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花西村大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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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枚琼
一
“我们西台摊上大事了。”西台村老支书张裕荣找到村主任王松林时,一开口就把王松林吓了一跳。此时,王松林正在村头的朱漠港窄窄的堤坝上转悠着。四月的田野上,一派生机盎然,枯黄的草尖泛起了绿意,在暖暖而明媚的阳光里舒展开它们匍匐的身子,三三两两村民吆喝着歇息了一冬的牛牯踏进水田,又值一季春耕时节了。朱漠港虽说是一条小小的港子,但承担着村里八百余亩稻田的灌溉任务,每每耕种季节莅临,王松林总要来这里查勘查勘,这已成为了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
看到老支书气喘吁吁的样子,王松林懵了。到底是摊上了什么大事呢,竟然让向来以“稳得住桩子”的老支书如此急火攻心?难道西台村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奇事吗?
喘息未定的老支书一把扯着王松林急急地就走,嘴里气呼呼地嚷嚷着:“走,走,赶紧回村部开会去,这回西台真是摊上大事了。”王松林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发觉被那一双长满老树皮般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一甩不开,反倒让自己的手生疼了。他不由得有些愠怒,没好气地冲老支书道:“只晓得左一个叫摊上大事了,右一个叫摊上大事了,西台能有什么大事,弄得你神经兮兮,慌里慌张的。你瞅瞅现在是什么时候,日头才爬上爬家崙山顶,你只怕还冒睡醒吧。”王松林指了指村西的爬家崙的山头。
老支书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放缓了步子,松开了手,习惯地挠了挠已没几根头发的后脑勺子,粗粗地喘了一大口气,这才道出了原委。
他所叫喊的“大事”原来是他接到了镇上的通知,行政村即将进行整合,这是一次全规模性的自然村的精减。原则上是人口没上一千的村子就将面临着被精减的问题,要就近并入邻村。西台村共有户头226户,在册村民830人,明显就属于被精减的范畴。王松林眉头一皱,说:“这要精就精,要减就减嘛,上头的政策,难道还能顶着不干吗?”老支书急了:“要精要减俺没意见,就是有想法也得服从,这俺心里还是划算得清,可问题是我们西台村的名字都从此没啦,将西台并到花吾去,就只能叫花吾村了,你看看,西台就这样没了。你说说,那以后怎么向老老少少们交代呢?到时候西台的老少爷们埋怨我们这届村支两委的人没得卵用,把一个好端端的村子都弄没了,你听得了那些‘厌话子’吗?就是俺这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家伙,也觉得没有脸面了。”他这一说,让王松林顿时觉得事情的确不那么简单了。老支书已经六十有五,就要从位子上退下去了,可他王松林还才挨五十的边,可他这下不就成了“末代主任”吗?不可否认的是他王松林在村民眼里大小算得上一个“能人”,如果说西台村的历史从此以后就要从他这个村主任手里抹掉,那他不也就成了西台村的“罪人”啊?不行!得争取去!
老支书说:“咱们赶紧开一个村民组长和党员、村民代表会议,大家伙来好好商量商量怎么办。”
王松林把头点得跟鸡啄米样,忙不迭地说:“我就打电话,就打电话,这是大事,真是大事。”边说边掏出手机来。
二
12个村民组长,8个党员代表,7个村民代表,加上书记、主任、计生专干,整整30人在半个钟头内就齐聚到村部那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三组组长许大炮刚刚从田里上来,裤脚挽得老高,一双赤脚上的泥巴还来不及洗掉,他人还未到,那火药味十足的声音就开炮了:“红火大日头的,你们搞什么鬼咯,生怕俺们冒得事做啊,偏偏等俺把犁都扛到田里了,就通知开什么鬼会。”张裕荣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许大炮喝道:“就你个许大炮事多啊,哪个都不是一身的事?没紧要的事,喊你来打鬼啊?”老支书一怒,本来还在埋三怨四的人赶紧不吱声了。许大炮也只有腆着一副笑脸,悄没声息地坐到角落里去了。
王松林把事情一说开,大家伙都按捺不住了,嚷成一团。
“这不是瞎胡闹吗?好好的村子要精什么减呢?”
“哪有把俺们西台撤了的道理,这不是欺人太甚啊。”
“要合也是把花吾村合到西台来。”
“我们反正不能同意这样子搞。搞得我们村子都没有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看他们怎么合去。”
……
许大炮干脆一脚踏在椅子上,指着张裕荣和王松林的鼻子嚷道:“俺反正不管别的村合不合,西台村要是没了,说明什么,说明你当书记的张老倌没得寸用,说明你当主任的王胖子也冒得卵用。”
他这几句话把张裕荣和王松林噎得直翻白眼。老张赌气咻咻地说:“讲俺冒得用就冒得用,反正俺搞不了几天了。”王松林胖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只得耐着性子道:“一个个只晓得癫狗子一样乱咬人,现在不是喊你们来商量吗?吵吵闹闹就解决问题了吗?我们得商量一个意见,好向上面去反映啊。”张裕荣闷声闷气地插上一句:“反正合并是免不了的,这个没得商量,眼下的事是看能不能保住西台这个名分了。”
村民代表“彭叫鸡”接过话头:“那还有个屁商量,花吾和西台合并还叫西台就行了,还商量个屁哩。”
“对,就叫西台。”大家都附和着。
王松林便道:“这也是个意见嘛,好了,我和老支书向镇上好好反映反映去。”
不待老张书记发话,大家伙哄地一声就散了。许大炮拔腿就往田里奔去,一边还回头嘟囔道:“这根本就没啥商量,西台村三岁细伢子都晓得的事,还兴师动众要开什么会。”也不知张裕荣和王松林听没听进耳去。
三
当镇上尹副书记就两村合并之事第一次召集西台村和花吾村的书记主任坐在一块商议时,王松林先发制人,首先就将村民关于合并后村子名称要定为西台的意见抛了出来,张裕荣立即不失时机地进行了一番阐述:“早在1962年,现在的花吾、联盟、泥湾、西冲就都属于西冲管理委员会,而因为在巴江那边也有个西冲,一个地区有两个同名的村,所以到了1976年时县里面将我们这边的西冲改为了西台,为啥叫西台呢?西冲有座山叫爬家崙,看上去像一级一级的台阶,而西冲正好处在地势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所以把西冲改名为西台。这就是西台的来历。花吾村原来就是从西台分离出来的,所以现在两村合并,还是叫西台为妥。”
他话音刚落,花吾村年轻气盛的书记杨文彬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管以前历史怎么回事,我也懒得去翻古书,道理是明摆的,现在是你西台村要合并到我花吾村来,而不是我花吾村合并到你西台村去,这个主次我们要搞清楚。花吾有1400口人,犯不着要合并到西台村去吧?是不是啊,尹书记你说呢?就好比是你西台嫁到我花吾来,哪有要我改名换姓的道理呢?村里还有句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你西台村倒是想得美啊,嫁过来了还要我们跟你姓。”
两个以朱漠港为界的村落因为名称的事较上了真。
私下里王松林和杨文彬可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一听杨文彬说得条条是道,而且他有“尚方宝剑”在手,王松林无奈之下,只好打“曲线救村”的牌了,他赔了一副笑脸说:“虽然上面规定了应该叫花吾村,但杨书记你也要考虑考虑我们俩的难处啊,我们在村里的工作不好做哩,特别是老张当了二十年的书记了,马上到点了,你让我们怎么回去面对全村800多双眼睛呢?一个个都没好脸色啊。尤其是那许大炮,你知道的,他早就放出臭屁来了……”杨文彬却一点也不给情面,他把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截断了王松林的话头:“拜托老兄千万别给我划这样那样的道道了,你那边有800双眼睛,可是我那边有1400多张嘴巴呢,比你们要面对的多多了,1400多张嘴巴每个冲我吐一口口水,就会把我活活给淹死了的,老兄,到时候你能救得了我不啰?”
眼看商议陷入僵局,尹书记有些急了,也有些火了,他用力地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都别给我乱弹琴了,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吗?张三李四王五麻子,不都是随变叫吗,叫一声花吾村,你,张裕荣,你,王松林会瘦几两肉?叫一声西台村,你杨文彬也不见得就会变神经。都一套一套的,有完没完了啊?你们有这个劲头,我还没这个闲心,反正镇上定的是花吾,本来就不允许再来改名的,你们要是达不成一致意见,干脆散了,我懒得给你们当这个判官。”
只能不欢而散,无果而返。杨文彬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一摇一晃的先走了,而张裕荣和王松林则磨磨叽叽的勾着头落在后头。俩人商量着,看来还得回去开会,召集大家再议议,关键是镇上态度不硬,对西台不利,张裕荣轻叹了一声道:“人家不听俺们的呢,看来得退后一步了。”王松林朝着杨文彬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语气无奈地说:“就是要退也还得让大家清楚才行,不然我们两个回去交不了差的。”
四
还是在村部,还是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还是上次来开会的原班人马,当然也还是那个事。
许大炮这回没放大炮了,他挠着头皮,歪着脖子讲:“这看起来屁大的事倒真是麻烦大了,冒想到会这么复杂。书记、主任你们说咋办,给个主意啊。”
张裕荣和王松林对视了一眼,按照俩人事先商量好的,老支书先开口了:“这事呢,说大不大,说小呢也不小,问题是不能总是拖着,总得想办法解决,”他清了清嗓子,借机打量了一下大家脸上的反应,大家伙显然都在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我看是不是两个村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呢?”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主张。
王松林赶紧接着书记的话题道:“如今主动权一点也不在我们手里。我看书记的建议也是一个办法。只不过我们的那一个名字要放在前面,他花吾的得放在后面。我们的取一个西字,花吾的取一个花字,就叫西花村怎么样?我们在本县的西部地带,西花,西花,西部一枝花嘛。”
“彭叫鸡”第一个叫好了,“要得,我看要得,西部一枝花,好听。”
许大炮道:“冒得办法的事咧,叫个西花也算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番,算是全体通过了。
老支书如释重负地拍板了:“那就这样子了,我和松林马上就去镇上。”
冷不防许大炮又来了一梭子:“这次应该搞得成了吧。”
他的这一句话让王松林霎时觉得这回到底靠不靠谱呢,信心满满的他突然间感觉到脚底又有些飘虚了。
五
果然被许大炮不幸言中了。
在尹副书记的主持下双方再次回到桌子前。杨文彬听了“西花”这个名字,立马就跳起来反对:“你们真是把自己想得太聪明了,还西部一枝花,以为我花吾村的都是豆腐渣啊,我坚决不同意,干脆不合拉倒,要合的话,尹书记在这里,就一切按上面的决定来。”仗着握有“尚方剑”,他分明就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度。可他把皮球往上踢的算盘,已让主持人尹书记心生不悦。而尹书记这回表面上并没动气,任两边的嘴巴子仗打得火星四溅,唾沫横飞,他始终将一丝隐隐的微笑稳稳地粘在嘴角上。杨文彬猝然觉得今天尹书记哪些地方好像有些不对头,满以为作为镇上的领导理应全力地、无条件地支持他花吾村,做他杨文彬的坚强后盾,可他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好像不关他一毛钱事,作壁上观状看两虎相争。他不禁瞅了一眼尹书记,冲他“噫”了一声:“凡事都得有一个理字管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今天这道理明明白白的就在我们花吾这边,书记你说是吧?”他眼睛里满是期待,期待尹书记站出来发一句话,尽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属于无聊的纷争。
几个人便都把目光投向了尹书记。
好家伙尹书记,这时候不紧不慢地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还故意拖长了声调,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子,再把左手撑上腰际,仿佛非得抖足了那领导的做派不可。陡然间,却又风云突变,他敛起了嘴角那一丝笑容,脸孔上严峻得像结了一层霜,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来指着杨文彬道:“你这小子也太不讲情面了,太不地道了,太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连着三个“太不了”像三颗火药弹,把个花吾村书记杨文彬击得晕晕乎乎的,他脑子里那根筋还没来得及转过弯来,尹书记又是一通连珠炮:“现在都是讲和谐和谐的,和谐社会是什么概念,你这人只怕是没学过,没听过吧,亏你还是一个村上的书记,为了一个小小的事喋喋不休的计较个没完没了,心思不放到村上的发展上去,你真还别小看人家西台村,他们这几年无论哪个方面都比花吾发展得好,你不会不承认吧,啊?”这一席话,特别是后面那一句一下子击中了花吾村书记杨文彬的痛处,说得他的脸上霎时白一块红一块的,想反驳呢,却又是张口结舌的,平时的伶牙俐齿似乎让尹书记的“子弹”一一打落了。尹书记看在眼里,知道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他拿捏着分寸,立马戛然而止,转而将目标盯住了张裕荣:“我说你呢,毕竟也是多年的老支书了,和后生崽们这样搅和,变得婆婆妈妈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得多起劲,做学问啊?”话的分量不轻,语气却平缓多了,明是对着老张讲,却时不时的瞟一眼旁边的王松林。“之所以撤并行政村,是为了节约行政成本,整合各种资源,让合并后的村子更好地发展,这叫强强联合,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今后还得好好领会上级的精神实质。”他话锋一转又道:“当然罗,你们的心情都可以理解,对村子有感情嘛,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可是你们想想,哪个又不希望自己的家乡搞好呢,合并后能让村子更好,这又算哪门子的坏事呢?改名怎么啦,又不是让你搬出那个地方,搞得生离死别一样的,有意思吗?有价值吗?”
这下,两边都不吱声了,沉默之中似乎让他们陷入了沉思,按尹书记的讲法,他们之前的纠缠不休究竟有不有现实意义呢?强词夺理的没词了,神气活现的没神了。
尹书记要的就是这等效果。他趁热打铁地下了结论:“我看嘛,就叫花西村算了,既不违背上面的原则,又照顾了两边村上的意愿。”
花西村由此掀开了它作为一个行政村子的新的历史。
六
由此,朱漠港不再是两个村子的分界线了,它成为了穿村而过的一条小河流。早些年即已淤塞日盛的朱漠港在花西新村的呵护下,硬化了堤坝,清除了杂草,流水清亮而明快,一天到晚都在唱着歌。
随着花西村的诞生,老张支书也退休了,无论是新任书记杨文彬,还是新任主任王松林,见了他还是“书记长”“书记短”的叫着,他总是连连摆手:“叫张老倌,叫张老倌。”张老倌闲来无事就到村子里转悠转悠,只是现在他觉得村子大了,而自己的腿脚却不利索了,“一圈下来,还真是觉得有些累人。”他说。
如果说改名百分百地算是花西村的第一件大事,那么,花西村的大事在合并后的这两年里还真是不少:
美丽屋场的建设启动了;
苗圃建成了;
蛋鸡场搞起来了;
全村的机耕道硬化了;
农电改造完了;
水利工程提质了……
花西村的大事记正在不断刷新之中……
花西村村民组长许大炮说:“花西,花西,花开在西部。”
村民“彭叫鸡”颔首道:“蛮好,蛮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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