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的周末
○新疆 唐新运
许多年了,这个周末,我过得很是滋润,忙而不乱还做了两件有意义的事情。一是吃饭,二是串门子,归根结底是串门子。因为按照乡下的习俗,只要进了门,必定会有饭吃。好久以来,自家之外的饭吃过无数,唯有这顿饭记忆无比深刻,不但吃饱而且还吃得舒坦,不但安稳踏实还有幸福。
我的父母几年前从农村来到城里,两人没有多少文化,除了会种地,好像也没有多少在城里生存的技能,基本上算是无事可做,因为城里本没有地可以耕种,也没有牲畜以供喂养。因此在城里,米面要买,肉油需购,他们在进城之前想得到,也曾详细周密的想过,当这一天真正来临,还是有些惊慌和忙乱,有些猝不及防和无所适从。
他们习惯了在农村的生活,一粒草籽,一颗螺丝钉,几根枯枝,一把陈腐柴草,穿破的鞋,旧的衣服,半截砖头,一铁锨就能熟顿饭的煤,老黄牛的尾巴和山羊的角,哪怕是自己吐出的一口浓痰或拉的一泡屎尿,都有用处。如今到了这里,不但毫无用处,想找居然也不容易。
妈妈得过重病,可以说是大难不死,想来必有后福,在脑袋里添加了据说或者所谓的进口金属,用她自己的话说,看似常人其实残废,曾经的风风火火、干净利落和吃苦能干离她远去,基本绝缘,望活兴叹,现在的她只能在家里做饭带孩子。爸爸的身体甚好,不愿白吃饭,不想给子女添麻烦,他要打工,发挥余热,要老有所为,子女在城里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不是他简单又容易满足的理想和愿望,他还想帮助子女买车。他在农村扛着麻袋走得很快,想来城里的一些力气活也难不住他。
小区有个人,和爸爸年龄相仿,也算是刚刚从农民变为市民,每天在小区里面和周围转悠,时常在垃圾箱附近翻腾找寻,塑料瓶、旧书报、废纸箱、烂木头都是他的心爱之物,眼中宝贝,废铜烂铁更不必说。这个人确实也能变废为宝,能找到铁钉把捡拾来的木头做成小板凳,在大中午的空旷楼道里敲来打去,叮当作响,让人心烦,不得安生。爸爸看不惯也看不上,甚至是不屑与看不起,他才不愿意干那种活,让自己的身上老有怪怪的味道,衣服上也免不了沾上油迹污渍。他向来注重吃饱吃好,一点也不愿意亏欠自己的嘴巴肚皮,可却不肯在穿衣戴帽上花钱,但又偏好自己衣裤的干净整洁。
又有人说,让爸爸在小区的物业公司打工,一个月也有将近2000元的收入,他也不愿意。物业公司的收费标准和服务质量向来不匹配,和小区住户常有矛盾,爸爸根本不想做那种为生气添砖加瓦和加柴烧火的事情,自己享受服务又提供服务的事情,容易两头受气,加倍的不愉快,拿自己在火上烤,根本不是他的愿望和初衷。比如,自己的儿子开车出门,老子却要拦路收钱,有种“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嫌疑,还动不动惹怒住户,拌嘴争吵,撕扯推拉。
他还是喜欢他一直以来的生活,自己找到一个私人苗圃,在那里打工。他心中有个坚守,有着底线,有一个支撑着敢于进城勇于面对的基础,那是土地。他在村里有五六十亩耕地,又能在城里遇到土地,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有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快乐和幸福,会不会是心安踏实和安稳?
他在苗圃主要的工作就是翻地、挖渠、浇水、除草、种树、杀虫、灭鼠,把树身上随意长出的枝条毫不留情的砍削和修剪。苗圃的花草树木繁密又茂盛,居然引来了数只野兔,他和同伴还偶尔遇到过野猪,如果有时间,他们就追赶野兔驱走野猪,等待它们的再次来临和光顾,乐此不疲。他就是喜欢这种生活,在天气和心情好的时候,多干一些;在刮风下雨不想动弹的时候,就躺下。反正活就是这么多,不会随意增减,保证按时按期完成,有模有样还保质保量。他喜欢坐在树荫下抽烟,也喜欢蹲在水渠边洗脚,活儿干完的时候,他常常会和附近的人说话聊天,还希望在城里找到和村里相似的人。
到了冬天,他无事可干,每天在家里吃饱喝足之后听收音机、看电视、睡觉,操心世界风云和国家大事,关心地震海啸,谁成了苍蝇老虎,飞机去哪儿了也让他揪心,结果身体一日比一日肥胖,还伴有胸闷和气短。他认为,不能把农村的生活和习惯带到城里,必须要改变,要变冬闲为冬忙。他相信爷爷说过的话,人不能太忙,也不能太闲。好多事情向来不偏袒一蹴而就,更钟情于循序渐进。
他离我们的那个村子有几百公里,可从来都没有断了和村上的联系。我们弟兄几个根本没有想到,老远村子的一个人,居然给爸爸在这个我居住超过十年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我突然就想起树根、枝条和叶子,枝条的修长粗壮,叶子的繁茂轻扬,全来自于深藏泥土之下的根,而这根,从来不显不露。爸爸的一个小时玩伴,一直关系很好,现在如同当年。玩伴的一个亲戚,在我们之前进了城,一步一个脚印,勤恳老实,现在居然把事情做大了。
这个亲戚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建筑设备租赁公司,在冬天把塔吊挖掘机之类的建筑机械拆卸之后停、堆放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很大,有好几亩地,院子离城市中心有好几公里,稍显偏僻,爸爸的工作就是冬天住在院子里看管这些机械和设备。
事实上,说是工作,纯粹意义上是白拿钱,爸爸本没有多少活可干,落雪之时和雪化之日,他独自一人住在那个宽敞的院落,开门、锁门、吃饭、睡觉,和相邻的人说话,听旁边院子里的狗叫,循环往复,每个月工资1800元。
欠了人家的情肯定要还,没来由的吃喝拿定要吐出来。
正是周末,爸爸无意中得知这个亲戚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他觉得自己有理由也必须去看望。他不但要去,还要和我的妈妈一起去。别人对我们的好,应该加倍的报答和偿还。人多了情意或许也能倍增。
我们住在城市的西南角,要坐车去的地方是在东北方向。坐在车上,父母不停的絮叨,拌嘴,争着抢着说这个朋友亲戚的好,怎样的会说话、怎样的会来事、又是怎样的豪爽和顾人,由此及彼,甚至说起亲戚过世多年的爹娘,是家风是遗传,是过去到现在的创新和发扬。我一声不吭,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家也发生过一些小小的不快和争吵。亲戚家的毛驴车,曾经有意无意间错装了我家刚刚出土的胖大萝卜和滚圆土豆。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记事,父母还很年轻,而亲戚的父母已过中年。当时,我的妈妈死死拽住驴缰绳不让车走,亲戚的母亲躺倒在车轮下。妈妈说,你敢走,我就让你死;亲戚的母亲说,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车轮下让你看。两个女人头发散乱,还混杂着泪水汗水口水紧紧粘贴在脸上,显得狰狞恐怖,我在旁边吓得大哭。
我们在路上商量好,进门之后最多停留半个小时,因为还有其他的事情等着我们。再说了,去看望一个病人,就是表达一种心意,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是些宽慰和美好祝愿而已。
进门之后,亲戚是意外加惊喜。换鞋、让座、倒茶、敬烟、洗水果。趁着说话的间隙,他从窗户的阴凉处拿了大块羊肉来并不管不顾的立刻下锅,还温了酒,我知道,我们一时半会绝对走不了。劝酒最直接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自己先大口大碗地喝,而煮肉温酒应该是留客的最好办法。
吃肉喝酒其实只是一种方法、方式、途径、桥梁和媒介,是为了要到更远处、走到心里面,说话聊天才是真正的主角。
亲戚手术后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不能久站更不能过度劳累,既然肉已下锅,酒已温热,我只能反客为主,炒菜做饭。亲戚拿出一包接一包的菜来,先前冻在冰箱里的肉早已开始雪消冰化,他还要不停地说,这个用肉炒,这个凉拌,这个清炖,还有一个红烧。吃肉的时候,必须得喝酒,村里人不是说嘛,“吃肉不喝酒,等于喂了狗”。他又从窗户外面取来一包面条,说吃肉之后,把面条下在肉汤里,加点葱花、姜沫、菠菜、芫荽,按照个人口味添盐加醋,味道鲜美,饱腹暖心,是真正的“吃肉喝汤,地净场光”。我一下就想到麦苗的嫩绿油亮、麦穗的金黄饱满、麦场收拾得干净利落,反复轮回的等待来年,在那一瞬间,胃口大开,饥饿难挡。
我在做饭的间隙,听着他们说起的事情,偶尔想插句话都很难,这次的聊天非常日常时可比,连个缝隙都没有。其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一些闲话甚至是非,但不管怎样,逶迤曲折,骨肉筋血,哪个事哪个人甚至一个地方,原来和我家都有牵扯瓜葛,从不曾断了联系往来。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细心周密的人,一个恋乡怀旧的人,一个离开村庄进城却始终不能割舍村庄的人,我在村上出生,在那里长大,又从那里离开,屈指算来,我呆在那个地方近30年。从30岁到40岁的这段时间,我一直生活在城里,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我总是关心关注村里的一切。可以说,30年村里再有多少变化,那地的方向不会改变仍然四四方方,树枝向天空长上去、树根向地里扎下来,渠里的水一直从东向西流,葵花的脸盘必定向着太阳,麦子还是春种秋收,冬天的时候屋顶的雪会被扫下来扔进门前菜园或是被推向墙后树田,牛比羊大马比骆驼小,狗会一直舔食猪槽里的残渣剩饭并当作美餐,公鸡会在早晨打鸣母鸡会在没有打扰的时候下蛋。和爷爷年纪相仿的人逐渐离世,爸爸的儿时玩伴如今陪同他一年年老去,比我小的人紧跟并催促着我的脚步,还有一些幼小的陌生面孔,宛如许多年前的我们那群人。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才知道,村里还有好多的人和事、土和地、树林和路桥、条田和沟渠、太阳和月亮、干朋友和湿亲戚、浩瀚夜空和点点繁星,还有老去的马,一直在繁衍还留下后代的羊,变了种的牛,原来比我高现在变矮的墙头,过去地主富农的子女,现在还依靠救济救助的贫下中农,队上瓜地里丢失的西瓜,草垛不知不觉中出现的豁口,我都没有搞明白和想清楚。有多少人自己想方设法离开了村子,留下了多少陈旧破败空荡荡的土房子。一些隐秘,自始至终还是隐秘,在少数人的记忆里,一直就在那个村里。可能在许多人的眼里,也称不上隐秘。有那么多的事情,我居然都不知道。我也算是一个博闻强记的人,与他们相比,我就是一个小小角色、卑微人物。好多事情,我不但没有记住,听都没有听说。原来,路、桥和盐一样重要,年龄和记忆勉强相较,专注和眷恋同样如此。那,醋呢?
这么热闹的聊天,如此激扬的说话,里面却没有一丁一点的男女情事,没有偷鸡摸狗,没有上墙扒瓦,没有翻墙头,没有蹲窗根。在村里必须的存在,没有出现在今天的话语里,是回避,是包容,是原谅,还是不屑与事不关己。
在饭前开始说话,做饭的过程中还是说话,吃饭期间的说话仍然无法停止。说话是今天的主要内容,吃饭喝酒是唱戏的台子浇地的水,是炒菜做饭用的油,是调料和床单,是房前屋后的小路,是肉汤里的盐,是厚厚书本的封皮,是桔黄灯光下我手里嘴边的烟……是新买的书上盖下属于自己的一个清晰印章!
我们吃饱了、喝足了,还无法抗拒的往家里拿。除了这幢楼房和里面的人,能带走的有大葱,是在亲戚自家地里生长,是姐姐带过来的;还有村里定期集市上才能买到的手擀面条,光滑爽口有劲道,是弟弟专门买的;有自家柴火烧烤的土干粮,硕大无比,舅舅背来了一口袋;土豆、萝卜和白菜,放久了也不会腐烂,顶多只是萎蔫,是自己都记不清的亲戚送来的;因为有“吃肉不如啃骨头”的喜欢和爱好,居然还有一大包的肉骨头,是精挑细选后的羊脖子、胸叉子、羊脊骨和将巴斯。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新疆的午后,感觉时间尚早,但太阳已经西斜。太阳掩映在云雾中,我回头的时候,亲戚站在窗前,目送,招手。那个时候,我视力大好,居然能看到冰雪因屋内暖热融化沿窗玻璃流下的纹路,看到他脸上的闪亮泪痕;还是那个时候,冰雪已经开始消融,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村里的地,墒情一天比一天好;城里的肉,一如既往的无法久存。
下个周末,该是我来生火、煮肉、做饭、热酒、收拾屋子、准备好一双又一双的拖鞋,把干净碗筷再仔细清洗一遍,邀请并期盼着你们的到来,在城里过一个又一个的村里周末!
在城里能过上村里的生活,我就觉得是种渴望和奢侈。完完整整、全心全意的陪同父母一天,是这天最大的事情。
能让父母不操心,进而舒心开心和快乐,能让他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和追求。仔细想来,我们还能做多大多高多么重要的事情,在时间和岁月面前,仅此而已!
插图: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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