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现任新疆文联副主席、新疆作协专职副主席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白豆》《米香》《青树》等及小说集1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发表长篇、中短篇小说近百篇。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获“《当代》小说奖”、“天山文艺奖”、“金盾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
一个小说写出来,就像一个人生了出来,不管它长得什么样子,要找毛病,能找出许多。作家写小说,就是生孩子。一个人生的孩子,难免会有一些相像。没有办法,已经有不少人给我敲警钟了,说我老写荒原,老写“下野地”,老写那么一群人,会重复,而且已经有重复了。我也知道这不好。可真让我做到一部小说一个样子,完全崭新的,没有一点相同,还真有点难。也许对真正的大师来说不难。可我顶多只能算一个向大师学习的学生,并且还不是个好学生。要做到一步一个台阶,一步比一步高,就不那么容易了。其实,近来不少约稿让我写都市,写当代,写农村,写改革,我也试着写了一下,可总是开了头,就写不下去了。那个笨劲,自己都骂。骂过了自己,也找原因。思来想去,一是觉得自己才华不够,缺少想象力。二是觉得写小说这个事,看起来是自己能把握的事,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写什么,能写多少,能写成什么样子,命里早定了。算了算,长篇小说十几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差不多有300万字。再看看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点,不管写的是什么故事,背景只有一个,那就是荒原,并且是新疆的荒原。
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因为,2岁随支边的父母来到新疆,已经在新疆生活了55年了。二是在23岁以前,没有见过城市,没有见过火车,一直生活在荒原上的一个农场一个生产连队。老家在山东,靠着大海。可要说起故乡两个字,想不起蓝色的海水,想起的只有戈壁滩、大沙漠。同血缘的亲人也有一大群,可没有来往,经常想起的,全是一些在荒原上的人。都说,作家要写熟悉的东西,真是一点儿也不错。这用不着强求,只要去写;不熟悉的,想写都写不出来。没有办法,作家说到底也是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只是大师的局限少一些。所以,受生活经历的限制,我只能写荒原,写荒原上的事,写荒原上的人。
小时候,母亲下地干活,老把我带上。地里干活的,女人多,男人少。女人就很厉害,什么话都说,什么玩笑都开。男人和她们斗,全败下阵来。一次,渠道垮了,女人们跳到水里堵口子,没有一个害怕的。新疆开发了好多荒原,洒在上面的汗水,有一大半是女人的。我有个姨姨,现在还在下野地,她是农场的第一批山东女兵,那时20岁不到。来了以后,她们想给她介绍老兵,她不干,非要找个有文化的。后来真找了一个,从广东来支边的学生。她很能干,但不识什么字,当不了干部,就在地里干活,当排长。带着一群老娘儿们,从上世纪50年代,干到了上世纪90年代,干到了一头白发。刚退休时,每个月的退休金才200多块。每次见我,都给我说她们开荒的事,让我写出来。
一些事是自己听来的,还有一些事,自己亲眼见到了。这些事像是河里的石头,时间的流水总也冲不走。它们老在眼前晃,晃来晃去,就成了灵魂的一部分。写小说,看起来是在瞎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人管。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你的经历、你的体验、你的情感、你的人格,在你还没有拿起笔时,就决定了你要写出的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我知道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叫白豆,也没有一个叫了妹。但她们身上,有天下所有善良朴实的女人的影子。不错,我小说的主人公,女人要多一些,我还喜欢给女人起些和农作物相关的名字。我想,女人也是粮食。没有女人,这个世界不知会有多么饥荒。正是有了女人的喂养,我们才得以成长。于是,豆啊,麦啊,还有谷子啊,穗子啊,全成了我小说中女人的名字。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发表小说。一直到了2000年以后,才写得像个样子了。才有人看,才有人说写得还不错。是什么东西让我改变了,不少人问我,自己也反省过。以前老早写小说,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总想写得深刻复杂、充满隐喻象征,重视感觉情绪,热衷文体创新,看不起传统,远离古典,也不愿意向文学经典学习。结果,弄出来的东西样子花里胡哨,没有骨头,缺少实实在在的干货,经不起读,耐不住回味。说到底,是把小说最基本的东西丢掉了。这个基本的东西,我以为就是故事。
不过,讲故事也是需要技巧的。写小说是一门手艺,得下点工夫才能掌握。这两年,一下子把自己憋了20年的东西写了出来。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改变了讲故事的方式,让自己傻一点,笨一点。一句话,要尽量简单,一下子能听明白,一件事不要绕弯,快点说出来,不停地把事一个接一个说出来,事说完了,小说家的事也完了,别的事,再别去想,再别去管。小说不等于故事,但没有故事是万万不行的。故事对于小说之重要,如同粮食对于人一样。
小说和生活和经历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一直搞不大明白。不过,有时写着写着,写得正来劲,一下子想起了一些往事,就写不下去了。有时,刚好相反,怎么写都写不下去了,突然想起了过去某一个人某件事,马上眼前一亮,灵感像潮水般涌来。我想,天下写小说的人,可能都会这样。许多人说小说是一种形式独特的回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知道,不管往事是怎么样的刻骨铭心,它都不可能被原封不动地搬到小说里。小说是另一个世界。小说中的人物,只要一出现,他们就有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整个过程包括结局,都已经命中注定。作家的任务就是生动准确地把它们呈现出来。
要做到生动准确并不容易。小说世界一样迷雾重重,作家因为常常身在庐山中,反而会失去方向,丢掉本质。小说就像一个人,再好的长相也会有些不足。我对小说的要求向来不高,只要看上去不让人烦,还让人有点喜欢,就很不错了。我向来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完美无缺的小说存在。
小说家和画家书法家不一样,画家和书法家好像只要有一口气,都能继续画继续写,并且画出来写出来的东西,还可以继续卖大价钱。小说家却好像没有一个能够一直从青年写到老年写到死的。不是他们不想写了,也不是体力不行提不起笔了,我以为多数都是他们的肚子里没有故事了,能够讲的故事全都讲完了。想讲的故事没有了,一个小说家的生命也就终结了。所以我一直做好了准备,如果有一天没有新的故事要说了,我就不会再去写小说。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谁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现在我还会认真去写小说,去讲发生在我的荒原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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