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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女兵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697
新疆 杨晓华
  大漠、戈壁、红柳、梭梭,上世纪70年代初,一群扎着羊角辫、眸子里溢满了天真无邪的女孩走进了这里。岁月,风蚀了我们的花容月貌;岁月,剥蚀了我们窈窕的线条。欢乐、喜悦、悲伤,我们与共和国一起成长,巍巍喀喇昆仑山——为证。
  ——题记

走进叶城

1970年底,元旦刚过,我告别家人,踏上了去南疆的路途。
  时年我刚15岁,搁现在,15岁的小姑娘还正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呢,但我没有这个福气,好好读了几年书,就遇上了十年浩劫。
  我永远忘不了1966年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新疆八一农学院(现新疆农业大学的前身)广播里一声呐喊,几百顶高帽子就戴在了机关干部、各系主任的头上。我父亲被作为执行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八农的代理人而被赶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蹒跚地走着,隔壁张副院长家的小四(我的同桌)赶来叫我去看热闹,我当时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看,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的父母都在里头,要去你自己去。”我觉得我比他懂事多了,我想做父母的谁都不愿子女见到他们那种落魄的样子。中午,父亲佝偻着腰,脖子上挂着写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木牌子疲倦地回到家里。我气得只想扑上去,把牌子拽下来摔个粉碎。一夜之间,我这个昔日的好学生突然变成了黑五类、狗崽子,许多平时和我要好的伙伴都离我远去,我第一次尝到遭别人白眼的滋味。记得有天下午我刚走进教室,脏抹布、篮球都无情地朝我头上砸来,我抱头就往外跑。有位哲人说过,回忆是幸福的,但有时也是痛苦的。那段往事不堪回首……
  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和许多扎着羊角辫、梳着小子头的她,从乌鲁木齐、伊犁、新源、额敏边防站、阿勒泰、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经长途跋涉,四千里云和路来到南疆小县——叶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五二野战医院当兵服役。
  小县叶城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西南边境,喀喇昆仑山北坡。古时是南通印度、西通阿富汗的重镇,“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如今是新藏公路的起点,喀什至和田公路的交通枢纽,也是上喀喇昆仑山的必经之路。叶城因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而出名;因薄皮核桃而出名;更因那支著名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而誉满大江南北。
  不知什么原因,叶城在我心目中是神秘而羞涩的,因而也就有了窥探清真寺的冲动。天刚蒙蒙亮,我顺着医院的砂石路一直跑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在破晓的玫瑰色天穹下,县城左侧那座拱形尖顶上镶着一勾弯月的清真寺里,不时传出阿訇一声声悠长高亢的呼唤,敲击着我的耳鼓和心。虽然我是一名女兵,不相信宗教的神秘,但一听到那声声呼唤,还是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随着呼唤,许多穿着各色袷袢的穆斯林从四面八方涌向清真寺。我禁不住好奇,有几次悄然跟在他们后面窥视,看他们虔诚地净手、净脸,面朝麦加圣地的方向,两手举到耳际,跪坐祈祷。新的一天就在庄严肃穆的晨礼中开始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塔吉克少女古兰丹姆被大巴依抢走的镜头就是在这座清真寺拍摄的。因此,叶城人无论是当地的维吾尔老乡还是汉族干部、部队官兵,都会唱那支著名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有的老乡为了赶巴扎,骑着小毛驴头天摸黑就启程,到了巴扎,马褡子往地上一铺,摆一堆果脯,一堆杏子,听着嘈杂的叫卖声,毛驴的欢叫、醉汉的歌声、热瓦甫的倾诉,他们的心一下子就满足了,就欢畅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不自禁地把历史融进一种超越生活自身的氛围里。等巴扎散了,他们把马褡子往肩上一搭,吆喝着小毛驴颠颠地往回赶,声音比来时还高,搅得土路上尘土飞扬。回到自家的馕坑前,脑壳一拍,醒过来了:外江!下地的麦种还没买呢。可还是高兴,于是抱把热瓦甫又坐到杏树下,自弹自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此时,我伫立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凝眸望去,喧嚣的巴扎,欢快的热瓦甫、敦厚的核桃树、散发着泥土香味的坎土曼,质朴中混杂着原始,欢快中浸透着粗犷,一切是这样的亲切、温馨,耐人寻味。我百感交集,在心里喃喃自语,轻轻的,轻轻的……我来了。绽放着青春、活力,彰显着生命、跃动。
  叶城,你好。

戈壁情趣

1971年4月,我们新兵连奉命开进了院属生产基地所在地的叶城县2公社。我院除常年担负着西北边陲喀喇昆仑山守防官兵医疗保障的神圣使命外,还承担着对叶城基地广大官兵、驻地群众救死扶伤的任务。平时还要经常进行战地救护等野外科目训练,除此之外,还要求肉食、蔬菜类自给自足,所以就有了距医院40公里之外处于戈壁腹地的生产基地。
  骄阳似火的盛夏,我们唱着“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打着齐刷刷的背包,情绪亢奋地来到了这片戈壁滩。一望无际的戈壁啊,除了毛驴车踩踏出来的戈壁小路外,偶尔可见到地垄交错成行。举目望去,没有人家,没有炊烟袅袅,漫漫黄沙中,映入眼帘的只有生产基地干打垒围墙中的几顶绿色帐篷。我们将在这里移土造田,同时完成第二阶段的军事训练,紧张的戈壁生活在此拉开了帷幕。
  由于戈壁滩风沙过大,特别是开春季节,风裹着细沙直往帐篷里灌。每天我们醒来时,互相看看,都开怀大笑,每个人只有高挺的鼻梁是原来的肤色,被子、脸颊部凡是露在外面的均被细沙粒覆盖着。没有自来水,前辈们打了一口井,从井口摇轱辘提水吃。记得生产地闹鸡瘟,死了一批鸡,上世纪70年代初哪有什么保健意识,我们乐得天天中午都吃辣子鸡。开饭时,露天里大家蹲着围个圈,小伙子、大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欲特别好,风卷残云般一大锅饭就没有了。
  每天上午,我们拉着架子车把松软的沙土移到皲裂的盐碱戈壁上,汗水浸透了我们的全身,骄阳似火、挥汗如雨,男兵们干脆光着膀子干;下午我们跑步到现场练投弹;晚上要在伙房帐篷前放哨,手握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杵到地上快有我高了。特别是到半夜,夜静地出奇,黑乎乎的戈壁上没有一点亮光,只有满天的繁星眨眼注视着你。年仅十几岁的我害怕极了,最好的慰藉就是由远而近的维吾尔族歌声回荡在戈壁上,卷舌音特重,粗犷而豪放,听似小毛驴欢快的蹄声伴着歌声已到眼前,其实还在2、3公里之外。直到现在我都特别喜欢听维吾尔民歌,就是那时养成的嗜好,免费的音乐会,只要半夜站岗,就能听到。
  维吾尔人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坚韧、乐观、好客。我曾在巴扎上见过老乡卖杏子不会数钱,就从赤脚上五个脚趾的大拇指数起:翁、拜希、条希、约希……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实际上你要买杏子可以随意,随意定价,随意给钱。他们需要的似乎不是钱,而是一种热闹、快乐、满足,是一种物质以外的东西,一种非同寻常的心境和气氛。
  盛夏时节,我们常背着红十字药箱上门免费为他们看病。每家院子里都种着几棵杏树,金蛋子一样的杏子挂满院落,好客的维吾尔老乡会高兴地拽着你到炕上坐下,一盘杏子、一个黄澄澄的包谷面馕、一盘奶疙瘩,你必须一扫而光,否则是不会放你走的。
  戈壁深处的无垠沙包里,生长着一排排桑葚树,远远望去,像一道道绿色屏障。成熟季节里,轻摇一下,紫的、黑的、白色的桑葚落得满地都是,捏一下,鲜的出水,染得满手是色,放在嘴里酸甜爽口。桑葚树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从不见给它喝水,当我们想找个地方小憩、放松一下时,就来到树下。在这里我们这些女孩子七仰八叉的躺在松软的沙土里,头顶蓝天,嘴里嚼着酸甜的桑葚,思绪就信马由缰的弥漫开来。我想,就是在乌鲁木齐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好地方,没有污染、没有嘈杂的喧哗,只有太阳轻轻地抚摸着你,蓝天当被,沙包当床,你愿意想什么都可以,想登月球,想美味大餐、想虚构的白马王子,还想将来脱下军装后干什么……
  现在呢,沙包里打个滚,宣泄、释放一下劳动、训练后的疲劳,惬意极了。
  在生产地我们一直待到夏季,完成了开春的翻地、点玉米种、放水等任务。我们边学习、边训练,待收完玉米,开始了训练科目实弹射击和投弹的考核。由于过度紧张,我射击和投弹成绩都只良好,最大的收获就是脸颊黝黑,胳膊粗壮,辛勤的劳作与训练也使我们长大、成熟了许多。

红军的女儿

人的一生,有许多挫折,也有很多挚友。原北疆军区司令员、老红军廖明的女儿廖雪梅和我同新兵连同班,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闲暇之时,我会经常想起她。她是我们新兵女兵五班的副班长,个头不高,每天总是笑眯眯的,她在学习训练、内务卫生、劳动各方面处处走在前面。
  有段时间轮到我们班从猪圈起粪运往菜地施肥,这个活又脏又累,谁都不愿干,但小廖每次都抢着跳到猪圈里,乐呵呵地往外铲粪。每次她都干得汗流浃背、脸上淌着泥印子,猪粪沾满了她白皙的小腿、大腿,她毫不在乎,每次都精疲力竭地最后一个从猪圈里出来。有整一个星期的时光里,我们奉命当猪倌喂猪,她弱小的身子总是第一个提起泔水桶走向猪圈,她每次还给猪点名,训练猪崽有序的吃食,俨然一个正规的饲养员。晚上睡觉时我们铺挨铺,我问她,“你那么好的条件,现在不觉得苦吗?”她总是腼腆地一笑,说:“比起我的父辈爬雪山、过草地,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年轻时吃点苦总是有好处的。”多么朴实啊……
  她心地善良,只比我大一、两岁,总是在生活上关心大家,我们都愿意和她唠家常。有时同伴中有人想家了,她会把她家的相册、全家福找出来给我们看,以此冲淡我们想家的思绪。熄灯号吹过,我们倒头就睡,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给我们掖被角,真像个大姐姐。闲暇时,她常给我们讲起她家居住的江西吉安干休所,讲井冈山的翠竹。她满怀憧憬地说,等她脱下军装,她还要继续上学,上师范,回到江西教书。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新兵连在生产基地劳动训练期间,每天午睡过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戈壁滩上——天天练,投掷教练弹一个半小时雷打不动。一天下午暑气逼人,我们随着口令声开始投弹,只见小廖一个拉弓姿势,弹在半空中脱手而出,“哎哟”一声,她倒在了地上,再没能站得起来。谁能想到,平时活蹦乱跳的她,此时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急救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县城驶去,但我们野战医院根本没有那个条件,无奈之下,连夜送往疏勒南疆军区十二医院,诊断为椎间盘脱出。因十二医院医疗水平有限,又转往北京某专科医院救治,听说最后的结果是下肢全瘫,装了一副钢架,靠坐轮椅才能行走。
  后来她来过几封信,告诉我她现在担任打字工作,还能自食其力,并且找到了心中的白马王子,生活很幸福。我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她祈祷祝福,上帝总会布施于善良、宽厚的人。她虽然身残了,但她比许多健全的人还要睿智、独立。她,永远是——美丽的。

麻扎之夜

1973年开春,山下虽说到处新枝发芽,但也寒意未退。我奉命和检验科的杜军医,还有一个陕西籍战士,奔赴地处喀喇昆仑山的我院三十里营房医疗站驻防。接到命令,我兴奋极了,对医疗站我早已向往已久。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们全副冬装,兴致勃勃的出发了。
  老式吉普车驶出叶城县城,渐行渐远,50公里之后,随着沙石路面的消失,我目送着最后一株沙枣树向后退去。右边,是渐渐升起的暗青色昆仑山,左边是黄蒙蒙的沙漠——塔克拉玛干。到达三十里营房要途径阿卡子、麻扎两个大坂。我从车窗里向外望去,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没有尽头,我们的车就像一只蜗牛慢慢地爬行、蠕动。我不经意地向下一瞥,倒吸一口凉气,刀削陡立的石崖、万丈深渊,传说中的海拔几千米其实是绕着山崖在往上转,这稍不小心,岂不摔个粉身碎骨,我后背直冒冷汗。此刻,我是多么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啊,我正漫无目的地瞎想着,“咣当”一声,车不走了。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想呕吐,看同车的两位男士,脸色也略显苍白,开始气喘,糟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高山反应,我当机立断,让大家先吸点氧气缓解一下。
  这时,司机小张下车来,说车抛锚,走不了嘞。真要命,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上山途中最害怕的就是车子抛锚,不像在城市里,可以发救援信号,拖到就近修理厂修理,在这险峻的高山上,去找谁呢?此时,又冷又饿袭击着我们,真难捱啊。大约过了近两个小时,苍天有眼,车发动了。
  这个晚上,我们住在了麻扎兵站。站长是个粗犷的北方汉子,赶紧抱草点火烘房子,驱赶寒气。
  我在兵站周围转了转,四周全是青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我去过博尔塔拉自治州的怪石城,它的地貌多是平伏的石头,而这里的岩石多是柱状、尖状,并且犬牙交错,兵站的几间房子就镶嵌在岩石沟里。抬头向上望去,看不到天空,夕阳的余晖也被这些冷峻的岩石遮挡着。听老兵们说,即使白天也是如此,天空永远都是阴沉的,人就像掉在了岩石堆里。这里寸草不生、水源困难,通信、报刊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收到。兵站的小王告诉我,他从四川老家被直接接到这里服役,别说乌鲁木齐了,叶城县城是个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一呆就是三年。三年里,他没有走出这座苍远、孤寂的岩石山凹半步,最难排遣的就是孤独、想家。望着他稚气的脸庞,皲裂的嘴唇,我的心里潮潮的,眼里湿湿的。这就是军人,钢的意志,铁的纪律,永远以服从为天职。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吃了几块自带的压缩饼干,喝了几口行军壶里的水。让我万分惊讶的是,站长只为我们开了一个房间,说其他房间特别冷,烘房的草快没有了。大山沉默,我们也沉默了。一个大通铺,杜军医他们男的睡西头,我睡东头,大家都没有脱鞋,和衣而卧。草噼噼啪啪地燃着……我生平第一次碰到了这样的尴尬,这一晚上,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天刚放亮,车开动了。站长给我们送来几个塌陷的馒头,以备路上吃。他缓缓地招手目送我们远去……秋去冬来,他不知迎送了多少批戍边官兵,岩石为证。敬礼——麻扎兵站。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

光阴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不知现在的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变成什么样了。
  当年,我离开麻扎兵站经数小时颠簸后,终于见到了一点绿色,这就是昆仑兵们向往的三十里营房了。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识三十里营房,标注的是赛图拉,位于昆仑山腹地,海拔3780米,氧气相对多一点,有一个较大的兵站,一个机务站和一个道班。医疗站就座落在这里,有一座简单的平房,七、八张病床,常年烧焦炭,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侧长着两排矮小而年高的红柳,彰显着青春和生命的活力。简易的女兵宿舍床头上的瓶子里都插着红柳,在当时是唯一的饰品,我们把对家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都寄托在这些红柳枝上。
  医疗站用水靠发源于昆仑山苏多由东向西流经三十里营房的喀拉喀什河,水流湍急,我曾下去过,河水冰冷刺骨,清澈而扎手。我们肩挑手提把水装在伙房蓄水池里,用来做饭和饮用。宿舍里盛水的圆桶是老兵们用空罐头盒拼接焊成的。把桶盛满水,靠在火炉边,桶烤热了,水也就热了,用来洗漱和洗澡。没有蔬菜,偶尔有水果罐头,为了防止指甲凹陷,发复合维生素片;馒头只能用高压锅蒸,但从来没有蒸熟过;由于气压低,在山上跑几步就会头晕、气喘。最要命的是大把掉头发,总参装备部上去一个检查团,见到我们时惊讶极了,不简单,全军海拔最高的医疗站啊……
  追根溯源,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于19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时建站,一直肩负着守卡官兵的健康保障,治愈攻克高原性肺心病、脑水肿、肺水肿等疑难病症的光荣使命。中原农民的儿子张西洲当时任一五二野战医院(现十八医院前身)内科主任。他长年驻防医疗站,足迹遍布喀喇昆仑山大、小哨卡,从病魔、死神手里挽救了不计其数的戍边战士的年轻生命。他——成功了,在攻克高原病方面,他走上了国际讲坛,与英美学者侃侃而谈。正巧那年我驻防时,他也在山上。还有从昌吉、石河子入伍的老护士吴桂兰和李玉枝,在新兵连李玉枝曾当过我的班长,业务娴熟,人很干练。班长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当初你们训练、劳作那么辛苦,都是为了今天驻防有个好体魄,以适应高山反应。因为,我们是——高原的南丁格尔呀。”班长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康西瓦烈士陵园,祭奠了19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中为国捐躯的英灵。这里海拔比三十里营房又高一些,稍走几步就会气喘。我漫步陵园,没有松柏、鲜花环绕,有藏民敬献的一捧糌粑,还有一、两条随风飘舞的经幡。我在心里和烈士的灵魂默默地对话:“砾石为床,黄沙为伴,你们恬静的安睡吧。我要将我全部的爱,辐射成你们生命的——天狼星座。”
  我低头默哀,郑重的行军礼,转身离去……
  在医疗站稍作休整,我们接到在三十里营房开设“路边诊所”的通知。驻守叶城的新疆军区汽车第29团常年担负着喀喇昆仑山守防部队的后勤运输任务,一年四季,他们的绿色长龙都是昆仑山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以前许多驾驶员路过三十里营房,嫌去医疗站挂号、取药麻烦,结果小病不治,拖垮了身体。自从我们背着药箱,手提暖水瓶,在路边嘘寒问暖,亲眼看着战士们将药服下,使他们深受感动,亲切地称我们为昆仑山上的“白衣天使”。强烈的高原紫外线照射晒得我们满脸蜕皮,我鼻梁处的皮肤被晒得的像泥卷子一样脱皮,一个月不到,我们都被晒成了大花脸。但“路边诊所”反映很好,同时我们还在养路道班工人中培训了一批卫生员,受到上级的通报嘉奖。
  1973年4月26日夜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大家从梦中惊醒。主任张西洲急促的敲门声催促我们:“有紧急任务,接病号。”原来是阿里军分区一名叫王强的战士心肌缺氧晕倒在红柳滩兵站,张主任、我、还有护士刘颖赶紧乘车连夜出发,颠簸6个小时后到达兵站。我们顾不上冷饿,迅速给病员输液、吸氧、强心、利尿……一直抢救到第二天中午12时,病号病情稳定后才开始下送。病号躺在吉普车后座,医生护士没有了座位,顶篷上没有挂输液瓶的地方,刘颖在吉普车后座的夹缝中半蹲着举着输液瓶。吉普车颠得太厉害了,已经10个小时没合眼的刘颖,头上不知碰了多少个肿包,但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吉普车抵达医疗站,她全身像散了架,下车时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时间就是生命,病员高于一切,我们每天都在与死神较量、搏斗。为了守防官兵,我们与美好的花季、跃动的青春擦肩而过,乌黑的长发因高山反应脱落成平头小子,姣好的面容被高原紫外线晒成了“紫茄子”。山下早已是绿草如茵,鸟语花香,我们却还棉衣紧裹,生活在冰雪的世界;我们甚至与神圣的爱情擦肩而过,你能相信吗?当石河子入伍的晋屯垦与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某团参谋肖平在神仙湾哨卡相遇时,只是互捶一拳,相视而笑。
  驻站一年,我断绝了与家里的书信往来。我害怕大雪封山等信的日子;害怕年迈的奶奶、爸妈为我担心;害怕双方的牵挂。我当初离家时带了一本奥斯托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大家争相传阅,翻烂了封面。书中的名言我们倒背如流:“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坚定的信念使一批批医疗站人创造了奇迹。从1962年建站以来,先后在高原哨卡巡诊治疗近50万人次,收治患者5万余人次,治愈高原脑水肿、肺水肿患者数千人,挽救了近8千名危重病人的生命。在海拔4500米以上地区成功地进行了腹腔、开胸和开颅手术,填补了我国高原地区施行同类手术的空白,被誉为“生命禁区的生命保护神”。
  1995年医疗站被中央军委授予“喀喇昆仑模范医疗站”的荣誉称号,这面旗帜永远飘扬在巍巍昆仑。在医疗站以后的换防中,又涌现出子承母业等许多感人事迹。

神仙湾之梦

送医、送药、送歌舞一直是医疗站为驻防官兵服务的首要任务。73年秋季,寒风瑟瑟,我们接上级命令,组成了临时医疗服务组,由军医马象棋带队,到全军海拔最高的军事哨卡神仙湾巡诊服务。因再不上去就大雪封山上不去了。此行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准备了3首歌,带了理发推子,还有几十双女兵们自织的毛线手套和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水果罐头。经过漫长崎岖的颠簸,我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西北边陲的重要门户,海拔5380米的——神仙湾哨卡。
  简易的哨卡前,指导员带领双眼布满血丝、嘴唇紫绀的士兵欢迎我们。严重的高山反应使我的脑袋像裂开一样生疼,气喘、呼吸急促。吸几口氧后,我和护士晋屯垦为他们唱了董文华“十五的月亮”和阎维文的“母亲”。也许这荒寂的哨卡第一次来了异性,战士们拼命拍着巴掌,我们又唱了“长城长”,为他们检查了身体,理了头发,并送上我们自己编织的毛线手套。
  水是生命之源,但这里没有水。刺骨的喀拉喀什河水不流经这里,它在赛图拉(三十里营房)无情地打个转后就向东北方向汇入和田河了,战士们一年四季靠背冰雪化水喝。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被大家传唱的那首佚名的歌儿“昆仑山好荒凉,三十里营房是好地方,好就好在有山有水有姑娘”。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蔬菜、没有电话、没有照明,到晚上点马灯……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一封家信走半年才能收到。
  指导员给我们介绍一位叫李刚的浙江宁波籍战士。他来自江南鱼米之乡,父亲在宁波市开了好几家连锁酒楼,还有一个公司,用今天的话讲,他是地道的富二代。高中毕业,父亲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考雅思出国念大学;要么子承父业接他的班。李刚毫不犹豫的作了第3种选择,戍边——喀喇昆仑。离开家乡时,母亲泪水涟涟地紧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亲朋好友们都说他傻。如今,他已光荣的入了党,并坚持自学军事外语。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腼腆地告诉我们,他梦想能在叶城县照相馆里照张相给远方的父母寄去;还想在叶城基地洗个热水澡,此生足矣。多么朴实的战士啊!哨卡无语,我们也缄默无语。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无可厚非,守卡战士的情感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
  夜幕降临,我们因高山反应整夜都不能入睡,头上就像扣了一口锅,并开始烦躁。不如做点什么打发这漫漫长夜……我们把战士们放哨用的枪械统统搬来,上油、擦拭一遍。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给战士们补衣裳,钉扣子,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临走前帮他们做一顿可口的饭了。我和小晋来到伙房,在简易搭起的案板上,和面、做花卷,咔嚓、咔嚓,把和好的面擀开卷好再切成长方形,手指将面两头翻卷成花状……突然,伙房里静的出奇,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我和小晋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咦!哨卡里的战士全围了上来,他们半张着嘴惊呆在那里,为什么呢?原来是他们守防几年,从没见过花卷是什么样,只会做刀把子馒头。我又一次缄默无语,泪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在卡上待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我们要奔赴下一个哨卡,我们和战士们互道珍重,恋恋不舍地告别。
  战士们废物利用,把罐头盒、子弹壳用石头、铁锤砸出各种图案做成形态各异的手工艺品,当针线盒或糖果盒精致极了。分手时,指导员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睹物思情,至今还在我家里摆放着。
  那次神仙湾之行,使我思想得到了洗礼,身心获得了涅槃,使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生活有这些就足够了。我和小晋当初的梦想是总参装备部能给所有的昆仑哨卡配备发达国家的野外生存装备,让他们健康的生活、快乐的守防。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我国国防军事现代化的进程,我们的梦想实现了吗?神仙湾李刚照相和洗热水澡的梦想实现了。后来他考上了军事院校,毕业后留校任教。
  向神仙湾哨卡的守防官兵——致敬,献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老军垦的后代

当年从石河子入伍的晋屯垦,是老军垦的后代。她的父辈跟随王震将军从哈密步行到新疆,转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八师建制。睡地窝子,纺纺线,用青春、泪水和汗水浇灌了绿洲新城石河子,后为农八师主管工业建设的副师长。
  兵团人那种坚韧、豪放的性格在小晋身上一览无余。她近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天生一副好嗓子,西厢记、阿庆嫂唱得一溜溜的。写一笔漂亮的钢笔字,打一手好乒乓球,经常参加南疆军区组织的乒乓球巡回赛。她虽然比我大三岁,但我们很合得来。她做事为人磊落、透明。在新兵连训练时,她经常为不会缝被子而发愁,就会求我给她缝,我很乐意帮忙,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她大不咧咧的,有些随意。有次半夜紧急集合打背包,绕县城跑步,跑到一半她的背包就散了,她竟然顶着被子一路跑回来了,排长批评了她,她也只咧嘴一笑完事;还有一次野营拉练,她大头鞋穿反了也浑然不觉,竟坚持走了回来;夏天穿袜子她嫌麻烦,经常赤脚穿鞋。
  我们从院生产基地训练完毕后,下科室前又让我们到战士灶帮厨锻炼一个月。中午饭开完后,她常懒得回宿舍,把面板用水冲净,头枕在菜墩子上倒头就睡。喂猪时挽裤赤脚猪食溅得她满腿都是,和假小子一样。分科室时,因她个大身体好,被分到了手术室。那时,野战医院的条件何等简陋,没有手推车,做手术用担架抬送病员。她悄悄告诉我,她抬担架一天来回许多趟,胳膊都粗了好几圈,怎么办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啊,我常常安慰她。我们也有想家的时候,有时,她拉我到院外菜地的地埂子上坐下,她给我吹口琴听,吹得如泣如诉,有次竟把我吹哭了……我们谈未来、谈理想,沿着医院的鹅卵石小路瞎侃。理想是什么,未来在哪里呢?我们也很迷惘。
  后来的时光里,我们一起驻防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一起上神仙湾哨卡巡诊。我们曾在黑黢黢的夜空里,站在海拔5380米的哨卡上,面对繁星大声呐喊,释放张力、宣泄情感。在长期的守防中,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我的静脉穿刺技术一针见血,她在战地救护、常见外伤处理方面应付自如。我们和医疗站一起成长。
  1975年的一天,石河子发来加急电话,她父亲病危。这份电报辗转数月,才到山上,等她赶回去时遗体早已下葬。老军垦在去天国之前,没能看上女儿一眼,冥冥之中父亲和她对话:“永远记住,你是军垦的后代。”那次祭父回来,她又要求上山来到医疗站。很长时间她少言寡语,埋头拼命工作。我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时不时替她更换床头瓶子里插的红柳,以此来缓解她的思父之情。我1976年转业离开时,她继续留在了医疗站,并光荣入党。后来和边防某团参谋肖平喜结良缘。肖平现在陕西宝鸡市纪检委供职,小晋在宝鸡市中医院工作至退休,他们有一个可爱聪慧的女儿。
  石河子、三十里营房、川渝要塞——宝鸡。老军垦后代的足迹坚实、心灵鹜定,巍巍昆仑为证。

情系故乡

1976年的夏季,我接到换防下山参加工农兵上大学的考试通知。只有一个名额,沈阳医药学院本科,考试地点在叶城县东方红中学。我凭着这几年私下补习数理化的基础,很顺利的做完考卷,第一个离开考场。那些天我焦急的期盼着录取通知书,结果却令人意想不到,被某领导的亲戚占去了名额。极度的失望对我打击很大,我毅然找到院长递交了转业申请报告。不久,我转业回到了阔别六年的首府——乌鲁木齐。
  粉碎四人帮后,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新疆大学中文系,后来一直从事着自己喜爱的文字工作。闲暇之余,我会经常想起昆仑山脚下的叶城,想三十里营房医疗站,想老乡院子里金蛋子一样的杏子。叶城是我的第二故乡,改革开放使叶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油井使这里商贸繁荣……小城里走出了军官、学者和专家。戈壁深处的桑葚已制成罐装食品远销海内外;地产的薄皮核桃被首批认证为国家有机食品而身价倍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丈夫正好去叶城出差。我托他看望了现十八医院的护理部长、当年我们新兵女兵四班的班长王晓华,昔日飒爽英姿、风华正茂的小女兵,现已两鬓斑白、弯腰驼背;眼眸中透出坚毅、温柔的目光还像当年一样,一点没变。她的独生女儿也子承母业,常年驻守在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她见到我丈夫就像见到我一样,激动的泪水溢满眼角,而且整座楼里的医护人员都迎了出来,高原女兵的女婿回来了嘛……
  岁月如梭,昔日的干打垒病房早已变成雄伟壮观的医疗大楼,夜班医护人员再也不用像我们那样,提着马灯手术、值班了。舒适、整洁的病房告别了当年的烧煤取暖,一切都变得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使时空把距离浓缩,叶城——乌鲁木齐已不再遥远,如今的旅人也不用遭受七天的长途颠簸之苦了。
  叶城,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去,再看一眼神秘的清真寺和喧嚣的巴扎;再抚摸一下医疗站门前年高的红柳。我一定会深情的拥抱你,奔流不息的喀拉喀什河和多情的昆仑山脉。
  面向天穹,我——发誓。

重聚

2009年深秋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电话,我们这些当年的女兵要在西安大雁塔下相会。太兴奋了,我激动地在夜里笑醒好几次。当年15岁的她、我、还有她,我们要——见面了,当初的窈窕淑女,现已为人妻、为人母,有些已是奶奶辈了。
  六朝古都在默默地向我们倾诉着历史的沧桑、厚重和变迁,晨钟暮鼓见证着我们的悲喜、欢乐和忧愁。我们四千里、八千里追云揽月地赶来了……当年河南灵宝入伍的王兰,现已是北京海淀区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百忙之中她从京城赶来了;五班长李玉枝风尘仆仆地从新疆昌吉赶来了;晋屯垦脸笑得跟花一样从宝鸡赶来了;当年从新疆额敏边防站入伍的小刘颖赶来了,她后来和军医马象棋成家,转业到骊山脚下的某医院工作;四班长王晓华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小县叶城赶来了;我怀着浓浓的思念之情,从五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赶来了。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欢笑、跳跃、互相细数着两鬓的白发。我们心无旁骛的嬉闹、玩耍,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们的红丝巾飘舞,映红了半边天际。我们的喧笑声惊扰了护城河里嬉戏的小鱼儿,杨树、梧桐、柿子树纷纷向我们点头致意。遗憾的是行动不便的廖雪梅没有来。我和晋屯垦勾肩搭背像久别的恋人一样,看来陕西的水养女人,她更加妩媚漂亮了……
  我的心释然了,放下了。魂牵梦绕的朋友,生死与共的战友,真是30年后来相会,山也笑,水也笑,光荣属于我们这一辈。走,回民街吃小吃去,贾三包子柿子饼;羊肉泡馍酱牛肉,古都名小吃我们尝了个遍,欢声笑语洒满了一路。今天,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30年前,我们付出了,青春无悔。我们也由衷地希望,共和国不要忘记我们,我们是——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当今天的年轻伴侣漫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迪厅、舞厅k歌劲舞时,可曾想起,和你一样的年轻生命固守边陲,和你一样的花季少女情洒高原吗……请永远记住。干杯,为祭奠康西瓦烈士的英灵干杯;干杯,为昆仑山的忠诚卫士干杯。
  敬礼,我们向祖国人民——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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