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孜古丽
砖子车军
我七岁时,父亲指着五岁的阿孜古丽对我说,长大了你娶小古丽做媳妇愿意吗?小姑娘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偎在她父亲怀里朝我瞪眼睛。我张着满手的污泥说,愿意。阿孜古丽“哇”的哭了,她半小时前刚被我打哭过。父亲说,那你以后不许欺负古丽了。我说好的,以后我保护阿孜古丽,谁欺负阿孜古丽,我跟他拼命。阿孜古丽的父亲乐了,说像个小男人,可你要娶我家的阿孜古丽,就得信真主,皈依伊斯兰教。我说行,我信真主。阿孜古丽的父亲说,你小子说不顶用,得你老子同意。我父亲笑了起来,未作任何表态。我虽然上小学一年级了,但对汉维两族通婚的概念尚模糊,幸好还能明白阿孜古丽的名字在汉语中是“希望之花”的意思。这段对白,发生在1970年春天的某个傍晚。
我还是七岁时,父亲从喀什调任青藏高原的格尔木,我们一家几口也追随父亲转进高原的军营。阿孜古丽的父亲则从营教导员的位置上转业到家乡塔城,大人们之间依依惜别,搞得眼泪汪汪,我却没有那样的浓情,也没有格尔木在遥远的世界屋脊上的概念,我对偎着她父亲的阿孜古丽说,你没有小伙伴玩就去我家找我。阿孜古丽点头道,好的,你也上我家来玩,我爸爸昨天给我买了个布娃娃。我说布娃娃有什么意思,我有洋火枪,说着用手比作枪对准她“叭”的一下。阿孜古丽捂着耳朵道,小军哥坏死了,说不欺负我的呢?我嘿嘿地笑了。大人们都没有笑,相反还苦着脸儿。这组镜头,当时是在寒风渐起的秋季。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老掉牙的话,我借用得很贴切,因为我和阿孜古丽重逢是三十年后的事了。这期间我父亲先后调西宁、张掖、兰州野战军某部,直至1985年大裁军回故乡江苏进了干休所,按说他还没有到正式退下来的年龄,可已没有兵给他带,他不养老还能干什么,事实情况也是,除了带兵,他什么都干不好。我一直随父亲转迁军营附近的所在地念书,高中毕业,我没有走父亲从军的路,而是考上了地方高校,干了七年教师职业,转行到文化口子从事编辑记者工作,待新千年的钟声敲响前夕,我已做上了该行业文化报的副总编辑。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路,是我不想沾父亲的光,当然他也没什么光给我沾,老古板一个,我弟弟提拔连长,母亲让父亲说句话,还被他训一顿,那一代军人,思想红着呢。
不说这些不痛快的,还是说说我与阿孜古丽重逢的事。
为配合上级宣传庆贺新千年活动,新官上任的我策划搞一个“亲情、友情、爱情”全国性的征文活动,并主抓这项活动。活动得到各行各业人士的响应,征文稿件虽不能说如潮水般涌来,每天三五十篇还是有的。那天周六,编辑将校好的样报拿给我终审签发,我被一篇来自新疆喀什名叫阿孜古丽写的文章《亲亲的“小恋人”》题目吸引了,几乎是一道闪电袭击我的脑际,莫非是我童年的小朋友阿孜古丽写的?别以为我说的是虚伪话,自我随父亲离开喀什,我就没有与阿孜古丽家联系过,童年的伙伴一旦离开,就不成伙伴了。我父亲与老战友买买提叔叔一定保持了联系,但我没怎么关注过他们,大人之间往来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之间未必都像大人那样有非往来不可的理由,再说,分别时那是一个五岁的小丫头,我则是个七岁的顽童,能有什么非往来不可的友谊呢?快速阅读稿子的时候,我想到父亲让我娶阿孜古丽的玩笑话,当年的我们当然都不会将这玩笑话当真的。
看完稿子,我又不能确定这篇文章是我童年的伙伴阿孜古丽写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维吾尔族女孩子、女人中名叫阿孜古丽的太多了,这篇《亲亲的“小恋人”》文章中有我的影子,但又不像写我,尤其是后半部分内容更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父亲都是军人是对的,一个营长,一个教导员。母亲是随军家属也没错。阿孜古丽五岁,小男孩七岁,时间1970年,全对的离奇。不同的则是,营长是维族人,小男孩自然也是维族人。男孩随父亲去了帕米尔高原的边防军营,阿孜古丽随父亲转业到地方。若干年后,阿孜古丽长成了大姑娘,做了一名人民教师。在她青春成长期,她叙写了对男孩的思念,惦记男孩的成长,少女的缠绵之情跃然在纸上,看得人心动。她大学毕业前上了帕米尔高原做为期半年的义教,算实习,没想到与做了边防军少尉的男孩在雪域高原上相逢……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留给人想象的空间。我眉头皱了起来,这不会是小说吧?不然哪能这么巧?可我们征的是散文。我捏着笔在桌前来回踱步,万一是真事,岂不正是“三情”皆备、情景交融的好散文。
我存着疑、也存着私心,签发了文章,且在终评审会上重点推介,得到聘请来的专业作家、高校文学院教授的认可,这篇文章被评为三篇一等奖中的第二名。择日,发函邀请获奖者参加颁奖活动。
然而,作为一等奖必须参加颁奖活动的阿孜古丽没有来领奖,也没有来电来函说明原因。我感觉有些失落,我之所以推介这篇文章获一等奖,一是怕专家们阅读不仔细,忽视了这篇文章。二是我想只要阿孜古丽前来领奖,就可以确定她是不是我的童年伙伴。这样的私心自然不能跟人说的,免得人家说我以权谋私,毕竟一等奖奖金一万元,这个数目搁在2000年的时候绝对不能算少,比国家级大奖鲁迅文学奖还高出三倍多呢。
颁奖活动过去了,没有参加活动的作者奖金、证书也寄发了。按说本该恢复正常工作了,生活也该如常地向前运转。我却静不下心来。是的,总觉得生活中有件重大的事情没有去做。半个月后,我驱车回淮城,询问父亲近来有没有与买买提叔叔联系。父亲说好几年没有联系了,老家伙退休后也不跟我联系,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父亲又说,你怎么凭空想起买买提了?我说了单位搞征文活动,说了阿孜古丽。父亲沉吟了半晌,说十年前好像听买买提说过他的丫头嫁给了军人,具体情况不甚了解,你管她是不是一个人,打听这个有意思吗?
老头子肯定早忘了当年开的玩笑,也难怪,年代这么久了,况且,我早结婚生子,老婆在机关工作,虽然我们没与老头子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老婆每次来淮城,对公公婆婆可好了,乐得我母亲时常夸儿媳妇比闺娘还好。老头子从不夸儿媳妇,但会对洋洋自得的我母亲说,你懂啥,人家那叫聪明。老头子就这样,不知道他说的是褒义还是贬义,当然这话听起来也不得罪人。
老头子说我打听阿孜古丽有意思吗,我明白他是不许我胡思乱想。事实我还真有些胡思乱想,打算抽个时间去喀什访旧,当然,我绝不是为了搞婚外情,只是觉得必须把梗在喉间的这根刺拔掉,不然总是个心事。
我决定奔赴万里之遥的喀什,老婆没有阻止我,只是开玩笑地说,甭见了老情人暴发出激情就回不来了。我说回不来就在喀什安家,到时你也去得了。
我从南京乘飞机抵乌鲁木齐,换乘长途客车,抵喀什已是第三日傍晚。因征文时阿孜古丽仅留单位地址,没留电话,我没有急着与她取得联系,一来怕搞错了人唐突,二来我想晚上喝点小酒歇息,次日到老营房,特别是当年的宿舍区转转,看看我们原来住的老房子,顺便也能探听点其它消息。
老营房离市区很远,我家的那排房子早失去了踪影,满院子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这很正常,我也有思想准备,包括进大门哨兵阻拦我,都在我的意料中。三十年了,按三年一轮换的流水兵算已是十代兵,谁能知道我是当年的那个小屁孩。再说了,原野战部队的番号早撤销了,已建制为武警部队。好在首长还知道有我父亲这个原部队的老营长,跟我亲热地聊了天,说他听说过老营长治军很严,特地要安排酒席招待我,被我婉拒了。
回到宾馆,我到吧台通过114查询到某学校的电话,接电话的女人说,这里有五个阿孜古丽,你找哪一个?我傻眼了,征文中的阿孜古丽没有写全名,只写了“阿孜古丽”。我忆起她童年的全名,于是说了她的全名,并且描述阿孜古丽的长相,当然我的描述是记忆模糊的五岁时的小阿孜古丽,洋娃娃似的大眼睛。对方沉默了半晌才嘟囔句我听不懂的维语。我又说了阿孜古丽的年龄。对方说,没有,便挂了电话。我怀疑人家没有听懂我的南腔北调,决定明天亲自到学校打听,就真相大白了。
傍晚,我准备步行到人民广场的美食街小吃,刚欲出门,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服务员送开水来。打开门,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站在门外,不会低于1米70,圆脸,高鼻,胖瘦适中,我一阵迷惘,只是她的略带微笑的大眼睛,让我的心一颤。女人如莺歌燕语的问,你是军哥吧?我点点头,忘了伸手请她进屋,她却一步跨进屋,张开双臂拥抱我一下,说估计是你。我这才紧紧地拥抱她一下说,阿孜古丽,真的是你?我正迷糊着能不能找到你,甭万里迢迢的白跑一趟,我的老天,你竟然从天而降了。
阿孜古丽笑了,说大总编说错话了,是你从天而降,让我喜不自禁啊。
原来学校值班室的那个维族女校工果然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但她记住了大概,一个来自江苏的男人找一个叫阿孜古丽的女人,学校有五个阿孜古丽,但没有一个长得像洋娃娃。女校工还算负责,分别询问了五个阿孜古丽,有没有认识来自江苏的一个男人。当问到我要找的阿孜古丽,阿孜古丽心莫名地怦响,她问女校工江苏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女校工摇着头说没听懂。
阿孜古丽前往值班室查看来电显示,回拨过去,是宾馆的电话,下班便赶了过来。
那晚,在宾馆附近的酒楼,阿孜古丽宴请我,两人酸酸甜甜的说笑叙旧,让我感慨人生一梦就三十年了。
买买提叔叔转业至塔城,阿孜古丽从幼儿园至高中都是在塔城上的汉语学校,大学读的是喀师,毕业分配至中学做老师,应该说一路顺风顺水。如果说人生有什么与我不同,就是我随父亲离开喀什,就极少想到过她,这可能跟我是顽童有关。而阿孜古丽却没忘掉我、忘掉我的家人,甚至没有忘掉那个玩笑话。
初到塔城,阿孜古丽整天跟她父母嚷着要到我家找小军哥玩,父母哄她,小军哥一家去了比天还远的地方,你长大了去找他。天长日久,阿孜古丽不再跟她父母提上我家玩了。阿孜古丽长成了少女,有了少女的心事,心事像种子在心田发芽,随着年龄越长越大,以至开了花,但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尤其不敢跟她的父母弟妹们提,怕被他们取笑、唾骂,因为她已不将我父亲与她父亲说的玩笑当成玩笑。那时家庭电话还没有普及,不过我家电话早有了,是部队安装的,买买提叔叔家安装的也不算迟,大约是1980年。只是我家电话控制的严格,没有特殊事情父亲不让我们乱打,因为那是公家的东西。有时买买提叔叔与我父亲通电话,阿孜古丽会有意无意地在她父亲身边转悠,想探听我的行踪。偏偏两个老同志几乎不提我这个人,只是我不肯当兵那年,父亲与老战友提了一次,说混小子没有报效祖国、保卫国家的心,要考大学,就随他意吧,反正建设社会主义需要有文化的人。买买提说你儿子选择得没错,都像你我老大粗,已不适应社会发展了。阿孜古丽那年正好考上高中,在边上听了她父亲的话,插了句,考军校不就两全其美了。她父亲只顾跟我父亲说话,没理她。
我没想到阿孜古丽太具军人情结,对于我的不入伍,颇失落,在心里对我的思念打了折扣。原来她心中存着梦、存着希望、存着理想,我当兵,她高中毕业也去参军,说不定会在军营中与我相会。其实这挺好笑的,即使我与她同当兵,也未必是同样的兵种、同一个部队,相遇的几率几乎是零。但梦想毕竟是美好的,少女多梦,也没有什么稀奇。
阿孜古丽高中毕业前报名应征入伍,她的父母既不支持,也没有反对。谁知天不如她愿,她的眼睛近视,体检不合格被刷下来了。
阿孜古丽长成了大姑娘,阿孜古丽考上大学了,阿孜古丽的亲事被父母提上了议事日程,按他们维吾尔族一般的规矩由父母帮她选择男人。阿孜古丽不敢强烈抗议,但大胆地提到了童年的那个玩笑,她从童年就认定了是我的终身伴侣,这是维族姑娘的心声,也是认的死理。买买提叔叔倒没有嘲笑女儿,如果他的女儿与老战友的儿子结亲,他真的没有反对的理由,毕竟他从事革命工作多年,不完全那么古板。但阿孜古丽的母亲持反对意见,说那一家人离开新疆就没有回来过,你知道人家现在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对象,结没结婚?买买提折中道,如果你能让小军来喀什,我支持你选择他。
阿孜古丽哑了,地域的遥远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她不是没想过,但她从未与我联系过,怎么能知道我是什么想法,怎么能知道我愿不愿意到新疆?况且她也绕不开父母去探询千里之外的我,她连我在哪上的大学都不知道。她说这事应该由父亲大人去问,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出面问这事?她还说,你们不把这事落实清楚,我不谈对象。
买买提叔叔跟没跟我父亲提议我到新疆我不知道,我父亲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事,我估计买买提叔叔即使提这事,也会遭到我父亲的强烈反对、激烈驳斥。再者,我正在上大学,心里也确实没有想过阿孜古丽,怎么可能去想着到新疆呢?
阿孜古丽说自此,她父亲从没有跟她谈我到新疆的事,也没再议她的亲事,只说,好好读书吧,等你大学毕业再说。
阿孜古丽读大学,阿孜古丽心里对我有了恨意,她父亲几年没有跟她提我到新疆的事情,证明我不愿意到新疆,证明心里没有她,证明两人这辈子走不到一起。
听着阿孜古丽讲述着过去的故事,我在惶恐中充溢着惭愧,想不到童年时父辈开的一个玩笑,竟然伤害了她,隔着餐桌,我紧紧地握着阿孜古丽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孜古丽没有抽开她的手,认真地问我,时间倒退十年,真让你到新疆,你会来吗?我犹豫片刻道,时间不会倒退,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阿孜古丽笑了,笑得有些凄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摇摇头,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们家不离开喀什,如果我们一起成长,一直和你们生活、工作、学习在一起,我可能会留下来娶你。
阿孜古丽眼睛亮闪了一下,说你真这么想?我说是的,可惜生活中没有“如果”。阿孜古丽突然落泪了,我拿起餐巾纸擦她的眼泪,不敢再与她叙下去了。她接下来充满五味俱全的故事,直至我即将离开喀什的第三天下午,她与我拜访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麻扎,站在麻扎后面的小山头上遥望着慕士塔克冰峰,才缓缓地讲给我听。
第二天,阿孜古丽上下午都有课,让我自己去逛巴扎、参观艾提尕尔清真寺等,都是童年来过的地方,虽然印象不深了,毕竟是故地重游。
第三天,即星期天早晨,阿孜古丽驾驶桑塔纳轿车,接我吃了早饭,陪我游赏记忆中的香妃墓,墓冢是高大的伊斯兰风格建筑,仍然异常地震撼着我的心。
冢室内按等级安置了大大小小六十余个棺椁形坟墓,死者皆为阿吉穆罕默德·伏素褚霍加家族的亲人。像这样保存完好的家族墓冢群,在新疆极为罕见。香妃的高祖阿吉穆罕默德墓葬位居冢厅中心,墓体最大。最小的棺墓不足三尺,据说安葬的是些夭折的小孩。香妃的椁墓并不显眼,甚至说很不显眼,靠墓群左侧后排,与普通维族妇女的坟墓没什么差别,是香妃生前按照家庭成员顺序排好的。
令人奇怪的是当年从北京护送香妃棺椁到喀什的汉族两宫女墓体较大,且放在中间前端。具体原因我不知,兴许两妇人与霍加家族演绎了什么动人的故事,给后人留下思索之迷。墓冢群可能除香妃的香体不在棺内,空担其艳名,其他人尸体皆按穆斯林风俗深埋在三至八米的地下。
中午,在饭店吃了烧羊腰子、大盘鸡。下午一点出发,前往百里外参拜我从未去过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麻扎。
麻赫穆德是维吾尔族大学者,为突厥语的发展作出过杰出贡献,他在维吾尔族中的地位,相当于我们汉族的孔子。童年时我便听说过麻赫穆德,只是一直没有来拜访过他的陵墓。
沿着戈壁上的中巴公路,我们穿越百里,来到绿洲深处小山腰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麻扎,陵墓门口有一棵古老的沙枣树,估计年纪跟麻赫穆德相差不了多少岁,可能意指大学者常青不死,像沙枣花香满人间吧。入陵门见到一幅麻赫穆德在油灯下治学的巨画,典型的维吾尔族男人脸型,浓眉黑胡须,头戴小花帽,身穿维族服装。不知是不是他本人真像。步过曲径,厅房墙壁上有中央、自治区领导人拜圣的照片、简介,旁边有间供穆斯林跪拜先圣的诵经室。踏着红色地毯,心头屡屡震颤,近千年来不知有多少颗维吾尔人的赤诚之心献给了这位大学者。
麻赫穆德棺椁状黑石坟墓筑在一间较暗的屋里,白玉石板作墓基,椁前端罩着一幅维族大花毯,椁上面覆盖墨绿色绸缎,下摆垂白色缨穗,椁壁雕刻浅蓝色花纹、陵墓图及画片等。通体感觉像新修的墓椁,不知麻圣的尊躯是否深藏在基石下。看着坟墓我好生奇怪,汉族王朝一代代著名陵坟不是掘在深山,就是深挖在平地,有的真真假假还造多座坟,而维吾尔族的许多名墓却建筑在华丽的房子里。莫非果真是汉族民风邪恶、盗墓贼猖獗,所以历代帝王将相社会名流都害怕曝尸荒野;而维族民风纯正,高屋建坟,坦荡荡供世人瞻仰,不怕魔鬼侵袭(当然大部分是入土为安被风沙淹殁的露天陵墓),才有这样窘异的区别么?由于一种文化上的“隔”,我没能深究麻赫穆德麻扎玄奥的圣礼,也就叩不开先贤的圣门,仅倾一腔热血,默诉着对他的崇敬。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与阿孜古丽登临古老的后山。山不高,山坡上有不少座大大小小的穆斯林坟墓,我们默默地登山,害怕惊起墓中人。二十分钟左右,我与阿孜古丽攀上山顶,一起远眺昆仑雪域,慕士塔克冰峰像巨鹫扶摇在云天。
望着山峰,阿孜古丽的两眼显得有些迷离,我靠近她,她将头颅倚在我肩膀上,指着雪峰道,我和帕尔哈特是在帕米尔高原一个集镇相识的,我大学毕业前到那所简陋的学校去实习,就是去做义教。那个地方很落后,也很穷。帕尔哈特驻扎在边防哨防,休息日那天他穿便装到集镇买东西,因摊主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恰巧也在同一个摊位上买东西,便将零钱换给了他,两人一叙,他家是喀什市区的,小伙子高大英俊,又是现役军人,顿时让我生出一种亲近感,聊了一会。后来他每逢休息都到学校找我,我那时很孤独,心里既想着你,也恨着你,我没有你的任何消息,看来真的是注定无缘了。说心里话,我当时与帕尔哈特相处,完全是将他幻化为另一个你,一个维吾尔族人的你,一个我精神寄托的你,一个我未来希望的你。半年后我回到喀什,等待分配工作期间,帕尔哈特的父亲前往塔城提亲。我父母了解情况后,打电话征求我意见,我答应了这门亲事。婚后,我与帕尔哈特感情不错,他是个好男人。我虽然会想到你,却也渐渐地淡忘了你,权当你是我童年的一个梦。
日子如果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下去,阿孜古丽应该算是幸福的,然而,阿孜古丽的娘家祸起萧墙,事态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最终形成让帕尔哈特在刀尖上跳舞,阿孜古丽在矛盾中心力交瘁,直至现在仍无法妥善解决这件棘手的事。
阿孜古丽哀伤地叹口气,我扶着她在石块上坐下来,轻抚着她的肩膀,待她平静了良久,才听她道出事件的原委。
阿孜古丽有个弟弟叫阿勒同汗,是她母亲随父亲转业到地方次年出生的,多年前我听父亲跟母亲提过这事,没怎么留心。这也不能怪我,童年的我自离开喀什,连阿孜古丽都没放心上,哪能去过问一个我未从见过的婴儿,自己每天还皮玩不过来呢。阿勒同汗小时候十分聪明,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未来希望。小子也不负父母希望,不仅擅长歌舞,还考上了民族大学。
阿勒同汗大学毕业如果回家乡,应该能有个好前程的。然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出的世界确实又很无奈。他留北京漂二年,没混出名堂,应同学之邀南下广州发展,白天在一家文化公司搞电子软件,晚上出入娱乐场所,献首歌,伴曲舞,倒也其乐融融。岂料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场所,他被人引诱吸上了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所拿工资哪里够吸毒的呢。为了赚取毒资,他拼命地卖唱伴舞,直至在一次公安扫黄扫毒行动中被抓,此时,他不仅身无分文,还欠下了五余万元吸毒借的款。家中得知阿勒同汗吸毒消息,惊呆了,也吓傻了。
阿勒同汗被万里迢迢赶到广州的父亲带回家,送进了戒毒所,阿勒同汗面对父亲痛哭流涕,说保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然而阿勒同汗第一次戒毒并没有成功,买买提帮他在本地找的工作没干三个月,毒瘾上来的他,偷走家里的一万元钱跑了,将买买提气得病倒了。
阿孜古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气坏了。上一次母亲打电话告诉她阿勒同汗吸毒被抓的事,她没有告诉仍在边防部队的帕尔哈特,觉得这么丢人的事通知帕尔哈特,只会丢娘家人的脸。这次母亲来电话,帕尔哈特刚转业到公安系统工作,阿孜古丽觉得不好隐瞒丈夫了,说了弟弟吸毒逃走的事。帕尔哈特沉默半晌道,人海茫茫,谁知道他跑哪去了?我请公安系统的战友协查一下吧。
一年后,阿勒同汗在深圳一家歌舞厅卖唱时,被派出所发现了行踪,帕尔哈特赶赴深圳带回小舅子,再次送进了戒毒所。
阿孜古丽很感激丈夫。帕尔哈特说一家人讲什么两家子话呢。阿孜古丽深受感动,爱丈夫深了一层。
可叹的是问题的根子没有解决,接下来的几年间,阿勒同汗反复潜逃吸毒、卖唱、借债,将家中的积蓄败光了,阿孜古丽这边也贴补了不少钱。帕尔哈特虽然不说什么,但拒绝与阿孜古丽家里往来了,重大节日也不探望岳父母。对阿孜古丽也显得不怎么热乎。阿孜古丽并不怪帕尔哈特,这事搁谁头上都难以接受的。所以她只有恨弟弟,几乎恨透了,杀他的心都有。
近两年,阿勒同汗失踪后,家中一度气得不想找了,权当他死了。不过,他的行踪,家里还是知道的,基本在乌鲁木齐娱乐场所活动。
阿孜古丽说,如果阿勒同汗吸毒吸死了,倒也罢了,到时家中葬了他算了事。让家里想不到的是,去年十月份阿勒同汗潜回喀什,参与贩毒,毒品是巴基斯坦毒贩子通过秘密渠道偷运到中巴边境,与喀什的毒贩子交易,被边防军查获的。主贩被抓,从犯逃跑,其中就有阿勒同汗。
身为警察的帕尔哈特,决定亲手抓捕小舅子阿勒同汗,予以法办。事先,阿孜古丽不知道这情况,待帕尔哈特掌握阿勒同汗藏身点,将其抓捕归案后,阿孜古丽在矛盾的焦躁中,与帕尔哈特发生了争吵,说阿勒同汗该抓该杀我毫不同情他,但不应该由你帕尔哈特去抓,你这么做,是对我娘家人的污辱。
帕尔哈特十分生气,未作多少解释,住在办公室不回家了。
阿孜古丽伤心透了,对丈夫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说不恨是假话,但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恨丈夫,为此,两人僵持了半年多,谁也没有主动讲和。
阿孜古丽收回目光问我,如果你是我的丈夫,会抓我弟弟吗?
我说我没当过兵,也没做过警察,不知道警察是什么样的心理。
阿孜古丽说,我说的是假如,是如果,你会怎么办?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根据规定,避开吧。
阿孜古丽苦苦地笑笑道,人都说你们汉人讲话脑子会拐几个弯子,你对我也这么藏心眼。我尴尬地岔开话题,问,你从哪知道征文消息的?虽然我们搞的是全国性征文活动,可消息也不会传到万里之外啊!
阿孜古丽白我一眼道,你没心,我还有肺。
我一愣。
阿孜古丽说,我工作后,虽然不知道你干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但你生活在哪个省市我还是知道的,我一直订你们市的晚报,关注你们那座城市的动态,希望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其实我没必要费这事的,我只要追问父亲,他应该知道你的一些情况,可我开不了口,父亲既然不告诉我你肯不肯回新疆,我再打听你,岂不是没脸没皮了嘛,我只好苦自己。阿孜古丽站了起来,说,我是在晚报上看到你们文化报征文消息,才知道你编的是文化报,早知道就订你编的报纸了。
我窘的说不出话来,我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我甚至想弥补她的深情,忘情地亲吻她一下。然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想起童年的那个玩笑话,我他娘的是不是错过了天地间最美好的姻缘了?
帕尔哈特与阿孜古丽吵架住进办公室后,阿孜古丽陷入更深的痛苦中,那天早晨,她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晚报,本来想扔掉的,无意间看到了头版下边我们文化报刊登在晚报上的征文消息,人在极度痛苦中往往会激发灵感的,那一瞬间,她将帕尔哈特和童年的我整合为一个人物,写出了那篇散文非散文、小说非小说的文章。
阿孜古丽收到样刊,得知我是这家文化报的副总编辑,喜极而泣,她本想打电话给我的,恰巧那段日子法院审理阿勒同汗的案子,她协同父母忙于请律师、找法官,便将联系我的事置脑后了。阿孜古丽想,反正主办方发来通知,届时邀请她参加颁奖活动,到时就会与我见面了。
岂料,忙官司时父亲突发心脏病,搞得阿孜古丽焦头烂额。待父亲病情稳定,颁奖活动已过去半个月了。
事已至此,阿孜古丽也就不想给我打电话了,不过她隐隐觉得,我会来喀什的。阿孜古丽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你果然来了,只是……
我说,明天我就离开喀什了,今晚我陪你找帕尔哈特好好谈谈。
阿孜古丽再次将目光投向慕士塔克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责任编辑:刘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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