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新疆
马桂真
那一年,我回老家,远远看到那个大门外椅子上坐着一位老人,头发和胡须早已花白,戴着礼帽,穿着灰色外套,双手拄拐,眯着眼静静地晒着太阳。阳光照在老人沧桑的脸上,折射出的道道皱纹印证着滚滚车轮般的岁月痕迹。我走近前,喊了一声“爸”,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茫然混沌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二丫头,你回来了!”看着他弯着腰,蹒跚走来的模样,我早已泪流满面……
那孤独如画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不知为何,每次见到或者在远方想到父亲,我都会泪眼模糊,眼泪越来越多,不知是自责早年远离没有尽孝膝下,还是日日煎熬着,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父亲衰老的步伐更慢一点。
——题记
一个青年,在风华正茂的18岁,告别熟悉的故土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他怀揣着梦想,带着一腔激情,憧憬着无限美好。他那年轻的面孔,纯净的双眸,构成一幅对未来梦想美好的画卷。他站在这里,似乎看到画卷缓缓伸展开来,他知道,这是他年少就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新疆。
这个18岁的青年就在那一年来到新疆,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在这里已经呆了60年,现在,他80岁,从青春少年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如沟壑般纵横的皱纹和飘然的白发,镌刻着他在这个地方留下的岁月痕迹,印证着他的60年。
这个人,就是我挚爱的父亲。
60年,对一个人来说,那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和意义,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情结,然而我的父亲,至亲至爱的父亲,对这个地方,有着岩浆般浓厚得化不开的情感,有着内心深处最质朴的忠诚;有着大地般深沉的特殊烙印,更有着凤凰涅槃般纯真的情感和眷恋。
在这个地方,从父亲开始,有了三代人,人们依次亲切称为“疆一代”、“疆二代”,“疆三代”。也许,还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一
那一年,年仅18岁的父亲,向往着精彩的外面世界,他不甘心小小年纪就被家里的各种束缚绑住,他天天想着的就是要去外面闯闯,于是他放眼望去,看到了一个他一直梦想着想要去的一个地方——新疆,听老辈人讲,那个地方太大太好了,那里太神秘了,太诱惑人了,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戈壁广阔,钱也特别好挣。终于有一天,豪情满怀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酝酿已久的那份激情,他悄悄放下在某单位清闲的工作,不辞而别,随着支边大军来到新疆。那一年,父亲很年轻很英俊。
就这样,我敬爱的父亲把60年的岁月留在了这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地方。
年轻的父亲到了新疆,真的是喜出望外。他发现这里如他想象一般,有着美丽的风景,令人着迷的风俗民情,辽阔无边的戈壁滩,还有琳琅满目的特色小吃。更让他讶异的是,这里的姑娘小伙长得太好看了,特别是维吾尔族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睫毛长的像小扇子,眼窝深邃得像美丽的夜空,小酒窝让人晃眼,笑起来甜得似乎把蜜罐洒了。
刚到新疆的父亲看到什么都非常新鲜,他觉得自己到了一片新天地,他觉得这里什么都好。年轻的父亲目不暇接地到处看着,想象着如果他在戈壁上策马奔驰,该是怎样的惬意。特别是戈壁上的夕阳,父亲更是特别钟情。他常常和同伴们坐在戈壁滩上一边看夕阳,一边规划着未来在这里干点什么。
戈壁滩上的夕阳的确好看,可是父亲看着看着就开始惆怅起来,莫名其妙想起家来。年轻的父亲其实在18岁的时候就做了父亲,母亲是他小时候的邻家女。父亲到了新疆不久,想到了家,想起了母亲和我的大哥。
起初母亲是不想到新疆来的,她喜欢家乡安逸稳定的生活,但她拗不过父亲的倔强固执,无法阻止父亲追求理想的脚步,更不忍破灭父亲规划的宏伟蓝图,贤惠的母亲一边照顾着孩子,一边等待着父亲。
父亲挽起袖子,摩拳擦掌,他想要在新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一番作为,让家乡人看看,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将来必然能衣锦还乡。
于是,读过私塾的父亲在某机关单位当起了文书。父亲在他的伙伴当中还算是有文化的,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当起文书来如鱼得水。
可是很快,安逸平静的生活让父亲开始有点郁郁寡欢。他觉得日子过得太平静了,他觉得他应该到广阔天地里去,甩开膀子好好有一番作为。于是,父亲向领导打报告要求去一线。就这样,父亲来到他向往的热火朝天的工作一线:一家很红火的煤矿。他不愿留在煤井上当干部,坚决要求到井下一线去采煤,当一名煤矿工人。父亲去井下工作的前一个晚上,激动地睡不着觉,他想像着他在深邃的矿道里,头顶着明亮的矿灯,身穿威武的工人制服,潇洒地探索着一个又一个奇迹,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和骄傲的事。在父亲的影响下,和父亲一同来新疆的家乡伙伴们,都随着父亲来到煤矿,都要求去井下采煤。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去艰苦的一线有所作为,是父亲年轻时的一个梦想,他想向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能做成大事,也想在某一个领域去锻炼自己,另一个方面,他也是为了我们。父亲经常说,他在新疆60年,最满意的作品,就是我们六个兄弟姊妹。为了给我们提供更好的生活,父亲甘愿舍弃轻松的工作,到很累很苦的煤矿井下,因为那里的收入也最高。然而,父亲说,他当时到一线工作,压根不知道那里工资是多少,也从来没考虑过那里是不是高工资,他只是想趁着年轻出点汗,流点血,到一线实实在在去干点事,到了煤矿自然要去井下工作啊,那才能成为真正的煤矿人。直到今天,我们仍能深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那份执着。
就这样,白净秀气的父亲在井下一呆就是很多年,多年后的父亲,俨然已成为一名自豪的煤矿工人,黝黑硬朗。可是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即便工作强度那么大,父亲依然保持着读书的习惯没有改变。我们那个时候也是出于好奇,常常拿着父亲读过的书看,虽然也在认真阅读,但大多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每当看到我们在读书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开心,让我们搬个板凳坐在他面前,给那时不谙人事的我们讲书里的精彩片段和人生哲理。说来也神奇,即便父亲当时说的很多片段我们都听不太明白,但当我们长大后,父亲说过的那些话却还言犹在耳。特别是当我们今天父亲那时看过的书时,想起他说过的那些人生道理,我们的体会便显得更加深刻。后来我从事了文字工作,很多书中的一些片段,都是耳熟能详,信手拈来。我想,这应该和小时候父亲的影响息息相关。于是我每次看到那些书时,咀嚼那些道理时,想到父亲当时说话的模样,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说,读书是爷爷对他的唯一要求。爷爷望子成龙,曾经家里那么贫困,还是送父亲上了私塾,爷爷渴望着父亲金榜题名,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然而,叛逆的父亲却在爷爷期盼的目光中悄然溜走。父亲至今想起爷爷当初失望的咆哮,每每潸然泪下。他说,父亲就是父亲,他都是为了我好啊。
在煤矿的近十年间,父亲把母亲接到了身边。之后,接二连三有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用他硬朗的肩头养大了我们。由于父亲在井下的工资高,加之母亲的辛勤操劳,虽然家中孩子很多,我们兄妹几个几乎没有感觉到多少困苦:都背着母亲巧手缝制的花书包、花衣服,每天书包里放着母亲做的小零食,快乐地读书上学,在学校疯闹着。那是一段终生难忘的快乐时光。父亲给我们制作了很多玩具,像铁圈,陀螺,沙包,橡皮筋等,我们常常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每次都是母亲喊我们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父亲还在院子里给我们搭了一个秋千,工作闲暇间,父亲经常推我们玩秋千,用他的大手把我们推到半空中,我们惊叫着、欢笑着,一时间快乐的笑声洒满了整个小院。
很多年以后,我多次回到那个留下我们童年快乐时光的小院,可惜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爽朗的笑声在岁月的时光隧道里渐行渐远,我看着那片被拆除的废墟,似乎又听到了那小院里的欢声笑语,心疼得不能自己,我知道,那样的快乐再也回不来了。
快过年了,美丽的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缝制新衣服。那时候,没有太多的新布料,母亲就把平时搜集到的一些碎布拼在一起,巧妙地做成一件新衣服,让我们穿着一新,好让我们在新年里尾随着父亲去走亲戚。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常浮现这样的画面:一个年轻的父亲,怀里抱着一个,手上拉着一个,身后左右跟着两三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雀跃着,喧闹着,叽叽喳喳地欢笑着。我们就这样阳光快乐地长大了,年轻的父亲却悄悄地开始变老。
二
步入中年的父亲开始渐渐多了思念,他思念着爷爷,思念着远方的姊妹兄弟。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他在新疆一直没有回去过,一是他对工作的那份责任,还有就是我们给予他的羁绊,二是他一直不敢去面对爷爷的目光。于是,父亲常常坐在家中的角落里默默流泪,嘴里喃喃诉说着对爷爷的想念,在我们幼小的记忆里,倔强的父亲想念爷爷时流泪的样子,长长久久地挥之不去。
可以说,爷爷是父亲这一生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在新疆呆了几年后,老家接连来信,说爷爷身体不好,让父亲回去。父亲想了好久,终于决定要携全家迁回老家。于是父亲一口气打了四个木头箱子,还请画匠在箱子上画了很多漂亮的山水画。父亲准备用这四个箱子装着全部家当荣归故里。然而,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回去,他终究放不下新疆的一切,那四个漂亮的箱子至今依然放在父亲的床前,50多年过去了,那箱子油漆画面居然没有掉一点,依旧锃亮如新。
父亲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在爷爷膝前尽孝。他18岁悄悄离开,30多岁想回老家去,这时候却儿女绕膝,职责在肩。终于在那年,父亲决定带着我们几个不谙人事的孩子回老家。走的时候,父亲前去辞职,单位领导再三挽留,父亲也非常犹豫,当时他已经是矿上大班长了,手下有很多好兄弟。听说父亲要回老家了,兄弟们都跑来送父亲,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父亲,有些人眼里还含着泪花叫着师傅。那天,父亲一个人来到煤矿,在矿井上转了很久,最终,父亲对母亲说,再等等吧,等把这些活干完后就走。
还是在那一年,父亲没能彻底地回到故土,但他带着妻儿回家探了亲。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很多事情都在我们的记忆里都淡化了,唯有父亲扑在年迈的爷爷脚下失声痛哭的画面深深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让年幼的我们都为之震撼。
多年以后,父亲说,爷爷会理解我的,我这辈子,对我的父亲有遗憾,选择到新疆来没有遗憾。
就是这样,60年的岁月,父亲成了地道的新疆人,60年的岁月,在父亲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皱纹,镌刻着父亲在新疆走过的坎坷岁月。
父亲那辈人,心中总有着一个最清澈的情怀,那就是对国家对工作的忠贞和坚守。他们常说,他们是公家人,就应该那样去做。他们心中秉承的那份情感,对公家的那份赤诚,对自己父母的那份挚爱孝敬,对工作,对家人肩负着的那份责任和担当,都是那样义不容辞,那样深沉隽永,
对父亲那辈人来说,奉献和付出是不需要回报的,然而他们心中那份从来不说出来的浓厚情愫,却是留给我们永远的宝贵财富,是那样深远地影响着我们,让我们在人生前行的路上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什么是忠,什么是孝,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受到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兄弟姊妹把这些带到了自己的工作生活中,认真地行走着自己的人生路,始终对工作和生活秉持着一份善良和责任;无论生活多么艰辛,都扛着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一步一个脚印。当我们品尝着付出和坚守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时,我们才知道,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伟大,在他们走过的路上,我们分明看到了葳蕤茂密的森林,闻到了广袤大地上麦浪滚滚的清香,看到了钢铁般坚韧的兄弟情战友情同学情,看到了60年亲人间的纯粹情感。
三
父亲步入中年时间不长,由于抚养我们兄妹几个常年的辛苦劳作,母亲积劳成疾,这一病就是很多年,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这一病就永远离开了相濡以沫的父亲。她舍不得孩子们。母亲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说:“等我走了,你一个人会很孤单,可能会受罪的,这也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我多想和你和孩子们再多待几年啊。”
母亲去世的痛楚,在她离开很多年以后,在我们和父亲的心里一点一点蔓延开来,那样的痛彻心扉,眼泪像是血液一般,渗透在我们的每一寸肌肤里。尤其是父亲,在母亲去了以后,一下苍老了许多,孤独如影随形般跟着父亲。
这个时候,父亲早已从井下调到了技术岗位,工作很清闲。然而父亲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至今父亲的左胳膊僵硬地弯曲着,那是常年在井下工作磕碰时造成的,有时候,看到父亲吃饭时,拿东西左臂不方便的样子,我们要帮他,父亲总是用力甩掉,不屑我们的帮助。
父亲的性格终究是倔强固执的,一辈子都是这样要强固执,年轻的时候,他坚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进自己的人生,即便他是那样放不下自己的父亲。中年的时候,即便他是那样依恋着母亲,但他从来不会说一句爱,甚至从来不给母亲亲热一点的笑脸或亲昵一点的举动。然而当爷爷和母亲相继去世后,父亲衰老得让我们手足无措,眼神开始变得黯淡,脾气也是越发乖戾暴躁。其实我们知道,父亲是爱母亲的,虽然他一生当中从来没说过爱这些话。母亲走的那些年,父亲开始变得沉默,一天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头发和胡须一夜之间白了许多,父亲变得似乎没了方向一样,不愿提及母亲,也不愿再拾掇自己,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我们分明能感受到父亲的痛楚和无奈,可是父亲依然孤独地承受着一切,从不愿诉说自己的软弱和无助,这就是父亲。
可怜的父亲,为了摆脱这份难以言说的哀痛和悲凉,一次次一个人拎着箱子孤独地回到老家,和自己的兄弟姊妹见面团聚,排遣着岁月的寂寞。常常是这样,早上我们看到父亲还在院子里晒太阳,中午吃饭的时候却找不到他,晚上他竟然在火车站打来电话,已经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我们知道,父亲太寂寞了,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分明感受到父亲当时固执的坚强,他一个人拉着行李箱,一个人孤寂地坐在公交车上,一个人排队买票,一个人上火车,没有送行,甚至没有人给他递上一杯热水,两天两夜的枯燥旅程,父亲当时的心里该是怎样的情境,这样的时光,竟然一晃就是10多年。
每每想起父亲这样的时候,没有陪伴,没有安慰,没有相拥,那时的我们却还总是责怪父亲的任性,责备父亲的不辞而别。时至今日,我们的心是碎片的,我们为自己粗糙的心自责不已,痛心不已,那时他毕竟已是一个老人。
然而我们也知道,父亲固执倔强的性格让他不会在我们面前示弱。即便他有那么多儿女,在他心里,我们无论怎样做,都及不上母亲的千分之一。他心里揣着的满是对母亲的记忆,脑子里镌刻着的满是母亲的模样。40多年的相濡以沫,沉默着的父亲无法从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年轮里走出来。与其说,他常常是在一个人旅行,不如说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陪伴着母亲,在那个一个人行走的路上,一路的风景,一路的欢歌,用自己的眼睛感知,他用心传递给母亲,用沉默向母亲倾述,在一个人的旅途中他在重新沉淀他们共同走过的那些岁月,那个时候,我们的任何陪伴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10多年以后,父亲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父亲再也不能说走就走了。更主要的是,父亲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也相继离世,父亲悄然把旅行箱搁置起来,再也没有出去,一个人静静呆在家里。
就这样,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门外,一个人坐在夕阳里出神,孤独地像一幅画。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姊妹都分别工作生活在新疆的不同城市。我们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把父亲接到自己的家中,希望父亲能在自己的精心照料下颐养天年,然而父亲每次都呆不了几天,坚决要回到自己工作生活过的老地方。无论岁月怎样变化,80岁的父亲还是那样的固执倔强,他走路蹒跚时却不让我们搀扶,他坚决要拄着拐杖说自己走没问题;穿衣服穿鞋子的时候,他坚决要自己解决,不让我们帮助他,父亲的耿直倔强就这样伴随了他一辈子。
很多时候,每当望着80岁高龄的父亲,迈着蹒跚的步履,踏着岁月的轨道离我们渐渐远去,我们兄妹们无不是潸然泪下。父亲啊父亲,我们该用怎样的笔墨描述您60年的岁月韶华?我们该怎样做,才是我们最好的报答?
这就是父亲,在他强大的时候,庇护你、疼爱你;在他衰老的时候,却耻于依靠你依赖你。
责任编辑:刘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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