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千山只为相遇
■田蓉红
上蔡,拜谒李斯
中原正是秋高气爽,我从边疆来,凭吊一位叫李斯的古人。豫南上蔡县城南的李斯楼村,是李斯的出生地。公元前208年,李斯遭受腰斩酷刑,他的家乡人捡拾回部分尸骨,埋葬于故土。李斯从一介布衣到一代名相,从权倾朝野到阶下囚,历经盛衰沉浮之后,这个村庄平静的接纳了他的死亡。
沿途的田野中,总是能看见一些坟地,坟墓皆是平顶。当地朋友说,李斯墓中并没有他的头颅,从此,这个村庄里的坟墓如李斯墓一样,没有坟头,世世代代,延续着特有的孝道和悲情。
蜿蜒的乡间小路,铺满眼是收获的金黄玉米,一路引领我们前行,很快到达那座刻进史记的坟茔前。
“千古一相”的墓茔令人起敬,它没有想象中的宏伟高大,也不是想象中的远离尘世。它矗立在村子的东南角,与后人的生活近在咫尺。后人把收获来的玉米就近晾晒在他的墓地前,劳作的间隙,他们会坐在刻有“谏逐客书”的石碑前,闲谈四时农事,乡野趣闻。大秦帝国的气息混杂在今天的时光里,时空在这里慷慨悲歌或散淡闲适,交错重叠的如此匪夷所思。
“秦丞相李斯之墓”——七个字,便容纳了一个人的一生。
七个字后,是他鞭辟入里的《谏逐客书》,是他“远交近攻”的军事谋略,是他统一文字的一代佳话,是他辅佐帝王,谋取天下的雄浑壮志;也是他主张“焚书坑儒”的残酷凌厉,是他附和赵高篡改遗诏的千古罪名,是他最终被腰斩于市,具五刑,夷三族的悲惨结局。
两千多年的往事,如今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像秋风中飘落的一片树叶,顽强地描画出一个隐约的框架,任凭岁月拼凑,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情节。只有冰冷的墓碑,矗立在上蔡故国的一个角落,彰显着一个人曾经以其横绝一世的才智,轰轰烈烈的渲染了一个帝国时代,然后连同他的功过是非、恩怨情仇一起寂然归于黄土。
离去时,忍不住一次次回望,高山仰止,至敬无文。
秋风萧瑟,树叶徐徐飘落,如千年挽歌,坠落成一地的叹息。
郝堂,最美的荷塘风景
十月,荷叶已残,我们却一路辗转着赶往郝堂。正是日暮时分,车子拐进一条岔路,带着我们慢慢进入山的深处。道路延伸的地方,一侧是丘陵,一侧是荷塘,白墙灰瓦的房屋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每户人家的门前,一湾碧水静静流过。
郝堂兼有着山村和水乡的气质——高处,袅袅炊烟在远山近树中弥漫缭绕,低处,荷叶连连,孩童赶着水牛踏过门前的石桥回家;郝堂也兼有着田园和商业的气质——一条青石铺路的主街,两边的房屋都是传统老式建筑,有着厚重的门,古典的窗。门窗之后,是平淡安逸的生活。这里的住户除了种植茶叶,围塘养鱼之外,还大都经营着住宿餐饮。一年中,不断有人从外地赶来,寻一户人家留宿几夜,在蛙叫蝉鸣的庭院里,吃几顿农家地锅菜。
在网络里,郝堂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乡村之一”。“最美”和“乡村”两个关键词吸引了众多游客纷至沓来。因为远离尘嚣,郝堂有着波澜不惊的安宁气息。也许已是十月,寻访的人越来越少,此时的郝堂,正是心目中向往的村庄。
村庄不大,租一辆自行车,慢慢的绕行,不到一个小时,便转了村庄三圈。从荷塘间的小路到青石铺就的主街,从河边的林带到村庄一角的学堂;从流水潺潺的小桥到芭蕉掩映中的茶亭,我们用悠闲的脚步丈量着郝堂。正点时分,悠远的钟声缓缓响起,荡漾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坐在林间的石上,细细聆听,钟声里是“东方红”的旋律,庄严又悠长。
郝堂村的人,对毛主席有着无尽的敬仰。路过的人家,从敞开的木门看过去,都能看到正面墙壁上,毛主席慈祥安然的画像。信阳的毛尖名扬天下,郝堂村的村民也大都有自己的茶园,加之近年来兴起的旅游业带动了住宿和餐饮,他们的收入颇为可观。在郝堂碰到的生意人感觉都很质朴亲和,去他们那里吃饭住宿,虽然同样付费掏钱,但心理上是亲近而自然的。这还是一个传统的村庄。
夜宿的农家小楼建在一片荷塘后,有个应景的名字“荷塘月色”。小楼从内到外的建筑和陈设是一应明黄的木色,走廊里悬挂起红色的灯笼,走进去,如同停留在旧时光里。主人用热情的豫南口音与我们聊天,介绍当地风情。说起房价,她说,村长时常组织村民开会,强调要保护环境,保护郝堂的声誉,不能随意哄抬物价。
依照家乡的读法,郝字一直被读做“he”音,入夜,郝(he)堂和荷塘同在一片月光中,而我却独自醒着,站在纱帘低垂的窗外,舍不得睡去。这是心中的远方,有一天,突然就到达了,内心的冲动和快乐无法抑制。有时候,抵达不是为了看看风景,而是为了内心那种对远方的牵挂。
清晨,几声鸡鸣传入梦中,高亢又执着,一会儿的时间,便此起彼伏,愈加欢闹起来。起身走出去,太阳尚未升起,山野的雾气和河面的水气,淡淡笼罩着郝堂。走过一座石桥,就到了对面的茶山,绿叶中凝结起露珠,山野的清香沐浴着身心。
站在山上,小学堂那边传来悠然的钟声,“东方红,太阳升”。我和郝堂沉静在“东方红”庄严的旋律中,等待日出。
烟雨嵖岈山
雨中,一行人去登嵖岈山。温润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执着而绵延。雨幕中的远山近峰若隐若现,在虚幻中就像那个远去的神话。
嵖岈山是西游传奇文化的诞生地。明代,淮安才子吴承恩遁世隐居,在嵖岈山居住数年,遍游胜景之后演绎出了流传千古的《西游记》。借着玄奘一路西行的脚步,他写尽了人世的千般险恶磨难,并依靠神力化解一切,最终修得圆满正果。
嵖岈山、《西游记》、吴承恩,这三者之间该是互相成全的吧。今天的嵖岈山,主打西游文化,景点大都随著作命名。电视剧《西游记》续集的主要外景拍摄地也在这里,虚虚实实间,嵖岈山从神话中显现出来,又把人们带入仙境。
我们踩着一副镶嵌在水中的象棋步入大门,渐进,穿过一片被雨洗涮的碧绿的竹林后,便看见了琵琶湖。其时,细雨成丝,落入琵琶湖,天地用千万根琴弦合奏一曲朦胧的曲调,古意盎然。湖水幻影中,对面灰白的山体上,似有一只蜗牛奋力向上攀爬,触角清晰可辨。蜗牛的身下,一支巨大的手指骨节突出,给予其强力的支撑。在“仙人指路”的鼓励下,那只蜗牛貌似爬的不屈不挠,一直抬头看着顶峰,表达着对仙界的渴求与慕爱。
西游记的文化元素中,仙界和魔界总是相互依存的。有了仙界的高大上,才能映衬出魔界的森冷险恶。在嵖岈山,魔界的第一个代表便是黑风洞。狭窄的地宫内怪石交错,最窄处,仅容一个人侧着身体挤过去。绿色的顶灯,发出幽幽的惨光,更加映衬出这地下世界的阴森恐怖。石缝间偶尔会有渗出的泉水滴答落下,在脚下的石上晕染出一片诡异的图案,如同卜卦。
在黑风洞中,俯身挪动,虽然人多,还是有点压抑恐怖。同行的人控制不住身临其境的快乐,不断发出怪叫。洞内闷热潮湿,加上内心的恐惧,十多分钟的路程,已经是全身大汗淋漓。好不容易爬出黑风洞,只觉得“人间”景致豁然开朗,绝崖突兀,奇峰巍立,那种美好到底是黑风洞所无法比拟的。
嵖岈山主景区是伏牛山东缘余脉,有九大奇观,九大名峰,九大名洞,一直享有“华夏盆景”,“江北石林”的美誉。在字典中,“嵖”有堆积垒砌的意思,“岈”字代表犬牙交错,嵖岈两个字生僻怪异,是专为这片山脉而造的。也许是嵖岈山石垒砌太过玄机奇妙,所以人们更愿意用神话传说来解读它的成因。
嵖岈山还是诸多帝王谋求江山基业的根据地。在地势险峻的嵖岈山中,有许多和历史人物相关的遗迹——天磨峰下的“吴王墓”;凤鸣谷中的“建德墓”;刘秀入主洛阳前避祸的“桃花洞”;王仙芝部将尚让与黄巢合力守山的“黄巢洞”;李自成部将入驻嵖岈山的“点将台”、“高官厅”以及乾隆三上嵖岈山留下的“乾隆探险洞”,“顺天宫”等遗迹和传说。嵖岈山的奇石怪峰充满着群雄逐鹿,刀光剑影的凝重和传奇。
顺着一道山石间开辟出来的狭窄“天梯”,我们也如同那只蜗牛一样,艰难的攀爬。沿途一一寻找辨认“天降石猴”、“醉八戒”、“睡唐僧”、“飞来石”……实景让人充满想象。渐渐往上,游人越来越少,雨渐渐密集起来。雨从头顶滴落,再一路汇集到脚下。石阶上的雨水也层层流淌下去,顺着这样立体的水道,我们像一群逆流而上的鱼,慢慢游动,寻找传说的神话。
一块巨大的山石,如同一只石猴的背影,收起顽性,面向东方,肃然静坐。这便是《西游记》中任性自由的孙悟空原型。不知道它在这山中独坐了多少年,吴承恩给它一口仙气,它便上天入地,游戏凡间。后来一道“紧箍咒”降服了它,它陪伴玄奘踏上漫漫西游的路途,开山劈石,除魔降妖,取得真经。如今看不清它的面目,但它在雨中静坐的样子却还是那么任性可爱。
登临到“凤凰台”时,雨幕越来越细密,像是缝合起来一般,不见远景。视野所及的地方,只有空濛的背景映衬着突兀山石。这“天梯”连接的难道真的是云端之外的天界吗?恍惚间,一尊形似观音侧身而立的石峰浮现在眼前,于“隐隐云壑十万峰”中卓然独立,似低眉含笑,俯瞰人间。
开封,寻一朵千年菊花
一上一年岁末。清明上河园中,我俯身在虹桥上,看汴河流水中远远一艘龙艇静静停泊。彼时的我,微闭了眼,似栖息于大宋的光阴,沉醉安眠。
已是冬天,再也没有一朵菊花为我们开放。微微的风,吹拂起茶肆酒楼前黄色的锦幡儿。东京,一个久远的地名词,在十二月的薄凉中与我相遇。那一刻,我心里悄悄问自己“今夜,做一次大宋的子民,安静的沉醉千年,可好?”
栏杆下,水中幻影与我对视。漕运船夫的号子已经遗落了千年,水面的涟漪,无法再映照出一个繁华的大宋。那个上承五代十国、下启元朝的时代,正随着运河流水越漂越远。然而“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历史文化底蕴却厚重地沉淀下来。
一座北方水城,被水养育、滋润。一座七朝古都,被征战的血映红、浸濡。一场东京梦华,从宋词的婉约中如菊花般次第绽放,千秋过后,悲情凋落。然后那些深埋于黄土之下的往事,被一个人用一副长卷留影、记忆。
我们从城市的车水马龙中,一路赶来,只不过跨越了一道门,就跨越了一个千年的距离。
我的肩头,落有一片西北的天山雪。站在那副画卷中,那片雪悄悄消融,晶莹而潮湿。
二
这一年金秋。我沿着宋都御街,一路走过龙亭、翰园、天波杨府。看见千万朵菊花,在人海的缝隙中淡然开放。
汴河不再沉寂,一艘轮渡过去,另一艘又紧紧跟上。许多欢天喜地的笑脸菊花一样绽放。我站在桥上,远远挥手,然后看见渡轮上一只手在向我回应。这就是汴河,两个陌生人的千年缘分。
有多少人渴望穿越呢,来古都,寻一个遥远的梦。只有我,回来寻找那朵曾经错过的淡淡菊花。
此时,人流如潮的远方,可以轻易淹没一个人的孤独。我坐在河堤边,看夜幕渐渐浓重。万千的灯次第点亮,一个远去的时代渐渐浮现,人影幢幢,面目模糊而斑驳。脚下的汴河水,波澜不惊,兀自从容。
河堤旁,碎石铺就的路面,一只巨大的龟正在被人兜售。它四脚朝天,徒劳挣扎,每一次挣扎都会换来一片嬉戏的笑声。我看着它圆圆的眼,读它凝结在眼底的悲伤,愤怒和恐惧。
曾经在汴河惊涛骇浪的岸边,它探头张望着这个古都的朝代更迭,浮华烟云。它比所有人都洞悉过去的一切,它用一只龟的沉默保守着秘密,直到有一天,这些秘密连同自己被送进别人的胃腹。
三
七盛角,灯火下,古旧的小吃摊前挂起“洪七公叫花鸡”的幌儿。几只被泥土严实包裹的鸡并排成列在那里。暗影处,一个男子兀自在热闹人群中抄手打盹。
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上一年,清明上河园中,那个推着手推车埋头读书的男子。在王员外嫁女的绣楼下,在“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校场上,在市井“斗鸡”的热闹处,都能看见他的手推车,高高挑起一副“油茶”的幌儿。
而他始终埋头在车后,用一顶斗笠盖住所有表情。
也许,他是这大宋街市上一个点缀的符号,别人自看别人的风景,他只心无旁骛的躲在车后,翻看一些文字,旁边的繁华嘈杂都与自己无关。
这来往的人群里,我们都是彼此路过的风景。
从七盛角乘画舫去包公祠。流泻在水中的灯光,零碎而辉煌,一座座桥洞,如同时空的隧道,穿过去,彼岸是隔世的风光。对面的水榭亭台上,有人甩了水袖正款款而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今夕何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凝结千年的惆怅,始终无法可解。
四
那一刻,风起,天波杨府。我靠在游廊的栏杆上,看四周人来人往。
威名赫赫的“天波杨府”,在兵燹水患,岁月更迭之后,缺失了无数细节和故事。脊吻走兽,雀替斗拱的仿古建筑中,游人们穿起戏服,扮一个自己心中的英雄角色,留一张影,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
我靠在游廊上,拂过被风吹乱的发,打量眼前的菊花。
“玄墨”含蓄,“清水荷花”淡雅,“泥金香”雍容,“龙吐珠”高贵,“朱砂红霜”神秘,“紫龙卧雪”冷艳,“胭脂点雪”高洁。
这些怒放的菊花里,可藏着一个家族忠烈的魂?
年少时,坐在树下读一本线状的《呼杨合兵》。这么多年过去了,犹记得看到杨家众将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时的盈眶热泪和沸腾热血。
现在,我来到开封,寻找那些故事的根源,替多年前的自己偿还心愿。走进“天波杨府”的大门,才恍然明白,千年光阴如黄河流水般飞逝,除了“天波杨府”这个名字,这座宅院能保留的也只有一场汇聚在历史中的追忆和唏嘘了。
我在这高仿的建筑群落里茫然四顾,跟随人流,缓缓移动。在一处古槐遮蔽的幽静处,细细读那“聚将钟”的铭文。
民间的传说里,杨业在陈家谷和辽兵血战,潘仁美迟迟不发援兵,后来兵败被俘,绝食而死。噩耗传来,东京城内人人戴孝,家家举哀。悲痛之余的佘太君派焦赞、孟良盗回遗骨,并虔诚将其注入沸腾的铁水中,铸成一口“聚将钟”。此后,每天天未亮,杨家众将便敲钟习武,苦练枪法。即使皇帝也闻钟即起,处理朝政。
后来辽军侵犯边关,巨钟在深夜不敲自响,杨延昭在钟声里捧印点兵,带领杨家将再度奔赴沙场。“忠魂铸入铁钟,永保大宋江山”。一个家族的兴衰和忠烈在文字的记忆里如此传奇而悲壮。
五
这一天,雨中,蘸着记忆,写下一些文字给自己。
此时,雨中的开封,那些菊花依旧在粲然怒放吧。它们为一个城市而存在,为一个朝代而盛开。它们开在不同的角落,开在不同的盆器,不同的目光中。用芊细的花瓣,重重包裹住一朵花的心事。
我拍下无数花的影子,在离开开封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车站的台阶上,细细的翻看。
那时候,开封正陷在一场大风里,风卷起杂物高高飞扬在空中,天地萧杀而阴沉。勾栏瓦肆,市井人生,如果时空倒退,在远去的大宋,我们会重叠在谁的生活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五湖四海的气味汇聚到开封。了却一个穿越的心愿,又向五湖四海散去。
风越来越大,我起身,在把自己投入到人流的那一刻,回头看一眼这个即将离开的城市,在心里,向那些菊花告别。
是谁说过,“每一朵蝴蝶都有一颗花的灵魂,今生,回来找见自己。”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