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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开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528
杨晓燕
  春暖花开,曲阜师大图书馆前的那株高大茂盛的玉兰又开满了硕大的玉兰花,洁白如雪,傲然挺立。玉兰树下,一群又一群年轻学子拍照留念,成为春天曲园的一道永恒风景。
  在这玉兰盛开的季节,我又想起了你——张元勋老师。
  一
  算来和你相识已三十又一年。1987年,青涩单纯的我走进曲阜师范大学的校门,有幸成为了你的学生。
  大学里很多老师讲的课现在大多已想不起来,唯有你讲的课至今记忆犹新。你给我们主讲先秦文学,你的第一节课《文学的起源》就让我兴奋不已。
  
  我还清晰地记得你第一次上课的情景。上课时间到了,我坐在座位上想着教先秦文学的教授该是怎样的一位“老古董”。很快,进来了一位五十开外的男老师,中等身材,腰板笔直,气宇轩昂,精神饱满,儒雅干练,自信而坚毅的脸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下巴习惯性向上抬起15度。
  只见你阔步登上讲台,快速扫视一下全班的学生,用极为标准的普通话问:“大家吃早饭了吗?”你一口极为标准的普通话在满是山东话的曲园中不多,在中年以上老师中更少。
  “吃了。”同学们纷纷回答。
  “吃的什么?”
  “包子。”“油条。”“稀饭。”同学们五花八门地报告。
  我正寻思这位老师还挺关心同学生活的,没想到你却话锋一转:“在远古时代,我们的先民早晨起来也要吃早饭。不过他们的早饭不像你们的早饭是从食堂买的,他们的早饭要靠他们去抓。”
  你口若悬河地讲述着,“早晨,我们的先民饥肠辘辘,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走向森林。看,那边有一只兔子!那边又来了一只野猪……”你投入地在一方讲台上左跳右蹦,向我们表演着先民“抓早餐”的情景。
  “围猎成功,他们抬着胜利果实回家。最早的文学创作《吭喐吭喐歌》就诞生啦。”文学的起源在你的表演中讲授结束,却印入了我的脑海。这节课留下了一个典故,同学们将吃早饭去都戏称为“抓油条”去。
  你的讲课风格就是这样天马行空,不拘泥形式,讲到精彩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全然不像一个五十上下研究古典文学的教授。
  渐渐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些《诗经》里的句子竟自然而然地走进了我的记忆,经久不忘。
  记得讲到屈原的《离骚》时,你要求我们熟背《离骚》。同学们闻言一片哗然,面露难色。《离骚》里有很多生僻的字,很难认。你却不依不饶:“我还没让你们倒背如流呢!”教室后面传来一位男生的公然挑衅:“张老师,你来倒背一下。”你果然从最后一句开始倒背,同学们随着你的背诵,对着书进行检验,结果根本跟不上你背诵的速度,那位挑衅的男同学只好乖乖认服。
  你健谈而不端架子,很多男同学很快成了你的铁杆粉丝,课间总是围着你问这问那,伏羲八卦、魏晋风度等等等等,不一而终。你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据说,一位男同学居然在你的点拨下学会了周易。
  二
  来到杏坛门下读书,自然免不了去游览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为了同学们更好地游览“三孔”圣地,班长崔斌邀请你为我们集体游“三孔”做导游,你欣然答应。
  那天,我们是从学校的第二道南大门外的曲阜西关街走到孔庙的。在“万仞宫墙”下,你召集我们集合,特意带我们看了瓮城,然后才让我们从孔庙的入口进入。
  整个孔庙的建筑群以中轴线贯穿,左右对称,布局严谨,共有九进院落,“金声玉振”坊是孔庙第一道门坊。
  “‘金声玉振’四个字出自《孟子》:‘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目及之处,你滔滔不绝,“‘金声玉振’原意为一首完美的乐曲。古代奏乐时,以击钟(金声)开始,以击磬(玉振)结束。以此比喻孔子思想集古圣先贤之大成,赞扬孔子对文化做出的巨大贡献。”
  就这样,你边走边讲,从金声玉振坊、棂星门、太和元气坊、至圣庙坊、圣时门、璧水桥、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奎文阁到十三御碑亭、大成门主殿,你带着我们一路看过来,无一不讲出处和释义。
  十三御碑亭是专为保存封建皇帝御制石碑而建的。十三御碑亭院内共保存唐、宋、金、元、明、清及民国时期碑刻五十多块,碑文多是皇帝对孔子追谥加封、拜庙新祭、派官致祭和整修庙宇的记录。年少的我们对碑文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对驮着石碑类龟的怪兽感兴趣。见我们称驮碑的兽为乌龟,你详细讲述了这怪兽名叫赑屃(bìxì),是古代神话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形似龟,好负重,力大无穷,是长寿和吉祥的象征。碑座下的龟趺是赑屃的遗像。
  看完了十三御碑亭,走入大成门,我们一群十八九岁的男女学生围着你站在主殿东墙的前言前,你兴致盎然地向我们介绍起孔子的一生,孔庙俨然已经成了你的课堂。
  “孔子曰:‘吾少也贱!’关于贫贱,孔子之一生都谆谆于口,未尝辍其论,一部《论语》可挑出三分之一的篇幅论之,夫子不忘己非名门贵胄,但他有曲肱而枕之的自豪情结!”你有褒有贬、一分为二地评价孔子。“就是这么一个头若反宇(头顶凹陷,像反放着的帽子)的丑人,却有着美丽而伟大的思想。”然而对于孔子见君王时的“趋进,翼入也”却很鄙视,说孔子“谄泪满腮”。
  边看、边讲,每到一处,你就结合实物,口若悬河,绘声绘色讲解。结果,越来越多的游客都自觉跟在我们后面游起了“三孔”,而且队伍越来越庞大。每到一处,大家自觉让开最前方的位置,让你开坛讲解,你就这样被簇拥着现场教学,从孔庙到孔府,再到孔林,一路上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堪称风景。
  三
  我们这些大学一年级新生,想参加大学生俱乐部的联谊活动,却苦于不会跳交谊舞。一天,班长崔斌突然通知:周五晚自习在中文系西联二教室,张元勋老师教大家跳交谊舞。
  满腹经纶、研究先秦文学的老师会跳交谊舞?我满腹狐疑,和同宿舍姐妹们一起怯生生地来到西联二教室,看到的情景再次刷新了我对你的认识。只见你很正规地穿着黑色燕尾服、黑色皮鞋,正在教同学们走基本舞步。
  你先教女生,后教男生。“交谊舞最重要的是男士,女士是被动的,要靠男士带。所以,男士一定要步法娴熟,跳舞的时候要抬头挺胸,这样才能潇洒自如。”你在前面边示范,嘴里边喊着“一二三”“一二三”……
  教完了基本舞步,你开始教手的动作和花样。因为没有哪个女同学会跳交谊舞,你只好让一位男同学到家里请师母来配合教学交谊舞。
  时间不长,师母来了,一位高挑温柔端庄淳朴的女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母。
  师母当时只有三十多岁,比你小十几岁。据说,高中毕业的师母26岁时,嫁给了已经四十几岁的你。当时,师母第一眼就看中了你的高贵,虽然你“当时的地位和穿戴跟叫花子无异”,师母还是不顾“组织”的劝说、同村人的嘲笑,将自己的一生与你系在一起,风雨同舟。
  “这位就是贱内,你们的师母马用强,一位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你介绍完,师母并不开口说话。音乐响起,师母默契地配合你跳起了优美的交谊舞。两人你进我退,一起一伏,正转反转,优美潇洒,简直就是一对多年翩翩起舞魂灵相随的舞伴。
  一段流畅的演示性表演完成之后,你开始做分解动作讲解,在需要重点讲解动作要领的地方,会以慢动作来演示,师母始终默默配合。“要右转的时候,男士的手要在女士的腰部轻轻推一下,发出信号。”你说罢便停住脚步,重点在师母的腰部做出推的动作,师母也将舞步停住,定格,等待你再次起舞的信号。
  那次学跳交谊舞之后,你的潇洒倜傥连续数周成为我们女生宿舍卧谈会的话题,你的风云人生成为公开的秘密。
  1954年,你考入北大中文系,1957年,因为长诗《是时候了》,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平反昭雪,到曲园任教。
  对此,你一点也不回避,甚至间或还向我们提起你曾经的过往。在那个朋友反目成仇、兄弟形同陌路、夫妻相互揭发的荒唐年代,别人避之不及,你却冒死探监同窗,其人格魅力感召日月,让我们对你身上散发的“义”、“士”精神更加敬佩。
  四
  你语言之犀利,至今仍让我有锋芒的刺痛感。
  曲阜的冬季很难熬,宿舍里没有暖气,每晚脱衣躺在冰冷的被窝里需要足够的勇气。为了睡得舒服点,我在睡前会去学校的开水房灌热水袋,放进被窝里取暖。
  一天晚上,我和同学又去灌热水袋。学校的开水房水龙头一排有十几个,我正在东头的一个水龙头上灌热水袋,这时听到自行车驶来的声音,我用余光准确感到,西头那一连串下车、撑车、灌暖水瓶的身影就是你。因为你到哪儿总是骑着你的那辆七成新的二八自行车,上课、买鸡蛋、买菜,对你的那辆自行车和你骑车的连贯动作,我们实在是非常熟悉。
  当时鬼使神差,我觉得我们相距有十几米,天黑灯光又弱,你不一定能认出我,就没有主动和你打招呼。几天后,我和你在路上相遇,我规规矩矩主动问好,没想到你却说:“你应该改名叫杨晓暗。”我一惊,当即感觉是你对我那晚的视而不见进行的批评。我浑身一阵不自在,不成想,你接着说:“杨柳岸晓风残月,多有诗意。”你的解释虽让我知道你说的是“杨晓岸”,可你脸上那种你特有的略带嘲讽的微笑,却分明让我感觉一种刺痛。以后,无论遇到哪位老师,我都会主动问好打招呼。你用调侃的方式给我上的礼貌课我终生难忘。
  其实和你相处久了,我真切地感受到你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对学生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
  有一天,你正在给我们上课,突然传来女生宿舍5号楼后的平房着火的消息。我们的宿舍正好是5号楼,心里自然紧张起来。你立刻下令谁也不能出教室。你让很会唱京剧的“营养小生”言良同学前去探查情况,结果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大家焦虑地吵吵“怎么还不回来”,“胖子跑得慢”。和我们一样等待消息的你又派一名男生再去打探。很快,两人一起带回好消息,火很快被扑灭了,没有殃及女生宿舍。
  五
  已过不惑之年的你思想极为开放,而且敢说、善说,激情四射,不亚于青年。
  电影《红高粱》轰动热映时,《杏坛》文学社的同学邀请你为我们做一场电影《红高粱》的评论报告会。当时依然是在中文系西联二教室,黑板上红色粉笔写着报告会的标题——《红高粱》放谈。
  你进来后,看到这个标题,笑道:“你们就喜欢用这些吸引眼球的词,什么反谈呀,放谈呀。”然而当天的《红高粱》报告会,你果真不负众望,汪洋恣肆,纵横捭阖,从剧中“我爷爷我奶奶”的“野合”谈到影片中红高粱的象征意,还回答了同学们提的小纸条,台上台下互动,师生争鸣。报告会场西联二教室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连窗户外面也趴满了人,无论站着的、坐着的,大家都感到过瘾、满足。
  你的博学多才、诗人气质是众人皆知的。只是让我疑惑的是,许多曾被打倒的“右派分子”,平反昭雪之后,甚至官复原职之后,精神大多有点枯萎,谨言慎行,胆小怕事。你却很特别,虽经历二十多年的坎坷,依然直言快语,褒贬是非,毫不隐晦。
  有一天,你上课时扯起了“题外话”。“昨天体检结果出来,我身体各方面都没有毛病,医生都感到吃惊,我的脊椎、颈椎没一点问题,心脏脾脏各个脏器也很好。”说着,你双脚习惯性地踮起脚后跟弹了一下,得意地说:“我以为这是因为‘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其实,你的身体劳改时吃了很多苦头。但你什么时候都能挺直腰板,抬头挺胸,这或许就是你颈椎、脊椎虽历经风雨而没有问题的谜底,是你胸中磊落坦荡的浩然之气所致。
  六
  毕业后,我几乎没有你任何消息,直到毕业十年聚会。
  毕业十年之后的暑假,我首次和同学们相聚母校。我们当年的辅导员刘新生老师热情地带领大家参观母校。
  十年时间,校园变化很大,在老图书馆的旁边又建起了一座新图书馆。新图书馆的大门设计得别具一格,一个牌坊式的华表门之后是一串白色的台阶,走完台阶,才能进到图书馆内,其寓意很明显,就是要拾级而上,才能攀登知识的高峰。那个牌坊式的华表门中间赫然题写着红色的大字“就道”。刘老师指着“就道”二字向同学们介绍:“这是根据张元勋老师的建议题写的。”
  原来,1995年,新的图书馆落成之后,这道牌坊式的华表门上一直确定不下来题写什么,学校为此专门开会研究。席间,一些人说题“改革开放”、“知识就是力量”等等。已经退休的你一出口便语惊四座:“正面题写‘就道’,意为学生到图书馆是为了学习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反面题写‘弘道’,意为学生从图书馆出来要弘扬学到的道理。”此语一出,四座哑然,再无其他声音。
  刘老师介绍,图书馆前面广场上的雕塑“犁牛之子”,也是根据你的建议命名的。犁牛之子语出《论语》:“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意思是耕牛生的小牛长着赤色的毛和周正的角,虽然不想用它来作祭祀,山川之神难道肯舍弃它吗?寓意只要你有真本事,真才能,谁想压制你、埋没你,连天地鬼神都不会答应。
  我们还沉浸在对你才情的感叹中,刘老师又欣然爆料:“张元勋老师现在可是曲师最富有的教授。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学校里最有钱的教授,又是曲阜职称最高的老板。”据说,你退休之后,与夫人马用强开了一个商店,商店的生意出奇的好,很多学生都愿意光顾你们的小商店,聆听你“闲扯”。对此我一点也不诧异。一个人只要真有才能,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带着崇敬,宴会上,终于见到了你。你还是当年那个劲头,头发已经花白,依然精神矍铄,目光犀利,下巴微扬,脖子耿直,激情健谈。
  我约着同宿舍的姐妹们去给老师们敬酒,端着酒杯还未站定,不及开口,一道犀利的目光射来,接着传来你那标准的普通话:“你是杨晓燕。”语气肯定而毫不迟疑。我惊讶于你超群的记忆力,我已毕业十年,又不出色,你每年教过的学生又何其多,竟能一下子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我赶紧上前,毕恭毕敬向你问好、敬酒。
  再见你又是过了十年。当我们毕业二十年重聚母校时,你的身体让我大为吃惊。你的头发全白了,面部还患上了白化病,身体瘦削,行动徐迟,要借助拐杖,师母马用强一直在旁边照顾着你。
  听同学说,在我们十年聚会后的第一年,你被查出食道癌晚期,进行了手术;一年后,癌细胞转移到锁骨,化疗、放疗;时间不长,癌细胞又转移到了腋下,主治大夫悄悄地说“没法治了”。
  回家等死,你不甘心。你辗转访得一个民间老中医,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毅力,几年如一日大剂量服用奇苦无比的汤药,肿大的淋巴结竟然渐渐消失,你居然奇迹般活了十年。
  听了你抗癌的传奇,望着你瘦削骨干的身影,我感觉你就是一座高山,我等凡夫俗子只能望你之项背。席间,同学感慨说,癌症患者多半是被吓死的,像老师你这般经历过风雨的人,一般就吓不死了。这虽是玩笑话,也是对你创造的人生奇迹的赞许和钦佩。
  没想到,这次相聚竟是你我师生的最后一面。半年后,你摔了一跤,瘫痪在床;2013年4月12日午后,你竟驾鹤西去。
  学弟岩峰为追悼会场题写的挽联,恰当概括了你风风雨雨的一生:就道红楼,长诗惊风雨,千磨万折,何尝零落英雄胆;弘道杏坛,壮文传天地,九歌十辨,不曾拘束名士魂。横批:弦歌难再。
  前几日,在《语文网》上偶然看到同学孙守名写的传记《曲园奇人张元勋》片段作为现代文学阅读的试题,里面有这样的评价:“张元勋是一位长期被忽略的楚辞学研究方面的大师级人物,作为当代杰出的文史大师和研究屈原的专家,他的思想如天马行空,纵横捭阖,他的学问博大精透、高深莫测。”
  这样的评价,自然让我想起了那株长在曲园图书馆门前的白玉兰,总是先开出一树如棉桃般洁白的硕大花朵,玉骨冰心,高调绽放,花期长达月余,花落之后,才长出肥厚的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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