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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老鼠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718
湖南 向善华
  
  父亲领着我们搬进他新盖的小木屋,当晚,家里就有老鼠活动,叽叽吱吱,窸窸窣窣,听响动,还不止一只两只,而是一伙,甚至好几伙。老鼠是什么时候进驻我们的新木屋的,是我们前脚进屋,老鼠就后脚跟进来了,还是我们乔迁新居前,老鼠早就先到为主了,父亲一无所知。
  父亲是嫌我祖父分给他的老屋窄了,他们几兄弟各自拖儿带女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很不方便,才决定新盖一间小木屋的。当然,父亲还有一层意思没道破,老屋老鼠多。父亲与老鼠势不两立!父亲请风水先生看了远远近近好几处缓坡最终才选中这块斜地做屋场的,坐北朝南,阳光好,人畜两旺,龙凤呈祥。天机不可泄露!那天,风水先生再三交代我父亲,有些话万万不能和外人说的。但父亲哪里想到,风水先生授给他的话,外人没听到,老鼠都听见了。那天,老鼠也是刚好路过这片坡地,听到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说话,老鼠巧妙地利用乱石堆茅草丛打掩护,几乎摸到了我父亲脚下。那些话,老鼠一字不漏地全都听进耳朵了。父亲踌躇满志地扬起铁锄平整屋场的时候,老鼠们早为自己开过家族庆祝会了,老鼠们一致认定,人安家的地方,最干爽,最温暖,最舒适。人自己在哪安了家,等于也替老鼠在哪安了个家!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说起来多么好笑,但谁细细想过这句话呢?老鼠就是老鼠,老鼠如能龙腾深渊,凤舞九天,老鼠就不叫老鼠了。老鼠天生是打地洞的料!当然,老鼠也可以把家安在别处,鼠洞就打在山坡上,或是田间地头,但荒郊野外,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哪比人家里干爽舒适?何况那里毒蛇出没,猫头鹰虎视眈眈,安全毫无保障。
  老鼠只能赖在人家里了!
  人当然明白这一点,人却容不下一只小小的老鼠。
  父亲从我家那只从来都是半饥半饱的米缸出发,一路撵着那些白白的米粒找到一眼一眼鼠洞,洞口一堆堆小山似的浮土,旁边还躺着一粒又一粒似乎还泛着热气的黑屎,恶心极了。父亲首先想到的是堵封洞口,但第二天,旧洞口不远处又出现一个新洞口。父亲堵,老鼠开,这就好像是一场游戏,甚至是一场战争,失败的永远是我父亲。接下来的那些夜晚,我常听到父亲躺在床上用他宽厚的手掌猛拍我家松木壁板子,嘭嘭嘭!烦躁!愤怒!父亲有时深更半夜蹑手蹑脚下床,一手端煤油灯,一手握棒槌……但父亲连只鼠影也没找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从没逃脱老鼠的眼睛。后来,我学了鼠目寸光这个词,觉得这是人类对老鼠的偏见,人骂自己的同类目光短浅,看不了多远,却不直截了当地骂出来,而要转弯抹角地借着老鼠骂。鼠目才不是寸光呢,只是老鼠压根就不想和人争辩。老鼠一直在人找不到的角落里暗笑人的愚笨和自以为是。我现在想起父亲举着油灯棒打鼠的那些夜晚,老鼠其实就藏在离父亲不远的黑角旮旯,老鼠看得见我父亲,我父亲却看不见老鼠。暗处的老鼠看着我父亲打开了仓房的门,门槛上它才咬了一个口子,仓房里它刚留下一堆谷壳糠皮,还故意在黄黄的谷堆旁边撒了一泡骚尿拉了几粒黑屎,湿湿的,黏黏的,冒着热气。父亲没办法,父亲除了生气,就只能拿手中的棒槌将木楼板蹾得震天响,咚咚、咚咚咚,煤油灯文文弱弱的光焰,颤了颤身子,但老鼠对这样的警告,装模作样地眯眯眼,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灭鼠,成为父亲农事之余的一件大事。
  父亲想过喂猫养狗,猫吃老鼠,一物降一物;狗咬耗子,管管闲事也要得。但养猫养狗要吃粮,人的口粮就得一减再减,一点也不合算,说不定还得花大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父亲肯定等不及。父亲终于下决心从盐钱中省一点点,到乡场上买来了老鼠药。那些早晨,父亲能捡到一盆一盆的死老鼠,父亲简直有了打胜仗的感觉,但那天父亲一时大意,天亮竟忘了收拾老鼠药,家里唯一的一只鸡,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给毒死了,为这事,我母亲一直埋怨父亲。那母鸡也是的,怎就生个陪葬的命呢?
  父亲开始做鼠夹,一只,一只,又一只……我能猜出父亲当年制造这种铁器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愤恨,当然是愤恨,没有老鼠我家那只老母鸡就不会死,母亲也不会那样埋怨我父亲。但我想,父亲那时拿起扳手钳子忙得汗水涔涔,老鼠其实躲在某处角落里偷窥,老鼠起初不明白父亲到底要干什么,但一个壮年劳力大白天的不在地里累死累活,回家了也不好好休息,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父亲做那事的时候从不让人帮忙,他总是等天完全黑透,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将铁夹子放好。有一次,我悄悄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父亲忙对我舞手,生怕我弄出什么响动,惊动了老鼠,夹子白放了。我感到好笑,父亲也太谨慎了,老鼠有那么聪明吗?不过,那新铁夹子开始还蒙在鼓里,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更专业的名字,鼠夹。它们是后来才闻到血腥味的!尝了血腥的铁夹子们一入黄昏就心事重重,这已成为一种职业病,而伏在夜的深处逮到一只两只老鼠,早已成为它们唯一的功课……
  鼠夹,最终却没能帮我父亲彻底杀光老鼠。老鼠,一直居住在我父亲的家里。父亲与老鼠斗了这么多年,到底谁也没打败谁。
  凡人居住的地方,本就应该有老鼠……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父亲坐在新修的三层水泥楼房里,坐在光溜溜的红木沙发上看电视,却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他好久好久没听到老鼠响动了。父亲说这话时已经六十多了,头发都白了,手背上早长满了老年斑,眼角的眼屎老擦不净。父亲自己老了,老了的父亲肯定没了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端油灯举棒槌痛打老鼠的精力,但老鼠到哪去了呢?
  这些年,村里的人家都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木屋拆了,新修了水泥钢筋楼房,两层、三层、四层,一层比一层高,一栋比一栋漂亮,暗中较劲似的,外墙嵌上坚硬的瓷砖,地面抹了坚硬的水泥,门呀窗呀,都是铝合金的不锈钢的,坚硬冰冷,密丝合缝,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有时,屋门紧闭,来串门的乡亲怎么也唤不应楼上的主人,叩门更没用,最后,只好摸手机,求助那一连串数字。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年,我们父子俩一合计,也拆了老木屋,一声喊就在老屋基上竖起了一栋三层高的水泥钢筋楼房。
  人在拆自己家的时候,同时毁了老鼠的家。谁会这么想呢?谁又会替老鼠打算一下呢?
  失败的,归根到底还是精明的老鼠!
  当然,父亲说这句话,只是因为他记起了某些东西。没了老鼠,我日渐衰老的父亲,如何唤醒那段与鼠较量的岁月?
  父亲说的这句话,我听到了,我就觉得父亲无意中道破了一些玄机。父亲说的这句话,要是老鼠听到了,会不会感动得流泪呢?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话虽这么说,但时下,什么都是水泥的,什么都是钢筋的,连人心似乎也要用水泥钢筋浇铸得严严实实的了,老鼠,能在坚硬的水泥地打洞么,能找得着曾经的洞口曾经温暖舒适的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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