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墓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上。四周是青青挺拔的翠竹,一阵清凉和煦的山风吹来,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个墓地,便是现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的墓地。
那天我们乘船游览了沱江,已是临近傍晚,想着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凤凰古城,所以下了船便直往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奔去。
我们是在沱江右岸边上的青石板路上急匆匆地走着的,也不知沈从文的墓地究竟在何处,走一段便问问已经开始点燃炊烟做饭的当地人家,当地人见我们风风火火的样子,便扬手往前指:就在前边。
走了近2公里的路,天色已经暗下来,还不见墓在何处。想象着应该是庄重肃穆一大片林地怀抱着的,可是始终不见那样的景致出现。等到我们走过去很久了,再问人家,说已经走过去了,再往回走,就在山边上。于是我们又丧气地原路返回,走至一搅拌水泥垒砌砖墙的人家,再问,说:那不是。我们顺着手指的方向,见路的右侧有一块青石小坪,只几平方米,小坪的右侧立有一方形石碑,上刻有“沈从文墓地”几个字。
我们顺着标示攀援上一条山径,走了没有多久,便见有狭长的草坪中心立有一山石,状如云菇,走近了看,那是一巨大的天然五彩石。
墓地极为朴素。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们一个个都惊呆了,这哪里是墓啊,既无高高的坟堆,也无坚硬高大精致的墓碑,就是一座山石,而且这山石似乎就是从附近那个山崖壁上凿下来的,不过倒与周围的山色浑然一体,自然贴切,不仔细看,你绝对想不到会有一位现代文学大师的灵柩埋葬在这里。
说是埋葬,似乎也不贴切,因为山石下就是沈先生和夫人的骨灰。想必是挖一小坑,将两人的骨灰盒放入后,填上些沙土,再将这块重达数吨重的山石移过来,压着,周围用小石子围了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圆圈,仿佛是在告诫游人,这里是沈从文先生和夫人灵柩的栖息地,不要随意踩踏。但那些石子已经光滑圆润磨出光泽来了。再看看周围,皆是青色的翠竹,间或长有灌木杂草。此时天色已黑黝黝地暗下来了,树木在一阵阵山风的吹拂下,习习作响。
我们都长久地默不作声,有的定定地立在那,有的凭着手机的亮光细细看着石碑上刻有的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先生的墓地虽是简陋,甚或有些悲凉,不大气,不漂亮,也不惹人注目,但却清净,与山水自然相容为一体,你不仔细分辨,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的灵柩悄然地安埋在这里。而且稍稍知道一些沈从文先生身世的我们并没有感到他的孤单和可怜,反倒生出无限崇敬之情来。据说孩童时期的沈从文好贪恋山水,经常逃学来到这里玩耍。这里名叫听涛山,说是山腰上有个风洞,稍稍有点风吹过,便传来似松涛阵阵的响声。山下便是清悠悠的沱江温情脉脉地流过。沈从文先生曾在他的自传中这样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想想看,来这里度步或玩耍,山下是清悠悠的沱江,山上是清风徐来的山风,脚下不时有山涧泉水颤颤悠悠的流过,鸟鸣声在白云缭绕的云雾里响着。当你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你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是的,这里的阳光很透明,这里的山水很透明,这里的空气也很透明。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使沈从文先生有了一双透明的眼睛,可以使他透过烟尘云雾望见千年不变的岁月时空,在他那浪漫抒情而又有些忧郁的文字里感受着、珍惜着生命的阳光。所以当沈从文走出沱江、走出凤凰古城、走出湘西大地的时候,他的文字一直带有湘西的风味,那便是如沱江水一般清澈柔美,带有瑰丽而又浪漫的山水风情,像遗珠般在黯淡的夜空熠熠闪烁,那种自然而又富有音乐般快慢相宜的节奏,更是引起你的身心跳荡起莫大的快意。他的对家乡的热爱已是渗透进骨髓中的爱。所以他能用笔如诗如画地把一个神话般的湘西展现在世人面前。当然,他也是深深懂得寂寞安静般的生活与智慧间的关系的,也是深深懂得人的悲哀和苦痛的,更深知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烟云。所以当他知道,他那与沱江水一般明净美丽的文字不再受欢迎的时候,他便悄然退出文坛,销声匿迹,不再写有山水人情瑰丽而又浪漫的文字,而是去过问一向不被人重视的服饰研究,并几十年如一日,终填补了国人一方空白。而当政治上的烟云消散殆尽,雨过天晴,他的那些书那些文字仍然像亮亮的灯光一样,照亮着一方天空,温暖着一群群学子的心灵。凡是接触到他的文字的人,心都会被温暖起来,神往着他笔下的湘西山水风光,神往着清悠悠的沱江的水,神往着那高高的吊脚楼和那被廉纤的毛毛细雨笼罩着的凤凰古城。而那些紧跟时代潮流风靡一时、辉煌一时的绚丽多彩般的文字,便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销声匿迹,不再被提起,也不再被人记起,真不知被云雾裹挟到哪里去了,即使逝去时修建了那样显赫漂亮的坟茔和墓碑,也没有几个人去拜访,冷清、孤单,被遗忘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呢?
有的人死去,那是真正的死去了;而有的人虽已死去,但灵魂好像已存活在众多人的心里。
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沈先生这样简朴自然不惹人注目的墓地,我的心里总是泛起一阵阵潮水。我想起俄国大文学家托尔斯泰的墓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座墓。虽说我没有去过俄罗斯。但我知道托尔斯泰的墓掩埋在他庄园的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一堆土,一点也不显眼。如果你不说,谁也不会相信那是一座伟大作家的墓。他与自然紧紧连在一起,周围是青青的树木,不过那些树木都显得比较高贵、明净,周围的尘土都为它息落,一阵阵风吹过来,树叶枝桠也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从文与托尔斯泰虽说不是一个国度,也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但都是一代文学大师。而文学是属于灵魂和精神上的事情。灵魂的高贵与低贱,精神世界的丰富与贫瘠,标志着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的程度。所以真正把文学搞懂的人,其灵魂必是高贵伟岸的。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他已经离去二十多年了,但他的文字已随着他的灵魂一起留了下来,如春风春雨般丝丝缕缕潜入人们的心田,给我们以精神慰藉;如美的灯影,在敏感而伟岸的人之心中,展开无边的风月。是否可以这样说,托尔斯泰的博爱精神、忏悔意识以及对自我完善的追求思想影响了人类文明进步的进程,至少他是这个国家值得骄傲的世界级的人文精神大师和文学上的一面光辉的旗帜。而沈从文呢,他的文字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旗帜。没有沈从文的作品,现代文学的的天空至少会黯淡许多,而他的思想情绪已随着他的优美的文字化作甘露,深深地烙印在一个个视文学为生命者的心灵里,弥足珍贵。
从沈从文墓地归来,黑絮一般的夜色罩着沱江,罩着凤凰古城。沱江两岸的灯光星星点点地从一扇一扇吊脚楼的窗棂里闪烁出来。我们一路上都不言语。依然在想着沈从文的墓,心里似乎涌来感伤的潮水,但想着他的墓地,四周是青青挺拔的翠竹,一阵清凉和煦的山风吹来,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又稍稍有些安慰。想,这样的墓地或许是现代中国最美的墓地了吧。
这时,黑黝黝的沱江江面上,倒影着的一盏盏灯光似五彩石一般,拉着长长的光晕,像是一条条鱼尾,在江面上微微荡漾着,一时间,那种盈满心中已久又一时无以叙说的悲怆慨叹都已释然,与这温情脉脉的沱江一起不舍昼夜地流向远方。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