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小小说四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084
东方耳

大厨汉八爷

汉八爷以前在搬运社拖板车。家住巷口,近水楼台先得月,退休后撬下窗户摆柜台,扩展成南货铺,卖些针头线脑酱油味精香烟饼干,方便了南来北往客,滋润了自家。
  汉八爷说话老是“啊啊”,自然有人把他看作哑巴,其实是早些年喉咙受过伤,至于什么原因,天晓得。于是有好奇者追问究竟,他不理不睬,被纠缠得腻烦了,便怒目横眉,“啊啊”连声,宛若驱赶蚊子,挥手把人扇开老远,一副誓死把谜底腌烂在肚子里的气概。汉八爷脾气倔强。有次一中学生偷了包烟,街坊劝他批评教育后放人一马,毕竟未成年嘛。他竟不顾拦阻,将人扭送到派出所。
  人老了,好静,若无特殊,汉八爷除外出进货,以及逢年过节探望国营大饭店厨师庆先爹外,不管有无生意,都是窝在家里守摊。他事母至孝,每晚陪娘下跳子棋,几十年不断。老人家眼花,经常走错。汉八爷帮她移开玻璃弹珠,说:“娘,重来。”老人家从不悔棋,一把掸开他的手腕,冲已经做了爷爷的儿子正色道:“儿呀,错一步,步步错。”汉八爷恭恭敬敬把弹珠归原。眼看娘快满八十岁,一场大病突如其来,撒手归西。汉八爷遵嘱将娘埋在老家城郊竹丫山上,与爹合坟。如今儿女成家立业,汉八爷与老伴朝夕不离,一日三餐归老伴负责,酒到二两,脸有酡色,一腔兴致沿周身活络开来的筋脉腾腾蒸发,汉八爷便舒展筋骨做扩胸运动,哼几句戏文,咬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听得懂的地方居多。原来他不光会“啊啊”呀。
  只有全家团聚,汉八爷才亲自下厨。晚辈们择菜配料完毕,汉八爷笑眯眯轰他们去打麻将、看电视、玩游戏,满满一桌菜,荤的素的,他一人承包。累出一身汗,连笑容都是湿的。
  六十岁一过,汉八爷成了大忙人。
  庆先爹满八十八岁,酒席在家办,特意吩咐儿子穿街过巷请汉八爷掌勺做大厨。庆先爹儿子临走前,留下一个红包。汉八爷默默地烧三炷香,在母亲遗像下磕了三个响头。
  汉八爷懂烹饪?庆先爹老糊涂了吧,本是请华佗施妙手治病,结果登门的是耍墨斗的鲁班。不是一路神仙呀!很多人等着看“西洋景”。厨艺是藏不住的,菜端上桌,筷子一搛,虽说众口难调,是咸是淡,是好是坏,哪个尝不出?
  谁知汉八爷一举成名。
  十三道菜,炒的,蒸的,煮的,烹的,卤的,凉拌的……样样色香味俱全,所有宾客尝过,无不啧啧称赞。尤其是水鸭子炖萝卜,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香透五脏六腑。汉八爷炒完菜,擦汗,抽烟,倒酒,挖几块腐乳,夹几片萝卜,独自在灶边自饮。有人来敬酒,一一领受,但这种场合他死活不肯上桌。人家来拖,他甩袖子打拱手,“啊啊,心——领了。”蹴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猜拳声边缘,一派自怡自得,仿佛热闹与已无关。
  他怎么不吃自己做的菜?有人请寿星去邀,庆先爹眯眯笑,端坐如仪。
  有几个家里要办酒席的人当场发出邀请。后来,不管红白喜事,汉八爷经常被请去掌勺。于是,汉八爷很少守摊,添置炊具,裁剪围巾,人家一上门,二话不说,背着炊具“哐啷哐啷”往外走。
  名声,也“哐啷哐啷”响遍桃城。
  忙起来,有时中午给李家办完厨,饭不吃,酒不喝,向东家道声“吵烦”,接过红包,哐啷哐啷地赶往张家置办夜酒。简直比开会做报告的县长还忙。
  汉八爷不仅是奇人,更是怪人。他有二怪:一是从不上酒席,更不吃自己做的菜。二是从不做红烧肉。菜谱中有这道菜,他总是跟东家商量,建议换成回锅肉或梅菜扣肉。实在不行,这道菜便由副手去做。他眼睛从不瞟那。因此,很多人吃过汉八爷办的酒席,却无人有口福品尝他做的红烧肉。按理说,一法通,万法通,好多比红烧肉有难度的菜肴他都游刃有余,区区一道红烧肉,还不手到擒来。
  “啊啊,我——真——不——会——做。”汉八爷说完,指头蘸水在桌上划了“韶山”二字,意思是想吃你就去韶山。经这么一划,人家便噤声。强人所难,岂不是砸其招牌。遗憾归遗憾,不刁难,便是成人之美。听说毛主席爱吃红烧肉,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毕竟不是御厨,办不得国宴。然而,厨艺修行到这份上,也是难得。
  告老还乡多年的原行署石副专员做寿,经他自定的菜谱中列有红烧肉一品。
  汉八爷坚定不移——不做!
  心想:你当年凭着每顿斤半酒量的特长,一到开饭,赶了这个场子赶那个,把一个工人赶成了副专员,从此吃香喝辣,红烧肉还没吃腻么?
  天鸿锑矿刘矿长嫁女,亲自上门聘请汉八爷。他有个同学做了京官,某部司长,恰巧其时到省里出差,闻讯特意驱车来道贺。司长听说了汉八爷的怪癖,便点名要品尝他做的红烧肉。刘矿长说明同学的要求,并添加二百块聘金。
  汉八爷垮下脸,扒开钱:“他在北京做官,要吃红烧肉,自己到钓鱼台国宾馆去嘛。”
  气得刘矿长直翻眼白。
  去年,县城扩展南环线,竹丫山上所有坟地需迁移,汉八爷爹娘的坟地也在此列。工程指挥部将迁移工作交由当地村委会负责,那些村民知道汉八爷不仅是大厨,而且从不做红烧肉,所以,当移坟前一天他宴请大家,所有人一致提出:若是这回他吃不到红烧肉,集体罢宴。
  话由儿子传到。汉八爷听了,半晌不吱声,默默地在母亲遗像下烧三炷香,磕三个响头,然后拿出一副竹卦,闭眼往地上一扔。竟是神卦。
  “娘,你——肯了呀!”汉八爷咧咧嘴,吩咐儿子打电话通知村民赴宴。
  遂站立,进房披挂围巾,精选五花肉,挑选作料、砂锅。儿子提来酱油,汉八爷眼珠突鼓,“你懂啥!”倒是吐字清晰。儿孙们全部耳朵嗡嗡。汉八爷不理,低头看火候。
  红烧肉忌酱油。果然是行家。
  端上来了——油汪汪。热腾腾。香喷喷。不必先尝,一闻便心醉。
  村民们个个赞不绝口。吃过后自然卖力,迁坟十分顺利,还给他爹娘新墓地特意选择了背山临水风水绝佳之处。
  村主任按捺不住,也悄声问起究竟。
  汉八爷栽好两株松柏,手抚娘的墓碑,眼角滑出几颗浑浊的泪水。“啊啊”两声,便一字一顿时讲起个中原因。
  十五岁那年,他拜庆先爹学烹饪。经名师指点,厨艺跟个子一样长得快。这年冬至何家娶亲,他随师傅上门办厨。当时母亲患风寒,他想做红烧肉孝敬她,偷偷把六块五花肉用纸包住,塞在贴肉衣兜。
  回家后,父亲贩卖斗笠没回,母亲躺在床上。妹妹生火,他做起了红烧肉。肥腻的肉块被文火熬得直鼓气泡。他夹起一块放进嘴,刚准备舔一舔尝咸淡,左肩挨了母亲重重一记木棍。事发突然,肉块囫囵卡在喉管,烫得他猴子一般满屋蹦跳。母亲见状,叫他趴在床沿,头朝下,拿根筷子往嘴里一番搅动,他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好一阵子,“噗”,肉块终于被一大堆胃中物冲出来,掉在地上。
  原来,母亲见儿子偷肉,怒不可遏,起床操起木棍教训儿子。不想,儿子从此成了半个哑巴。
  病愈后,母亲提斤鲜肉,携子登门赔礼。
  从此,他远离庖厨,来到县城,水陆码头多了一个年轻的“哑巴”搬运工。

发表在墙上的诗

与钟广阔初次见面,一晃快三十年了。当时我15岁。
  大哥介绍师兄,“这是诗人。”
  仰头一看,诗人精瘦,三七分发型,尖头皮鞋,穿着时髦喇叭裤,但上身是一件扣得严严实实的蓝中山装,左右口袋各插钢笔一支,这种中西结合,分明不伦不类。我想笑。
  “听你哥讲你喜欢文学,作文全校第一名。”
  我貌似谦虚地沉默。
  “知道聂鲁达吗?”他问。我忽然俏皮,“知道鲁达。”鲁达?他一怔。我这才放肆一笑,就是花和尚鲁智深呀!他猛拍脑壳,瞧我这记性。然后拿眼神逼视我:“惠特曼呢?”若是当时有奥特曼,我肯定会以为美国大诗人是日本动漫中年轻的战士、传说的英雄。
  单身汉宿舍逼仄,住着师兄弟四个,摆放四张床就只剩下一条比油条宽不了多少的走道了,他却硬生生往窗下搁了个竹书架,尽是诗刊文学名著名人传记,寥寥几本《机械原理》、《机械制图》反而成了羞怯的点缀。他抽出一本黑皮笔记本,说,“我写的。”
  我以为会朦胧诗一样看不懂,出乎意料的是,多为四行一段,隔行押韵。题材多是小花小草、青春理想,还有一些有关爱情的十四行诗,后来我读莎士比亚后,才知道这些情诗全是模仿之作。每首诗后面注明了创作时间,第一首诗写于6年前,当时他正是我现在这个年龄。尽管不喜欢,我还是装模作样地一页页地读着。翻到中间,掉出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稿纸,他马上捡起打开,说:“这是工会刘主席要我放歌劳动节,她要办一期墙报。”
  我一看,开头如下:
  “节日的鲜花开满神州大地,机器轰鸣,歌声嘹亮。我们以主人翁的姿态走在大路上,精神抖擞,神怡心旷!”
  我十分反感他为了押韵,强行将好生生的成语进行倒装。我问他投稿吗,并幼稚地说有稿费。他很是不屑地从鼻孔井喷出一声比“歌声嘹亮”的“呲”,目望窗外,双手高高举起,大声说道:“我的诗是写给心灵的!”
  我认为诗不咋的,却被这句充满哲理的话完完全全镇住了。
  大哥对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透露他随便做几首情诗,居然打动了车工林灵的芳心。钟广阔不满:“没文化,诗不是‘做’,是写。”
  后来我陆续读过他的大作,一直纳闷二十出头的钳工,诗歌风格如此老气横秋?我上高中后参加学校文学社,发表过不少通讯、散文、报告文学,经常揣着稿件到县文联请老师指教,经常参加笔会、茶话会,我问他们认识钟广阔不,作家们一律摇头。也许他那些“写给心灵”的诗纯粹自娱自乐吧,犯不着跟文学圈搭界。只有在朋友聚会、生日宴会、婚礼,他都要现场献诗一首助兴。他的文字变成高分贝声音,散布空气中,震得众人耳膜嗡嗡。好在爱好改变命运,林灵成了妻子后不久,他脱下油腻腻的工装,当上东方机械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每天与文字打交道。诗照样写。虽然游离于文学界外,但“诗人”之名在小众范围内不翼而飞,大家直呼其“诗人”,而喊“主任”的十分罕见。
  当上主任,便名正言顺佩戴黑边眼镜,尽管镜片无度数。世人眼里,诗人要么潇洒如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要么傲岸不羁敢跑到月球上撒泡尿。钟广阔仿佛静水一汪,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每期墙报,必有他写的诗。于是,大家评论他的只能发表在墙上。他脸作猪肝色,说古代没有刊物,诗人们都喜欢在酒肆驿馆甚至青楼面壁题诗,众口相传,反而传播广泛,家喻户晓。还说抗战期间晋察冀根据地出现了不少街头诗传单。云云。
  我在北京一家中学生杂志发表了中篇报告文学,稿费接近大哥三个月工资。父亲高兴,买了酒菜,特意吩咐大哥请钟广阔来吃饭。他答应得爽快,可直到天黑,仍不见人来。
  机械厂破产,职工下岗,诗人夫妇也不例外。每天为生计发愁,他挣扎于生活底层,却能从窘境中觅出诗意,据说笔记本写满五本了。他到不少单位应聘文秘,人家笑问他:“诗人,你发表了多少作品?”这话可是兜心剑呀,他萎顿如泥,讷讷无言。没有变成铅字的作品充做硬件,人家不知你水平几何,笑话浪得虚名,何来底气自我推销?因此,他多次被“委婉”了。
  从新闻系毕业后,我分配在省党报。一次大哥说了这件事,我便联系县文联殷主席,他主编内刊《杜鹃》。殷主席主动打电话约见面。钟广阔迟疑片刻,最后提着五本笔记本去了。殷主席感觉质量平平,好在内刊要求不高,遂矮子里拔将军,当场选了五首,拟发两个页码。
  “有稿费吗?”
  “不好意思,由于经费紧张,目前只能赠送样刊。”说完,殷主席递过一支烟。
  “那我也不好意思,不尊重劳动成果,免谈!”诗人毕竟不是蓬蒿人,烟也懒得接,仰天大笑出门去。气得堂堂小说家动用了一句耳熟能详的国骂。
  大哥与人合伙承包某机械加工厂,诗人从此放下笔、眼镜,拿起睽违多年的锉刀卡尺钻花来打工。有了经济来源,头件事就是跑到文印室,把历年来写的418首诗打印成册,取名《天地广阔》,自己设计封面,作者姓名是手写体。共印两册。一本放在枕边,另一本锁进抽屉,说是百年之后由子孙放进棺材做枕头。然后向外界郑重宣布:封笔。
  钟广阔当上了爷爷。网聊中大哥说在孙女满月酒上,封笔多年的他诗兴大发,即兴朗诵了一首《致果果》,获得满堂彩。大哥把诗发过来,还是四行一段,共八行,隔行押韵。我读后,感觉一般,我认识一个在某行业报纸编副刊的诗人朋友,请朋友润色,争取发表。有了前车之鉴,我先打电话征求意见,他连声拒绝。我便作罢。
  他的诗,这辈子只能“发表”在墙报上。
  钟广阔把《致果果》抄在纸上,贴到果果床头,每天抱着她背完“鹅鹅鹅”、“锄禾日当午”,就朗诵那八行诗。翻来覆去的,不厌其烦,极似单曲循环。果果稍大,就亲自教她。押韵的诗顺溜易记,孙女很快倒背如流。
  送果果到幼儿园报名,怕她怯生、哭闹,全家人倾巢出动。老师俯身问果果:“小朋友,你有什么特长呀?”
  果果不懂特长为何意,睫毛忽忽闪。
  老师耐心启发:“会唱歌跳舞么?”
  “我会背诗。”脆脆的童音刚落,老师马上鼓掌,“真乖呀!表演一个。”她让果果站好,自己先开个头:“床前明月光。”
  果果没接“疑是地上霜”,而是把《致果果》一字不差地朗诵了一遍。初次听到这首诗的老师问道:“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爷爷!”果果手一指,众人扭头一看,钟广阔远远倚窗而立,脸上老泪纵横,几乎把花白的胡茬根全部润湿通透了。

把鞋子摆正

那时节,爹娘白日忙农活,晚上搞副业,儿女照看不过来,任他们漫山遍野地疯。“吃饱的羊自己晓得回圈。”娘说。
  昏暗的油灯下,娘在纳鞋底,制鞋帮。时不时针尖蘸灯油,往头发上抹一抹。
  胡克牛就是一只自己晓得回圈的羊。每晚,明月偏西,对面山尖的倒影移到麻石垒成的阶基上时,时间恰好是晚上九点半。日晷一样准确。乡下人买不起手表,对于时间,便就地取材,心中有个刻度,作息时间从不紊乱。胡克牛在外玩疯了,回到家,匆匆擦把脸后向床奔去,一头栽在床上。鞋子不是用手脱,左脚踢右脚,或右脚踩左脚,两只鞋子叭哒掉下地。野的代价是累,很快地,便进入梦乡。
  夜色深沉。妈妈打个呵欠,放下笸箩,收拾针线,蹑手蹑脚地来到胡克牛床前,将胡乱的鞋摆正,脚尖冲外。
  此地风俗,鞋摆乱了,长大了脚步就会乱,脚步乱了就会走错路。
  胡克牛有两个姐姐,怀他时,娘跑到一个远嫁贵州的表妹家躲了大半年。生下他后,镇计生办工作人员来家拖走一头耕牛抵罚款。田地、耕牛是农民的命根子,当时,爹想死的心都有了。娘却看着襁褓中唯一可续香火的婴儿,安慰当家的:“莫哭,有了儿子,一切会好起来的。”
  满月了。娘让爹给婴儿取名字,爹仍心疼那头耕牛,没好气地吼道:克牛!
  一晃眼,胡克牛读初中。没时间在外疯玩了,要做作业。夏夜的蚊子密集如天上星星,轰炸机般嗡嗡,且阴毒,专攻下三路。胡克牛写着写着,不得不放下笔,扬起手,啪,一巴掌重重拍在脚杆上。裤子脚上尽是蚊子尸体蚊子血。
  娘心疼。娘以前做鞋子,照明灯仅仅5瓦,怕影响儿子视力,一咬牙换了15瓦的灯泡。自己每天陪儿子。天气太热,娘纳会鞋底,边用湿毛巾替儿子擦净汗水,边摇动蒲扇为儿子纳凉,顺便驱赶密集的蚊子。限于家庭经济条件,买电扇根本不敢想,乡下土法制作的“牛屎蚊烟”气味太冲,娘想了个办法,用木桶盛满水,让儿子双脚插进水里。蚊子在空中嚣张,却不识水性,徒唤奈何。
  冬天是另一种景象。娘早早往烘笼里生好火,让儿子双脚搁上取暖,然后用棉被将其盖得严严实实。娘在旁边,双肩瑟瑟地做鞋。一个雪夜,寒风呼呼,爹从柜子里抱出一摞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农用薄膜,准备钉在漏风的窗户上。娘轻声说:穿孔不好,明年还要用它育苗防虫,还是用绳子绑紧吧。使用过的薄膜尽管被娘洗干净了,但有些老化,胡克牛感觉娘实在是“抠”。这时脚底一阵钻心疼,低头一看,鞋底被炭火烤了个大窟窿,正冒着烟哩。他像做错事似的提起鞋子,娘安慰道:没事,娘做的鞋子多着哩,正好换新的。
  娘把新做的棉鞋摆在烘笼两边。脚尖冲外。
  做完作业,不管新鞋旧鞋,都是趿拉着去睡觉,照样是双脚在空中一阵胡乱踢踏,鞋子叭哒掉下地。娘看在眼里,轻轻摇摇头,把凌乱的鞋子朝外摆正。
  读高中时,娘经常进城给儿子送鞋,送自做的土菜,并嘱咐儿子把鞋摆好。胡克牛每次都是口头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切化作耳边风。
  大学是在省城读的。胡克牛寄回一张室友合照。娘知道儿子睡在架子铺上层,便请木匠做了一条踏板,怕同学笑话,镂刻了龙凤呈祥的图案,托人捎去。室友见了,冲胡克牛说:“踏板做得跟你名字一样土气,不过这么一放,瞧这格局,架子铺好歹像一张宁波床哩。”胡克牛面子挂不住,把踏板踢进了下铺底,将香港四大天王彩照、港台女影星剧照贴在床边。
  晚自习归来,爬到上铺,熄灯睡觉,久而久之,猴子上树般敏捷。鞋子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管它朝里还是冲外。
  他自作主张更改了名字,从此学生证上的“胡克牛”换成了“胡大为”。
  毕业后分配在本省某边远县级市。胡大为冷冷一笑,说这是发配边疆。之后结婚生子,仿佛落地生根,若无特殊情况,每年春节才携妻拏子回家探望两老,跟那帮以前在外疯玩的发小轮流做东喝酒。吃罢年夜饭,守过岁,娘特意悄声叮嘱儿媳把他们的鞋子全部冲外摆正。
  儿媳来自大城市,听了这话,感觉婆婆思想封建,在搞迷信。
  回去时,娘给儿子一家三口各送合脚的新布鞋一双。
  后来,胡大为仕途通达,调进省城,官居副厅。每次省亲,市里县里都有人迎进送去,车子径直开到阶基下,锃亮的皮鞋不沾灰。这些干部、老总除恭维两老培养了一个出色的儿子、祝福老人家长命百岁外,嘴里时不时蹦出“项目”、“标的”这类名词。爹娘不懂,像听白话。嘴是插不上,就多动手,泡茶,炒花生,煮鸡蛋,将桌子凳子擦得能够照见人影子,生怕简慢了客人,坏了儿子名声。
  慢慢地,爹娘老了,尤其是娘的腰间盘突出更严重,但鞋子照做,天天如此。孙子到德国留学,胡大为很少回家了,生活费按月打到爹的存折上。偶尔回乡下一次,除留下孝敬爹娘的钱物,和给娘治病的药外,基本上是屁股不挨凳,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市里县里那些人绑架人质似的载他出村,饭局设在豪华大酒店,夜宿在着多功能服务项目的四星级宾馆。发小相继约他喝酒,短信回复一律是:不好意思,太忙,下次一定。
  下次是哪个猴年马月呢?
  年年春节,两老都在轮供的女儿家守岁。
  娘念叨道:“这么忙,不晓得一年要跑烂几双鞋子?”
  今年惊蛰刚过,胡大为一个人驱车回到了乡下,一声不响地。爹娘十分高兴,马上做饭,胡大为说不了,打手机联系发小们。“赶紧到桥头来,一起痛快地喝场酒!”
  晚上,发小们搀着烂醉如泥的胡大为回来了。娘急忙招呼大家把儿子扶上床,自己耐住腰间疼痛,跪在地上,松开鞋带,将皮鞋放在床脚。脚尖冲外。
  当晚,胡大为先是满嘴胡话,过了凌晨,一个翻身到床边,哇哇呕吐一地。秽物溅满鞋子。娘一直在旁守护着,唤爹端水给儿子擦净身子,毛巾搭在额头,自己一直双手不停,反复摩挲儿子的胸脯。不一会儿,胡大为终于消停下来,鼾声大作。
  娘这才抽出手,把皮鞋冲洗干净,搁在窗台。然后,打开柜门,把一双新布鞋放在床下。脚尖仍是冲外。整个通宵,老人一直用拳头轻捶儿子背脊。这情景,酷似当年的胡克牛睡在摇篮时。
  天刚蒙蒙亮,娘实在撑不住,这才伏在床沿睡着了。胡大为醒来,宿醉的余劲不散,头疼欲裂,他翻身起来找鞋去小解,皮鞋换成了一双崭新的布鞋,不禁一愣。鞋子冲外摆放得端端正正,宛如两艘相依相偎的小船。然后,他看见了娘。娘的脸部埋在双肘间,白发醒目。母子间的距离,与当年做作业的夏夜一样,仅隔一张蒲扇。
  “娘!”
  娘醒来。咧嘴一笑:“儿呀,没事吧?”
  “娘,你还有多少布鞋?我都带走。”
  娘说好,我做饭去。
  胡大为小解时,不知为什么,身子一个哆嗦,一线尿水溅在布鞋上。这可是娘做的新鞋呀!他立即换下布鞋,穿上人字拖,仔细地把鞋子擦干净,搁在窗台。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把鞋子冲外摆正。雨霁后的阳光很温暖。“有了污点,能再干净么?”他自言自语着,接着抓起香皂洗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护照、一张机票,点火烧了。灰烬扔进抽水马桶,放水冲个一干二净。
  陪爹娘吃过饭,胡大为恭恭敬敬地给两老磕了三个响头,“请多保重!”说完提着布袋(里面是娘做的七双布鞋)驱车回了省城。路上没作任何停留。
  他没有直接回厅里,也没有回家,而是将车笔直开到了省检察院反贪局楼下。

纸飞机

丁丁折叠了七只纸飞机。
  送给爷爷的。怎么送呢?七岁的丁丁坐在滨江雅苑A栋1202室客厅防盗窗上,目望窗外。
  今天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前天,丁丁随爸爸妈妈住进了新房子。房主是妈妈的表哥,表姐读高二,转到省里一所有名的重点中学,父母双双陪读,便把这套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的三室二厅租给表妹。表舅做古董生意,正准备到省城古玩街发展,他有两套房子、两辆私家车,不在乎钱,知道表妹家庭现状,象征性地收了些房租,水电天然气等费用则由表妹自理。
  爸爸妈妈以前租住的是地下室,既窄小又潮湿。同学笑丁丁是“老鼠”。丁丁为此哭过不少鼻子。现在好了,房子这么大,这么高,站在阳台,天上的白云像贴着鼻子在飘。装修如此豪华,爸爸妈妈下班一进屋,走路谨慎得不像是走路,而是踮起脚尖跳芭蕾,生怕踩坏瓷砖似的。头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爸爸突然肚子不舒服,他使劲憋着,跑进厕所才敢把屁放出来。妈妈咯咯大笑,至于吗,一个屁最臭也不可能把墙漆熏坏。爸爸一本正经抹沙发,真皮的,贵着哩。
  尽管房子不是自家的,丁丁还是想带同学来玩,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现在搬到的12楼“新家”,看谁以后还敢嘲笑自己是“老鼠”!可爸爸妈妈不允许,怕弄乱搞脏。
  丁丁只好一个人在家里玩。
  早晨爸爸上班时,为安全起见,特意反锁防盗门。丁丁没说什么。一个同学的父母也是打工的,他们外出时,怕儿子偷偷溜出去后遇车祸被拐卖,便用绳子将写作业的儿子双脚紧紧绑在凳子上,桌上放些零食,旁边摆个马桶。
  动画片看腻了,玩具再也玩不出新花样,丁丁打爷爷电话。已关机。爷爷有午睡的习惯。
  爷爷现在住在海南大姑家。大姑是大学讲师,在村里学历最高。她很少回来,丁丁很小的时候见过大姑几次,她每次都给丁丁带礼物,可大姑瞧人时,两只好生生的眼睛偏偏像移到额头上了,让乡下人不自觉地在她跟前矮下去三寸。姑父是法官,爸爸说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被告。礼物最好吃,人不好,印象是没法好起来的。丁丁很怕他们。
  有次,爸爸对妈妈说,咱们是打工仔,姐姐姐夫哪会瞧得起。
  五岁之前,丁丁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乡下生活。爷爷最疼爱丁丁。丁丁小时候比较淘,门前有口大水塘,担心丁丁溺水,爷爷就花三天时间,扎了结实的竹篱笆将水塘团团围住。奶奶死后,大姑接爷爷去海南。爷爷舍不得孙子,提出带丁丁一起去,让大姑安排一所好的学校,儿子儿媳按月寄生活费。大姑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爷爷便将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随女儿乘飞机到了天涯海角。
  丁丁没有坐上飞机,大哭了一场。
  不久,爸爸妈妈带着丁丁来到市区打工。爸爸做超市保安,妈妈在酒店做传菜员。长假里超市、酒店生意爆棚,夫妻俩两头黑地忙,只好把丁丁放在家里。
  昨天,爸爸给爷爷打电话,送去节日问候,并提前祝福老人家生日快乐。后天爷爷七十大寿,假日加班一天抵三天,爸爸说他和妈妈多赚些钱,然后请假,带丁丁坐飞机去海南拜寿,玩到长假最后一天回来。丁丁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不过,爸爸隐瞒了一件事。姐夫家足有一百平米,可他希望妻弟一家住宾馆,并要妻弟用短信把夫妻俩身份证号码发过去,他愿意代劳预订价廉卫生的标间。爸爸听得分明,电话那端,爷爷嚷起来:钱归我出,青山和秀娥打工赚的是辛苦钱,要吃饭要供丁丁上学,我的社会保障卡上有政府按月打来的70块养老金,分文没动哩。
  丁丁又坐在防盗窗上,双脚悬在空中晃晃荡荡,一阵风刮过,妈妈早晨晾晒的衣裤全都像蝴蝶一样乱飞。丁丁看见爸爸那条洗得发白的红色内裤上有块妈妈缝的补丁。
  丁丁想爷爷了。摆好七只纸飞机,反复拨打爷爷的手机。
  一直关机。爷爷的老年人手机不好,不像爸爸妈妈的智能手机能玩游戏。而且质量差,爷爷一年要换两部。丁丁想,等我以后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领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送爷爷一部被人咬了一口的“苹果”,还有,给爸爸妈妈分别买崭新的红色内裤和好看的连衣裙。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冰箱嗡嗡声。丁丁一动不动。
  风大了。离窗沿最近的一只纸飞机打个旋,从防盗窗缝隙悠悠飘下去。下落的速度没鸟快,在丁丁眼里,纸飞机像只懒洋洋的蝴蝶。
  丁丁眼睛一亮,马上重新折了一只,然后,用笔分别在纸飞机上写下“爷爷我想你”、“带我去吧”,他站在防盗窗上,看见有鸟飞过,就把纸飞机射向窗外,望着纸飞机先是在空中徐徐滑翔一会儿,再飘落地面。绿化带周围,一群爷爷奶奶带着小朋友在散步、健身,偶尔有逡巡的保安、打扫卫生的女工走过。
  丁丁看见一只飞机掉进了垃圾斗车,扫地的女工一愣,马上抬头张望。他觉得这比投篮好玩。纸飞机有限,他很守纪律,没有鸟飞过,纸飞机是绝对不射的。鸟影很稀,哪像老家竹林,随便摇一摇竹子,惊飞的鸟密密麻麻,比学校放学时还热闹。半个小时才放飞5只纸飞机。他发现看不到鸟时,时间慢吞吞的像蜗牛,一旦有鸟飞过,时间就长了翅膀。这个发现使丁丁更为兴奋,悬在空中的双脚晃荡得像秋千。
  遗憾的是,纸飞机飞不了多远。爷爷在海南,肯定收不到。
  丁丁拎着剩下的两只纸飞机,正盼着又有鸟飞来,这时,他看见地坪上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全都仰着脖子,有的人双手在嘴边窝成喇叭,使劲地朝上喊话。
  他们在做什么?丁丁看见人群让开道,一辆“110”警车停在楼下。
  又一只鸟飞过。丁丁喜悦地射出纸飞机。他看得很清楚,这只纸飞机上面写的是“带我去吧”。
  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丁丁正找着鸟,突然看见对面12层的人家窗户打开,一个警察举着望远镜往这边瞄,另一个拿着对讲机不知在跟谁通话。
  恰巧一群鸟飞过,他兴奋得大叫起来,终于把最后一只纸飞机射走了。爷爷常说丁丁若有个头痛脑热,他的心也会绞痛。爷爷一定有心灵感应,能够收到丁丁的七只纸飞机的。
  门突然开了。三个警察提枪冲了进来,与此同时,两个腰系绳子的警察从天而降,抓住了不锈钢窗条。房子里的警察警惕地将里里外外搜索一遍,除丁丁外,没找到第二个人。一个警察收枪入套,柔声问道:“孩子,刚才楼下的阿姨报警说有个被拐卖的儿童向外面扔纸飞机求救,告诉叔叔,坏人藏哪去了?”
  丁丁迷惑不解:“没有坏人呀。”
  “你跟谁住在这里?”
  “爸爸,妈妈。”
  “他们人呢?”
  “上班。”
  “那你为什么往外扔飞机求救?”
  丁丁听不懂这句话,眼神一片迷茫。
  “你在纸飞机上写‘带我去吧’是什么意思?”警察摊开一只纸飞机。
  丁丁哇地一声哭了:“我想爷爷,我想坐飞机去海南给爷爷做生日!”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