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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造甜蜜的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4336
沙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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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酿造甜蜜的人
  沙坤
  四十七年前一个七月流火的日子,我随母亲从江南水乡来到火洲盆地,从十岁起开始了支边的生涯。当时,我的思维处于人的幼年时期,简单而好奇,吐鲁番给我的感觉到处都是鲜灵灵的,接触最早印象最深的是吐鲁番的哈密瓜。记得我抵达父亲所在支边队的当晚,邻居买买提老人得知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就热情的邀请我们去他的瓜园吃瓜。此前,我从未见过哈密瓜的模样,只知道它和葡萄一样有名,心里早就充满着品尝的欲望,于是,欣然前往。
  吐鲁番的夏夜很美,夜空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周围没有一丝阴霾,星光灿烂,动人魂魄。我们跟随买买提老人踏着柔美的月色,来到他的瓜地。寒暄几句,小憩片刻,老人顺着瓜沟,用手轻轻拨开墨绿色的瓜蔓,左手从它的身下托起一个瓜,右手娴熟的摘取瓜藤,返回把瓜放到方桌上。我赶忙上前观赏,只见这个瓜身足足有半米长,形如橄榄,色泽青绿,我数了数,瓜身上有九道花纹,每一道拇指般宽,规则整齐,白绿相间,就像一幅精美的艺术品,可爱至极。
  买买提老人掰开花把小刀,在袖子上蹭了两下,刷刷几声脆响,八牙大小一般模样的甜瓜就一字码开。只一口,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清香顿时沁人心脾,蜜样的感觉一直萦绕心间,待回过神来,五指已难以伸开。后来得知吐鲁番瓜之所以香甜,是一种叫苦斗子的草与农家肥杂交的结果。再后来我家也有了一片瓜园,夏季种“红心脆”,秋里收“冬西瓜”。甜瓜能从皮外看到红心,西瓜个个都在四十斤以上,藏青色的冬甜瓜也在二十斤左右,论其色味,远比后来出名的伽师瓜纯美。再后来才知道,吐鲁番的瓜香甜的另一个原因,是一位叫吴明珠的人培育的结果。她一生致力于甜瓜育种的科学研究,利用生态差异实现了哈密瓜的南繁北育,创造了一年四季快速育种的方法,填补了我国北瓜南移的空白,将中国特色的甜瓜系列和完整的育种创新体系推向了世界,成为吐鲁番人口皆碑的酿造甜蜜的人。在吐鲁番各族群众中,广泛传颂着她的故事。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勾勒出她的形象,渴望见到这位传奇式人物的心情不停地涌动着。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奇迹般的到来了。

初识吴明珠 道是无情却有情

1985年10月1日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纪念日,《新疆日报》策划为全疆每个地州办一个专版,集中报道各地的成就。当年八月,地委宣传部决定成立《吐鲁番专版》报道组,由吐鲁番市人民广播电台编辑彭卫平负责组阁,可能因为我经常向电台投稿的原因,彭组长把我抽调去了报道组。成员还有地委宣传部的摄影师张世英和后来担任电视台新闻部主任的尚杰。我们一行四人,用时一周,奔赴一市两县采访。专版要突出吐鲁番的地方特色,内容定位于旅游业发展上,主要包括风土人情、旅游景点介绍,唯一宣传报道的人物就选择了哈密瓜育种专家吴明珠。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就主动请缨前去采访她。
  几经联络,得知她在葡萄瓜果研究所,现在改名为新疆葡萄瓜果开发研究中心。地委办公室的领导格外开恩,专门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车技一流的田师傅,带领我们颠簸了一百多公里,来到研究所所在地——鄯善县双水磨,当地人叫鄯善园艺场。当年这里的建筑很简陋,表面上看就像一个大队部,一色土块建成的平房,唯一的区别是墙上刷了石灰,整个环境如同村舍,杂乱无章,狗吠鸡鸣,看不出一般科研机构应有的气势。来之前部长曾专门交代过,创建于1979年的研究所,是一个从事葡萄、西瓜、甜瓜研究的专业性研究机构,拥有六百亩实验田和两千亩国家级甜瓜良种繁育基地。像著名的“皇后”、“含笑”、“芙蓉”、“郁金”、“红芙蓉”、“黄醉仙”等甜瓜品种和“伊选”、“火洲一号”、“新优三号”、“新优十号”、“黑珍珠”、“85-26”等西瓜品种,以及“巨峰”、“力扎马特”、“全球红”、“淑女红”、“皇家秋天”、“幻想无核”等葡萄品种都出自这里。我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面前的研究所与我心目中的环境的确相差甚远,我是怀着疑虑带着失望的心情见到吴明珠的。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带我们走进一间平房,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吴明珠起身腼腆的让座。彭组长说明来意,她沉思一会,细声慢语的回应了我们。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来之前,部长曾告诫我,吴明珠不轻易接受记者采访,她是一个只干不说的人,不喜欢张扬,一定要做好耐心的准备。也许,她觉得我们都是共同生活在吐鲁番盆地上的人,不忍心拒绝我们的采访。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棂挤进房间,家里简单的布局清晰的呈现在我们面前,靠墙摆放着一张木床,窗户下面是一张简易的书桌,旁边立着一个五斗橱式的书柜,各类书籍夹杂着各种盆盆罐罐,窗台上几盆月季花开正艳,屋子不大,收拾得十分干净,氛围温馨而舒服,符合女科学家的生活气质。吴明珠身材瘦小,一身朴素的农家衣,如果不是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就像村庄上的妇女那般模样。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柔美、善良、纯朴、谨慎、坦诚。
  我们一人一把木制的矮椅子,散座在吴明珠的周围。彭组长提问,我做记录。起初,吴明珠十分安静,语音低沉,慢调细语,简单的述说了研究甜瓜、西瓜种子的经过,只字不提生活情节。在我们的不断恳求追问下,她渐渐打开那尘封已久的心扉,在这个夏日静谧的黄昏里,她用江南口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的节奏,深情而平静地回忆起一生为之奋斗的甜蜜事业。
  “1953年,我二十三岁从西南农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这对于一个来自湖北籍的年轻人来说,该是多么幸福的归宿啊。此时,我的男友杨其佑正好在北京农业大学读研究生,在大家的眼里,我们可谓是天天比翼双飞,夜夜共度良宵。然而,我心里总有一个念头在涌动:自己是学园艺的,专长又是果蔬专业,应该到一线搞科研,不该坐机关。生命被激情燃烧着,总想让自己有限的生命干一番壮丽的事业,195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刚刚成立,他们请求中央派干部来疆工作,我感觉机会来了,就主动请求支边,起初在乌鲁木齐地委农工部做秘书。我不甘心,再次恳请组织批准,志愿下到吐鲁番盆地鄯善县农技站工作。
  “那个时候的我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留着两条很长的辫子。当地维吾尔人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阿依木汗’,开始我不懂,老缠着他们问是什么意思,后来他们跟我解释,意思是‘天上的月亮’。月亮是文静的,很像我以前的性格,文文静静的。这要源于严格的家教,我的家是知识分子出身,四代都是教书的,家里的规矩严格,从小说话不敢大声,更不敢吵闹,性格就成了文文静静的样子。也许,老乡们看我文弱恬静,一直到现在,他们仍叫我‘阿依木汗’。
  “我是个南方姑娘,从小娇气,平时不吃肉,是吃鱼虾长大的。到了鄯善,这里只有羊肉。记得我第一次到老乡家去,正遇他们过古尔邦节。看到我他们高兴万分,端来一大盘羊肉和抓饭让我吃。我不习惯羊肉的膻味,吃了一块就赶快跑到外边吐掉了。我心想,老乡那么热情,绝不能辜负他们,擦干眼泪,回到屋里装作没事的样子继续吃。生活也是这样,要学会适应,打这以后,习惯了吃羊肉,感觉新疆的羊肉真是好吃。”
  吴明珠很乐观,她给我们讲了一段故事:“鄯善这个地方特别热,当年条件有限,很多人都睡在一个炕上,卫生状况不好,虱子特别多,浑身痒得难受,想翻身又怕影响到大家睡眠,我就忍着。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处理,有效的方法是用热水烫毛衣,翻开毛衣,似乎每个孔里都长满了虱子。老乡们戏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觉得是这个理,后来也就不觉得痒了。环境锻炼人,那时候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我跟他们一块儿吃住,一块工作。老乡们虽然热情,但招待你吃羊肉的机会是很少的事情,平时主食就是馕,时常是一碗茶水泡一块馕。条件好一点,就切一点皮牙子(洋葱),再给你抓一把葡萄干,洋葱、葡萄干就馕,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了很久。”
  我很想知道吴明珠只身进疆时家人的态度,就把话往这方面上引,她沉思了一会,有点伤感地说:“我报名来新疆工作的时候,没跟家里人讲,后来是组织上的关心,劝我跟家里说一声,告个别。我很感激组织上的提醒,我清楚地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就狠心的告诉她,我已经报了名,就绝不能反悔,说完就走了。后来,嫂子告诉我,母亲让我气得大病了一场。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我明知道不该这样对待亲人,但是我绝不能因此放弃事业。我把对亲人的愧疚,化作动力,只要辛勤工作,取得成果,就算是对他们的回报。”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样狠心,心想母亲伤心就伤心吧,离开久了也就淡忘了。一晃五年过去了,与亲人离别的惆怅,时常撞击着我的心灵,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组织上照顾我,让我探家。我清楚地记得,到达南京的时候天很早,家里门没开,我就坐在楼梯上一直等到天亮才敲门进屋。当时,我父亲还躺在床上,他看见我迟疑了好久,始终不理我。母亲赶忙说这不是明珠吗,你怎么不认识了?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伤了他们的亲情。
  “说句实话,我的变化很大,先前在家的时候,皮肤白嫩,脸蛋微圆,文文静静,深得父母们疼爱。吐鲁番的风沙大,为了和农民打成一片,我告诫自己要变成真正的农民,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与支持。平日里不戴帽子,不系围巾,任凭灿烂的阳光暴晒,甘愿残酷的风沙侵袭,遇到刮风就把眼睛闭上,一眨一眨的,久而久之,脸上的皱纹就自然多了起来。我本来就瘦小,体重只有七十多斤,父亲认不出来我实属自然。我不是不想念他们,也不是不孝敬他们,是我太热爱自己的事业了;我不是不懂亲情,也不是不懂爱情,是我太喜欢自己的理想了;我不是不会生活,也不是不懂情趣,是我太偏爱自己的主张了。时至今日,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倘若有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选择新疆,选择吐鲁番。”
  育种是一项极为艰苦的工作,前提是收集地方各类瓜的品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疆,哈密瓜处于自然生长状态,吴明珠想在偌大的哈密瓜产区收集到足够理想的地方品种,无异于大海捞针。倔强的她下定决心要找到这些品种,说到做到是她的性格,从1958年开始,她开始踏上寻瓜的征程。
  “吐鲁番是一个小地区,但面积很大,近7万平方公里,村与村之间相隔很远。但只要一听说哪里有好瓜,无论多远,我都想前去调查。农技站克依木站长看我是个女的,不让我下乡。我不甘心,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广播里天天播放《我们新疆是个好地方》,这首歌简直都把我唱醉了,晚上一闭眼,到处都是新疆的瓜果丰收的景象。如今我来到了这里,不下乡、看不到瓜怎么能行呢?一天,我瞒住站长,雇了一辆毛驴车,直奔东湖村而去,遇见了木沙大哥。他听说我大学是学种瓜的,就热情地把我安置在他的家里,尼亚孜大嫂更是把我当亲妹子对待,照顾我生活起居。木沙大哥专门给我开了3亩荒地,作为我的试验田。为了证实我说的种瓜技术,木沙大哥提议,他用传统的方法种瓜,我用书本上的技术种瓜,秋后瓜成熟的时候看结果。就这样,我们展开了比赛。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我种的瓜丰收了,个头均匀,含糖量高,口感香脆,木沙大哥万分感慨,‘我爷爷种的瓜曾被哈密王转送给皇帝品尝后大加赞赏,我一直沿用传统的种瓜技术,没有想到,比不过刚出校门的女学生!’我非常感谢那个秋天,神奇的种子只有米粒大小,竟结出了孩子般的甜瓜。它们挨着挤着睡在我的脚下,我完全沉迷在关于种子的遐想之中,多么可爱的种子啊,目睹它们孕育、分娩、繁衍,是多么有趣的历程啊。”
  最初的成功,使她在那些日子里,似乎一下子对生命有了感悟,仿佛寻找到了人生的价值,确立了她要做中国米丘林式农业专家的奋斗目标。“生命的伟大在于一个人生命结束的时同时诞生了一个更加美丽的生命,园艺的艺术就在于把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生物组合成一个,使其更完美,更合理,它包含着对生物的认识、理解、解剖,直到设计更新更优秀的生命。这种动力难道不能为之追求一生吗?”“此刻的吴明珠,不再是单纯的爱瓜,而是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和崇高的精神层面。她说:“只要真诚的走进生活,就会被激情燃烧。”
  “有次听老乡说,有一种叫‘阿依斯汉可可奇’的甜瓜,品质特别好。这种瓜产自鄯善迪坎儿,从县农技站到那里要走上百里路。夏季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地表温度可达七十摄氏度以上,烫得连毛驴都不敢下蹄子。我和同事李志宇一起前往,途中要穿过著名的火焰山,穿越砾石戈壁,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那里。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不仅找到了‘阿依斯汉可可奇’,还发现了名叫‘巴登’的地产甜瓜,我们如获至宝,就抱着‘巴登’瓜返回农技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途中遇到了无情的沙尘暴,躲避不及,我一失手,‘巴登’瓜滚到了山沟底下。四周风沙弥漫,先前的小路没有了,视线里是一座座沙丘,起伏连绵,一望无际,我们辨别不了方向,几经努力,找到了‘巴登’瓜,然后继续寻路,似乎走了一整天,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一条沟。天越来越暗,恐惧万分,饥渴难耐,情急之下,李志宇提出吃瓜渡难,我没有反应过来,舍不得吃‘巴登’,李志宇笑着说,吃了瓜把种子留下不就行了,我这才恍然大悟。
  “‘巴登’果然优秀,味道香甜,肉质细腻。我当时想,如果能把‘巴登’送给毛主席品尝那该有多好啊。李志宇看我还能乐观起来,就独自睡着了。半夜时分,传来一阵狼嚎声,我赶紧叫醒李志宇,发现对面不远的沙丘上站立着一只狼,眼里冒着阴森的蓝光。我们想到了狼怕火,打开手电筒没有电了,李志宇不抽烟,身上没有火柴。我们就大声喊叫,想以此吓走狼,就这样你喊几声我叫一阵,与狼对峙。正在我们万分无奈之时,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原来是木沙大哥得知我们没有按时返回,前来接应。还带来了我的男友杨其佑,我百感交集,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能见到爱人……”
  “培育一个新品种需要八代到十代的努力才能实现,有的人辛苦一辈子都培育不出一个新品种。培育新品种的基础是找到育种亲本。男友在这个时候来访,我很感动。他是在接到我的信之后决定来疆的,我给他说:‘我爱上了戈壁滩上的太阳,爱上了鄯善的瓜,坎儿井的清泉滋润着我的心,天山脚下是我的家园,你不来新疆,我也不回来……’就这样,我的爱人义无反顾地来了。起初,他在新疆大学教书。乌鲁木齐离鄯善并不遥远,但当时没有高速公路,一个单程要坐6个多小时的汽车。那年春节,他从乌鲁木齐来到鄯善,我们结婚了。没有豪华的轿车,没有热闹的酒店,没有漂亮的婚纱,只有简单的糖果,只有村民的祝福,蜜月都是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度过的。婚后的第三天我们就分别了,我要吐峪沟找种子,他要去乌鲁木齐上班。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手牵手来到吐峪沟岔路口,他坚持送我去吐峪沟再返回,我坚持送他上了车再去吐峪沟,没有缠绵的蜜语,只有真诚的祝愿。那场景至今都历历在目……
  “为了支持我,随后爱人又申请调到鄯善县当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他是北京农大小麦专家蔡旭的研究生,那个时代,研究生可谓是凤毛麟角。他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中国农科院,原本有很好的前程。我劝他不要为了我牺牲那么多,他却真诚地给我说:‘你是我找到的最重要的星座,我在火焰山下美丽的月夜里许下诺言,今生永远在一起!’那时候物资匮乏、生活困难。我要下乡,他会炒好咸菜托人捎给我。有时,他要下乡,怕我不会照顾自己,他就先把面条擀好、晾干、然后一把一把地存起来,我只要一把把下着吃就行了。他精通英语和俄语,只要在外文刊物上看到对我有帮助的资料,他都翻译出来,供我参考。艰苦的日子里,他常常冲点苞米花当顿饭,喝点酱油汤当菜,他的身体严重透支,他的胃病越来越重。1982年,为了照顾孩子,我劝他调回了南京,在江苏省农科院工作,一次出差中患胃穿孔,动手术时发现了癌变。组织上建议我调回南京,可我放不下西甜瓜事业,没有离开。1985年年底,他癌细胞扩散,胃癌晚期,我才回到他的身边,在医院里陪护了半年,他把他生命最后的半年视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为了他的病,我看了很多很多书,想了很多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我想要弥补过去没有做到的一切,在安静的病房里,在他的病榻旁,我暗自神伤,相伴了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校园,从清晨到黄昏,须臾不离……”
  “他57岁去世时,没有职称。他的同学和儿女都为他‘抱不平’:博学多才的他原本该是一位大学者。他弥留之际,我才说出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老杨,你为了我来到新疆,没能发挥你的才能,不后悔吗?’身体极度虚弱的他却由衷地笑了:‘无怨无悔。’最后的时刻,他向我伸出了三个指头,我明白他是指我近年育出的三个优良品种:‘别人一辈子都没有培育出一个品种,短短的几年你就培育出三个,了不起啊。’弥留之际,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你的事业不用别人担心,我只担心以后没人照顾你了,孩子全靠你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爱护身体。’
  “他是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走得无怨无悔。他去世后,我不敢看他的照片、他的任何一样东西,一看泪水就止不住。后来,我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我这一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就是对不起丈夫和孩子。我的儿子1959年在鄯善出生,三个月后,我就交给母亲,带回南京老家。1965年,女儿在南京出生,我坐完月子,就把女儿交给嫂子,匆匆赶回鄯善的实验基地。女儿长到六岁才第一次来新疆见到我,上火车前,女儿的姥姥叮嘱:‘下了火车,来接你的就是妈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对妈妈从没有任何印象的女儿,见到我,就细声细气地喊:‘妈妈。’这让我感到血缘的亲情,也体会到母亲的责任。面对他们,我内心有愧啊。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哥嫂带大的,被逼出了自立精神。儿子苦拼了四年才考进大学,后来在重庆一所大学教书。女儿很像当年的我,不顾母亲的反对,自作主张读了医科大,后来又远赴美国,单枪匹马在美国拼出了一片天地。”
  爱人去世五天后,吴明珠就回到了新疆工作岗位。“从那以后,我更发奋工作,每年搞三季育种,吐鲁番、海南岛两头跑。我要把老杨的那一份工作也完成了才对得起他。”
  ……
  别看吐鲁番风沙肆虐,可它是瓜果之乡,这里特有的土质、特有的气候孕育了特有的哈密瓜。吴明珠有一段抹不掉的记忆:小时候,父亲出差,从吐鲁番捎回了一个哈密瓜和一包哈密瓜干,并讲了哈密王把吐鲁番甜瓜进贡给清朝皇帝,皇帝御赐哈密瓜名的故事。可现实中,吴明珠看到,只能在吐鲁番特殊条件下生长的哈密瓜,眼下只停留在小农经济环境中自然种植的水平上,产品单一稀少。她想,任何一个品种,如果不进行提纯复壮,不进行改良选育,最终都将退化,甚至灭绝。强烈的责任感驱使她实施了育种研究的第一步:普查哈密瓜种群,为它建立基本档案。
  收集瓜种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要一个村一个村跑,一块地一块地找,发现了好瓜,还要自己掏钱购买。瓜熟的季节,她的工资几乎全部花在买瓜上了,日子虽然清苦,精神格外愉悦。她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普查了三百多个生产队,把吐鲁番地区所属三县的所有农家品种收全,并从一百多份材料中观察整理出四十四个地方品种和一份野生甜瓜。从收集的优良材料中,系统选育、提纯了红心脆、香梨黄、小青皮等品种,尤其是红心脆,远销香港畅销三十年而不衰。这些品种也都成为最佳育种亲本,她因此成为新疆甜瓜品种改良的创始人和奠基者。
  后来,吴明珠有了实验室,有了实验田,有了科研队伍。那段时间,吴明珠边指导农民种瓜,边潜心完成了《甜瓜种子贮存年代及发芽力的初步探讨》《吐鲁番盆地厚皮甜瓜品种资源及其利用》《新疆厚皮甜瓜开花习性与人工授粉技术研究》《大洲一号西瓜亲本选配及其育种方法》《浅淡建立优质甜瓜商品基地与品种配套问题》《新疆厚皮甜瓜授精过程初步观察》《新疆厚皮红心脆品种的利用与改本》等几十篇学术论文,这些论文都被刊发在国家级和省级刊物上。经过十几年不懈努力,经吴明珠主持选育通过省级品种审定的哈密瓜、西瓜品种不断增加,培育了十几个优良甜瓜、十个西瓜新品种,经济效益达十几亿元,其推广面积覆盖新疆主要商品瓜产区的80%以上……

再见吴明珠 辞官甘心做瓜农

1985年初识吴明珠,曾答应写一篇完整的文章来纪念她培育西甜瓜的历程。然而,随着她的事迹频频见诸于报刊、电视,我不敢贸然动笔。但是,创作的激情不停地燃烧着。恰巧,新疆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王进东主任和作家李明德来吐鲁番采访,准备创作广播剧《西部瓜王》。我时任地区广播电视局局长,自然就找到了我,就有了再次见到吴明珠的机会。这次相见,我不再是主宾,按照我的思路和需要,专心致志聆听、记录。
  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我们来到她的家园——大棚哈密瓜基地。精瘦的身板依旧,岁月风霜的磨砺,她似乎比从前更精神有力;精心梳理的烫发和眉宇间自然流淌的睿智,透露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科学家特有的气质。她神情专注的端详着吊带上悬挂的鹅黄色椭圆型小瓜,用左手托着,右手抚摸,那般爱怜,仿佛在抚摸熟睡的婴儿。这一刻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现场所有的人都为之动情。
  我们说明来意,她依旧腼腆微笑,似乎比以前活泼了许多。面对记者、作家,不再怯场,不再紧张,不变的依旧是从前的那般真诚。我们围在她的身旁,王进东他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频频提问,吴明珠谨慎而深情的应答。瓜王的人生经历是不变的,变化的是记录人不同的表达。后来在报刊上、杂志里看到的报道吴明珠的文章,故事情节与我掌握的几乎一样,只是各取所需,选择的角度不同,遣词造句风格相异而已。我虽然有别于那些报道内容的想法,但始终也没能突破素材的羁绊。倒是王进东他们初次见吴明珠,感觉一切都那么新鲜,都那么生动。我因此跟着他们的感觉走,对久别的吴明珠有一种亲人般的亲近感,不敢漏掉每一个情节。
  1979年,吴明珠由吐鲁番地区科委主任提拔为行政公署副专员,分管农业工作,实践了四年,再也继续不下去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当官想着瓜,坐在办公室想着瓜,就连写文件写着写着就写到了瓜。”担任行政领导职务,要占去她很多时间和精力,更影响她专心搞甜瓜杂交试验。她知道组织上不会轻易批准,她就借口回南京照顾久病的丈夫,辞去了副专员职务。照顾丈夫只是一个托词,吴明珠并没有回南京,而是联系调到新疆农科院。去新单位的唯一条件就是不当官,只去鄯善种瓜。她说:“一天不去瓜地,我就觉得浑身难受,就好像母亲一天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就这样,她离开了人们羡慕的领导岗位,重新当了一名瓜农。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时光中,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是最幸福的。从这个角度讲,吴明珠是幸福的,她做到了一生只做一件事,且做的相当成功和优秀。做官只是她人生中一个小插曲而已,她辞去副专员职务,为的是专心做好自己喜欢的事业。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举动竟会形成一场“辞职风波”,各路记者纷至踏来,想争相探个究竟;各种议论接踵而至,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失去了有利的位置,做事还能像在位的时候那样方便吗?有的说她怪癖,只会受苦,不懂享受……面对这些无端的猜测,她我行我素,始终坚定自己的人生信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有官不当,有钱不挣,有名不争,坚守“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美好”。甘心清贫,始终不悔,一心为民,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吴明珠,更是她的可爱之处。她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也是这样脚踏实地做的。
  改革开放之后,国门打开了,新疆的大门也打开了,作为瓜果之乡的吐鲁番,负责接待工作的领导总是点名要吴明珠新研究出来的“含笑”哈密瓜款待客人。每次有客人来,都派人去哈密瓜种子基地要瓜。吴明珠无奈,只好一次次嘱咐,瓜可以吃,但种子必须留下。那段日子里,为了吃瓜,没少发生不愉快的事。有一次中央首长来吐鲁番考察,吃了“含笑”瓜后,高兴得直夸吐鲁番的瓜“天下第一”,说吐鲁番的瓜就像是用和田翠玉雕刻出来的工艺品,让人爱不释手。临行前,陪同的领导发现有一个没有开刀的“含笑”,就主动提出让客人带走。吴明珠知道后,毫不客气的让这位领导去追瓜。因此,她得了一个“怪癖瓜婆婆”的称号。
  有人劝她出售瓜种子,做事挣钱两不误,她很气愤,说:“人生最美好的事是当他的生命停止的时候,他所创造出来的一切还能留在人间造福他人。”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是吴明珠工作的动力,创新是吴明珠工作的源泉,有了这两点,吴明珠就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她说金钱固然重要,但做人得凭良心,是老百姓帮助我研究出瓜的良种,这些种子理应回报给老百姓。她说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要是没有了精神,没有了对事业的热爱,那么人的生活也就会变的暗淡苍白,毫无意义。她正是不断地寻找创新点,不断地将哈密瓜繁育研究进行下去,用自己毕生经历将甜蜜播撒到世界每个角落。我觉得她每一段经历,都记录着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记录着瞬间惊心动魄的一段历史,记录着生态演变沧海桑田的变迁。她是一个智者,一个永远追求美好的科学家。
  1999年,她成为科学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按理功成名就,可以安度晚年了。“可是我依旧不甘心,多年的实践体会,甜瓜育种对自然气候依赖性很大,一个新品种选育周期一般需要八到十年时间,为了加快育种速度,缩短周期,我决定‘南繁’。那段时间,我的门庭若市,亲人、朋友、领导苦苦相劝,但我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奔赴海南,我意识到育种研究该进入新的领域,那就是北瓜南育。与我先后同来‘南繁’的还有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的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中国工程院院士、玉米育种专家、中国农大教授戴景瑞以及我国著名棉花专家郭三维等。当时的南繁基地设在三亚的一个部队农场,杂草丛生的荒地,简陋的干打垒房,我们没有退缩,我们追逐太阳,来这里实施南繁育种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利用海南秋冬季节气温暖湿、光照充足的特点进行种子繁衍、种质研究、新系加代扩繁、杂交制种、种植鉴定等方面的科学实验,以海南为试点,提高育种速度与效率,让南方长出北方的瓜,实现甜瓜一年三熟甚至四熟的梦想。”
  “有梦就能成真。北瓜南移是个大课题,需要建立并形成甜瓜露地和保护地栽培技术体系。设施农业,这个当时很前卫的名词一下子跳入我的脑海里。做大棚,利用塑料薄膜覆盖,实施无土栽培种植反季节甜瓜。说干就干,实施设施农业选育甜瓜品种获得了成功,我把培育出的甜瓜品种全部送给当地农民试种,很快,连种菜习惯都没有的海南农民,靠瓜有了收入,新疆的哈密瓜乖乖地结在了海南。农民们乐了,我开心了,与他们的交往更密切了。每次选育出甜瓜新品种,我都会征求农民意见,边改进边实验。陵水县的农民告诉我,哈密瓜个太大能否改育出小点的瓜,我答应了;乐东县的农民向我建议,瓜皮纹路不清、色泽不亮,能否改进一下,我承诺了;瓜地,实验室,大棚里,显微镜下,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为了一粒粒种子的承诺,我坚持着;面对种种困难我不在乎,我坚信甜瓜会帮农民致富。”
  这一年,吴明珠在世界上首先转育成功单性花率100%的脆肉型哈密瓜优质自交系,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种质资源;这一年,吴明珠领着农民利用大棚、塑料薄膜覆盖栽培的反季节哈密瓜成为海南设施农业发展的亮点。海南省每年可种植两季哈密瓜,以每亩产量两千公斤,每公斤利润八元计算,每亩地获利两万余元,投入产出比为1:2左右。设施农业不受土地、季节、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农民只要具备一定的资金和技术,就可获得稳定的经济效益。尝到甜头的农民亲切的称吴明珠为“财神”。
  吐鲁番海南岛,都是太阳城。也许,这天然的缘分,使两地缔结成亲,婚配有了爱情的结晶,吐鲁番的瓜在海南岛生长了,成熟了,且品质相近,一样甜蜜,这是吴明珠梦寐以求的结果。退职后的吴明珠,仍在她瓜的世界里愉快的工作着,开心的生活着。海南成功之后,吴明珠又逐步将大陆性气候特产的脆肉型厚皮甜瓜南移到深圳、江苏、上海、浙江等地。后来又集合了美国、日本等多个不同地域不同生育期的本与本地良种杂交,培育了几十个甜瓜新品种,在国家农业部的支持下,试验了无土栽培,把农业现代化技术成功的运用到甜瓜的种植上,创造出人工生态环境,使原来只能在新疆生长的哈密瓜不再受气候事件季节的限制,在全国范围内实现了多季节种植,产品进入了美国的超市,最终让中国的甜瓜香飘世界……

三见吴明珠 矢志不渝恋瓜情

在一个夕阳西下,柔美的落辉沐浴大地的傍晚,我随王进东他们再次来到吴明珠的瓜棚。此时,她端坐在小凳上,盯着眼前挂在藤条上、排列齐整的黄灿灿的甜瓜,母亲一般的温情,再次打动了我们。王进东赶忙汇报了《西部瓜王》初稿,吴明珠摆了摆手,直率地对我们说:“我做的事情就是一件,怎么写了那么多的事,我只关心我的瓜。瓜从播种到长大都有变化,不仔细观察有些变异就选不出来。甜瓜不会说话但是会表现,观察瓜能让人学会跟瓜交流。”听了她的述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对瓜有慈母般的情怀,有爱人般的迷恋了。
  望着眼前这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温尔典雅的老人,默想着她一生简单而丰富的履历,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不仅为她取得的非凡成就,更是为吐鲁番能养育出她这样的科学家而自豪。王进东的《西部瓜王》是部广播剧,一共六集。每集大约二十分钟,吴明珠一生的科研经历要浓缩在一个多小时演播中,是一件不易的事。吴明珠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顾虑,沉思了一会,向我们娓娓述说了她的简历。
  “我从事西甜瓜育种工作五十多年,不能说新疆甜瓜、西瓜育种事业是我开创的,但可以说我是最早进行新疆甜瓜、西瓜地方品种资源的收集和整理的。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我和同行用了三年的时间,一道在瓜熟季节走遍了吐鲁番、鄯善、托克逊的农村瓜地,收集了农民手中原始材料上百份,在试验地进行详细观察,整理出甜瓜优良农家品种四十四个,从中系统提纯出红心脆品种,利用生态差异,在吐鲁番和海南三亚两地进行南繁北育,创造了一年四季快速育种的成功经验。由我选育的经过省级以上品种审定的西甜瓜早、中、晚熟配套品种有三十多个。我引以自豪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研究的瓜提高了商品瓜的品质和耐运性,在国内率先采用远生态、远地域、多亲复合杂交、回交等技术育出了优质、美观、高产、耐病品种‘皇后’。
  “五十多年来,发表论文四十多篇,合著或主编专著三部,与大学合作培养硕士研究生一名,博士研究生三名,培养青年科技骨干二十多名,当选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园艺学会第七、第八、第九理事会常务理事,担任过新疆园艺学会副理事长,现为《园艺学报》编委,《中国西瓜甜瓜》、《中国蔬菜》杂志顾问,华中农业大学、西南农业大学兼职教授,园艺植物生物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第一届学术委员会委员。研究成果获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科技进步特等奖一项,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一项,省部级科技进步二等奖四项,三等奖两项,曾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全国十大杰出专业技术人才、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少数民族地区先进科技工作者、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我由当年的一个普通大学生成长为对农民朋友有点帮助的科研工作者,靠的是党的培养、人民的爱护和亲人的支持。套在我头上的这些荣誉光环,只是对我一生追求进步、痴情科研的一个佐证,一个认可。我之所以欣然接受,那是我深深感到因为自己的倔强和‘自私’,亏欠亲人、同事们太多的情感。这些荣誉是为他们而得,是为他们而赞。
  “吐鲁番的土地是多情的,吐鲁番的瓜是甜蜜的,因为瓜,我结识了许多朋友,因为瓜,缔结了太多友情。他们是我前进的动力,是我生活的目标。每逢甜瓜授粉的季节,我都要亲自动手,小心翼翼的将雄花摘下,小心翼翼的将花粉抹在雌花的柱头上,小心翼翼的用发卡夹住,小心翼翼的挂上注明授粉日期的牌子,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岁岁坚守。有人问我,这么痴情执著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不是为了高尚,不是为了扬名,只是一种爱好,一个愿望。奋斗不是为了索取,创业不是为了获得,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人们提供些帮助。新疆农科院曾奖励我五十万元,我把一半留给课题组,另一半分给同事,有人说我傻,我不同意,无欲是我的本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帮农民走出一条靠种西甜瓜脱贫致富的路,把最科学最经济最实用的种植技术教给瓜农,把中国特色的甜瓜系列和完整的育种创新体系留给人类。”
  原全国政协副主席、两院院士宋健曾有过这样评价:“吴明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位女杰。她的追求她的成就她的奉献和品德,是我们时代的骄傲,是我们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她应该得到中国科技界的崇敬,得到人民的热爱。我们共和国正是由吴明珠和杨其祐这样的基石铺垫起来的。这个话很贴切,我想再加一句:共和国能有今天的成就,人民生活能有今天,是吴明珠和杨其祐这样的科技工作者用他们的智慧、汗水、生命创造出来的。”领导的评价,可以说是对吴明珠一生贡献的总结。她对科研的痴情,对群众的挚爱,对事业的执著,都深深的融于一个瓜上。她对瓜的爱超过了对亲人、对爱人、对自己的爱。这是一种大爱,是一种纯粹的爱。
  人生旅途到了晚年的季节,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终于有时间平心静气的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情感,向亲人倾述了:
  “亲爱的其佑,我的三本专著都出版了,还记得吗,《中国西瓜甜瓜》你还帮我修改过呢!咱们的‘早佳’号和‘伊选’号成了上海、浙江一带最受欢迎的早熟品种。我现在承担的国家‘863’计划和科技部、农业科技成果转化基金项目科研课题进展顺利。告诉你个好消息,一批适应我国东部和南部温室大棚栽培的改良型哈密瓜新品种已经培育成功啦。
  “亲爱的其佑,我今天成为三亚市荣誉市民啦!政府还颁发给我证书呢!最近咱们的大棚有所改进,来参观的人都说‘挺现代化的’。对了,我还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先进科技工作者。咱们的‘含笑’‘绿宝石’‘金凤凰’等甜瓜系列,已成为海南甜瓜种植的主打品牌,大棚设施、地膜滴灌、无土栽培等现代农业生产技术在海南得到推广。农民赚钱了,他们乐了,现在种瓜的农民越来越多了。
  “亲爱的其佑,咱们的甜瓜又有新品种了,以往纯甜口的哈密瓜让我改良成酸甜口了,特别适合糖尿病病人。前不久,我去了趟美国参加年会,宣读了论文,有人叫我‘中国瓜王’,我觉得受之有愧。再告诉你个好消息,自从1993年,我们培育的‘9818’黄皮甜瓜在美国加洲试种成功,美国人种起了这种瓜,眼下‘9818’黄皮甜瓜已进入美国超市,无论外观还是品质都受到消费者的热烈欢迎,这是我们国产甜瓜第一次在国外种植成功啊!
  “亲爱的其佑,我成功了,你却走了。你原本是五十年代研究小麦的研究生,在学校时跟袁隆平睡上下铺,是国家凤毛麟角的珍贵人才。为了我,你自动放弃了优越的条件,甘心来到鄯善县农机站做个小技术员。你精通英语俄文,你为我也为新疆人民做出了很多的贡献,付出了很多牺牲包括生命。都怪我,老下乡,没照顾好你。你对我总是照顾有加,我下乡,你炒上咸菜,托人捎给我,老是把好东西留给我。你全力支持我的工作,看到学术刊物上有关的资料,就给我录下来,翻译出来,帮我出点子,甚至帮我去瓜地授粉,做杂交,无怨无悔。
  “亲爱的其佑,我知道你的病痛苦,知道你的心不甘,即使在那样痛苦的时刻,你还劝我回到岗位上去工作。我的成功,也是你的成功,‘含笑’‘伊选’‘火洲一号’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也包含着你的心血,你的奉献。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照顾好你,而你总是迁就我,说‘两口子在一起生活,说不上谁照顾谁,互相照顾嘛’。你总是为我考虑,帮我解除内疚。你让我懂得了:爱,就是给予;爱,就没有斤斤计较。你用实际行动诠释了怎么才叫发挥才能,直到临终时,你没有官衔,没有职称,但是,你用自己的汗水,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生命,给新疆人民播撒了知识,播撒了科学,你赢得了新疆人民的尊重,你播撒的科学文化,在新疆大地上开了花结了果。”
  ……
  吴明珠就这样默默的向亲人倾诉着……年近80的老人心中依然有爱有梦,这是她生活充实工作从容的源泉所在。她一辈子奉献给了西甜瓜事业,她是在用心血育种,更是用情感育种。科学界公认,育种是艰苦的,一般育一个品种需要八到十年时间,有的科学家一生都培育不出一个品种,而吴明珠在五十多年的育瓜生涯中却培育了二十八个经国家审定的瓜种。创造这奇迹,写就这神话,就是眼前这位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默默无语的老人。她的人生履历让我们领悟了科学的伟大,领悟了无私的奉献和不懈创新的科学家的伟大。
  太阳落山了,伴随着夜幕的降临,我们的采访告一段落。吴明珠破例为我们杀了一个瓜,笑着说:“瓜可以吃,但种子必须留下。”想到曾经为吃瓜发生的故事,大家会意一笑。王进东他们满足了愿望,《西部瓜王》广播剧终于可以播出了。我感觉似乎还缺点什么,贸然问吴明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捋了捋头发,若有所思的告诉我:“工作的关键就是要创新!要把我们中国建设成一个创新型国家,我要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创新,把原来推出去优良品种,还有那些存在不足的品种,通过最新的育种方法进行改良。我现在有两个愿望:一是要培育出适合肥胖病和糖尿病人群吃的低糖型酸甜瓜;二是要培育出外观更加精美,诱人食欲的‘花条’瓜。”
  三次见吴明珠,三次被感动,无数次在深思。我想,无论历史上,吐鲁番的瓜多么有名,乃至清朝皇帝都品尝过、赞誉过,但是,倘若没有吴明珠等农业科技工作者艰苦卓绝的研究、创造、创新、改良、杂交、培育……也不会有今天吐鲁番哈密瓜甲天下的美誉,更不会有因瓜致富的那么多瓜农。吐鲁番是一块流蜜的土地,吴明珠就是那个酿造甜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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