,也是鳏寡孤独,真乃同病相怜,按他的心愿,今生今世也不会离开老庙顶的。
滕山老爹开始搂草拾柴,山上有的是柴草,不用两锅烟的工夫就拾了一捆。他并不急于下山,找个背风的岩坎,倚在上面抽起了老旱烟,就势晒起了日头。他双目微合,感受到和煦的光瀑倾注在脸上,渗入了眼帘,那些红黄参半的云彩宛若一群彩蝶在漫天蹁跹。山雀子的啼啭如同飞荡的美妙音符萦绕于耳畔,串山风顺坡刮来,就像淙淙河水抚摸着他的全身,他好惬意,妈妈的,这比躺在炕头上瞅屋笆好受得多。在这样的场合和心境下,最令人生发怀古情愫的,他当即想起那则极为神秘的老庙顶的传说。
说不清是何朝何代,反正那年“长毛子”来犯,他们从北面打过来,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深受其害望风逃遁。这一日,山下几个村庄的百姓得知“长毛子”要过来骚扰,便扶老携幼到这山中躲藏。那时山上全是密匝匝的松林,确是避难的好埝儿。傍晚时分,数千名“长毛子”手持大刀长矛来到山下,他们深知百姓藏在山上,欲进山搜查。面对凶神恶煞般的“长毛子”,百姓叫苦不迭,危急之中,便祈祷山神大发慈悲,拯救他们免遭祸殃,果真这样,将不忘山神的大恩大德,捐资在山上修庙立碑,以示千秋纪念。说来真是怪事,黑沉沉的山霭从山上弥漫下来,转眼间如同黑雾锁谷,混混沌沌,好不邪道。“长毛子”们被这怪异现象吓坏了,似乎看见近处的松林和岩石皆扑朔迷离,亦真亦幻,化为人形,义愤填膺,怒目相视,欲扑下山来。“长毛子”们毛骨悚然,又怕山上有埋伏,便不敢造次,惶惶然弃山而去。事后,百姓信守诺言,在这山洼里修了庙立了碑。
这一带的大山是山下几个村庄共有的,惟有老庙顶属滕山老爹所在村的。村里的后生不信邪,说当初人们与“长毛子”咫尺相隔,之所以能化险为夷,纯粹是沾了山林的光。大山有了黑压压的山林,才显得神秘莫测;假如山上光秃秃的,那么多人往哪儿藏?即便雾再大,“长毛子”们也会毫无顾忌轻而易举地上山抓人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老人们却固持己见,叱责后生强词夺理,好了疮疤忘了痛。
滕山老爹坚信大山是有魂灵的,山神爷不但拯救了一方黎民,还庇护过他一条小命呢。60年前,他的父母就住在这个山洼里,替村里看护山岚。中秋的一天清晨,父亲上山巡视山林,经过山神庙,见庙门台阶上放着一个毯子捆儿,他好生疑惑,上前扒拉开一看,我的天爷,原来是一个被遗弃的男婴!那么是谁把这个苦命的孩子抱上山的呢?他仔细查看地面,没发现人的足迹,倒是有一行野兽的蹄印,照此看来,不是狼叼上来的就是狐狸衔上来的。为什么偏偏将男婴放在庙前呢?莫不是它受了山神爷的差遣?对呀,山神爷是我的近邻,唯有我逢年过节给他送些香火,他知道我没儿没女,特地将男婴送给我。他喜不自胜,遂朝山神爷跪拜了一番,美滋滋地将男婴抱回家。
滕山老爹从少在山中长大,对老庙顶这一带大山了如指掌。那一年,他长大成人了。其时山外刮起了大炼钢铁风,平地里燃起一堆堆熊熊大火,直把夜空映得通红,居高俯瞰,大地上如同落下一些不祥的星宿。无数炉灶张着饕餮大口,吞掉了大批木材,继而近处的树木烧光了,又派民工进山大肆砍伐,那些锐斧利锯恰似坚炮快枪,穷凶极恶地朝山林开火了,树木呻吟着相继轰然倒下,大山不由得一阵痉挛。看啊,树茬上那溢出的暗红色树脂,分明是树木的血和泪!满山白惨惨的树茬俨如树木愤懑的眼睛直视苍穹,昭示它们死不瞑目!是的,当年它们和它们的前辈,曾掩护过人类造福过人类,如今人类却恩将仇报,朝它们大开杀戒,人啊,你们还有良心么?山林惨遭砍伐,直至荡然无存。大山没有了林莽,就如人被扒光了衣裳,显得分外寒酸。后来,人们终有感悟,乱砍滥伐山林,无疑是自己在作践自己,看看吧,原先山里的泉水眼星罗棋布,谷底的溪水终年流淌,这都是山林涵养的。上山挑水点种庄稼或是解渴,就近找个泉水眼就行了,大山给了人们多少便捷。如今可好,好多泉水眼干涸了,谷底的溪水断流了,上山劳作要用水须跑出老远。这且不说,每逢下涝雨,因为没有树木稳固山皮,山洪挟带泥沙咆哮而下,冲毁土地,压坏庄稼。这些现象表明,人类肆无忌惮地蹂躏大山,大山也在默默忍受中加倍报复人类,这种状况若不迅速改变,势必累及儿孙。村民们达成了共识,于是老年造林队开进了深山,在滕山老爹老屋西侧接上了3间房子,以作藏身之所。其时,滕山老爹的父母先后过世,滕山老爹因离群索居,俨然遁入空门,加上家境贫寒,仍未娶亲授室,村干部就让他连人带屋与造林队融为一体。
山月缺了又圆。山花谢了又开。一晃眼,七八个春秋过去了,满山的小树齐刷刷地长起来了,大山又恢复了生机,又有了灵气。然而,植树的老人大多走完了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一个个长眠于树影婆娑的林间。
没有山林看护,滕山老爹就没有必要呆在山上,无奈只好搬到村里住。
三伏六月,下一场山雨,山坡上就会长出一茬莴儿(野蘑菇)。人也是如此,过上十年八载,就会成长起一茬后生。人繁生人特快,导致人丁猛增,人满为患。村民们迫于生计,加上懒中取巧,无不觊觎着刚刚长起来的山林。他们先是偷偷摸摸地砍,继而是风风火火地抢,任凭滕山老爹阻拦,怎奈法不责众,他们照砍不误。长棵树需要几年,而砍棵树只需几镰,结果不消几日,山林又被洗劫一空!老庙顶再度惨遭厄运,就像一位无人赡养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打那,这座荒山一直无人过问。如今各家都在经营各家的地,各家奔计各家的日子,谁还有闲工夫去理睬大山,大山要想恢复原来的样子,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一只野兔冒冒失失地蹦跶到滕山老爹面前,滕山老爹猛打一个愣怔,悠悠思绪随之中断。他起身瞅瞅日头,见天快晌了,该下山了。临别时,他不无留恋地看了看他曾经居住过的老屋,再望望光秃秃的老庙顶,心中好不惆怅,同时从心底生发出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这欲望怂恿他重返老庙顶,趁有生之年,将荒山绿化起来,为村民留下一份绿色家业。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滕山老爹回村后,当即找到村干部,把打好的谱儿和盘托出,并表示愿把大半生积攒的钱交给集体,以作承包费用和购买树苗的花销,这样对于老少爷们也好有个交代。村干部对于滕山老爹的这一举动委实是求之不得的,倘若别人要这么做,是要缴承包金的,滕山老爹呢,就免了。他是个孤老头子,是村里的五保户,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需老少爷们为其养老送终。现在他身体壮实,一心想去绿化荒山,何不给他个随心令,让他老有所为呢?再说,等荒山绿化好了,他已是土埋脖颈的人了,临死时还能带去吗?村干部经研究决定,这码事很快就拍板了。
村里派人进山,把那处老屋维修一番,对于滕山老爹的生活也作出了具体安排,就这样,滕山老爹抱着美好的憧憬,又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老庙顶。
山谷里升起了一缕袅袅炊烟,它在向外界报说滕山老爹造林行动的开始。
滕山老爹先将谷底的几块山田开垦出来,育上了黑松苗和榆树苗。他对苗圃管理的可上心啦,天旱了,就把泉水眼的水引下来灌溉,地里长草了,就不时地划锄,幼苗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皆破土而出长势良好。
盛夏时节,有乌云过山,就会洒下一场山雨。看啊,山溪淌流了,石崖滴水了,岩石上长满绿苔藓了,整个大山都让雨水滋润酥了,各类植物都在不失时机的疯长,这正是荒山造林的黄金季节。然而幼苗还不到出圃的时候,滕山老爹不时地瞅着苗圃,心里那个急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村干部到外地买回一批黑松苗,并发动村民上山植树。人多力量大,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山下栽满了。还剩下一些树苗,滕山老爹说啥也不让乡亲们再来了,他自己慢慢栽就行了,反正有的是工夫。他把树苗埋在地里,每天上山时用镢头撅上一捆。山上泥土很薄,给植树带来很大难度,他毫不打怵,觉得这些树苗就像些孩子,应该给他们找个好埝儿,绝不能敷衍了事让其夭折。他挥舞镢头,扒开山皮,撬开岩缝,扒出乱石,将附近的泥土回填进去,而后将树苗仔仔细细地栽进去,并将基部踩得结结实实,不至于让日头晒透蒸干。他栽好这一棵,再栽下一棵,忙活完这个坡儿,再奔计另一个坡儿,实在累埋汰了,就倚在山坡上小憩,继而打起盹来。每每这时,他觉得自己气解了,雾化了,悄然无声地潜入了每一阵山风中,每一缕阳光中,每一根草叶中,每一条涧泉中。他周身的血液与大山淳厚慈祥的脉跳相互共振了。与此同时,他的整个魂灵升华起来,融入了大自然恢宏博大、和谐善良的茫茫太极之中。他恍若看到小树长高了,宛若一群天真活泼的儿童撑着一把小绿伞儿,攀上了高高的山顶。老庙顶上小鸟欢唱,小兽做戏,就像一个妙不可言的童话国度。他蓦然醒来,回味无穷,就坐不住了,继续用大镢叩问大山,让大山敞开胸怀,接纳这些绿色的小天使。
一天下来,滕山老爹感到好累好累,躺在炕上,浑身如同散架似的,胳膊腿好痛,不知放在哪儿好。山里的夜静得出奇。山风吹得柴门、窗棂沙沙作响,似乎深夜有人来访。山上有一只“欧吼鸟”在叫,其声孤独而凄然,酷似一位老人在哮喘。他不由得想起那些逝去的岁月。这才几天,那么多叔叔伯伯凑在这儿植树造林,内中有个患气管炎的,通常爬不到山半腰,就累得齁嗤齁嗤地哮喘,大家劝他多歇一会儿,即便坐着不干,谁也没有攀比的,可他未等喘匀溜气儿,就坚持爬山照干不误。老人们干活最卖力啦,老庙顶上到处都显现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人生易老天难老。如今他们大多一瞑不视了,唯有我不改初衷,形单影只地在这儿重新植树。反正是死了算完,活着就要干,等我数年后闭上眼睛与老叔老伯会面时,我将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们,我和乡亲们又为老庙顶披上绿装啦,咱们待在这一片山林里,可以尽情享受这份山野之乐的。
清晨,几只山雀飞落在屋前不停地啼啭,似乎在向滕山老爹转达什么。滕山老爹听懂了,在心里说,我知道你们嫌幼树太小,无处做窝,先别焦急,等山林长起来了,你们就会拥有这方乐园的。他老早起来,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转过年来,幼树该出圃了,滕山老爹愈发忙活起来,如同紫燕衔泥垒窝般将幼树起出圃拿到山上栽。榆树不耐旱,就栽在谷底溪畔或泥土厚实的地方,松树耐旱,就栽在岭脊山巅。他光顾栽树,时常忘了饭顿,当肚子咕咕叫时,方觉饥肠辘辘,这才回到老屋做饭吃。
这一天,滕山老爹正欲上山,见一条不大的狼狗畏畏缩缩地来到门前。这条狼狗浑身黄胧胧的,脑门和脊梁则黑黢黢的,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肚子直瘪瘪,看样子几天没进食了,毋庸置疑,这是一条被人遗弃而四处流浪的狼狗。狼狗定定地望着滕山老爹,两眼泪汪汪的,分明在恳求滕山老爹收留它。滕山老爹顿生恻隐之心,遂唤它一声,它受宠若惊,赶紧匍匐过来,尾巴直摇,还伸出舌头舔滕山老爹的手。滕山老爹抚摸着它,兴奋地说,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单人独绺的住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会收留你呢?莫非是山神爷向你转达这个信息的么?小家伙,也该这咱俩有缘分,我这儿还真需要你呢,从今往后,咱俩就相依为命吧。俗话说,来条狗,年年有。照这么说,咱老庙顶定会兴旺起来的。当下,滕山老爹回屋拿出一些吃食,狼狗看了看主人忙低下头,样子好羞涩。滕山老爹说,到了这般地步,你还顾忌什么面子,快吃吧。狼狗便风卷残云般吃起来,转眼工夫吃饱了。滕山老爹说,你身上发青,我就叫你青儿吧。我要上山植树,你随我去逛荡逛荡吧。青儿明白了主人的话语,率先走在前面。来到山前,滕山老爹开始劳作,青儿就在旁边捉蚂蚱,抑或与小雀追逐作戏。它见主人歇憩抽烟,就极温顺地凑过去躺在旁边。有青儿作伴,滕山老爹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
有时十天半月不下雨,山里热燥燥的。滕山老爹担心刚栽下的小树会焦渴难忍,就默默祈祷山神爷庇护,赶快下雨。他心儿很细,在每一棵小树下面筑起一道小围坝,以图下雨时多储存点雨水,使其滋润小树生长。逢上下雨天,他不就势下山,或是到山神庙暂避一时,而是呆在山上甘愿挨淋,听着满山窸窸窣窣的落雨声,望着雨中焕然一新的小树,心中感到无比欣慰。
滕山老爹每当看到一些打山的过来狩猎,就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你们到别处打山可以,唯独这里不准开枪。打山的大惑不解,直问其故。他解释道,雀儿时常把树种吃下去,随粪便拉出来,逢上雨水好,掉在山坡上就会长出一棵小树,这比人工造林省事多了。另外,山上雀儿多,小兽多,大山才显得富庶,有生气,有野趣,反过来讲,大山没有山林,没有鸟兽,那岂不成了一座冷山,一座死山。打山的说,难怪你叫滕山,还真个是“疼山”哩。它们都尊重滕山老爹,从此再不到老庙顶打山。
苗圃里的幼树栽完了,滕山老爹就觉得身上没有了压力,倒是有了好多休闲时光。然而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日,又突发奇想,这一带有几棵濒临灭绝的树种,恐怕再过几年,就被砍伐殆尽了,将给后人留下莫大遗憾。这儿有的是地场,何不将它们的幼苗从母体上分离出来,移植过来,凑成一个植物园呢?主意打定,就到四邻八村转悠,将柘棘、刺楸、银杏、藤萝、山杏、苦茶、龙爪槐、弯弯柳等幼苗移植到老屋周围,今儿栽一棵,明天栽一棵,久而久之,凡是这一带能见到的树木,老庙顶上都能见到。闲暇无事,滕山老爹逐棵端详这些稀有树木,想起它们的来处,心情甚是愉悦。
自滕山老爹返回老庙顶,几年光景,满山的小树和野生树木长起来了,较之周围的荒山,就如飘落一团绿云。鸟儿们慕名而来安家落户,它们似乎知道这一切全是赖仗滕山老爹,便知恩图报地聚集在老屋上,尽情为老主人献歌。滕山老爹笑眯眯地欣赏着,有时还撒给它们几把米呢。
那一天,下起了霏霏细雨,滕山老爹到西侧的空房子拿柴火,忽见两只老黄鼬从柴火下面钻出来,人样儿站在他面前,前爪并拢,分明在向他施江湖礼呢,意思是说,我们未经您同意,就冒昧地迁徙而来,实在多有得罪,万望饶恕。滕山老爹见那只母黄鼬挺着个大肚子,快分娩了,就怜悯起它们来,犹豫片刻,便直截了当地说,咱们轧邻居可以,但是你们名声不好,务必安分守己,可别咬我的鸡,一旦你们做出让我红鼻子红脸的事来,可就不好看了。两只老黄鼬点了点头,复钻进柴火底下。
过了些日子,滕山老爹听见空房子里传来婴儿般的哭声,深知小黄鼬出生了,老庙顶又添了几只小精灵啦。说来真乃怪事,黄鼬一家在柴火下面住,鸡们在柴火上面过夜或是下蛋,双方互不干扰,秋毫无犯。更怪的是青儿,明知有异物在此潜伏,却熟视无睹不予干涉。滕山老爹不免起了疑心,留心暗中观察,方解开谜团。那天黄昏,他身体不爽躺在炕上,忽然听见屋外有轻微的响动,凭窗一看,嘿,老黄鼬不知从哪儿衔来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野兔,放在青儿面前就走了。青儿高兴得头摇腚晃,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哑巴野物也会卖弄人情呢,他心中一阵好笑。他没责怪青儿,觉得青儿能够揣摩他的心理,对投奔而来的飞禽走兽同样给予深深的同情和帮助,他盼望类似的情景能够不断出现,巴不得老庙顶能成为一个万物祥和共存的小天地。
又一日,滕山老爹在老庙顶后山上劳作,忽听西面的深涧里传来一阵犬吠,看看周围,青儿不在这里,断定有情况,便匆匆循声前往。走进深涧,但见在一处陡峭的断崖下面,青儿正朝一条小狐狸厉声哮吼,小狐狸无路可逃,吓得瑟瑟发抖。同时,一条老狐狸站在青儿侧面的石崖上,朝下尥蹄扬土,石块不时落下,青儿为防砸着,还要连连跳跃躲避。滕山老爹一看就明白了,老狐狸企图转移青儿的吸引力,以便让小狐狸趁机脱身,可青儿偏不上当,依旧挡住了小狐狸的去路。滕山老爹断喝一声,青儿,别咬了,快给我过来!青儿见主人赶来制止它,立刻不咬了,迎上前偎依着主人。滕山老爹抚摸着青儿,指着小狐狸说,它们可是咱这儿的稀客,轻易不过来串门,今后再碰面,可要客气些。青儿听罢,朝小狐狸嗅了嗅,意思是说,主人关照,视汝为客,我已知晓,下不为例。滕山老爹对老狐狸说,这些日子,那些打山的常到这里行猎,你们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发现的,当真这样,可就毁了。老庙顶有我看护,他们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随便开枪,你们若不嫌弃,可搬到山上与我同住,势必遇到危险了,可钻进山神庙或者我家西侧的空房子,自会逢凶化吉。老狐狸笑容可掬地抬起一条前腿摇了摇,旋即跳下石崖,领着小狐狸离开了深涧,隐入了老庙顶的松林之中。
数日后,一伙打山的过来打围,内中有人发现了这两条狐狸,不免好惊讶,哎呀,这可是野物中的珍品啊,是值大钱的,今儿咱们有造化,一下子遇上俩,务必要猎获它!打山的兴致勃发,迈开大步,紧追不舍。当他们从西山追到老庙顶,转眼工夫,两条狐狸就不打影了。他们不泄气,赶紧撒拉开,将老庙顶梳头样搜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他们直说今天是打邪了,明明到了手的猎物居然让它们双双逃脱了。
其时,滕山老爹正在山上管理树木,曾阻拦打山的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但是打山的猎瘾正浓,压根儿就不听。滕山老爹一心为狐狸而担忧,急得什么似的。当这伙打山的一无所获败兴而去时,他一颗悬空的心才回到实处。他也感到纳闷,这两条狐狸究竟藏到哪儿去了呢?这伙打山的都长了一双鹰眼,怎么会看不见了呢?这当儿,青儿鼻翼翕动,捕捉到一种熟悉的气味,骤然来了精神,撒腿就往老屋跑去。滕山老爹见状,估摸出个八九,也随之下山了。来到空房子一看,嘿,两条狐狸果然藏在这里。它们模仿青儿的样子,朝滕山老爹摇头摆尾,表示亲近,尔后不无留恋地离去。
打那以后,这两条狐狸时常在老庙顶转悠,尤其到了寒冬腊月,若逢大雪封山,它们一时找不到吃的,就会来到老屋前,滕山老爹自会接济它们。
又过了几年,山林长起来了,山风乍起,林涛作响,岚气升腾,木石生动,老庙顶又有些神秘莫测,怪异现象时有发生。
秋前秋后下涝雨,松林里就会长出好多莴儿(野蘑菇),村里的女人就结伴上山去捡。有一次,两个女人在老庙顶后坡捡莴儿,正捡着,蓦地觉得脑袋胀得老大,抬头一看,哎哟,不远处有一个野兽。这野兽灰不溜丢的,眼角乜斜,尾巴拉耷,肚子吊吊,八成是条狼!两个女人心中大骇,便暗暗祈祷,山神爷呀,要是这野物是您豢养的山狗,您赶快让它走开,别让它在这儿吓唬我们,逢年过节,我们必定送您些香火。你说怪不,这么祷告了一番,那条野物就走了。两个女人心有余悸,欲寻路下山,走出不远,猛抬头,见滕山老爹坐在岩石上,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捡莴儿。她俩说有滕山老爹给咱壮胆儿,胜似祷告山神爷哩。
有个别村民需要锨柄镢柄筢杆什么的,舍不得花钱买,就偷偷摸摸地上山砍。青儿耳朵好尖,闻声扑去,怒目相视,缠住对方不放,滕山老爹随即赶来,好言相劝,都是老街旧邻,何必干这不光彩的事情,你需要什么材料,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在稠密的地方间一棵给你。放心吧,这码事我不会给你张扬出去,但求你以后别再来偷砍树木。人要脸,树要皮。盗树者羞得不行,辞别滕山老爹,从此不敢造次。一位后生盖厢房需要椽子,倚仗其叔是一村之首,便手持利斧进山偷伐,当场被滕山老爹抓获。这小子蛮不讲理,说你不给我行个方便,我就让我叔撤了你,再不就让他想方设法调理你!滕山老爹一听火了,厉声叱责道,山神爷不听兔子叫,我不管你怎么胡咧咧,想砍树门儿没有!这小子见滕山老爹不憷,便恼羞成怒,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让你呆在山上喂狼!滕山老爹说,这老庙顶可是有灵气的,你再这么耍刁撒野,山神爷会看不惯的,定会惩罚你!这小子做贼心虚,下山时不慎一脚踩空,跌落崖下,虽说没跌断腿,却碰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恍然大悟,滕山老爹说的不假,这老庙顶还真有点灵气哩。
山上的树木成才了,不少村民望着眼红,他们心里溜清楚,极少数人绝不敢明目张胆地砍伐树木,只有聚众哄抢山林,滕山老爹和村干部没咒念,于是,他们串通一气,密谋划策,约定明天哄抢山林。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当天晚上天气骤起变化,月明星稀的夜空转眼乌云密布,满世界黢黑黢黑的,如同倒扣一个偌大的黑锅;继而闪电明灭,酷似金蛇乱蹿,霹雳炸响,好像天宫坍塌;鞭杆子雨下个不停,仿佛九龙吐水。这当儿,好多村民凭借闪电依稀看到墙头上、树梢上,站着一些长毛挓挲的怪物,在歇斯底里地呐喊,在作法,似乎在警告谁,要给谁点颜色看看。一些村老告诉后生,这种怪异现象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看见过。
那些准备哄抢山林的人早就吓破胆了,他们对早年那则关于老庙顶的传说深信不疑,也始信一村之首的侄子说得并不玄乎,老庙顶确有灵气。今晚定然是山神爷对他们的阴谋已有觉察,特地来告诫劝阻,他们只得打消邪念,不敢轻举妄动。
人们惊奇地发现,滕山老爹已年过古稀,却无病无恙,精神矍铄,攀山越岭,穿行林间,如履平川,委实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儿,难怪大家都尊称为“山神爷”。村民有口皆碑,那个石头镩的山神爷是大山的具体象征,是当初人们侥幸脱险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寄托,纯属子虚乌有,而滕山老爹则是实实在在的人物,是现实生活中的受人尊崇的“山神爷”,倘若没有他,老庙顶恐怕至今仍是一座冷山,一座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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