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博物馆的男人
●刘 丹
吐鲁番有个博物馆,我去参观过七八次了,每个厅的展览品都看了好多遍。有一次跟两个同事一起去博物馆,一听他们是第一次来,我顿时优越感爆棚,神气活现地给他俩讲这个、指那个,导致周围几个天真的内地游客误以为我是讲解员,寸步不离地追随着我,认真听我瞎扯,还不时向我提问,我便胡诌一通回答,把一堆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我对恐龙化石没什么兴趣,对历史年代也始终分不清楚,我最爱看的,是那些干尸。吐鲁番气候干燥,空气湿度小,能让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吐鲁番博物馆里有名气很大然而并不怎么美丽的楼兰美女,有两个中毒身亡尸骨发黑的孩童,还有一个浑身穿戴各种奇装异服的术士,他墓葬里的东西挂了半面墙。
但吸引我的不是美貌和墓葬,有故事的人才会比较有魅力。我知道这里躺着两个有故事的男人,一个是英俊王子,一个是悲催小官。我在这两具干尸旁边久久驻留,仔细观察,想象他们死亡的瞬间,想象他们生前的样子。
先说说英俊王子吧。他全身赤裸,躺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箱内,小腹至膝盖处盖着一块红色亚麻布。他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皮肤呈金黄色,身材高大健壮,胳膊上一棱棱紧实的肌肉分明可见。他的头发长而浓密,梳理得精致整齐,在头顶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他面貌俊朗,眼睛是睁开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微笑。那笑容里带着自信、满足,甚至还有一点儿骄傲。
见我围着这具干尸看了许久,博物馆的管理员,一位清瘦的大姐走上前告诉我:“你弯下腰去看他的腿,腿上的汗毛都能看清!”
我把视线放到跟他的腿平齐的地方,果然看到了他腿上的汗毛,白色的,一根根立着,那么清晰。
我问大姐,他的皮肤为什么是金黄的?
大姐告诉我,这是因为涂了一层防腐剂。之前这具干尸运往江苏展览,苏南的空气湿度大,导致干尸出现腐烂的征兆,为了保护干尸,管理人员只得紧急为他涂了防腐剂。
我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大姐说,你仔细看他的额头。
我凑近玻璃罩,盯住他的额头看,发现他眉心上方果然有异常,有一个圆形的伤痕,那伤痕已经用不知什么东西填补好了,可颜色还是比周围肤色深。
“那一小块圆斑就是他的致命伤。他被一箭射中而亡的。我说得对吗?”
“对!”大姐赞许地点点头,“那你再猜猜他的身份?”
“我猜他死的时候是立下战功的,身份很可能是王公贵族,不然尸体不会保存得这么好,是这样吗?”
“这个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你这个想法也很有道理。我有个同事分析说他是一个王子!”大姐说。
“啊,王子,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呢!”我立即认定眼前躺着的这个英俊青年就是一个部落的王子。
年轻的王子,为了保卫家园而带兵打仗。刚刚打完一个胜仗,他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英武地骑着马环顾四周,他抱拳谢将士:“兄弟们辛苦了,晚上请大家吃烤羊肉!”周围的欢呼声再次响起。王子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突然间,一支箭对着他的眉心直直射过来,他完全没有料到,根本来不及避让,当场中箭而亡,笑容凝固在那张自信而年轻的脸上。他落马倒地后,将士们愣了足足有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上前扶已经死去的王子,一窝蜂地抓住那个暗杀王子的小兵。那只是一个之前在装死的敌兵,躲在一块大岩石的后面实施了阴谋。当时大家都忙着庆祝胜利,没有人注意到眼皮底下的危险。
那位王子是那么年轻、那么帅气!出生那么高贵,又那么威武雄壮!他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啊!周围的女子,每一日晨昏都暗暗祈祷他的光芒能照向自己吧。可是如此完美的男人却这样突然间死去。他轰然落马的瞬间,多少女子的心也随之碎了一地啊……
再说说那个悲催小官,他是近些年在火焰山脚下被发现的。他是清代的被发配边疆的一个小官,穿着一身蓝色长棉袍子,那袍子颜色至今仍然鲜艳。干尸旁,单独展览了他的一封信,是从他身上发现的。发黄的信纸保存得完好,黑色墨迹清晰。他的字写得很端正,偶有错字,轻轻划了两道在旁边用略小的字改正,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这封信是他写给老家哥哥的。信里说,他来到新疆,受了不少苦,所幸活了下来,也安顿得差不多了,现在日子清苦,还缺一些生活用品,他问哥哥能否将他老家房子卖掉换点钱给他寄来,房子里的菜刀之类的用具也顺便带一些过来。他的信里有一层悲怆的意思——新疆路途遥远,他肯定是不能活着回故乡了。但他又努力地想表达一点点乐观的态度——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啦,只要能捎点生活用品和钱过来就更好啦。
然而悲催的是,他写完了信,还没来得及把信发出去,就突发急病死了。信就放在他的夹袄里,当时人们收敛他的尸体时,或许没能发现这封信,或许是故意把信和他一起下葬的。上百年以后,他和他的这封信给我们讲了一个心酸的故事。
我看看他写满蝇头小楷的发黄信纸,再转身看看他平躺着的瘦小干瘪的身躯,心中觉得无限凄凉。
只要有机会去吐鲁番,我还是一定会再去博物馆看干尸,尤其是这两个静静躺在博物馆里的有故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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