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就渴望,如果来世还是一峰骆驼,我就选择做一峰飞奔的骆驼。
我已经想要忘记沙漠的干渴了,那些忍辱负重沉默的行走曾是我前世生命里无法忘却的烙痕,那烙痕带着刺鼻的焦臭味道灼烧着我的躯体,然后疼痛进我的五脏六腑。
在我的前世,我明白那是一匹骆驼的宿命。在干枯的风沙里,我曾高昂着头,望着太阳慢慢地下落。我要去的地方在太阳藏起来的那个地方,我追逐着她,永远也追逐不到。在我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她就在我的眼前,慢慢的,慢慢的消失。
我高昂着头,不让别人看到我的泪水。
那是一峰骆驼隐秘的骄傲,那份骄傲支撑着我走过戈壁的白天和黑夜;走过孤独和单调;走过没有水,没有草,没有生命希望的恐怖和绝望。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那些干渴和饥饿,你就不会明白一峰骆驼对生命的恐惧!
传说中,我的驼峰里永远都会储藏着足够的脂肪,我庞大的胃室里永远都会储藏着足够的水;其实我的峰里储藏着的还有担忧,我的胃里储藏着的还有恐惧。
我忘不了那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一群骆驼在极度的干渴里找到了一眼泉,清凉的泉水诱惑着我奄奄一息的族人,可是无法触及的深度却更残酷的摧毁着它们最后的意志!在幼驼绝望的嘶鸣里,一峰峰成年的骆驼沉默地离开,然后突然回头,急速的奔跑,它们争先恐后地一跃而起,跃进深深的水潭里,清凉的水溅湿了泉水旁的幼驼,它们在长久的悲鸣之后,吞饮了泉水,转身离去!
那是真实的死亡,我在听到那个故事的一刻,眼里慢慢渗出另一种液体,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泪水。我曾经为此羞耻过,我为我是家族里唯一会流泪的骆驼感到羞耻。羞耻之后,我懦弱的想要永远的离开沙漠了。我选择了逃离,在一个夜晚,我决绝地挣脱了穿过我鼻骨的那条绳子。那小小的棍子,细细的绳子在我庞大的身躯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过去的日子,我一直被它们控制着。它们控制着我的意念的方向,控制着我把生命浪费在了挣扎的道路上。我感觉到了血滴落时的温热却没有感到疼痛,我为即将到来的自由亢奋,我没日没夜地奔跑,我远远的逃离了我的驼队,总是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奔跑。我不知道,曾有一个人,他也这样追赶过太阳,锲而不舍,后来他渴死在奔跑的道路上。
我在沙漠的边缘倒下去,我升到高空的灵魂看着我的躯体被风沙渐渐掩埋,我是一峰渴死在沙漠里的骆驼,风沙淹没了我的躯体,也掩埋了我的足印。我的前世从此不留痕迹。
我又一次的降生是在解肯白色的毡房前,我的母亲一直拒绝哺乳我。她用优雅而冷漠的眼神远远地看着饥饿的我,她一定明白我的前世,明白我前世的懦弱与逃离,所以她不屑接近我。解肯的老母亲一遍遍唱着劝奶歌,她的歌声悠扬、深沉、哀婉。少年的解肯坐在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身体,那时候,西沉的太阳挂在草原的尽头,那壮观的景色蛊惑着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惊奇的看着它,第一次发现太阳原来离我这么的近。我想迎着太阳的方向畅快地跑一圈,然后我真的就跑起来了,这一次,我是一峰一出生就会奔跑的骆驼。
在老阿妈日复一日的劝奶歌里我的母亲终于接受了我,我吮吸着她的乳汁,渐渐强壮。我在风中奔跑,也在雨里奔跑;我喜欢风在我的耳边尖利的嚎叫,也喜欢雨劈里啪啦地抽打在我的躯体上。那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在那些沉默行走的岁月里,风和雨都曾是让我无奈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却喜欢上了它们!
少年的解肯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常会迎着夕阳的方向努力地奔跑。如果你在草原上看到那样的画面,你一定感到非常的惊奇,一个健壮的哈萨克少年,一峰浅白的年幼的骆驼,并肩奔跑在偌大的空旷的草原上,他们跑过羊群,马群,体验着无人知道的快乐,他们一路奔跑,把那些生涩的岁月远远的扔在身后。
解肯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王。他叫我托热阿普,在他们的语言里,托热阿普是王者的意思,我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就像我喜欢上了跟着解肯在草原上奔跑一样。
我在尽情奔跑之后,会站在那个山坡上眺望远方。山坡的那边就是沙漠,我前世苦苦跋涉也没有走出的沙漠。现在,它还在山坡的那边,沙漠里埋着我曾经的尸骨,也埋藏着我关于前世的记忆。一只鹰从我头顶的云层里掠过,它掠过我的头顶,把我无法走远的目光带走。从此以后,我就是一峰生活在草原上的骆驼了,丰美的水草足以让我更加健壮,我日益发达肌肉和骨骼让挥着马鞭牧羊的牧人们啧啧称奇,他们说我是一峰会飞的骆驼。
我第一次驮着解肯从大红柳峡行走到了巴里坤最大的草原上,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草原。数以万计的人们汇聚在草原上,庄重的期待着一场比赛,草原的一边在赛羊、赛牛,那是美的展示;草原的另一边在赛马、赛骆驼,那是力的竞技。在狂热的人群里,我体内的亢奋无法抑制,我想象我是一支放在弓上的箭,在很多人的目光里被拉紧了弦,我的目标不再是那无法追逐的太阳,我的目标是这碧绿的草原上一个优美的弧形,在我急速的发射之后,我就能够成为草原上一个真正的王者。
一种脆亮的声音响起,带着火药的刺激;我在尚未分辨清楚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来自解肯双腿的示意,我们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就熟练了这种默契,解肯的双腿告诉我,你可以飞奔了。
我可以飞奔了,我可以想怎么飞奔就怎么飞奔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迈步的。细密的土被卷向天空,像天空弥漫的云彩,我冲着,拼命想冲出那些云彩,最后发现那些云彩一直顽固地追随着我,它们产生于我的蹄下,我有了腾云驾雾般的快感。我一直快速地奔跑,迎接尖利的叫声,口哨声,转眼又把那些叫声和口哨声甩到身后。我前世积蓄的力量终于有机会可以迸发了,我的体内有一团火,它在剧烈的燃烧,像太阳一样的燃烧,那是我前世一直追逐的太阳,现在才发现原来它就藏在我的身体里。
我率先冲过了那条我起跑时的线,我的起点变成了我最先达到的终点。解肯欣喜地拍着我的脖子,我是他的托热阿普,也是这场比赛中的托热阿普,我独自一个人冲过那条线,我是飞奔过终点的孤独的王。
狂欢的热浪冲击着我的耳膜,盛装的老阿妈捧起糖果高高地抛洒向我,我是一峰飞奔的骆驼,我站在草原上,高昂着头,始终高昂着,不让别人看到一峰骆驼流下的泪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