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云霞中
吴贤雕
仙境,仙子,让你远离喧嚣的尘世享受宁静,抛开烦恼享受神仙的快乐。这地方就叫丹霞山。
——题记
就这小小的一步,轻而易举地我就从生养万物的土地踏上了五彩祥云之端。我低头注视脚下,一团一团棉花堆似的白云被蓝天衬托着,染着红霞,慢慢移动、拥挤,不知不觉变换着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形状,也不断变换着色彩。天底离我好深好深,让我有一种站在万米高空的缥缈。我甚至想对着蓝天发问,这飘动的白云要把我带去何处仙山琼阁。我有些得意,原来当上神仙也并不一定要在深山老林潜心修炼,只要在如缎带一样缠绕丹霞山的锦江坐上竹筏就如苏公描写的“羽化而登仙”了。
马达响起来,搅乱平静如镜碧澄清澈的江水。竹筏缓缓地滑动着,带着我们去往要去的地方,去往充满遐想的地方。这个原始水载器物配上现代动力的家伙加快了速度,离开了岸边,离开了尘世,让我突感一阵轻松与安宁。竹筏分明漂流在水上,但总让人感到是飘在云上,飘在霞中。近处,翠竹夹岸,红荷映日;不远处,赤峰临江,朱壁相对;清流中,倒影斑斓,满江绚丽、红光反射,让竹筏上这些或被过度忙碌留下憔悴,或被夜生活熬得脸色苍白的人们顿时容光焕发。不知谁在大发感慨,我们被云霞包裹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了他们去往南海的艰难,而今我们不也在过海,但我们乘着竹筏不比八仙顺心多了吗?我正陶醉,一个声音响起来,各位旅客,我是本次竹筏漂流的导游,我叫黄芹香。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落落大方地站在竹筏中间,像云中仙子。她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响亮,悦耳。她的导游词不是背诵课文,而是绝对的口语,且流畅通俗,生动有趣,口齿清楚,丹霞山的山色地貌信口道来,如数家珍,声音中的磁性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不过让我犯疑的是这粤北人的普通话里何以夹着浓浓的湘味儿。
大家往右看,那里有一高一矮穿着红裙的两姐妹,高的是妹妹,矮的是姐姐,这就是有名的姐妹峰。呵,初看那是两团彩云,细看才知是两座红色的山峰并排而立。不远处,还有一山曰茶壶峰,壶嘴壶盖跃然如前,却不见把手。据传,锦江畔曾有一渔夫与两个女儿居住。渔夫家常备茶水,供过往行人解渴。一天傍晚,突来几十人,姐妹俩为客人端茶,忙得满头大汗。姐姐心疼妹妹,妹妹心疼姐姐,在争着忙碌中,竟把茶壶的把手扯断了,一客人见状,举起大拇指赞扬渔夫教女有方。因而远方就有了那一个酷似拇指的山峰。我们听她说得像真的一样,不约而同淡淡一笑。同伴中一人似故意给她出难题,请问,姐姐比妹妹年纪大,那为何她还比妹妹个矮?这如何作答呀?我替导游着急了。不想她随口答道,那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姐姐爱妹妹,把好东西都给了妹妹吃,自己吃得差的缘故。导游机灵的一答令众人唏嘘不已。不想又一人出题,她们俩就没有出嫁吗?导游答曰,她们要守着老父,条件是要倒插门,先生,您愿当上门女婿的话,我给您当红娘。众人哈哈大笑,惊得一群水鸟飞起,掠过翠竹,飞向云天,低头却又见水鸟与游鱼为伴,在水底翱翔,它们是不是要去水神冯夷的宫殿筑巢呀?
一段狭长江面,两岸田畴开阔,稻禾如茵,江风徐徐,扑面而来,格外清凉,像清泉冲洗着胸脯,冲洗着内心,把我的烦恼洗去了许多。往常,这种景点断带总让人情绪低落。竹筏上的我们都静了下来。“唱山歌嘞,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锦江水嘞……”突有歌声在云中飘,霞中飞,是黄芹香放开嗓子。她把“春江”改成了“锦江”,旋律中流露着的深情很能打动人。她每唱一句,远处的回声此起彼伏传来,真像万人与她对唱,既气势磅礴,又饶有趣味。导游告诉我们,这是因为近处地势空旷,远处山峰重叠而重复发出的回声。黄芹香这时又邀我们唱刘海砍樵。她一声“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我就听出她是地道的湖南妹子。难怪她的普通话中有浓浓的湘味儿。同行中大多是北方人,湘音蹩脚,还有两个湖南老乡可能也不谙此道,只有我这个自幼生长在花鼓戏之乡的洞庭湖区人可以来几句。但我因长期生活的紧箍咒箍得我怕这怕那,瞻前顾后而办事犹豫不决,难以放开。她唱了两次都没人接腔。湘音好亲切,但我张了几次口,音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以往我要是和一个女人对唱,会担心有领导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有同事也可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评先提拔什么的,对手们自然要借题发挥,上纲上线。要是家里那个连母蚊子也不允许我瞟一眼的“纪委书记”看见我和一个异性对唱,不仅自家闹得锅破碗砸,还会殃及四邻鸡飞狗跳。简直要冷场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撕开脸皮与她对唱起来。她念“刘海哥,我的夫。”我便接腔“胡大姐,我的妻。”后面她又篡改词儿,“海哥哥,你随我回丹霞山啰。”我也唱成“胡大姐,我一定跟你行啰……”这一唱一和,把竹筏上闹得笑声喧天,喜气洋洋。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顾忌,完全自我,没有包袱,轻松自如的快乐。是呵,大家都是来自各地,临时碰到一起,没有金钱纷争,没有官职暗夺,几天过后又都各自散去,人人轻松,尽可放开,无需伪装,无需表演,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身边更没有“纪委书记”,这不就是世外桃源吗。人生要是天天如此,多么惬意自在呵。我下意识地从袋中掏出一颗红红的和田大枣,不想大家立即吆喝着,这大枣就作为我们的奖品奖给导游。我也真的趁兴将大枣递过去,小黄笑着把大枣接了。于是又有人逗闹着,一颗枣儿一颗心,这枣儿可不是平常的枣儿呀,小黄也跟着打趣,既然是心,我就把心给留住了。众人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
我不仅身为神,心亦如仙。
远处浮现仙山琼阁。云雾缭绕中,奇峰簇拥,峥嵘突兀,幽谷连绵,深邃莫测,高低错落的小扁石、双门寨、大扁石、盘谷山,无一不给人一种神秘感,神奇感。眼前这种仙境只有儿时在连环画或神话影片中看到,而今,却真实地展现眼前,是梦是幻?我禁不住咬着舌头,舌头的疼痛明白地告诉大脑我是清醒的。特别是朝天龙身潜峰下,却又突然昂起龙头,张口含珠,神采飞扬地俯视锦江一带原野。这一带的百姓也以此龙抬头风水宝地,引为自豪。竹筏停歇着,江水映着这一处云雾缥缈的仙山琼阁,我俨然成了这仙境中的一员。同伴们望着奇峰突兀,云海茫茫,没有评说,没有呼叫,全都沉寂无语,应该是魂灵进入仙境与神仙同游去了。
一片红霞时隐时现,那是同心寨,一座形如两心相连,看上去有一层神秘色彩实际也隐藏无数奥秘的山寨。据传,南宋末年,元军大举南下,天下大乱,广州有一巨富,携带家小与满船金银财宝,逆此江而上,见此山河锦绣,地势险要,于是安营扎寨,避乱山上,并下令家族人员也不许随便下山与外人交往,过着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几年后的一个深夜,山上突发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火灭后,附近村民上山查看,这里完全只剩满山灰烬,富商一家人也下落不明,留下一个永远的谜团。同伴们有的说他们一家人被烧死了,有的说他们又转去他乡了。我却说,他们一家人都当神仙了,说不定此刻正在向我们抬手示意呢。
一座座赤峰,一团团红云,在绿树掩映中时而扑面而来,时而向后退去,把身影短暂地留在水底,也把我心中的诸多烦恼带走。难怪韩愈贬潮州往返都要绕道停船于锦江小憩,想必与这丹山秀水能洗涤烦恼不无关系。
江面宽了,竹筏又缓缓漂行。马达把静水搅起波浪,也把满江的云霞搅乱。黄芹香的话筒里响起了她的响亮的声音。应该是她又调节气氛了。今天竹筏上坐的都是文人墨客,我想向大家讨教,我出上联,请大家对下联,“丹霞山,山丹霞,山山无霞不成山。”有人说,我们对上了咋办?黄芹香说,对上了,我给奖励。怎么奖?拥抱一下。不,吻一下。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拼词儿。我平时极不善此行,这时却似脑袋开了天窗似的。我顺口对上下联:“锦江水,水锦江,水水有锦才是水。”众人齐声说,横批是“山奇水妙”。好!大家一阵掌声,闹着要黄芹香给我吻。黄芹香笑着,俏皮而又狡猾地用手掌在嘴上贴了一下,然后朝我一挥,表示飞吻。众人不依,于是她说再唱歌,以示补偿。她亮了亮嗓子,歌声就在水面上飘荡:
“什么山的红豆顶呱呱——顶呱呱,
什么山峰飘彩霞——飘彩霞。”
白云飘过来,群鸟飞过来,一定是被她动听的歌声吸引了。
“什么江水绿如蓝,
什么地方姑娘美如花?”
这哪是补偿,分明是挑战。反正我今天放开了,顾虑打消了,我又接着与她对唱:
“丹霞山的红豆顶呱呱——顶呱呱,
丹霞山的山峰飘彩霞——飘彩霞。”
江边的绿竹摇动脑袋,沙洲上的芦苇扭动腰肢,就像看台上的万千观众迎着旋律为我的歌唱打着节拍。
“锦江江水绿如蓝,
丹霞山的导游美如花。”
小黄听出我最后一句是在夸她,这么大方的一个女子竟然难以为情,脸一下子羞涩地泛红了。同行中有人大发感慨,难怪人们说湘女多情,看这湖南妹子,多聪明多能干。作为老乡,几个湖南人都得意,觉得很有面子。从开口唱歌伊始,她就句句不离丹霞山景致。那哪是唱歌,分明是在给丹霞山打免费广告,还有她的那种感觉和状态,洋溢着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投入。同伴们依旧不依不饶地有的鼓掌,有的吆喝,继续要求小黄奖励。她从娇羞中镇定过来,她说给大家的奖励来了,请看前面。
那一定是蓬莱岛了。云雾缭绕,水波粼粼,丹崖赤壁间粉墙黛瓦,翘檐飞角,岸柳成行,银鹤婷婷。好一个李氏夏富村。夏富李氏与当年的丹霞山主李永茂兄弟同宗。明末清初,身为兵部尚书,赣南都御史的李永茂建立反清复明根基,以巨资买下丹霞山,并以深居洞穴青灯礼佛为掩护,进行反清复明斗争,这与夏富李氏不无关系。
远方有一堆云朵从山岭后面矗立在深蓝的天空,极像山岭,只有当它变换形象时,才知道让人受了蒙蔽。而云朵前面的山岭则又着实难以让人辨认出它到底是云还是山。云缠岭,岭藏云,鱼龙相混,云岭不分。其实,这山岭本身也在不断变幻中给人以各种形象。刚刚还是一形如双手合十,侧身而坐佛光绕头的观世音菩萨,但竹筏漂近去,再观其形,却是一尊“观音坐莲”,其神怡情静气,仪态端庄;再往南,忽又从它右边冒出几个拱手孩童,构成童子拜观音的图画;再近,却又变成一艘远航的巨轮……嗬,火烧云!少时观看火烧云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形态怪异的。虽然现在是上午而非傍晚,无有晚霞,但丹山赤壁的四射艳光比晚霞更加动人心魄。要是我登上这观音山石,我和它会构成怎样的云图哩。
这不也是杜甫《登楼》中描写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情景吗?
竹筏在云霞中继续漂流。我真希望它就这么永无休止的漂流着。锦江拐了一个弯,往前看,更是没有尽头。是的,锦江本就难以说清它的源头和尽头,那所谓发源于江西仙人岭的源头和汇入北江的尽头只不过是地理学家们的定点,它的源头应该在云霞中,在泥土里,尽头也应在大海深处,大洋深处。我无需追寻它的源头,但我期盼随着它就这样漂向远方,再漂向远方。不想黄芹香又说话了,请大家注意,前面是电站大坝,这里就是我们此次漂流的终点。接着,竹筏便靠上了石砌码头。我从梦幻中苏醒过来,回到现实中。黄芹香随着大家登岸后又说,终点到了,我们一起又踏上新的起点。她道了再见,走了。她急匆匆的走着,她要返回码头,迎接新的游客登上竹筏,漂流云霞。我似乎觉得她还差了什么事儿没做,是了,她没有带我们去购物赚回扣啊。四周空气清新,非常洁净,在旅游景点到处喊着环境污染的今天,丹霞山还能这么保持一片净土,难得难得。我失落,我遗憾,我的继续锦江漂破灭了。人生的旅途总会有人有意无意给你设置那么多障碍,给你那么多阻拦,那障碍有的可以跨过去,有的跨不过去。前面这道大坝是跨不过去的,我们只好绕道。我们也急匆匆地走着,去往下一个景点,开始人生新的充满未知的旅途。
2014年7月·丹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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