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爷的故事
■林红宾
喇叭爷姓柳,叫柳亮,跟我爷爷是叔伯兄弟。因为他早年干过吹喇叭的营生,所以乡亲们就叫他喇叭爷。他命运不济,一生坎坷,到了晚年,方时来运转,按说真该享点清福,谁知偏偏在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候,却欢欢乐乐地走了。幸亏他临终前吹奏的《农家乐》被录了音,使他有了传世之作。这《农家乐》曾被市人民广播电台作为农村节目的前奏曲播放了好长一段时间,乡亲们听了感到好亲切,尤其是我爷爷听了时常潸然泪下。喇叭爷确实是我们喇叭村的骄傲,是我们喇叭夼村的象征。尽管他过世好多年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我们这一带山村里流传……
我们喇叭夼村坐落在一条山谷里,这山谷外口阔,里面窄,看地形像个喇叭,村名由此而得。据说不知哪一辈上,南方有个风水先生路过这里,瞅摩了几眼,对村里的人说:“这是一穴喇叭地,将来出息好了,村里能出个大官,出息不好,就会出一个会吹喇叭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一琢磨,还真叫那位风水先生说对了。
公元一九零九年,喇叭爷降生了。过生日那天,家里人找来毛笔、小锤、还有一只小喇叭,摆在他面前,让他随便拿,按风俗,拿到任何东西,就能暗示他的前程。那时喇叭爷伸出小手,在那几样东西上面划动着,全家人都捏了一把汗,睁大眼睛,看他究竟拿起哪种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喇叭爷摸到那支毛笔,家里人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谁知他却把毛笔推到一边,偏偏拿起那只小喇叭,直往嘴里塞。许是他父亲忌讳风水先生那句话,伸手欲夺下来,让他重新选择,他死死不撒手,夺急了,哇地哭将起来。看到这种情景,大家乐得直擦泪花,唯独他父亲躲在墙角,连声长叹,心中暗想,等着瞧吧,长大非出息个吹喇叭的不可!
且说喇叭爷长到七八岁时,就少言寡语,说话瓮声瓮气的,孩子们都不愿跟他玩耍。但是一到春天,他就成了孩子们的首领,他们成天泡在河边的柳林里。喇叭爷会攀援到柳树上,折下一些长着一串绿蝌蚪样的嫩枝别在裤腰带上,再不就用牙咬着,溜下树来,孩子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他,坐在一块绿草坪上,表示愿做他的喽啰,央求他给他们拧柳哨。他便嘿嘿一笑,逢求必应,用左手捏住柳条,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慢慢地扭动着,估计够做一支柳哨的材料,便把多余的枝梢掐断,用牙咬住折茬,一丝一丝地抽出一截嫩白的柳条,然后将管状的树皮掐头去尾,将细头捏扁后,再用指甲刮去外皮,直到露出一层薄薄的豆绿色的嫩皮为宜,一支柳哨就这样做成了,轻轻一吹,就会发出单调而明快的声音。孩子们一人一支,有的嘴里含着两三支,呜呜哇哇地吹着,仿佛一支小小的乐队在演奏一支春天的歌。喇叭爷自然不会随风就俗,他有的是绝活,他会扭出一支很长很粗的柳哨,一吹,那声音跟他说话的腔调差不多,也是瓮声瓮气的,他管它叫大洋号。吹腻了,就用小刀在中间挖几个小孔,一边吹一边用手指轮番按动小孔,就会发出婉转悠扬的声音,令孩子们羡慕不已。毋庸置疑,这是对柳哨的重大改革,单凭这一手,就巩固了他在孩子们中间不可动摇的“首领”地位。
那时喇叭爷家里很穷,因此他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过早地结束了。十二岁那年,父亲把他叫到跟前,抚摸着他的头说:“小亮(他的乳名),你这么大了,该找个活计干干啦,咱家土地少,死逼着出去吃碗‘百家饭’,满天下三百六十行,你看好了哪行,咱就拜个师傅学点手艺,以后成家立业,也好养家糊口。”
“嗯。”喇叭爷咬着手指,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他深知家里太穷了,几个姐姐过早地帮父亲下地干活,帮母亲料理家务,自己纯粹是沾了男性的光,一直耍到如今。应该出去挣点钱,减轻父亲的负担。尽管他留恋故乡,但还是答应了父亲。
“那么你是学木匠还是学瓦匠呢?”父亲征求他的意见。
“我,我想……”喇叭爷欲言又止。
父亲催促道:“你想干什么只管说嘛。”
喇叭爷说:“我想去学吹喇叭,当吹手,我看那份差使容易学。”
父亲差点笑出声来,自从他生日那天拿小喇叭到今天他选择行业,父亲更相信那位风水先生的话,认为这是命里注定的。再说他家里正好有个当吹手的亲戚,跟他学艺也有几样好处,一来不用破费太多,亲戚还能真心实意地教;二来大凡雇用吹手的人家都有一定的身份,不管男婚女嫁,祝寿喜丧,都要好好伺候,干这行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能吃一辈子好饭食,当下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大早,爷儿俩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亲戚家里。那个亲戚见喇叭爷长得敦敦实实的,脖颈又短,能运气,是个当吹手的料儿,就爽爽快快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俗话说得好,是亲三分向,烧火就热炕。这个亲戚便耐心地教喇叭爷吹喇叭。虽说喇叭爷目不识丁,但却有这份天赋,且有吹“大洋号”的底子,所以拿起喇叭,仿佛在那前世干过这行似的,嘴一鼓,就能吹出一串嘟嘟啦啦的音韵,还沙迷迷的,充满了喜悦的气氛,把个亲戚乐得不行。
喇叭爷学了几个月的光景,就把师父传授的几套曲子练得滚瓜烂熟,并能在此基础上生发出一些花样来。他有时到村西的柳林中练习吹喇叭,附近干活的人无不停下来侧耳细听,都夸他以后必定会出人头地。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便领着他约上伙伴给人家赶“好日”。俗话说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有些人家娶媳妇,爱摆阔场,事先告诉轿夫,轿子进了村,一定要慢慢地走,死逼着吹手们捏着喇叭挺着肚子一个劲地吹。然而,一些久经世故的吹手遇上这种情况,就互相使个眼色,彼此心知肚明,你吹一阵子,我再接着吹,音节也拖得老长,即便吹一上午,也不会累得慌。喇叭爷却不然,一来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二来看热闹的人多,这阵子不露两手何时露。你看他脖颈胀得老粗,腮帮子鼓得溜圆,手指在喇叭杆上灵巧地按动着,那金色的喇叭就会吐出一串串洪亮、浑厚、动听的旋律。本来是一种热闹的场面,这阵子却鸦雀无声,人群里不时传出阵阵夸赞声。他们一直能听到喜主门口。喜主见这位年轻的吹手吹得这么好,又如此卖力,就赏给喇叭爷一些钱。喇叭爷从不私下腰包,总是交给师傅,让他分给大家。伙伴们都佩服他的为人,也佩服他的才能,他的名声也在这一带山夼里传扬开了。
正如喇叭爷的父亲说的那样,干这一行的名声不好,本来有“王法戏子憋吹手”之说,意思是说:学戏是打出来的,演的又是帝王将相,故叫王法戏子;吹手则靠憋气吹奏,“憋”与“鳖”同音,所以就贬嘲为“鳖吹手”。像喇叭爷之类的艺人被认为是社会上最下贱的人,直到他三十五岁时还没娶上媳妇。他的爹娘又积劳成疾相继过世,几个姐姐也都出阁了,他孑然一身,只有那只心爱的喇叭与他终日相伴,有时候他那座破败不堪的茅屋里会传出高亢的如歌如赞的曲调,有时候会传出如泣如诉的旋律,乡亲们都知道他在诉说着心中的愁肠。
腊月的一天傍晚,风雪交加,天昏地暗,我爷爷赶集回来,在村外遇到一个姑娘,她倚在地堰上,看年龄十五六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几缕长发披散在额前。爷爷问她:“闺女,你是哪里人?怎么来到这里?”
“我,我没有家,是从,从李百万家逃出来的。他老婆用,用烧火棍烙我。”姑娘有气无力地叙说自己的不幸,“我爹和我妈,都死在他家里……”
啊,多可怜哪!爷爷上前扶起她,为她拢了拢额前的长发,但见姑娘长相挺好,左眼角上果然有个红红的伤疤。爷爷的手有些颤抖,几颗泪珠滴落在伤疤上。“闺女,我给你找个主吧,保准不会让你遭罪的。”
姑娘望着爷爷慈祥的面孔,略停了一会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我爷爷就把小姑娘送到喇叭爷家里,还送去一些东西。怎奈喇叭爷上来了犟脾气,无论怎么劝说,他就是不愿意。爷爷临走时说:“唉,可怜可怜她吧,都是穷人哪!”他生怕喇叭爷不依不肯,索性给他扣上了门。
天渐渐黑了,外面的风雪拍打着窗纸沙沙作响。喇叭爷借着昏黄的豆油灯,才看清眼前这位年龄和自己相差悬殊的姑娘。她一头浓发,瓜子脸庞,柳叶眉下有一双乌黑的布满忧伤的大眼睛,鼻子和眼睛的距离显得略近些。他久久地注视着她额角上的伤疤,心一下子软了,粗糙的大手哆嗦着刚触到伤疤,许是意识到什么,赶紧又缩了回来。蓦地,他想到她还没有吃饭,遂揭开锅,端出一盘地瓜,对姑娘说:“喏,吃吧,想必你一定饿坏了,尽管慢慢吃吧,别噎着。”
姑娘实在是饿急了,不顾羞涩地拿起地瓜就吃,吃的是那么香甜,一连吃了好几块,又喝了两碗水,这才一抹嘴,倚着墙壁,渐渐地有了精神。
喇叭爷拉开黑乎乎的大柜,翻出两件旧衣服,又从锅里拾出几块地瓜,递到她面前,说:“你穿上这两件衣服走吧,我这儿用不着你。听说南面离这儿不远,有八路军在活动,那是咱穷人的队伍,里面也有女的,我看你投奔那里去吧。”
姑娘一听,不由得泪流满面,抬起头说:“大叔,你……”这时她才看清眼前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卧蚕眉,眼睛不算大,络腮胡子,红脸膛,嘴唇下面有一颗很显眼的大黑痣。
“您快走吧,呆在这里照样要受罪,走吧,找条活路要紧。”喇叭爷说着就去开门,但是门早就扣上了,他只得推开后窗跳出去,绕到门前开了门。
姑娘已穿好衣服,带上几块地瓜,走出屋门,临别时,扑腾跪在喇叭爷面前的雪地上:“大叔,我……”
“哎呀,”喇叭爷赶紧扶起她:“你不要这样,咱们都是穷人哪!”
姑娘泣不成声:“大叔,倘若以后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看望您,来报答您的恩情。”说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喇叭爷像一尊雕像伫立在雪地里,但见狂风吹散了小姑娘的长发,雪花击打着她那羸弱的身躯。她丢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窝,那里面蓄满了多少深仇大恨!他在猜想,姑娘脚下的路会有多长,今生今世是否还能见到她?远了,远了,直到她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和几位乡亲到喇叭爷家贺喜。他住在村后的小山嘴上,老远就听到屋里传来喇叭声。
有人说:“嗬,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把他乐的。”
另一个说:“不对呀,怎么这曲调哭哭啼啼的,今天应该吹个喜气洋洋的才是。”
爷爷说:“他愿吹个什么就吹个什么,快走,咱们去闹闹他。”
他们一进屋,只见喇叭爷坐在锅台旁的木墩上,低着头不住气地吹奏。往炕上一看,除了那床破被子以外再没有什么。
爷爷夺下他的喇叭问:“哎,那个闺女呢?”
“走啦,”喇叭爷满脸不高兴,“咱不能趁人家遭难的时候就强逼着和她成亲,我豁上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爷爷的脸腾地红了,说:“兄弟,今儿我才知道,你不光会吹喇叭,还有一颗菩萨心哪!”
然而,喇叭爷心肠再好,也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小姑娘走后不久,正赶上他的伙伴李二贵娶亲,穷哥们有粮的帮粮,有钱的帮钱,喇叭爷自告奋勇地前去帮着吹喇叭。
恰好娶亲的前天下午,邻村的地主管家来找他,说:“我说老亮啊,孙府老太爷寿终仙逝了,明天下葬,东家让我来找你,去露两手,也好热闹热闹。”
喇叭爷说:“明天我有‘好日’了。”
管家问:“噢?是哪家?”
喇叭爷说:“俺村有一家娶媳妇,非我去不可。”
管家不以为然:“哎哟,像你们这些人娶亲,还用得着张罗打鼓的?干脆借头毛驴驮回家就是了;你给我家老爷吹喇叭,赏钱是少不了的。你给你的街坊吹喇叭,还能挣个?”
“挣个?”喇叭爷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手头没有钱,要是有的话,我还真想帮俺那个兄弟几个呢。”
管家见请不动喇叭爷,便气冲冲地走了。
时隔不久,喇叭爷遭了横祸,他被抓壮丁了。人去屋空,只剩下他那只心爱的喇叭放在炕上。我爷爷将喇叭默默地拿回家挂在墙上,每天总要瞅上几眼,就像见到喇叭爷一样。乡亲们都说这事绝对是孙家干的鬼把戏,他们心狠手毒,借刀杀人,买通了二狗子,抓走了喇叭爷。那时兵荒马乱战火纷飞,此去势必凶多吉少,喇叭爷十有八九回不来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喇叭声了。
然而,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总会发生。正当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席卷我们喇叭夼的时候,一天半夜,我和爷爷刚睡下不久,听见街上有人敲门,爷爷欠身问道:“谁呀?”
“大哥,是我。”
“噢?”爷爷一阵紧张,赶忙划火点灯。
我大惑不解:“爷爷,他是谁呀?”
“听口音好像是你柳亮爷。”
“噢?柳亮爷,不就是你常说的那个擅长吹喇叭的柳爷爷吗?”我急急地问。
“是啊,是啊。”爷爷急匆匆穿上衣服,出去开门。
我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窗向外望着。门开了,两个老人手拉着手,都没有言语。略停了一会儿,还是爷爷先开口:“就你自己吗?”
“嗯。”
两个人进了屋,喇叭爷坐在炕头上,这时我才看见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络腮胡子有些花白了,但身子骨还是那么结实。
爷爷说:“兄弟,自那年你被抓走后,我们都估摸你回不来了。你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喇叭爷长叹了一声,掏出烟袋荷包,装上一锅儿旱烟,对着灯头吸着了。接着,他讲起了自己悲惨的遭遇。
喇叭爷被迫当上了国军之后,随军四处流转,最后到了江南。有几次他想开小差,怎奈敌人看管得太严,无法脱身,只好忍气吞声等待时机再图逃跑。后来,就是他被抓走的第二年的八月十五,因奸细告密,他们的部队捉住了一个共党分子,别看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听说是个游击队队长呢。国军官兵们在一个村庄的北祠堂里大摆宴席,让喇叭爷和一个匪兵把那个小伙子看押在西院一个厢房里。那个匪兵见了酒走不动,听到祠堂里官兵们在猜拳行令,酒杯叮当,直馋得流口水。喇叭爷见状说:“伙计,我在这里看着,你先去喝几杯吧。”
那个匪兵巴不得喇叭爷说这么句话,便满脸堆笑:“你真是我的好老哥呀。”说罢拖着枪走了。
喇叭爷赶紧关上门,用刺刀割断小伙子的绑绳,低声说道:“趁他们喝得烂醉,咱俩赶快跑吧。”
那个小伙子断定喇叭爷是个好人,不免喜出望外,没顾得上说什么,紧跟喇叭爷猫着腰,专拣黑影走,摸到南墙角下,正好有一丛美人蕉,两个人攀上墙头,又轻轻攀下,悄悄地摸出村外。这当儿,一只讨厌的狗发现了他俩,汪汪汪的叫个不停,引得四邻的狗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想必那个匪兵赶回厢房一看,方知他俩一块逃走了,便报告了长官。长官大怒,下令跟踪追击。敌人分成几路在咋咋呼呼地搜索着,有几个匪兵朝着狗叫的方向追下去了。远处传来几声枪响,给寂静的夜增添了阴森恐怖的气氛。
喇叭爷和那个小伙子跑上一道山梁,回头一看,哟,山腰里射来几道手电筒的光亮。小伙子说:“大叔,咱俩分两个方向跑!”
喇叭爷说:“好!”
“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握着喇叭爷的手,“以后,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喇叭爷说:“我叫柳亮,是个穷汉,老家在胶东,距烟台不算远。我前年被他们抓了壮丁,干上了这份违背良心的差事。我不图势你给我什么好处,如果以后咱俩都能活着,只求你给我当个证人,说我某年某日做了一件好事,让人们不记恨我,让我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做人,我也就满足了。你一定记住,千万别忘了。”
小伙子说:“大叔,请你放心,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二人含泪分手。小伙子向山后的松林深处跑去,喇叭爷则钻进前坡的柞树林子,向西跑去。
喇叭爷慌不择路,跑啊跑啊,不慎崴了脚,回头一看,天哪,那几道手电光亮竟然越来越近了!这可咋办?他吓出一身冷汗,朝下一望,见山谷里隐隐约约有一户人家。他强忍疼痛,一瘸一歪地跑下去,恰好窗户上还有灯光,就上前叫门,门开了,走出一位年近四十的大嫂。他像见到救星似的:“大嫂,我是开小差逃出来的,二狗子在后面追我,请你快救救我。”
大嫂稍一犹豫,随即开了口:“快,快进来!”喇叭爷刚进屋,她立马关上门,用一扇瓢遮住了油灯,吩咐道:“你快脱下衣服,沉住气,装病躺在炕上,盖上那床被子,不要说话!”
到了这个地步,只得听天由命了。喇叭爷按照大嫂的吩咐,赶紧脱下外衣,躺在炕上。
大嫂把他的黄军装和军鞋塞进一个缸里,顺手找出几件衣服搭在喇叭爷身上,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双鞋放在炕沿下,又用一块旧布蘸了水,蒙在喇叭爷头上。一切准备完了,便吹灭了灯,也脱下衣服,躺在喇叭爷身旁。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吵骂声。
“你他妈的,你不是说他往这儿跑了吗?怎么不见影了?嗯?”
“班长,他会不会藏在这屋里呢?”
“他能怎么傻,哪儿藏不住,偏偏要藏在你眼皮子底下!”
“这也难说,待我进去看看。”
“好吧,你若能搜出来,我他妈叫你爹!”
“开门!快开门!”匪兵凶狠地踢门。
“谁呀?”大嫂装着睡意朦胧的样子问。
“少啰嗦,快开门!”匪兵催促道。
大嫂披上衣服,披散着头发开了门。
匪兵问:“刚才有没有两个人进来?”
大嫂处乱不惊,镇定作答:“除了我和生病的男人外,屋里再没有人,老总要是不相信只管搜好了。”
匪班长用手电筒朝墙角旮旯里照了照,见屋里空荡荡的,实在没有藏身之处,便朝匪兵冷笑了一声:“怎么样?你这个笨蛋,快给我往前面追!”
一伙敌人又朝前面追赶而去。
喇叭爷不好意思地爬起来,衣服早被冷汗溻湿了。大嫂呢,已是红着脸背靠在房门上。大嫂告诉喇叭爷,她的丈夫上个月病故了,膝下又无儿女,孤苦伶仃,眼下正好缺个帮手。喇叭爷觉得无脸回家,大嫂又是救命恩人,两人一对光,都有这个意思,于是,他俩就假戏真做,凑成夫妻。说到归齐,这纯粹是天意。直到文化大革命,那里有人怀疑喇叭爷来路不明,是“阶级异己分子”,今日批明日斗,大嫂被折腾出一场病,不久就死了。喇叭爷天天盼望那个被他放走的小伙子能来给他作证,但是又一想,那时战火纷飞,他恐怕早不在人世了。喇叭爷见那儿呆不下去了,就偷偷地坐上火车,仍旧孑然一身逃回了生他养他的喇叭夼。
喇叭爷讲完他的这段遭遇,我和爷爷都为他抱打不平。是啊,有什么办法呢?世道就是这样,如果观音菩萨当上了伪军,再行善积德,超度众生,也难免被砸碎莲花宝座,何况他一个吹喇叭的。
喇叭爷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我们家可就热闹了,来看望他的人,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挤满了屋子。真是凑巧,这一天老支书正好被红卫兵拉着游街,造反头头李斗特意从老戏箱里翻出一套狗官衣服和帽子,强逼着老支书穿戴上,他听说喇叭爷回来了,就叫两名“革命小将”把喇叭爷传到大街上。
李斗板着脸说:“他是走资派,你是二鬼子,你回来的正好,你给他吹喇叭,一块逛逛大街,让大家都看看。”说罢哈哈大笑。
喇叭爷得知这小子是李二贵的儿子,又见老支书被打扮成这个模样,气得嘴唇哆嗦,他指着李斗:“我,我……”
李斗双手抱肩,斜着眼轻蔑地说:“你,你怎么啦?”
“我,我白给你爹和你妈吹喇叭了!”
在场的人哄然大笑。李斗恼羞成怒,伸手欲打喇叭爷,幸亏大家上前阻拦,李斗才灰溜溜地走了。老支书握着喇叭爷的手,许久没有言语,只有泪水在簌簌地流……
后来,李斗倒台了,喇叭爷像个孩子吹着喇叭在他门前走了两趟,把李斗气得患了夹气伤寒,在家里躺了好些日子。从那以后,喇叭爷时来运转,首先是根据党中央的有关政策,在政治上他跟村民享受同等待遇,再是村里分给他一块好地,他辛勤管理,进项逐年多了。村子富了,村民们有了精神,到了秋后地了场光的时候,年轻人便开始筹办文艺宣传队,赶排节目,以便活跃春节。那年排练的是京剧《包龙图》,需要一只喇叭,用来烘托气氛,塑造正面人物,这当然要跟喇叭爷借。
谁知他像个孩子那么固执:“用我的喇叭我不心疼,但必需让我去吹。”
宣传队队长说:“大爷,您是七十多岁的人啦,恐怕气力不够用,再说戏排练好了,又要走村串寨地演出,黑灯瞎火的不好走,逢上扬风飘雪的天儿……”
喇叭爷却毫不在乎:“想当初我给人家赶‘好日’,天再冷,路再远,豁上一宿不睡,咱也要赶去,如今这么三里五里的,没事儿。”
没办法,只得让他参加排练了。且不说他如何遵守时间,不厌其烦地吹奏,单说那次去乡政府驻地参加汇演,真给我们喇叭夼赢得了不少荣誉。一开始,喇叭爷往台下一望,哟,黑压压的一片观众,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便暗暗告诫自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务必吹好!一阵铿锵的锣鼓敲罢,他知道下面是包拯出场,于是拿起喇叭,稍一运气,就发出一串节奏明快、激情饱满、振奋人心的优美旋律,把包公烘托得栩栩如生,好不威严。
台下有许多观众指点着文场,交口夸赞:“喏,是柳亮吹奏的,别人吹不出这个味来。”
恰好县文化馆馆长也在台下看戏,他听了喇叭爷的演奏,高兴得不得了,未等看完,就跟县文化局局长通了电话,汇报了他的重大发现。第二天,县文化局特地派车下来将喇叭爷接走。
原来,一年一度的市文艺会演就要开始了。县委临时决定,为了充分反映广大农村在实行土地承包到户所出现的五谷丰登、喜庆有余的大好形势,要文化馆找一个擅长吹奏唢呐的民间老艺人,赶排一个唢呐独奏《农家乐》,参加市文艺汇演。这样既接地气又有真情实感,从而达到良好的演出效果。这个差事对于喇叭爷来说,可谓轻车熟路,只练了两天,这个来自农家、喜气洋洋的节目就得到了县委领导的赞赏。尔后,便参加了市里的文艺汇演。
喇叭爷的节目被作为压轴戏安排在最末尾。当报幕员向观众介绍了唢呐独奏《农家乐》的演奏者的情况后,剧院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紫红色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喇叭爷端坐在舞台中间。他向下一看,嗬,楼上楼下,座无虚席,千百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五颜六色的吊灯照着他,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莫不是在做梦吧?他不由得心潮激荡,拿起喇叭,以平生最好的技艺,吹起了喜气洋洋、欢庆丰年的曲调。台下又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喇叭爷更来劲了,越吹心里越欢畅,越吹手指越灵活,曲调起伏跌宕,引人入胜。最后喇叭爷反复吹奏《大秧歌》调,意味着丰收不忘党的政策,不忘党的领导。这期间,台下有人在录像,有人在拍照。闪光灯不时地闪亮,那是记者们在抢拍镜头。
喇叭爷好激动,咧着嘴直笑。突然,他身体后仰,失去了知觉。
大家一时慌了手脚。
台下一阵骚乱。
一个医生上前扒开喇叭爷的眼皮看了看,说:“老人家眼睛淤血,许是脑溢血,千万别动他。”
这时,市委李书记赶忙走上台,在喇叭爷身边急切地呼唤:“大叔,大叔,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呀,我是李林呀!您忘了吗,三十多年前,在南方一个村子的祠堂里,是您救了我。咱俩临别时,您再三嘱咐我,要我以后为您作证。”
喇叭爷没有睁眼,但他听见了,他紧握着李书记的手不放,两行老泪从眼里汩汩流出。
李书记也是热泪盈眶:“大叔,我一直没有忘记您,解放后不久,我就到这一带打听您的下落,他们说您一直没有回来。联想到那天晚上,敌人一路追杀,我担心您遇到不测,这事就这么搁下了。今天来看演出,才在节目单上见到您的名字,本想演出之前见您,但又怕影响您的才艺发挥,索性演出之后再给您个惊喜,可是,万万没想到您会……唉,我好后悔呀!”
这当儿,李书记的爱人、市文化局局长李霞走上前仔细打量这位老艺人:卧蚕眉,络腮胡须,红脸膛,嘴唇下面有一颗显眼的大黑痣。突然,她的眼睛粲然一亮,接着就泣不成声:“大叔,您让我找的好苦啊,我只以为您不在人世了,谁知您还活着,如今我们团聚了,您却病成这个样子。”
喇叭爷听清楚了,右手抬了抬,分明想与李霞握手。
李霞抬起喇叭爷的手,让他抚摸她额角上的伤疤。
喇叭爷好不激动,热泪又流了下来,他分明想起了那个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夜晚……
喇叭爷确实患了脑溢血,经抢救无效,两天后就辞世了。李林和李霞悲痛不已。
每当我们听到市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唢呐独奏《农家乐》时,都感到格外亲切,就像见到喇叭爷吹奏喇叭时的神态。虽说他辞世好多年了,但他没有忘记生他养他的喇叭夼,时常走进乡亲们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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