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屯是个退伍兵,我来文化站的时候,肥屯已经是个老退伍兵了,在电影院检票。
肥屯很高,很大,是那种极宽的骨架极多的脂肪的高大。我好似没见过这么高这么胖的男人,他肚子上的肉,一圈一圈,一走路一哆嗦,像套了几个游泳圈。肥屯怎么能这么胖呢?谁也不知道?都说他喝水都能长肉,站着,坐着,躺着,跑着,都能刺啦啦分裂细胞,再生长新细胞,长成一层一层的肉。正是因为这种奇特的体型,肥屯没有娶上媳妇。
我刚来文化站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喊肥屯,毕竟肥屯是个老工作人员,毕竟喊人家肥是件不文明的事情。肥屯的正名叫蔡正屯,我喊他屯哥。肥屯说听到耳朵里怪不习惯的,这些年听肥屯顺耳了,“屯”是个闷声的发音,省略去一个“肥”字,单留一个“屯”,听不清楚是在喊他,硬是要我也跟着大家喊。碍于肥屯每次都说,我也就放弃了礼貌地叫法,改叫肥屯哥。肥屯又纠正,不要喊哥,已经够肥的啦,再加个“哥”,就是又肥又老,肥屯说自己可不想老。于是乎我也喊肥屯。
那时候文化站很红火,有线电视中心、图书馆、大礼堂、一些文艺节目也都安排文化站的干事来组织编排,可以说是街道文化中心。各种大型会议一般都在文化站的大礼堂召开,但它的主要功能还是放电影。那时候出租屋电视是稀缺的东西,燥热的季节里,人们无处消遣,就指着大礼堂解闷呢。大礼堂里墙上挂着呼呼呼的大风扇,几乎每晚放电影,间或唱戏,从没冷清过。
只要一放电影,礼堂大门还没开,肥屯就搬个凳子,拿着他那红漆木箱,坐在礼堂门口,准备检票。肥屯块大,门神一样屯在那里,混混们都不敢随意造次。
检票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半大小子在门口捣乱起哄,把礼堂门口搞得乱哄哄的,想方设法不用买票就能混进去。肥屯一坐,堵住了半个门,另外半个严格把守。观众把软软的电影票递过来,肥屯瞄一眼,撕个角儿,把票又递回给观众,再把那个撕下的角儿丢进旁边的红漆木箱里。一开始,观众都三三两两的进,比较有秩序,这时候,那些混小子还安分的躲在某个角落,或者挤在后面。等到接近开演的时间了,买了票的观众急着往里面赶了,便挤成疙瘩,那些混小子这下找到好机会了,凑在人堆里,想蒙混过关。肥屯眼神精着呢,边检票,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住,遇到哪个混小子探身子过来,他立即眼一瞪,喊声“出”,那小子就得缩回去。等观众进完了,就只剩下肥屯和那些在门口晃来晃去的混小子们了。
那些混小子开始嬉皮笑脸地讨好,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支烟,或者一把瓜子,呈在肥屯眼前,肥屯,让我们进去吧?肥屯把头一偏,也不接东西,啐一句,等着。混小子再问,等到嘛时候?肥屯把眼眉一挑,不再理会。混小子们再磨,肥屯就是不吭声,干脆把凳子移到大门口正中,坐成一堵墙。混小子们也不走,继续磨。这个说软话,肥屯叔,肥屯伯,回头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年轻的寡妇婶子,还带一个女娃,你一收俩。肥屯不吭声,不挪位。那个就来硬话了,肥屯,别这么总拿着豆包当回事!我们几个打不过你,还不能缠住你,拿袋子把你套了,浇盆尿给你醒醒啊。肥屯还是不吭声,不挪位。混小子们没意思了,软趴了,一个一个安静下来,礼堂里面的声音就很清晰的传出来,混小子们听了几句,上瘾了,一个一个都蹲门口,竖起耳朵来听。听到热闹激动地时候,又一起欢动,又问肥屯,肥屯,到时候了吗?肥屯还是不肯挪位。混小子又一起骂,死肥屯,怎么不肥到起不来呢?又不是你家的电影,那还空着很多位置呢,让我们进去亏你什么了?肥死你个肥屯。骂完一串,混小子们又安静着,接着听电影。大约这电影到了快散场,还剩最后那么几分钟了,也就是一部打仗的片子,到了八路军最后吹冲锋号总攻的时候,肥屯就会把身子一挪,凳子一拉,混小子们身子一闪,迫不及待地跑进去看电影“小尾巴”去了。
肥屯检票检得仔细,认真,不该放进去的,一个不漏的拦下来了。这些个混小子,一个个瘦不拉几的蹲在礼堂门口,贴着墙听里面声音,这场景也确实让心慈的人不忍,毕竟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啊。有人就说了,一场电影嘛,卖不了那么多的票,最后空着的位置还不是都浪费了,让着几个马猴子进去,根本没什么损失啊,较那真干嘛?肥屯当做没听见,照样挡着那帮混小子,散场了,提着他那装满票根的红漆木箱回去。肥屯曾对我说,凡事都得讲规矩,规矩不能破,破了规矩就难再维持规矩,你说不买票的放进去了,那买了票的咋想?后面就会很多不买票吵着要进去了。
被好看的电影声撩得心痒痒的,又被挡着进不去,混小子们恨透了肥屯,便想出法子整他。混小子们趁着电影开场前检票最后一波的拥挤,往兜里装了带着尖刃的石头,随着人群故意往肥屯身上撞,那伸进兜里紧握着石头的手使劲地鼓着石尖往肥屯身上的肥肉上戳。肥屯感到了刺骨的疼痛,但肥屯不能停,这是检票的关键时刻,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人们急着进去赶场,肥屯得把票检完。等最后一个拿着票的人进了场子,肥屯就开始找人了,但那帮混小子,这次一下子全跳没了,没像往常那样缠着磨着肥屯,肥屯要找个影子骂骂都找不到了。肥屯不着急,肥屯把电影院的大门敞得开开的,让那里面打仗的声音啪啪啪响亮的传出来。肥屯就端坐在门口,等着。果然,那帮混小子一个一个冒回来了,慢慢接近去听,看着肥屯没动静,最后又都坐在了大门口外听。肥屯起来了,就在中间一个最热闹最紧张的时刻,把厚重的大门拉上,关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一丝嗡嗡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让那几个混小子想着刚才正激动地情节心里像只猫在抓一下。一直到最后电影散场了,肥屯才把门打开。这帮混小子没听到最后的结尾,心里就落下了什么事没圆满,满不开心地回去。这种惩罚,肥屯要进行三四回,之后,才又不关大门,让着这帮混小子继续在门口听电影。
据说,肥屯有战友在派出所当了领导,听说肥屯被一帮愣小子折腾,想把肥屯调到派出所做保安。派出所可是好单位啊,看门的都比别人说话硬气。肥屯竟然不同意。肥屯说,检票,热闹。别人下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就孤家寡人一个,回去冷清,还不如检票,有一帮孩子围着,闹着,不孤单。
肥屯就这样跟一帮混小子对战着,热闹着,他们长大了,少了几个成熟的来闹的,又添了几个小的更混的。
但是有一次,肥屯破了一个例,让一个没票的孩子进去看了一场电影。检票的时候,那些混小子很安静地待在一边,没像往常那样闹腾。票一检完,那些混小子全围着肥屯说话。说肥屯不让他们进去也是对的,他们没票就不该进去。又说肥屯还是对他们好,每次都敞开大门让他们听电影,要是换做良心不好的,早就一检完票,大门关铁紧,躲一边歇着去了,哪会一直守着给他们听电影啊。说其实闹过几次就知道从肥屯这逃票是不可能的啦,但是大家还是来闹,冲着的也就是肥屯能让他们听一场电影。说听电影也好啊,比听评书够劲。混小子们人顽话精,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说肥屯这好那好。总是,混小子们好像一夜之间经历了,长大了,懂事了,说的话啊,那个实在,那个真诚,把肥屯的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心里只怪自己没让他们看过一回。但肥屯还是没吭声,这些年肥屯跟这帮混小子都练出来了,啥都不露于形。肥屯内心柔软的阵势间,眼尖却瞟见混小子中一个带着帽子长相清秀的新面孔在偷偷地往里面钻。哈,这帮混小子,原来是再打掩护啊。肥屯脚一跺,声一吼,出!进了我也要给你拎出来。那个清秀的小子估计胆小,愣着就没敢动了。肥屯一起身,揪住他的领子往外拎。那些个刚还围着肥屯满嘴好话的小子们一下子散开了。肥屯也不吼骂,直愣愣盯着那逃票的小子,却见着他巴拉巴拉掉了眼泪。肥屯知道这小子不像那群老油条们顽劣,打算放过他了,抬头转向那些四处散开的小子们喊,你们等着吧,看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下,眼前的这个小子眼泪流得更欢畅了,还说了一句,你别收拾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一出声,肥屯知道了,原来这戴着帽子的清清秀秀的小子是个女小子。女小子讲,那帮男小子打掩护是为了帮她。女小子又讲了,放暑假了,自己来这里跟打工的父母和弟弟住两个月,可是没住上两个星期,老家阿嬷上山砍柴摔断了腿,所以着急要回去了,回去恐怕以后都不能再来了,因为阿嬷以后不能离开人,父母说了她要在家做阿嬷的腿了。父母要打工赚钱回去做房子,要照顾弟弟,是回不去老家了。女小子还讲,自己从来没看过电影,也没听过电影,男小子们可怜她,想出这个办法让她看一场。女小子最后要给肥屯下跪,说是以后可能再没机会出山了,可能一辈子看不上电影了,求肥屯不要怪男小子们。
肥屯抓住了女小子的肩头,没让她跪下去。肥屯抬头望了一下天空,然后大声对着四周说,那,现在,我让这小子进去看电影啊,我只让她一个人进去,你们没意见吧?以后也没意见吧?四周角落里传来男小子们的声音,没意见!肥屯又说,但她不是逃票,谁都不能逃票,规矩不能破了。她的票,我回头补上。肥屯推了女小子一把,进去吧,趁着还没放多久,好好看。那群混小子鼓着掌,从四处角落出来。
那一年,大礼堂放红遍了大江南北的《飞虎队》,这在当时可是个很热门的电影,算是大片,很吸引人。按照平时的经验,若是一般的电影,上座率最多七八成,但这次上座率肯定百分之百,光看抢票情形就知道了,买不着票的,还有那些捣蛋想钻空子的混小子们肯定多之又多。考虑到检票口压力太大,人群涌动起来,秩序不好维持,电影部几个人商量向派出所求助,派两个民警来压压阵势。
肥屯跟部长说,又不是查身份证抓坏人,叫民警站在大门来干什么。再说,那么多人挨个检票,卡得又严格,太慢了,把有票的耽搁了,人群一急,赶不上电影放映就麻烦了,更闹腾。我看还得悠着点,妥善处理好,不能激化矛盾啊。
肥屯出了个点子,先进后查票。肥屯跟部里人解释说,先进,就是让观众先进礼堂时不检票,先放进去,后查,就是到了放映时再挨个查票,没票的再清理出来。民警也请,请来助阵,不用站大门口,在场子里晃悠就行。把话放狠点,再加上有警察在现场,估计不会有人敢逃票。
礼堂管理部的部长接受了肥屯的点子,提前在礼堂门口张贴了布告,特别强调查到逃票要罚款的严重性,还用红色杠杠划出来警醒,要大家自觉。
放映那天晚上,果然是人如潮水涌,放映前的那一小会,电影院的大门都快挤爆了。座位坐满了,过道里,墙角边,也是人头挨着人头。过道里的没挤好,一个身子出了过道,挡住了坐着看电影的观众的视线。坐着看的观众都是有票的,这样被挡住肯定不满意,于是理直气壮的吵着叫着,要逃票的让开。这次逃票的太多人了,集体力量壮大了胆子,谁也不理会那些叫喊。于是乎,整个礼堂乱哄哄的播映着,观看着。礼堂部的部长起初还想着带人去查票,挪了几步,对着两个没票的吼,要他出去,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会,挪个身子继续看,任由部长吼骂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部长一群人站在入门口,望着黑压压乱糟糟的礼堂,放弃了查票的想法,只是紧张的望着这些人们,巴望着能放完,不出事。肥屯呢?肥屯压根就没进礼堂大门,他就在门外坐着。
等电影放完了,人群走了,部长紧张出了一身汗,对着肥屯说,肥屯你这主意好啊,你是成堆的把逃票的往里面放啊。肥屯陪着笑脸,部长啊,我也没想到,这人多的太出乎意料了,你看我连挤都挤不进去呢。
两个月后,肥屯提出了辞职。因为肥胖的问题,肥屯查出来肝部毛病,肥屯不想连累大家,想辞职回家静养。站里同情肥屯,想着办法帮他办提前退休。肥屯临走前跟大伙告别,竟然呜呜哭了,说对不起大家,说那场《飞虎队》的检票主意,是他故意出的坏点子。肥屯说,那些爱逃票的娃们其实都是好娃,因为没钱才想着蹭电影,他挡了他们七八年,总觉得对不起他们,他就是想临走能让他们看一场全乎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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