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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猎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636
林红宾
  悔猎
  林红宾
  
  峥嵘嵯峨的青峦山如同一位三头六臂的金刚屹立在天地之间,永无休止地接受周遭群山虔诚的朝拜。陡峭的主峰上终日白云缭绕。密匝匝的山林随大山的皱褶起伏跌宕,暮霭岚气弥漫其间。林泉淙淙潺潺,似乎有位老者在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些古老而神秘的传奇。
  山大了什么野物都有。早些年,这里有大虫出没,啸吼震谷,后来人多了就存落不住了,空留下一块“虎盘石”。现在,峭壁上有山鹰盘旋,林中有许多鸟儿啼啭;山坡上,野兔、山猁、貔子蹦跳作戏,还有一种花脸狼,只是不常见;火狐狸是珍品,偶尔像一团火焰在林莽中时隐时现;深深的岩洞则成了獾的堡垒。獾是青峦山常见的小兽,模样酷似小巴狗,所以人们又管它叫獾狗。它额头上有三道白杠杠,那是它们的“族徽”,四条小腿矮矮的,脚趾上有锋利的爪子,一对相当灵敏的小耳朵竖得直直的。它没有野兔长跑的本领,也没有狐狸诡谲的心计,只能夜间出来寻食。桲椤墩子下面有蛀虫啃噬,它打老远儿就能听见,过去三扒两掏就弄出来吃了。经它扒拉过的桲椤墩子,桲椤条子发得格外旺,桲椤可放柞蚕,这就帮了放蚕人的大忙。獾行动谨慎,天色微亮就急急返回岩洞,打着饱嗝儿安然入眠。
  青峦山养育了这么多野物,自然也涌现出好多猎人。他们挖空心思地对付各种飞禽走兽,有的从险峻的石峰上用大绳将人顺下,在石罅裂缝中捉雏鹰,或是下夹子擒老鹰;有的将炸药包在肉块里做成诱饵,一旦野物贪吃上当,就会把头颅炸得粉碎;有的用细铁丝做扣子,下在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只要野物钻进圈套,必死无疑。有时五六个猎人结伙上山打围,枪声此起彼伏,山响谷应,把野物们搅得神经兮兮的,甚至看见扛着杠子的樵夫也惶遽逃窜。是的,世上没有比人再残忍贪婪的了,无论什么野物,只要叫猎人瞅摩上了,甭指望逃脱。按说獾藏在岩洞里安全吧,可是偏偏有猎獾的,老抠就是这一带猎獾的高手。别人只能望洞兴叹,他却能手到擒来。他不像其他猎人,扛着杆猎枪成天在山里转悠,运气好了,能打个野兔山鸡什么的,运气不好,连个野物的影子也看不见。他呢,两手攥空拳,游山玩水一般,这方圆百八十的圈子里,凡是有獾的地方都去过,从没空手而归过。就好像他有绝招儿,有猎獾的特异功能,这獾,可说是大山专门为他养育的,猎獾也就成了他的一项专利。
  他确实发了獾财。
  獾浑身是宝,獾油是治疗烫伤的妙药,獾血獾肉对小儿发育不良有特效,獾皮熟好后既可做大衣领子又可做帽子。如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多只生一个孩子,就疼爱得不行,都巴望孩子长得健壮,花钱买好吃的从不感到心痛。另外,饭店广为收购,价钱相当可观,不图别的,就图吃个稀罕,这么三抬两抬的,就把獾的身价抬高了。早些年,老抠猎到獾,总是把獾血獾肉分给老街旧邻,大伙儿都敬重他,因之,他很有人缘儿。后来,老抠见钱眼开,变得吝啬起来,猎到獾囫囵个儿就卖了,而且猎獾红了眼,连獾崽子也不放过,一个卖五六十元也是钱。几年下来,小日子过得相当富足,盖起了一处崭新的青砖瓦房。两个子女顺顺利利地就了业。只是老街旧邻疏淡了他,人缘儿就不如以前了。
  且说秋后的一天,刚刚吃过早饭,镇上饭店王经理开着小车来找老抠,见了面就开门见山地说:“老抠啊,明天我那儿有几个高客,要好好招待一下。人家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宴席没吃过,大鱼大肉早吃腻了,我想对付几样野味,这事缺你不行,你赶快到山上抠条獾吧。”说罢丢给他一盒外国烟。
  老抠接过烟,斜了他一眼,美滋滋地拆开烟盒,掏出一支点上,这才有了回音:“你他妈财大气粗,捣鼓野味你也说得这么容易。你以为这是逛商店哪,看好了货递上钱就行,这要上山去瞅摩,去用烟呛用手抠哇!再说,你敢保上山就能抠回来?”
  “可别卖关子啦,这件事对你老抠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么?要不怎能称得起老抠呢?”王经理拍拍老抠的肩膀说,“还是那句老话,只要能抠到獾,钱我是不少给的。就这么定了吧,明日这桌酒能不能喝起来,就看你的了。”说罢开着小车走了。
  老抠狡黠地一笑,心里说,奶奶的,老子就等你这句话,不把你的胃口吊起来,你肯出大钱么?他转身回家,带上一串干辣椒,拿起铁锹和小镢,背着粪篓子就朝青峦山走去。
  傍亮刚下了一场酷霜,白茫茫的,像一层小碎雪。西北风顺山势吹来,冷飕飕的,老抠全然不觉,仿佛置身于饭店之中,品着小酒,数着一沓儿崭新的钞票,心里感到美滋滋的,脚步迈得就更快了,五十开外的人看上去就如棒小伙一般。不知不觉翻过三道岭杠子,登上一个高高的山嘴子,就来到一个山洼。山洼里有块酷似棺材的大岩石,人们称这儿为棺材洼。这儿离主峰不算远,巨石横陈,重叠交错,好像有位巨人把一些大块生铁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这里。所以人们也轻易不来造访。在这里,岩洞举目可见,那是獾们世袭的领地,也是老抠时常光顾的地方。崖上崖下有多少个獾洞,他心里非常清楚,抠起獾来就跟老中医拉抽屉撮药一样。当下,他在岩石间攀上爬下,在这个洞口瞅瞅,又到那个洞口闻闻,抑或从枯败的草丛中拣起点獾粪端量一番。他断定这附近没有獾,因为前些日子他在这儿抠了三只。他又到东面一片岩石旮旯里瞅摩了一会儿,在一块卧牛石旁边发现了几粒獾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奶奶的,有希望!从獾屎的颜色和湿度来看,是前天晚上獾回窝时留下的,它边走边拉,粪尖儿标出了它的去向。看样子这家伙足有二十多斤,算得上一条大山货了。他抬头朝山头看了看,脸上就泛出一丝笑意,这家伙十有八九住在那里。他脚登石块手扯山藤向上攀援。攀上几摞岩石,登上一道岩坎,观察了两个岩洞,依然没有看到一丝痕迹。一侧脸,见西面有块碾盘大的巨岩斜倚在一个石崮子上,之间正好有个岩洞。他走过去一看,嘿,洞口正好有一堆新鲜獾粪,且有清晰的蹄印。他把脑袋伸进洞里闻了闻,细细品味,当即捕捉到獾身上那种腥臊的气息。他好生欢喜,赶紧搬石头将洞口堵死,接着拣来一些较薄的小石板铺好烟道,将碾盘石下面一个岩石旮旯略为改造,就形成了一个简陋的锅灶,试试风向,留好了灶口,又把所有的缝隙用泥封死。一切准备就绪,瞅瞅太阳,已是中午时分了。山下村庄上空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炊烟。已是深秋初冬时候了,天短不觉得饥困,就倚着岩石,吸上一支烟,而后划搂了一些干草,又从附近松树上折下一些松针厚实的枝儿,把个“锅灶”塞得满满的,划一支火柴点燃了干草。有烈火无湿柴,况且松枝带油性气,一经引燃,就噼噼啪啪着了起来。恰有串山风扑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霎时浓烟滚滚,沿着烟道直冲岩洞。老抠像个火头军不停地往“锅灶”里添湿松枝,还把那串干辣椒丢在里边,那呛人的辣味也随着浓烟钻进岩洞。约莫吸完一支烟的工夫,老抠笑眯眯地凑到岩洞外面,侧着耳朵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直起腰看看岩洞周围,没发现有透烟的地方,倘若透烟,任你忙活上几天几夜也呛不出一只獾来。“奶奶的,你是没呛够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长时间。”老抠一边骂着一边继续往“锅灶”里揎湿松枝。又烧了一会儿,老抠觉得差不多了,又趴在岩洞外面听动静。嘿,里面传来类似老人那沉重的咳嗽声和用爪子划动岩石的声音。那是獾在呻吟!那是獾在挣扎!老抠听了好不兴奋,奶奶的,你能另扒出个洞口钻出来不成!快给我乖乖地出来吧,那一沓儿钞票我是拿现成了,没有这个本事,我他妈还能称得起老抠么!
  这阵子,獾已经呛得不行了,直扑到洞口,四爪并用,抓挠得石块沙沙作响。不一会,就没有动静了。老抠知道它是呛昏了,如果抠晚了,就死过去了,现在拆开洞口抠出来,能抠个活的。活的比死的值钱。他赶紧脱下棉袄,拆开洞口,将一只胳膊伸进岩洞,一下子就摸到了,拖出来一看,嗬,果然不出所料,足有二十多斤,按八十元一斤,这不是十六七张“伟人头”么!他大喜过望,掏出一根细线绳,把獾捆绑的结结实实。这时他才看到,这是一只年轻的母獾,肚皮上正有两排丰满鲜嫩的乳房哩。
  太阳已经偏西了,西坡上的松树投来长长的影子。獾已经缓过气来,睁眼一看,自己已成了猎人的猎物。它不甘心这么束手就擒,连声哀叫,苦苦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粪篓子里,听从命运的摆布。
  老抠用铁锹把子挑起粪篓子正要下山,蓦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嘿,又是一只野物,可惜没带猎枪,即便不打也要看看是何物。调头一看,不由得头皮一炸,一颗心嗖地吊在嗓子眼里,我的天爷,原来是一条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得出奇的獾,看长相就像一头半大肥猪。它正瞪着一双尖溜溜的大眼怒视着他。哎哟,这莫不是传说中的獾王!他听一些村老讲过,说是青峦山上有一只老獾,是个母的,深居简出,一般人是看不见它的。无论什么野物,年数久了,就懂了悟气,这只老母獾自然就有了灵性,就有了它和二通的一段传奇。
  二通是上几辈子的人了。那天他吃过午饭去青峦山打柴,傍晚时分,砍好了一担柴,就挑着往山下走。拐过一个卧牛石崮,见前面狗模狗样地蹲着一个野物,定神一看,哟,这家伙眼角耷拉,脸上有花,尾巴拖拉,这不是一条花脸狼么?这确实是一条花脸狼!它已经一天没逮到猎物了,肚子饿得都瘪了下去。方才它见二通在山上打柴,就准备把他作为一顿丰盛的晚餐。它断定他要从这里下山,就在此等候。当下,他见二通挑着柴来了,得意地抬起一条前腿抹了抹嘴,准备放倒开吃。二通暗想,如果现在扭头逃跑,花脸狼会随后扑来,很容易将他放倒,不如放下柴担,手持柴镰,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从正面对付它,这样危险会少些。于是,就这么做了。花脸狼深知二通已有防范,便不急于下口,要从精神上摧垮他,搞乱他的阵脚以便伺机下口。它像一个可怕的幽灵在二通前面蹿来蹿去,反复纠缠,抑或朝二通龇牙咧嘴,昂头嗥叫,声音令人发瘆。好几次用后腿扬起泥沙,想封住二通的眼睛。二通早吓得魂飞魄散,周身出了冷汗,挥舞柴镰且战且走,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摔了个仰面朝天。花脸狼见状好不得意,嗖地扑上前来。二通手擎柴镰连声狂喊准备以死相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冲来一条老大的野物。二通长叹一声,完了,此番必死无疑。然而,奇迹出现了,两个野物竟然厮打起来。二通爬起来一看,后来的居然是一条大得出奇的獾。哎哟,这不成了獾王么!
  这獾王是个老山货,方才它出洞猎食,正欲去山头那片桲椤岚子里抠蛀虫吃,忽听得下山头传来一阵厮打声,它顿生好奇心,跑上前一看,见人和狼在一起搏斗,那个人它认识,常见他在这山旮旯打柴;那条花脸狼它也认识,是山里小动物的克星。野兔、貔子见了它就埋汰了,乖乖地成了它的猎物。有好多獾来不及钻进洞穴,就被它吞噬了。獾王深知二通招架不了多久,就会被花脸狼所害。必须将恶狼引开,让二通趁机脱险。獾王主意打定,冲上前朝花脸狼的屁股咬了一口。花脸狼回头一看,见是一条胖墩墩的大獾,好生欢喜,想不到猎物硬往它嘴边送。妈的,对付一个手持武器的人不容易,对付一条笨头笨脑的獾就太省事了,况且它竟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凑热闹,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这不是找死么!它遂放下二通,掉头直扑獾王。獾王与它斗了几合,自知不是它的对手,便利用地形发挥特长,拖住恶狼。幸亏洞穴就在上面,獾王卖一个破绽,扭头就跑,花脸狼紧追不舍。獾王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洞穴。花脸狼扑到洞口,气得不行。它正要回原处再打二通的主意,谁知獾王又钻了出来,它又返回来追赶,獾王复钻进洞穴。
  二通趁机跑下山,回到家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他告诉家里的人,今天若不是遇上獾王,这条命就丢在山里了。打那,人们始知青峦山有个獾王。村老们总是叮嘱后生,以后若碰见獾王,千万不要开枪,否则就要伤天理遭报应的。还有一说,说是正由于青峦山上有獾王,才有抠不尽的獾,如果打死獾王,獾就在青峦山绝迹了。
  刚才,獾王是听到它的子孙的呼救声而赶来的,它想营救这只年轻的母獾。
  老抠挣钱挣红了眼,抠獾抠上了瘾,恨不得将青峦山的獾全抠出来,恨不得把社会上所有的钱都搂到自己怀里。今日有幸遇上獾王,就顾不得许多了,什么引走恶狼救下二通,那不过是巧合而已;什么若打獾王丧尽天良,那不过是愚弄人罢了。今日我捉住它,即便献给动物园,起码也得奖励我个万儿八千的,如果卖给外国人,那就发大财啦,那抵得上我抠多少獾哪!想到这里,老抠亢奋不已,恶从胆边生,扔下粪篓子,朝獾王疾扑而去。獾王见势不妙,颠儿颠儿地逃将起来。许是它怀了崽儿,肚子鼓胀胀的,跑起来挺笨拙。老抠一阵窃喜,紧追不舍,獾和人在山上展开角逐。有几次只差两三步就捉住了。老抠心急如焚,怨恨爹妈留给他的两条腿太短了。追着追着就回到了棺材洼。獾王见山洼西面有个老大的岩洞,就略一犹豫,回头见老抠赶了上来,只得钻了进去。
  甭提老抠有多高兴啦,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久经世故的獾王竟然慌不择路做了“瓮中之鳖”。这个岩洞呈喇叭状,不很深,他曾在里面避过雨避过风。他尾随獾王钻了进去,锅着腰走了几步之后就改为爬行了,有个地方曲里拐弯,要歪着脖颈斜着身躯,先将一条腿挪进去,试探着找到下面的岩坎,才能小心翼翼地摸下去。接着又是一道窄窄的岩缝,一般人就望而却步了,因为往前走不几步就到头了。黑暗中,老抠双手胡乱摸索,有一次差点揪住獾王毛茸茸的尾巴,怎奈它又往里面拱了拱,再摸就摸不着了。他深知獾王钻进了石缝,犹如钻进了死胡同,今番它是逃不脱啦!他使劲瘪着肚子,紧缩着身子,竭力往岩缝里挤,直到实在不能往里塞了为止,伸手一摸,哎哟,刚刚触到獾王毛茸茸的身子。
  这阵子,他听到岩缝里面传来忽忽隆隆的声响,并听到许多獾在凄然地叫唤。他暗自思忖,莫非找到獾王的老窝了?他摸出打火机打着火一照,前面是一个葫芦状的洞穴,是岩缝的尽头,里面住着十几只小獾。它们把獾王挡在身后,惊恐地望着老抠,一对对小眼睛里流露出哀怜的光。獾王唯恐儿孙吃亏赶忙挤上前,用身子护住小獾,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抠。
  望着眼前的情景,老抠甚为感动,他从獾王身上看到了伟大的母爱,从小獾身上看到了一种赤诚。野兽尚能如此,这情景不亚于人类,甚至胜于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岂能有铁石心肠!老抠望着望着,心里就觉得热热的,两眼就湿润了。罢罢罢,放过它们吧。老抠正想往后退,谁知退不回去了,又做了几番努力,都未奏效。天哪,我被卡在岩缝之中!眼前漆黑漆黑的,仿佛被押在阴曹地府。老抠好惊骇,觉得脑袋一瞬间胀得老大,一颗心俨如被一只冰手紧紧攥住,额上就出了冷汗,稍停,就汗流满面,遍体生津。他突然想到“南有蜈蚣北有石罅”这句谚语。据说蛇在南方最怕蜈蚣,双方交手时,蜈蚣能爬到蛇头上,将蛇置于死地。在北方,蛇最怕石罅。石罅就是石缝。蛇在入蛰时,时常误入石罅之中,眠上一冬,身体就长粗了,来年惊蛰,却爬不出去了,生生困死在里面。每年有许多蛇死在石罅里,前些年整地放炮时,经常看到这种情景。不提石罅则已,一提石罅,老抠愈发忐忑不安,哎呀,我这不也是身陷石罅了么?莫不是真的应了村老们的话,谁打獾王谁就要伤天理遭报应?难道棺材洼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古时打仗忌讳地名,看来抠獾也应忌讳地名。
  这时,洞外传来欧吼鸟的叫声:“欧——吼——”
  小家伙吐字真清,真像有人在喊山。每当这种小鸟叫的时候,太阳就快落山了。
  老抠急得什么似的,使劲瘪着肚子,屏气敛声,用力向外挤,还是退不出去。他对今天的事情懊悔不已,已经抠到一只獾,就该满足才对,万不该见到獾王就……即便不说今天,单说往日吧,他猎获了多少獾,自己也说不清,他正是用卖獾的钱盖起了新房子,使子女就了业,这就该知足了,该适可而止洗手不干了,可他利欲熏心,仍然一味心思地呛獾抠獾。那次,他抠了一只三十多斤的母獾,剖开后,肚子里竟有四只獾崽!他不感到心疼,反而拿到集市上大声张罗,说这獾崽是难得的补药,一只居然卖了五十元。还有一次,他抠了两只体重仅有三四斤的幼獾,他嫌不好拿,索性将它们活活摔死。他比谁都清楚,青峦山上的獾已经不多了。如果用猎獾的手段对付外人,早该遭到对方的报复了,他还不知要死过几回呢。按理说人类是动物大家庭中的一员,不应对软弱可欺的小动物大开杀戒,应该和睦相处。至于有了猎瘾,猎获了一些野物,应看成是大山的恩赐,它高兴了,就让你多捉几只,不高兴了,就让你少捉几只,甚至让你空手而归。你倒好,不思大山对野物辛苦地养育,只图贪婪地猎獾卖钱,这像吃五谷杂粮一样,好吃连种也不留。这逆情悖理的举动必然要引起大山的愤慨,就要报复你,毁掉你,刚才就是它让獾王把你引诱来使你陷入它的巨掌之中的。
  可怕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只猫头鹰在洞外幸灾乐祸地狞笑。
  老抠心里一阵发瘆。这种鸟被人们视为不吉利的鸟儿,据说它一叫准要死人,有“东叫老西叫少”之说,就是说它在村东叫,要死老人,在村西叫,要死年轻人。听声音它在岩洞东面叫,该不是兆着我死吧?老抠将猫头鹰、棺材石、卡住他的石罅联系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恐惧和悲哀。唉,村老们传下来的话不假,我到底遭了报应!在这困境中,老抠仍然有求生的欲望,他暗暗祈祷,青峦山啊,你若真的有魂灵,就请你饶恕我的罪孽,放我出去,我将从此洗手不干,还要劝阻别人不干这个残杀生灵的行当,我要当一名护山人,保护你养育的飞禽走兽不受伤害。真的,我敢对天起誓,你只要放我出去,我绝对会这么做的。我若反悔,请你趁我上山时崩裂悬崖将我砸死。
  说来真是怪事,老抠这么祈祷了一阵子后,心情就平静了,就觉出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凉冰冰的,于是,就想起脱掉衣服再脱身的念头。可是卡在石罅里无法脱衣服呀,幸亏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摸索着将棉袄前襟拆开,一点一点地往下撕棉花和棉布。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才将棉袄撕掉,再使劲瘪着肚子,一丝一丝地向外挪,好容易挤出了这个要命的石罅,从洞中爬了出来。他有些眩晕,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俨然从地狱里返回人间,心中感慨万端,泪如泉涌。
  一轮山月老早地爬上了青峦山,将棺材洼照得亮亮的。老抠遥望山月,在心里说,山月啊,今晚的事你可以作证,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明天我就申请担任护山员,至于盖护山石屋的地方我也物色好了。老抠歇了一会儿,找到了粪篓子,见那只母獾还在拼命挣扎,就蹲下身子,给它解开绳索。母獾一时给弄懵了,怔怔地望着老抠。老抠不无爱惜地拍了它一下,说:“去吧,好好生活吧!”母獾这才急火火地跑了。老抠如释重荷,踏着恍若酷霜的月光走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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