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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231
牛宪纲
  

听鼾

采购员这行当,浪迹萍踪,漂泊不定。在外住宿,最怕听鼾。——听鼾不比听戏,你唱得不好,咱一走了之(住在戏迷隔壁另当别论)。深更半夜,你能往哪儿去呢?据专家研究,鼾声略分为三类:雷霆型,猛兽型,秋虫型。我深以为然,并有幸一一领略,个中滋味,则因人而异。
  一是秋赴青岛,投宿听涛旅社。晚来金风穿牖,倚枕可闻涛声。正解衣欲眠,房客或观海,或品蟹,络绎归来,南腔北调,笑语喧哗。好容易捱到熄灯,忽平地一阵雷鸣,如石破天惊。众人诧异,开灯循声看去,见大汉裸身仰卧,壮硕好似鲁智深。肚皮起伏,仿佛发动推土机。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我困极思睡,斗胆唤他。壮汉喷着酒气,喝问:“做甚?”我苦笑:“老兄能否控制一下音量?”他虎目圆睁:“俺又不是个收音机!”俄而,鼾声复起。无奈何,生生让推土机碾了一宵。
  一是春到江陵。对床一客,虎背熊腰,凶悍寡言。此君嗜睡,天黑即眠,落枕鼾起。其鼾粗犷多变,时如虎啸,时如狮吼,时如狼嚎,时而声息全无,忽然磨牙咆哮。闻之如独行荒谷,怪兽森然搏人,甚为可怖。欲叫醒他,又怕撒起野来我非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遂挟被而出,委身于走廊长椅。刚朦胧入梦,又遭保安盘诘。煞是恼人。天明回房,我将夜里情景说与此君,他不仅心安理得,还出言不逊:“我花钱住房,打鼾关你屁事。”这等横人,不可理喻,惟避而远之。
  一是冬至上海,住福州路红旗招待所。同屋老李,年过不惑,红脸细眼,微胖歇顶,待人极和气。攀谈中,得知他是北京人,支边去了新疆。白日里各奔东西,晚间灯下闲话,颇觉投缘,且皆喜宋词。只是我偏爱东坡,他钟情易安。有时我扬苏抑李,信口开河,他也不作争辩,仅莞尔而笑。
  老李一口京片子,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极富韵味。吟咏李清照的《声声慢》,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每天夜晚,他总频频催我先睡。熄灯后,他则拿出袖珍电筒,捧本书,荧荧微光中,瞅得好辛苦。说他不困吧,却又呵欠连天。我纳闷:老李为何恁般苦熬?
  一晚,寒潮骤至,窗外飞雪。两人拥被而坐,谈兴甚浓。聊到夜深,老李打熬不住,酣然入梦。我熄灯躺下,却无睡意。蓦然有声乍起,破冬夜岑寂。初似秋虫低吟,鸽哨掠空。继而又似月下洞箫,林间柳笛,抑抑扬扬,徐徐疾疾。世上竟有这般奇妙的鼾声。遂恍然:怪得老李晚睡早起,真难为他了。我本最厌鼾声,此时却觉得声声入耳,有情有味,美如天籁。
  清晨醒来,人去床空,老李想必已为工作奔忙。晚上洗漱毕,我调侃道:“李兄尽管早睡,你那鼾声如易安长短句,催眠甚妙。”老李也幽了一默:“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实乃三生有幸。”两人拊掌大笑。
  沪上事繁,盘桓月余不得归。眼看年下无日,夜来思家情切,辗转难眠。待老李鼾声盈耳,箫声虫唱里,则酣然入睡,一梦黑甜。
  老李公事办完,先我离沪。车站送行,依依握别,互道珍重。归来,斗室静如一泓止水。夜无鼾声,我竟失眠,你说怪也不怪。

听戏

听戏,可谓雅事。心无旁骛,悠然闲坐,青衣花旦之珠圆玉润,如新莺出谷;黑头花脸之粗豪雄浑,如黄钟大吕。动耳感心,堪称精神盛宴,至美享受。
  也有倒胃口的时候。“文革”期间,普及样板戏成了政治任务,家家《红灯记》,人人“谢谢妈”。听得人如坐针毡,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别人想耳根清静倒也容易,那时寻常家庭尚无电视机,更没有音响。条件好的,有台“半导体”,不听也就罢了。我们家想不听戏却万万不能,生生被一条五音不全的左嗓子折磨了两年。——唱戏的角儿,恰巧是一壁之隔的芳邻。
  当时,我们栖身于一座木阁楼上。小楼临江,年久失修,虽然宽展,但楼梯晃晃悠悠,楼板咯吱作响,有些房间顶棚坍塌,已经荒废,让人联想起《聊斋》中出没的狐仙鬼魅。初行其上,如履薄冰,真有些战战兢兢。半年后,隔壁有人搬来,姓徐,瘦高个,三十出头。我们暗暗高兴。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穷家寒舍的,好歹也有个照应。
  邻居乔迁之日,乒乒乓乓,直忙到掌灯时分,才算消停。正想着累了一天,该安歇了,忽听隔壁猛喝一声“朔风吹”,也没过门儿,接着又是一声“林涛吼”。吼的人心惊肉跳,小楼为之震荡。我朝窗外望去,果然飞雪漫天舞。暗忖:许是邻居触景生情,冬夜冷寂,有人清唱,也算一桩韵事。不韵的是,他嗓子不在家,高处上不去,低处下不来,听得人心律失常。北风裹挟雪花,愈下愈紧。邻居不惧严寒,愈唱愈精神。唱了少剑波,唱李勇奇,唱了杨子荣,唱座山雕……循环往复,直至力竭声嘶。
  这厢,真是苦煞了我们,虽早已困乏,却难以入眠。——两家仅隔一层纸壁,西皮二黄破壁而来,能睡着吗?想央告芳邻早点收场,又怕扫他雅兴,影响邻里关系。况且父母才出“牛棚”,再弄顶破坏普及样板戏的帽子戴上,岂不自找苦吃?
  原以为邻居是偶抒豪情,没承想他有戏瘾,日日操练,乐此不疲。每晚七点开锣,十点谢幕,寒暑不辍,持之以恒。有时伤风感冒,瓮声瓮气的,也照唱不误,而且是黑头专场。真是一息尚存,唱戏不止。我劝他爱惜嗓子,静养几日,浑如东风吹马耳,只好作罢。
  邻居会的戏真不少,八个样板戏,能唱五六出,而且生旦净丑,身兼数角儿。他尤喜《沙家浜·智斗》那场戏,忽而胡传魁的骄横狂放,忽而刁德一的阴阳怪气。最要命的是他反串阿庆嫂(他应工啥行当,我始终捉摸不透),嘤然一声开唱,没几句就荒腔走板,再不就像鬼掐了脖子,好容易挤出点音儿,却似钝刀杀鸡鸡喊救命。尽管我们全家耳朵已磨出老茧,仍觉毛骨悚然,不忍卒听。为此他一“斗智”,我就和弟弟去江边看月亮,撇下父母在家“挨斗”。
  一晚,皮黄声里,父亲破天荒讲了个笑话:某公嗜唱,声如驴鸣,闻者不堪,皆掩耳疾走。某恼羞成怒,遂持刀郊野,见人独行,拦路断喝:“欲死欲活?”行人曰:“欲活。”某告之:“欲活则听唱。”一曲未竟,行人哀求:“速杀我。”
  听了笑话,惟有苦笑。
  听人传言,邻居的妻儿皆在乡下,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渐渐心智有些失常。白日里寡言少语,到夜晚则扰得四邻不安。被逐危楼,我们有幸大饱耳福。
  后来,事情终有了局。木楼摇摇欲坠,举楼搬迁,从此与邻居天各一方。

听箫

在品类繁多的民族乐器中,我对洞箫有种特殊的情感。这不仅是月下听箫的意境最令人低徊,还因为箫声给我留下的记忆,似水流年,也难以磨灭。
  往事历历在目,正是“文革”如火如荼之际。神州板荡,国事蜩螗,难有一张安静的书桌。我失学已有三年,几次抄家,片纸无存,读书成了一种奢望。整天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心里没着没落,丢魂似的。母亲怕我闷出病来,辗转托人,给我找了份临时工。
  工地远离市区,坐落在一个山坳里。这是一座军工企业,车间厂房基础极牢固,需要浇注大量的混凝土。景致很美,活路也很重。白日里忙碌还算好过,日头一落,黑夜尤觉漫长。孤独的心伴着寂寞的山,不知时间如何打发,有些难熬。
  栖身的工棚睡着几十号人,烟气汗味,还有红薯干酒的辛辣,空气显得浓稠浑浊。再加上人们的吵闹、打骂和肆无忌惮的谈论女人,颇有点少儿不宜。也许因为我年龄太小,性格倔强,个儿又不高,时常受人欺负。这样我更不愿呆在工棚里,时常独自在山间游荡,听风声,泉声,草虫的叫声;看墨黑的山影树影,看天幕上闪烁的星星,和提着小灯笼赶路的萤火虫。
  每逢月夜,对面山坡的松林里,常有人吹箫。虽然也是流行的革命歌曲,但听着却有异样的感觉,仿佛滤去了其中的喧嚣与浮躁。袅袅箫声,不绝如缕,别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似一脉清泉,在心中流淌。箫声带我去了松林,我结识了吹箫人。
  吹箫人姓萧,是建筑队一名技术拔尖的砌工。他的故乡孝感,是传说中七仙女下凡的地方,日子过得却并不富裕。生活让他选择了这个栉风沐雨的行道。一把砌刀,一管竹箫,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他是个待人宽厚的兄长,尽管见多识广,却从不嘲笑我的幼稚无知。我惊奇他那粗大的双手,吹起洞箫是那样的灵巧。还有吹箫时的神情,悠远,澹定,一扫平日的木讷、谦卑。箫声中,我们成了好朋友。有时我们攀至山顶,坐在卧牛石上,萧大哥为我吹奏黄梅戏《天仙配》。月白风清,万籁俱寂,只有箫声在夜色中飘荡。舒缓而柔婉的旋律,闻之使人忘忧。美好的时光,虽然短暂,却是我一生的珍藏。
  落叶西风时节,一场细雨,一阵轻寒。全国都在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好久没听到悦耳的箫声了,在工地遇见萧大哥,也觉得他神情怏然。记得有天雨后初霁,月出东山,萧大哥约我去了松林。他一脸沉郁,眉锁凄楚,摩挲着紫竹箫,幽幽的说,为我吹一支离别的曲子。我问为什么?他不言语,惟有一声声叹息。良久,才把洞箫缓缓地移在唇边,像那箫是铁铸的,很沉很沉。
  箫声乍起,惊飞枝头宿鸟。秋虫在草丛里低吟,似与箫声相和。皎皎月明无纤尘,远山泼墨,近峰泻银。松影摇曳,如水中藻荇。箫声一咏三叹,荡气回肠,蕴几许感伤,几许惆怅。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霜风掠过松林,秋声箫韵,离意别情,催人泪下。萧大哥倚松而立,一遍遍地吹着这支曲子。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自从黯然相别,楚天空阔,人海茫茫,我再没见过萧大哥。也许今生也难重逢。然而明月松影,忆来宛在目前;悠悠箫韵,时常萦回心间。分别前萧大哥吹奏的曲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一首古老的骊歌,至今仍在民间流传。

听埙

在宜昌火车站候车。
  正逢旅游旺季,人声鼎沸,天气酷热,加之与售票员争吵了几句,心中烦躁。一肚子的火,没发出来,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
  忽然,飘来一种声音,很轻柔,很悦耳,也很奇特。略似洞箫,而更显深沉,质朴,甚至还透出一点苍凉。像一阵清风,从幽远的山林吹来,嘈杂喧闹的广场,好像安静了片刻。
  循声寻去,见树阴下有人席地而坐,捧着个物件,幽幽咽咽地吹着。这东西似曾相识,赤褐色,椭圆,大小如鹅卵,上面有些圆圆的小孔。呆站了一气,才想起来:埙,是埙,一种极古老的乐器,《诗经》《礼记》里皆有记载。
  不敢惊扰吹埙人,遂就近坐下,闭目聆听。
  吹奏的曲子,似乎从未听过,但音调和婉,古意盎然,高低抑扬,颇富韵致。一股凉意从心底弥散开来,清澈澄明,舒坦极了。人潮声浪,渐渐隐去,俨然置身湖畔。——夕阳西沉,水鸟归巢,空旷的湖面泊着一叶扁舟。晚风掠过芦荻,发出呜呜的声响……
  埙声甫歇,我就与吹埙人聊了起来。他给我看了埙,是出自宜兴的紫砂陶,上镌八个篆字:伯埙仲篪,和乐且羽。他又取出一管篪,黑地朱纹,光彩焕然,颇具楚地古韵。他说,这是湖北的音乐家,根据随州擂鼓墩出土的实物精心仿制的。篪与笛的形状、音色皆相近,但手法迥异。——双手手背均朝外,掌心向着吹奏者,很古拙的样子。吹埙人说,所以这样,是不能以指指天子、王侯。这种说法,可能有些道理。古时,篪专用于雅乐。而雅乐,又是帝王祭祀所用的乐舞。
  吹埙人四十多岁,衣着随意,谈吐斯文。他捧埙而吹,双目微闭,神态怡然。埙,和他,很相配。还以为他是音乐工作者呢,交谈以后才知道,他供职于杭州虎跑公园,吹奏埙、篪,只是业余爱好。两种乐器,都是他特意订制的,价值不菲。他对古乐的喜爱甚至痴迷,令人感佩。
  他告诉我,虎跑公园买了一套编钟,他们一行七八人(他指指不远处的几个小姑娘),在随州博物馆学习演奏,已经三个月了,现在正返回杭州。想到楚地的编钟古乐,回荡在风景秀丽的杭州,可谓是一桩锦上添花的韵事。
  从影视上,常见欧美诸国,有人街头献艺。我是很欣赏的,觉得能美化环境。当然,也有人认为,那是卖艺,是一种沦落。众所周知,音乐,可以陶冶性情,美化心灵。记得有这样一段名言:“如果生活是海洋,音乐就是波浪;如果生活是飞鸟,音乐就是翅膀。”生活,是离不开音乐的。
  很遗憾,我不会吹篪。“如埙如篪,言相和也。”若能与吹埙人合奏一曲,伯埙仲篪,其情怡怡,也许能给这浮躁喧嚣的世界,带来一点清凉,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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