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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只眼睛——刘亮程的文学世界一瞥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423
单守银
  
  早些年间,刘亮程得过冯牧文学奖,属轻量级。这回,刘亮程以他的《在新疆》得了鲁迅文学奖,了不得!尽管从网上看,人们对评奖过程、评奖结果莫衷一是,议论纷纷,说程序不够公正,说谁该得谁不该得,可这些议论都无一指向刘亮程和他的作品。
  十多年前,刘亮程以他薄薄一本《一个人的村庄》横空出世,引发轰动效应,从而蹿红文坛,名满天下。之后又有《在新疆》、《虚土》和《凿空》的相继问世。十多年来,“刘亮程现象”作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常说常新,虽然推崇者有之,贬损者有之,满嘴跑火车者有之,但刘亮程和他的作品,其深厚的思想内涵、独特的精神向度、迷人的文字现实,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不伟大可我独特。独特便能于群雄角逐的生死场中脱颖而出。至少可以给多年来被官家话语和商业话语喂养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不思进取的文坛一个强刺激,给一段时期的文学史留下一些新鲜的思想资源和文本资源,给创新能力严重不足的文学现状提供某种可能性,这要比如今充斥文坛的那些由平庸的思想、平庸的文字构成的平庸的写作,不知要强多少倍。刘亮程的写作,毕竟是一道独特、硬朗而美妙的风景,就像李杜苏辛所代表的唐诗宋词,不但不会因岁月的淘洗而有丝毫损坏,反而由于时间的打磨而愈发质感、笃定、珠光宝气、焕发神采。《一个人的村庄》出现15年后,刘亮程毫无悬念摘得鲁迅文学奖,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鲁迅文学奖作为官方文学大奖之一,青睐于刘亮程,说明刘亮程和他的写作获得了从民间到官方的一致肯定和好评。这对于刘亮程当然是一块光鲜的“里程碑”,但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其实在1986年,离《一个人的村庄》出现还有十多年,当时的伊犁州文联为其辖区内的中青年骨干诗人出了一套《伊犁诗丛》,顾丁昆主编,一人一本,共10本。文学上刚出道的刘亮程跻身其间,笔者也混迹其中。刘亮程的诗集叫《另一只眼睛》。这套诗丛出现的时候正值国内“文学热”,因而在新疆文坛引起不小的震动。当时杨牧还在新疆主持诗坛,这位全国著名诗人、新边塞诗三巨头之一的领军人物,据他说,在看到《另一只眼睛》时,眼前一亮,激动不已,不忍释卷,夜不能寐,神思飞扬,欣然命笔,而且不吝赞美之辞,他说:你已洞彻了世界,以你二十四岁的年龄。评价之高,其时叫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现在看来大诗人就是大诗人,有一双神一般的慧眼,能见人所不能见,知人所不能知,一下子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无名的作者,其内在潜质、精神气象和发展前景。真是先知一样的预言。果不其然,十多年后,刘亮程深孚众望,不辱使命,以《一个人的村庄》亮相中国文坛,接着以自己的系列作品打下自己十分出色、稳固、漂亮的江山。此次摘得鲁奖,只是其卓越的文学才华一个可有可无的注脚而已。
  以下就与刘亮程的个人交往,以及对其文本的了解,对刘亮程的文学世界作一窥探,属一己之见,与大家商榷。

多年来,评论界尽管对刘亮程和他的写作七嘴八舌,众说纷纭,但普遍肯定的一点是:刘亮程和他的写作之卓而不群,是一个“另类”,一个“异数”。既然有如此的独特性,那么我们就不能以寻常的眼光、寻常的审美来探讨刘亮程的文学世界,否则只能是隔山打牛、隔靴搔痒,不得要领。在对刘亮程的所有作品进行了一番较为全面和细致的了解和思考后,不由得让我想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字眼:道。也许“道”相对于刘亮程才是一把恰好的“钥匙”,才能打开其近乎诡秘的文学世界的门扉,进而登堂入室,一窥究竟。
  道是中国文化中一个特有的概念,构成中国文化主体的儒释道三家都讲“道”,尤其是有着鲜明出世倾向的道家和佛家,更是如此。道是一个宗教术语,更是一个哲学范畴。在道家眼里,道是万事万物的根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佛家眼里,道是宇宙人生的本体、真谛,因此把修行叫悟道,把“明心见性”叫见道。作为一个形而上的概念,道是很难理解的,故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如果能用语言来描述“道”,这个“道”就不是真正的道。佛家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方见那个。道不可以言语说,不可以思维想,道是不可思议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尽管断绝一切思想、言说,可方便地说,道家以“无”为道,佛家以“空”为道,却是事实,虽然这又着了文字相。“无”什么,“空”什么?佛家里最具有哲学色彩的禅宗给出的答案是:无心是道。这里的心指人心。意思是一个人当其超越人心放下人心,便回到了本体回到了真谛,回归“无”回归“空”,见到了那个“寂兮寥兮”不可名状的道。为啥放下人心才可见道?这是由于人心的主观性、狭隘性、荒谬性。人心主观,是说人往往站在一己立场观察事物,做出判断,这无形中就使得这种观察和判断打上了“我”的烙印,失去客观性和真实性,就像戴着有色眼镜看事物,事物的颜色是镜片的颜色,不再是事物本来的颜色。事实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人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内心世界,这固然丰富了人类的思想资源,但由于对“我”的执着,由此导致人与人、族群与族群、宗教与宗教等的隔阂与冲突显而易见,战争、恐怖、流血事件层出不穷。人心狭隘是说人所在的空间有限、时间有限,这造成了人认知能力的有限。也许“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人的一个特点,这种探索精神值得肯定。事实上人心狂妄,老是想着用自己有限的知解去概括、定义无限的存在,而且妄下结论,就像摸象的盲人、观天的井蛙,把局部当成了整体,而且乐此不疲。牛顿的经典力学被时人奉为真理,但把它放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就是谬误,所以以后有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的这首诗道出一个哲理:不跳出狭隘的自我,不拓宽自己的眼界,你就永远别想见到事物真正的样子,你得出的结论也跟摸象的盲人和观天的井蛙一样荒唐可笑。人心总是有分别的,比如自我世界,比如是非、好坏、善恶、美丑等等,不一而足。这是人类思维逻辑和理性成长的基础,是文化发祥、文明发展的源头,“万法唯识”,但这种二元的东西,相对的东西,只能是局部的相对的道理,不可能是无条件的普遍的真理,如佛家所言是俗谛不是真谛。而且这种道理是不确定的,类似于漂浮状态,是有条件的不可靠的,比如大与小、长与短,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是这样,如果换一个时空很可能就不是这样甚至相反,那么可以看出,这一组组相对的概念完全是人心的产物,是本来没有的东西,是人强加给事物的,并非事物本来的状态。你说俄罗斯冬天冷,比北极冷吗?你说武汉夏天热,比赤道热吗?对此,庄子在他的《齐物论》中有过精彩的发问: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撒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美丑有一定的标准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庄子干脆说: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这样,庄子就把人世间的相对观念扫荡一空,朗朗乾坤本无大小、寿夭等劳什子,都是人心的造作,天地人同一本体,同为道生,平等不二,那些相对的概念不是瞎扯吗?!不是很荒谬吗?!正因为人心的主观、狭隘和荒谬,造成了人与事物严重的隔阂与疏离,你看到的事物只是你主观、片面乃至歪曲的印象,做出的判断也是你臆造的观念,并非事物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性质。可以说,随着人类文化的昌盛文明的精进,人离事物是越来越远了,越来越不了解它们了。这是不是另一种“睁眼瞎”?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如此看来,刘亮程把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取名为《另一只眼睛》,是颇具深意的。世间凡人都有两只眼睛,是二元的相对的,与物有隔,难免主观、狭隘、荒谬。而超越这两只眼睛,关闭这两只眼睛,也就打开了另一只眼睛,那么这打开的另一只眼睛,无疑便是天眼、道眼、慧眼。在这里,我不敢说刘亮程就是一个道人,尽管他也喜欢庄子,可凭着他长年累月对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索,凭着他极高的悟性和机敏,应该能够触摸到“道”的一鳞半爪,至少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道”的门槛。因为事物道所生,都是道的化身道的显现,都透露着道的消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无情说法”,道不远人,只要有心,触目菩提,古时候许多高僧大德,有的见花开悟道,有的闻水声悟道,因为大自然中即使最细小的事物都藏着“道”,也因为他们有心。刘亮程也是这样的有心人,而且他在文章和访谈中直言不讳地说,人应该向自然学习生活之道,坦言自己从一头牛、一只羊、一棵树、一枝野花那里学得的道理比从书本得来的多。说明刘亮程对“道”是颇有些心得的,相当于佛家的“缘觉”。由此,刘亮程就有了“另一只眼睛”,灵明独耀,炯炯有神,观照一切。打开这一只神奇的眼睛,事物便以本来的性质、本来的功用、本来的面貌、本来的生命状态、本来的颜色、本来的气味、本来的声音簇拥于他的周遭,作为大地的言说者,这么多生动鲜活的素材,假以他那支生花妙笔,一篇篇文字便流淌而出,如奇峰突起,夺人眼目;如水银泻地,珠圆玉润,不轰动不拿奖才怪哪!可以说,一颗道心、一只慧眼,是刘亮程得以成功的神秘“利器”,也是我们走进刘亮程的文学世界的亮晶晶的“秘钥”。了不起的“另一只眼睛”!

直观

人眼看事物有一个遮蔽的问题,一是对道的遮蔽,见不到终极真理,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终极真理的关怀,失去了“家”,成为四处游荡的浪子,这是现代人的普遍困境,深湎于物欲,追名逐利,醉生梦死,既不知己所来,也不知己所去,整个生存状态类似一团云雾,没有根基,也没有向度,这造成了现代人普遍的内心空虚、惶惑、不安、迷乱、焦虑。为抵抗这种内心的失衡和危机,人们便更疯狂地追名逐利,醉生梦死,恶性循环,不能自拔。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本来无“神”又倡导“无神论”的国度,人们的精神没有皈依,而现行意识形态不能深入人心,古老的价值观被打得粉碎,人们心无所依,像汪洋上的一条破船,只好沉湎于物欲中求得一点安慰了,可人性的贪婪,欲望的不断膨胀,无疑会加剧这种内心的空虚、惶惑、不安、迷乱加焦虑,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既不能得到“上帝”之手的拯救,人又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就只好在煎熬中度日,痛不欲生。二是对事物的遮蔽,人心是主观的,看事物的时候一定是带着自己的情感、好恶和功利倾向的,这里,事物仅仅是人的工具人的手段,经过人判断、定义和命名的事物其实是人心的造物,人心的化身,并非事物本来的面貌、本来的精神、本来的生命状态。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事物”都是人心的产物,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比如人们都讨厌苍蝇喜欢蜜蜂,固然因为苍蝇出没于茅厕而蜜蜂飞行于花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苍蝇传播病菌而蜜蜂能够酿蜜供人享用,一对人有害一对人有益,因此人们有了这样的分别和憎爱,但人们却忽略了蜜蜂能够蜇人致死,而苍蝇体内含有的免疫蛋白将使人类免于疾病的伤害,好而不好,不好而好,人们对苍蝇和蜜蜂的好恶、憎爱便不攻自破了,这说明了人心的主观、狭隘和荒谬。如果换以大自然的视角、道的视角,那么天地万物虽然形态不一,作用不一,却完全平等,共同构成这个多姿多彩,生生不息的世界。人与事物隔膜久矣。人生活在事物中间,而且被事物供养,却不知道事物是谁,近在咫尺,却天地悬隔,这不能不说是人的悲哀。更严重的是人的自我中心,功利之想,自认为自己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对事物居高临下,生杀予夺,把事物当做实现自己“野心”,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和手段,这导致了人对事物的霸权和不平等以及实际上的专制,导致了人与事物关系的紧张和冲突,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这种紧张和冲突愈演愈烈,日渐升级,环境危机、资源危机、天灾人祸,满目疮痍,环保主义者声嘶力竭,伤害事物其实最后伤害的是人类自己,长此以往,人类真有被开除“球籍”的忧患,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人心的主观、狭隘和荒谬。
  刘亮程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他没有用政治的历史的文化的文明的视角来观照这个世界,描述事物,没有用人心的经纬编造一个有关事物的众多谎言中的一个,而是比较自觉地放下人心、人眼,打开他接近道心、道眼的“另一只眼睛”,于是他看到了被人心遮蔽久矣的世界的真相: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并非天地尤物、万物的主宰,只是万物中的一个种群,与万物平等不二。万物虽姿态各异,功用不同,但都在道的律令下各显身手又浑然一体,方生方死又方死方生,构成这个多姿多彩,生生不息的世界。万物同为道之所生,同一本体,故即使是最细小的事物也是道的显现、道的化身,都透露着道的消息、道的精神、道的灵性。天地万物真像是由道指挥下的一部宏大而又细微、平常而又精彩、轰鸣而又寂静的交响乐。因此,我要说,一般人是用人的眼睛看事物,刘亮程是用道的眼睛看事物;一般人是在歪曲地看,刘亮程是在直观地看,“空故纳万境,静故了群动”,因为直观,刘亮程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更真实的世界、更细微的世界、更美妙的世界也更灵动的世界。其实黄沙梁也好、虚土庄也好,阿不旦村也好,看似一个村庄,实则一个“世界”。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再小的事物也传达着道的属性,就像再小的磁铁也有磁性一般,刘亮程通过这一个个小小的村庄,在说着“世界”的事情、万物的事情、人类的事情,以小见大,说的都是天大的事情。因此,他的手中不是一支精致的羊毫小楷,而是一支如椽大笔,故能写出让许多人不明就里的“天书”一般的文字。
  如此的“宏大叙事”,使刘亮程的文学世界鲜见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政治风云、历史事件,文化文明也被作者轻而易举地过滤和解构,也许在刘亮程看来,这些都是人类非常态的表现,是人心的造作,像水流上的浮沫,并不代表水流本身。“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万有,应该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人也应该过一种自然的生活,这才合乎道,才是生活的本来模样,唯有如此,人才能活得质朴、简单,宁静而快乐。“万法本闲,而人自闹,”工业革命、科技进步,助长了人类欲望无限膨胀,财富也滚滚而来,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内心的惶惑、迷乱、不安、动荡和焦虑,带来了一系列让人类头疼不已的社会问题,环境危机、资源危机、世界大战、核冬天、恐怖主义等,这一切使人类坐在了火山口,有何安全感、幸福感可言?因此,人心是靠不住的,所谓文化文明也值得推敲和反省。道的观照、自然的状态、自在诗意的生活,也许正是刘亮程的价值取向,是他所希望和坚持的,也是我们走进刘亮程的文学世界,得以窥其堂奥的“终南捷径”。如果说这是一种反智、反现代或后现代,那么要看这种“智”和“现代”是否给人类带来了宁静快乐,带来了福祉,否则这种价值重估有什么不对?其实有这种思想的绝非刘亮程一人,中国文化中的道释两家,西方哲学中的尼采、海德格尔,均有丰富的著述,只不过刘亮程能够慧眼识珠,把这些已经蒙上厚厚尘土的优秀思想擦拭一新,运用了一下,便“一舞剑器动四方”,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中国当代文学中一个天才式人物,一枝独秀,异香扑人。
  以道的眼光看世界,一定是直观了,因为没有了人心的遮蔽,不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是这样,《一个人的村庄》也是这样。不过《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是诗歌,对一般读者有些“隔”,不能深入人心,而《一个人的村庄》是前者的散文版,更容易被读者接受,从而风行天下。《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植物、动物和人杂居的自然村落里,一株草、一棵树、一只鸡、一头驴、一只狗都平起平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和平共处,过着各自的日子。在这个村庄里,你看不到多少时间的刻度,看不到多少它与外界的联系,政治的历史的文化的文明的东西都与它无关,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这正是一种自然生活的状态,是生活的常态、原生态,也是隐士、高人、道人所期望的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刘亮程在书中塑造了一个叙述主体“我”——刘二,这人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被村人讥为“闲锤子”。其实刘亮程设置这个人物自有他的心机,首先这个人类似于道人,其次他是观察者,再次他是一位大地的言说者。道人无心,无人心,无得失之心;道人无为,无人为,无功利作为;道人无我,无自我,无一己之私。因此,这是一个内心纯净、宽广而温存的人,能够无私地容纳万物,无碍地接近万物,温暖地抚摩万物,平等地与事物进行相互感知,深层交流,在细致入微的感知和交流中,洞察事物哪怕是最细小事物的精神和美,正如苏轼所言:空故纳万境,静故了群动。道人的生活是自在的,天地万物都是他的亲戚、知己、美眷,可道人的生活你羡慕不得、模仿不得,因为他是道心,你是人心;他是天空,你是井口。刘亮程也羡慕不得、模仿不得,哪怕你文字再好也难以奏效,文学的高下最后拼的不是文字是境界,而境界也不是世间的小聪明,是在世间而又超越了世间的大智慧,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拥有的。写作也是修行,是悟道,悟了道才有直观的本事、直觉的能力,届时,则“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虚土》是刘亮程的第一个长篇小说,说是小说其实是一部大散文,是《一个人的村庄》的延伸和升级版。情绪和手法和《一个人的村庄》如出一辙,但比《一个人的村庄》更形而上,更务虚,更玄妙,甚至有点魔幻的味道。虚土庄也不仅仅是一个村庄而是“世界”,这就使作品具有寓言的性质。写作《虚土》时,刘亮程早已因为《一个人的村庄》而功成名就,因而有钱有闲,能够更加从容地对他的“村庄”进行哲学式的冥想和不慌不忙的垒造。这次的叙述主体是一个5岁的孩子,为什么是孩子?因为孩子的心灵尚未世故,尚未被世俗污染,没有功利得失,天真无邪,他的内心纯净、他的眼光清亮,对世界充满好奇,充满游戏精神,快乐无忧。此种状态近乎于一个得道的人,难怪老子也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直观,更准确地说是直觉。由于没有人心的遮蔽,孩子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而这个真实的世界却是一场广大而诡异的梦境。根据弗雷伊德的说法,梦是人们在睡眠时,由于意识的暂时休歇,潜意识的自然流露。意识意味着价值判断,管理着个体行为,处于显性状态。潜意识是隐性的,不易被察觉,却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心理状态,感受、分别、记忆、联想、意志、欲望、野心、暴力、恐惧、亢奋、慌乱、胆怯等等,仿佛一场大洪水,裹挟一切信息,冲毁一切栅栏,无遮无拦,汹涌滔天,姿意横流,充斥着原欲、蛮横、盲目、混乱、非理性、愿望、执著、野性和能量。这才是人心的真相,人性的真相,世界的真相,历史的真相,现实的真相,“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是那样的盲目、偶然、不可知、不确定、非理性,因此动荡、混乱、诡异、荒诞,也虚妄。一个童心鲜亮的孩子看到的一场真实也虚妄的梦,这是《虚土》的基本内容。梦当然是幻化的,意味着世界、历史、人生、文化等也是幻化的,这一切都因为人心的虚妄性。“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人类的一切创造无不以人心为源头,源头的虚妄决定了其创造物的虚幻不实。因为是梦,因为是潜意识,其中的非理性自然而然,别怪刘亮程如此的怪异和“魔幻”。因为虚妄,所以叫《虚土》,也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世界,也不是一个人的人生而是所有人的人生。一切从“无”中来,虽然经历复杂诡异,却都要回“无”中去,《虚土》的结尾是“树叶尘土”,可想而知。宇宙人生的真相不过如此。一树花果,一树繁荣,最终归于尘土,但尘土之上还会有一树繁荣,一树花果。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多姿多彩,生生不息,这才是世界,用不着悲观。“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早在一千年前,东坡居士就发出过这样的人生感叹。尽管文字面貌不同,却殊途同归。看透世界人生的虚妄,抵达真相,对一些人而言可能要悲观厌世,自轻自贱,但对另一些人却是好事,至少能够“不为物拘”,活得自在,如庄子的“逍遥游”。按照佛家学说,妄想执著是“苦”的根源,只有拔除这个苦根,生命才能自在快乐。刘亮程对《虚土》的写作,就像一趟修行,他穿过世界人生纷纭杂沓的幻象,抵达了真相,触摸了“道”,并毫不保留地展示给了我们,只是知音寥寥,几人看懂?一般的人只当那是一本小说,一个过于诡异散漫的不好看的故事,这辜负了刘亮程的一片苦心。就像人们看《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只当那是一个故事,横说竖说,却一直在门外,不明就里,完全与作者的初心隔着千山万水。不管怎么说,从《晒晒黄沙梁的太阳》到《虚土》,刘亮程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村庄”,他的“世界”,他穿过事物一场又一场落叶,捉住了“道”的牛鼻子,并把这一过程完全坦露给人们。“村庄”建好,刘亮程就出门了。这让我想起老子的“出关”。
  万物自然,云水自在,而人心虚妄、苦难。只有勘破人心,超越人心,放下人心,才能与“道”合一,融生命于万物,从而天人合一,顺应自然,行云流水,自由自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人心的解脱,道心的敞亮,幸福的降临,意义的诞生。这是刘亮程想告诉我们的。此是老庄的道,释迦的道,西方的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也有类似的想法。刘亮程有如此的精神境界,出手的文字自然不同凡响。说刘亮程是他们精神衣钵的当代传人,也不为过吧。值得一提的是,刘亮程说一个作家应当“向梦学习”,他的《虚土》就是一个典型案例。梦是潜意识,潜意识是人性的真相,人性的“底牌”。文学是人学,作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探索人性的秘密、深入人性的幽暗,揭示人性的真相,从而抑恶扬善,鞭挞假恶丑,弘扬真善美,进而净化人心,完善人心;净化世界,完善世界。因此,作家对潜意识的关注是其了解人性的一条捷径,也是获得成功的一个秘诀。这就需要在写作时暂时“关闭”意识——历史、文化、政治、主义,这些“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去除他们对潜意识的覆盖,直接进入潜意识,进行真实的原汁原味的呈现。潜意识更多地表现为“意识流”。乔伊斯这么做了,《尤利西斯》成功了;普鲁斯特这么做了,《追忆似水年华》成功了;福克纳这么做了,《喧哗与骚动》成功了。刘亮程也这么做了,他的《虚土》成功了。

诘问和悲悯

《一个人的村庄》成功后,刘亮程去了南疆,一路漫游书写下来,有了《在新疆》这部后来得了鲁奖的书。还是自然生活,“基层”生活,没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写作从容,笔触散漫,靠有趣的细节和不时乍现的灵光取胜,它们像一群金屑四处闪烁。照刘亮程的话说:故事结束的地方,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开始的地方。不重故事,重事物的意义。这是刘亮程的非常之处,也是他的过人之处,他靠智慧写作。因此,《在新疆》的内容手法和《一个人的村庄》基本属于同一路数,说它们是姊妹篇也不为过,只不过是视野宽了点,族群多了点,内容更丰富罢了。
  有意思的是《凿空》,当然不是张骞的“凿空”,张骞的凿空是在西域开辟通道,即著名的丝绸之路。刘亮程的凿空是挖洞,讲一个地处南疆的自然村落阿不旦村,村里一个叫张旺财一个叫玉素甫的人挖洞的事情。如果说张旺财的挖洞是要将村外的家与村子里的其它人连接起来,建立某种联系,出于人的群居本能、动物性,再说“人总得找点事做,给生活一个借口、一个出路”,属于人最基本的意义寻找,还比较纯粹,那么玉素甫的挖洞则是贪婪,渴望在地里挖出宝贝,而村里人则暗暗效仿,也在挖,弄得谁都知道地洞的事情,谁都不说,这已不是两个人的秘密,而是全村人共同的秘密。更严重的是,不仅本村人在挖,由于西部大开发,现代文明也闯入这个古老、宁静、安详、诗意的村庄,盗墓贼在挖、考古专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矿工在挖……阿不旦村之下的大地被凿成了空壳,村庄被凌驾在虚空之上。这是在说人性本来的欲望被由机器和科技武装起来的现代文明推波助澜,对一个古朴的村庄,一种自然恬静生活的粗暴侵犯、伤害、乃至毁坏。无论是原始的欲望,还是工业革命以后被科技武装更加强势,同时冠冕堂皇被贴上文明标签的欲望,其实都是欲望,都是人性,都是人心。由于人心的主观、狭隘、愚痴、执著、专横和粗暴,像《一个人的村庄》里那个质朴、宁静、安详、诗意的“黄沙梁”一般的村庄、一种在道的观照下自然、和谐、自在的生活方式,正在被瓦解、被支离、被从根本上釜底抽薪。有人说这是刘亮程“反智”、“反现代”、“反文明”的表现,但应当考量一下,这种“智”、“现代”、“文明”对人的生存、安宁和福祉是有益还是伤害?人类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物质不可谓不丰盛、文化不可谓不厚重、文明不可谓不昌明,但环境危机、资源危机、世界大战、核泄露、恐怖主义、天灾人祸、满目疮痍也是不争的事实,更严重的是人们内心的虚妄、荒芜、混乱、动荡、不安、焦虑,痛不欲生,以至于抑郁症、吸毒、自杀居高不下,像瘟疫一样流布,早被人们司空见惯。《凿空》正是以文学的方式,对“开发”、“发展”、“现代”、“文明”等流行观念、流行行为的冷峻反诘、质问,说到底是对人心的深刻反诘、质问。关于这点,老子有“绝圣弃知”,而后见道,禅宗有“但尽凡心,别无圣解”,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刘亮程在这个物质丰盛、精神枯萎的时代,把祖宗宝贵的精神遗产刷新了一下,显摆了一下,便“语惊四座”,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饥不择食,更何况这是真正的“美馔”。因此,与其是刘亮程胜利了,不如说是庄禅胜利了、道胜利了,因为道是终极价值、终极关怀,而刘亮程是那个守望“灯火”,传播光明的人。难怪他要对人心的黑暗发出诘问和挑战了。尽管不动声色,却入木三分,字字传神。刘亮程也看过西方现代文学和哲学,对“后现代”这个字眼和其学说当不陌生。但从其活动范围、成长经历看,其思想背景、精神资源主要是祖国传统文化无疑,而在儒释道三家中,道的影响老庄的影响对他尤其深刻。特别是庄子,这位思想、文章皆冠绝古今、独步天下的“南华真人”,肯定对刘亮程产生过非凡的精神洗礼,而且入骨入髓。在阅读刘亮程的过程中,我时不时能看到庄子的身影。做一个“当代庄子”也很过瘾,能担当此任的,环顾左右,恐怕非刘亮程莫属了。
  《凿空》并非只讲一个挖洞的故事,刘亮程把它定义为一部事关听觉和声音的小说,通过张旺财的儿子、聋子张金对声音的敏感回忆,构筑起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村庄世界。张金在阿不旦村出生,长大后去矿区打工被震聋了耳朵,医生给他开的治疗药方是回想以前的声音。随着这片土地的被开发,机器的轰鸣撕碎了村庄的鸡鸣狗吠、驴叫人声,这些原始的声音在文明的喧哗中不堪一击。这是自然生活和现代文明的冲突,自然生活居于下风。但刘亮程并不悲观:那些嘈杂的声音到底是要走的,但留下的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村庄。好在,村庄依靠声音有自我修复能力,它会慢慢把以前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恢复。是的,张金的耳聋会好的,那种美好的自然生活会重新回到人间。道理很简单:谁能打过“道”呢?!这里可以见出,刘亮程一份“道”的自觉自信。
  道人的生活是智悲双运的生活,因为勘破宇宙人生的真相,他得道他智慧;因为明白了万物一体,众生平等,他仁爱他悲悯。在刘亮程的文字中,这种同情、怜惜、温情历历在目。在《寒风吹彻》中他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在《狗这辈子》中他说: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在《风把人刮歪》中他说: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在《城市牛哞》中他说: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呢?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里跳出来的哪一个。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不用再举了。在一般人眼中,人是万物的主宰,人对万物的统治、憎爱、取舍、生杀予夺似乎天经地义,只要你进一趟菜市场,靠近一桌山珍海味便心知肚明。可在道人眼里,万物平等,跟人一样具有生存发展的权利,它们是人的亲戚、知己、眷属,当其受到这样那样的伤害,自然感同身受,心生悲悯。道人总是悲天悯人的。丧钟为谁而鸣?为所有的生命而鸣,不管这个生命是一株草、一粒虫,还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人。

性灵

谁要是以为刘亮程是一个农民,他的文字土得掉渣,谁就被忽悠了。刘亮程的内心接近于道的境界,道是“无”道是“空”,是对事物穿透后抵达的至高至大至纯至美之境。更何况他自觉进行了十多年的诗歌训练。庄子是道人,故文章美轮美奂,冠绝古今,其《逍遥游》无人能够比肩,其秘密在于“空灵”。空,能够拥抱万物,透彻地观照万物,明白事物的生命状态、个性特征和精神之美;灵,能够不拘泥于事物的物质形态,直接到达事物的本质、精神、性情和气韵。这其实是直觉。空则灵,空是灵的根据,灵是空的手段。庄子是这样,刘亮程也是这样,因而就写出了性灵的文字:真实而灵动。比如在《远离村人》中他写道:每一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比如在《风把人刮歪》中他写道: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伙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在《对一朵花微笑》中他写道: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在《人畜共居的村庄》中他写道: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他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如此的性灵的文字实在是太多了,可谓俯拾即是。这便是刘亮程的写作,看似缓慢、松散、漫不经心,甚至陈旧,尘土飞扬,但一次次的灵机抖擞,却像一颗颗亮晶晶的星子,它们布满夜空,使整个星空广大、深邃、神奇、迷人,令人浮想联翩,心驰神往。以智慧驾驭文字,这文字当然是一群鸟儿,能飞,而不是一窝壁虎。
  以上是对刘亮程文学世界的一管之窥,个人看法,若能不落个贻笑大方的下场,笔者便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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