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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枝姐

时间:2023/11/9 作者: 吐鲁番 热度: 13715
广西 马昌华
  玉枝姐
  广西 马昌华
  
  认识玉枝的过程非常简单。
  运校毕业时,没有去成向往已久的南昆线,却阴差阳错反被人羡慕地留在了相对落后的枝柳线,并被分配到离市区近200公里的县级小站——融城站下面的一个工区里,做了一名小小的实习通信工。
  也该我赶趟儿跟着倒霉,实习期尚未满,还没有正式拿到上岗证,下岗的命运便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了。铁路百万大裁员,谁也阻挡不了的决策。定岗、定员指标下到工区后,班组讨论会上,平日对我呵护有加的老师傅们关键时刻不可通融了:“阿婕啊,我们都是一把年纪了,家有老小,得靠工资养家过日子呢,你一个女孩娇娇,没牵没牵的,要下岗,可得你先下!”我无可奈何,老师傅们也不是要故意与我过不去,但是现实残酷的,尽管我一万个不情愿,我必须面对并接受这个现实。
  就这样,未曾正式上岗便已成了下岗对象的我,彷徨无奈中便只有老往家里跑,想在柳州找些门路活动活动。
  我往家里跑得最勤的那段日子,也是玉枝生意做得风火的时候。
  每次,我从融城站上车,总能见到一位高挑个子风韵饱满的漂亮女人,手中提着一只编花提篮,在拥挤的车厢里来回穿梭着叫卖,“瓜子花生矿泉水”或者“猪蹄鸡蛋豆腐串”,叫卖声清脆响亮,明快中夹着三分诱惑的甜意,那捎带着北方味的普通话嘎嘣嘣的,全然没有南方话的拖泥带水。而她那贼亮乌黑的大眼睛,只要定定地望住你,你就很难找到不买“瓜子花生矿泉水”或者“猪蹄鸡蛋豆腐串”的理由。我想,这或许就是一个精明成熟的女人特有的魅力吧?尤其是那些猫猫眼的男乘客,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动机,便会在女人走过来时“来包瓜子”,在女人走过去时又忍不住“来只猪蹄”,而女人也很善解人意地一边做着周围的生意,一边不忘在重复光顾者面前多作停留,或竟与他们攀谈起来,很有分寸地插科打诨,甚或打情骂俏。在这个蓄意制造的暧昧过程中,女人提篮里的矿泉水又少了几瓶,花生瓜子又少了几包,卤豆腐又少了几大串。不多久,装得满满的小提篮便空空如也。
  商机无处不在,比如这南来北往的火车。但上火车做小食买卖,无证无照无手续,按铁路上的规定是不允许的。不过小贩们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往往先抢在车门口,很热情很真诚地将提篮里的小食免费送给守门或不守门的乘务员和乘警品尝,并主动帮他们打扫车厢卫生,侥幸的获得默许通行,倒霉的却白白浪费了表情。只有这漂亮女人似乎没有过不了的关,只是在照例孝敬了乘务员、乘警们几包瓜子半只猪蹄或一串卤豆腐之后,还得巧妙地躲过那一只只粘到胸口抑或臀部的不安分的咸猪手。这巧妙,既要保证不让那些不安分的咸猪手们占到太多的便宜,又不能让这些伸出来的贼手找不到一点猫腻的感觉,多少要有些心照不宣的满足。倘若得罪了这些贼手的主儿,便随时可以冠冕堂皇地没收你的东西,撵你下车,说不定还会向你掏出一大叠早已准备好的罚款单呢!至于那些言语上的挑逗,也就只好打个哈哈,一笑敷衍了。
  我是在第三次回柳州的车上与漂亮女人攀谈起来的。漂亮女人说她其实早就注意我了,以前在车上见过我背着个工具包,一定是个铁路妹,并且告诉我说,她自己也是住在铁路,算起来也该是铁路上的人,只不过用现在时兴的话来说早就成了“下岗人员”,没人搭理罢了。
  “下岗?”我的心里不禁一咯噔,感情的距离似乎也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也许这就叫做同病相怜吧?于是主动和她聊了起来,并且不无忧郁地告诉她,自己眼下也正面临着下岗的威胁,还不知道将来定职后该去干什么呢!
  “嗨,怕啥呢,不就是个下岗嘛,还能把你个大学生怎么了?照我说呀,东方不亮西方亮,像你们这号年轻人,有文凭,有知识,有技术,去到哪里不好找工作?总不至于像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大姐一样,弄得没法儿偷着上火车卖小吃,低三下四低声下气的,整天还得提心吊胆儿。不过啊,如今我也看开了,就算做个小食贩子又怎么样?像大姐我这样子瞎混混,一个月下来,七百八百的也照样可以争得来。山不转水转,天不转地转,你说是不?”
  我无言以对,但心里却油然冒出一股温暖。
  这真是一个健谈的女人,而且一旦与你投缘,又是一个心灵不设防的女人。以后的几次车上相遇,我们总是一见面就海聊起来,简直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有时聊得起兴,干脆连生意也停下不做了,只管一个劲地与我侃她的人生际遇和罗曼故事,很全情投入。从她的娓娓侃谈以及熟知她的旁人们的闲聊中,我渐渐了解到这个外表开朗的俏女人不为人知的坎坷经历,深深感受到一个被压抑长久的灵魂,一个充满激情与幻想却又被现实当头棒击的历经磨难的灵魂,一个饱受委屈历尽沧桑却不肯屈服的灵魂,一个渴望发泄渴望倾诉渴望理解渴望抚慰的灵魂。
  漂亮女人叫玉枝,姓张,自称还是张学良将军的同乡。父亲原是东北某部队铁道工程志愿兵,妈妈是个地道的东北农妇。北方女孩吃黑面馍镆特长个儿,14岁不到的玉枝便像根大葱般身体一个劲地往上蹭,结实的胸部也开始向外隆起,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模样俊俏,看上去令人心动了。水灵俊俏的玉枝成了班上乃至全校的一枝花。
  玉枝性格活泼,天生好动,文娱、体育样样爱好,特别能得年轻的文体老师的垂青。
  刚从省体校毕业分配来学校的体育老师,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英俊潇洒中透着干练勇武,是许多女孩子的心中偶像。发育快的女孩子往往成熟早,情窦初开的小玉枝自己也弄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恋上了年轻潇洒的体育教师。老师的一举手一投足,在每一个不设防的瞬间向玉枝倾袭而来时,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鹿在狂奔,在蒙昧的爱情漩涡里,小玉枝偷偷地独个儿感受着幸福和不安,许多时候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心思弄得魂不守舍。喜欢上体育老师的玉枝,却不能公开表露自己的心事,她不清楚体育老师是否懂得她的心思,更不知道体育老师是不是也喜欢她。
  玉枝默默地忍耐了好一段时间,实在憋不住了,便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开始找借口到体育老师的单身宿舍去借书,借别的东西,而且渐渐去得越来越勤。体育老师总是很热情很耐心。有时,玉枝看见体育老师床底的脏衣服,便主动拿去洗,体育老师客套一顿也乐得有人帮清理“垃圾”,再后来便发展到为体育老师做饭呀,星期天守屋什么的,反正老找机会和借口想赖在体育老师的宿舍不出门。终于有一天,在玉枝热切的暗示下,体育老师也抵挡不住了,就在那张缺角的办公桌上抱了她,吻了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愿望实现了,这一切全在于她的巧安排、巧盘算、巧用心。
  玉枝为自己初步成功欢欣鼓舞,她脑子里还有许多意愿等待实现。可是自从那次初尝禁果,体育老师见了玉枝表情总是怪怪的,并且明显限制了她单独去自己宿舍的机会,分明有意在躲避她,疏远她。但玉枝已被初恋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体育老师越是疏远她,便越要去亲近,表现也越热切,直到又一次与体育老师在房间里偷偷拥吻之后,体育老师惶恐地对她说:“咱们不能再这样了,要不既糟蹋了你,也会毁了我的。我是老师,你还是个未成年的中学生呢。我真的好害怕啊!”可玉枝却毫无所谓,说她就喜欢与体育老师在一起,不过她保证不会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的。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壁,不久后,她与体育老师的事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为此事,体育老师进过学校的禁闭室。但玉枝很义气,也很坚决,面对种种诱导,一口咬定体育老师对她没有任何越轨之举,纯粹是有人想害她和体育老师。有体育老师的口供,学校没有相信她的话,决定让她退学或转校。但另外找了个原因通知了她妈妈。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家妇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好端端的为啥要转校或退学,只好独自哀叹女儿不争气。
  恰在这时,玉枝的爸爸转业了,被分配到南方修三线铁路,于是玉枝随父母举家南迁到了广西,在枝柳线上颠沛了将近两年,才在沿线的融城站安了个简陋的家。
  玉枝被送到沿线的一所铁路中学继续学业。她的体育特长使她成了学校的小名人,她把对体育老师的思念变成了对体育运动的刻苦训练,体育才能超常发挥。正因此,尽管她那老实窝囊的工人老爸无权无势又不善拉关系走后门,玉枝还是凭自己的优势顺利地升入高中。上高中后的玉枝更是在体育方面将自己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多次以主力队员的身份随学校女子篮球队南征北战,为学校体育工作的战果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她的芳名也在铁路沿线“体育界”渐渐传开了。
  其间,玉枝也曾忍不住给北方的体育老师写过几封信,但每一次都如石沉大海,爱情的打击使她经常沉浸在忧伤的冰河里独自沉浮,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无望的相思中打熬到了高中毕业。
  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件很难的事,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玉枝虽然报考了体校,但还是因为文化成绩太差名落孙山。她那只知道成天埋头干活的老爸,除了在家里对着墙板干吼几句“去他娘”之类的粗口,便再也没有别的辙儿了。从此,玉枝在众人的惋惜中开始了她漫长的待业生涯。
  待业在家的玉枝并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她的体育特长给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每逢铁路沿线举行体育赛事,母校的女子篮球队总少不了要来请她回去当主力队员。后来,别的学校以及知道她的一些单位,也不时地来邀请她出去打球。她甚至还被请去参加过自治区的职工业余篮球巡回赛。那时候,被人请去打球,除了管吃管住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报酬,但玉枝一点也不计较,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况且打球本来就是她的爱好,这里面还含有一种特别的精神寄托的成分。的确,也只有在生龙活虎的赛场上才能一展自己的风采,才能暂时把待业的无奈与苦恼抛到脑后。她也曾天真地幻想通过打球来争得自己在社会立身的一席之地——融城铁小就曾许诺过要招聘她当体育老师。事实上,玉枝也的确在融城铁小当了三个月零十天的体育代课教师:当时,铁小的体育老师生孩子,上课没人顶替,校长于是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其时的玉枝已经二十四岁,在家待业五年多了,便满以为苦等了这么多年,这回终于等到了机会,可以端上国家的饭碗了。哪知道这碗还没端热就被辞退了。因为原来的体育老师产假期满要回来上课,而学校又没有新增编制可以容纳玉枝,玉枝也就只好“卷了铺盖”打道回府。不过学校还算比较仁厚,一共给她发了五个月的代课费,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之期的玉枝,工作虽毫无着落,却成了小伙子们找对象的抢手货。除了大人们的提亲,光写信或当面直接向她求爱的男孩,都要以打计算。玉枝的爸妈也觉得女儿这么大了,一直守在家里靠父母供养不是个滋味,是该早点把她打发出去了。可玉枝横竖不肯找对象。无论是上门提亲还是私下求爱者,她都一概置之不理。她有她的小九九,一是工作没着落,自觉与人谈恋爱会矮了一截,怕被人看扁,久而久之人家要瞧不起,同时也实在心里放不下远在东北老家却又杳无音讯的体育老师。虽然她也不是不能明白,都这么多年了,体育老师也一定早已娶妻生子,可她就是不死这个心,总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爸妈见女儿对找对象的事无动于衷,认为女大管不了了,不免非常生气,对她便也没有好声色。可不论爹娘老子如何着急担忧,如何生气,玉枝依旧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有时逼急了,便说,工作没本事为我找一个,整天就想着要我去嫁男人,反正我现在是不嫁的!玉枝不是不解儿女风情,她正是为情所困,爸妈又如何能解得开女儿心思呢?于是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捱到了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的大姑娘张玉枝看起来依然水灵标致富有魅力,可依旧一无所成,依旧是个未被关注的待业青年,随着离校渐久,年纪增长,加之新人辈出,沿线的体育赛事也渐渐消失了她矫捷的身影。她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闲人,先前的理想也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一点地破灭,直至麻木了。最后只剩下了两个非常逼人的现实的字:生活。而对于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所谓生活的第一要着,恐怕要以婚姻作为附丽。
  快到三十的玉枝可真让当爸妈的放心不下了。再这样一年一年拖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呀!没有职业也没有经济来源的玉枝当然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么些年过来,她总算明白了,朦胧的期待不会有奇迹发生,过去的爱注定没有结果,唯有面对现实收心认命。
  玉枝终于决定嫁人,条件是起码要能养得起自己。消息一传出,前来应征的人还真不少。玉枝挑来拣去,最后选中了在工区当小工长的王顺来。王顺来比玉枝大七岁,除却相貌平平,个头矮小略嫌憨傻之外,其他条件倒也不错,刚分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每月千儿八百元的工资稳拿起,大小还管着一个工班七、八号人。听说领工员对他也还算看重,偶尔也有点捞油水的差使派给他,人们背后都善意地叫他“老鼠精”。玉枝以极限速度与王顺来完成了恋爱的全过程,认识不到一个月便领上了结婚证。王顺来把喜事儿办得很是红火,在融城饭店摆了二十桌酒席。灰不溜秋的他在三十六岁上好不容易才摊上个水灵俊秀的张玉枝,不能说不是拣了个天大的便宜,用那些爱嚼舌头者的话来说,真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他乐得,理所当然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庆贺一番风光一番了!
  不用说,平素有恩于王顺来的领工员也在恭请之列,并被奉为酒席上宾。这领工员原本是个有名的花棍子,见天对周围的漂亮女人心怀鬼胎,时不时弄出些真真假假的桃色故事来。这下乍见了前来敬酒的光艳照人的新娘子,立马被新娘的美貌勾住了。
  婚后的玉枝,俨然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每天除了在家做饭、洗衣,便再无事可做,虽然生活有保障,可日子一长便不免烦腻。而貌不起眼的王顺来那副样儿,看久了更是觉得扎眼、厌倦。她想到家庭外面去透口气,于是整天吵着要王顺来为她找份事情做。
  王顺来被缠得没法,只好答应去试试。本来他也乐得玉枝能有份事做,两个人拿双工资,总强过一个人吃闲饭。王顺来搜肠刮肚地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领工员碰碰运气。这花棍子领工员自从上次在酒宴上瞄上了玉枝,心里一直就没有安分停当过,只是苦于一时找不到近乎的机会,王顺来亲自求上门来,正中了自己的下怀。领工区小食堂正好缺个厨师兼清洁工,便很爽快地答应了王顺来的帮忙请求,交代玉枝隔天就去报到上班,并煞有介事地叮嘱说,如果去迟了,恐怕位置被人家弄了去,因为要找事做的也不只他王顺来的老婆一个人,排着长队等呢!受宠若惊的王顺来千恩万谢,只差磕头捣蒜了。
  玉枝有了一份厨师兼清洁工的差事,虽说是临时工性质,但她依然十分满意,对于这份工作很是珍惜,不但一日三餐饭菜做得喷香可口,让那十几个单身小青年吃得舒服满意,每天的卫生更是勤于洒扫,领工区大院里里外外全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清爽整洁,尤其对领工员的办公室,更是细心理弄:开水早早地准备好,地板早早地拖干净,窗户玻璃早早地擦明亮,书报资料早早地收拾整齐,乃至办公桌上的茶杯、烟灰缸等,都一一清理停当。领工员对玉枝的工作表现出极大的欣赏,每次一见就直夸玉枝能干,说照这样下去,将来肯定亏待不了她。还时不时带些小吃点心之类到办公室来,请玉枝品尝。起初玉枝觉得不好意思,还有些推辞,多次以后就不再客气了。
  领工员对玉枝在工作上很关照,在工资上也很优待。每月发工资后,总要另外拿出二、三十元来作为对玉枝“工作出色”的“奖励”。受到“奖励”的玉枝自然是感激不已。不仅如此,在生活上,领工员也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极力表现出一种少有的热忱,进而在玉枝感动之余,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自己对于家庭生活的不满与烦忧。而这又正好撩起玉枝深藏心中的隐痛。
  老实说,王顺来本不是她的理想和所爱,她的爱从少女时代起就献给了那远在北方的体育老师,嫁给王顺来只是命运的造化。事实上,结婚以来,她与王顺来过得一点情趣也没有,王顺来贼眉鼠眼的猥琐,与阳刚英武的男子汉气概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照!玉枝禁不住自恨:一朵鲜花插在了臭牛粪上,一万个不值。
  领工员与玉枝合念着家庭烦恼这同一本心经,念出了同一种感受,念出了同一种欲望,不知不觉便念到了一块。终于有一天,玉枝不由自主地在领工员精心谋划的一次舞会上,懵懵懂懂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一次苟合不自掂量,可事后玉枝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惶恐与愧疚,有种坠入深渊的懊丧与后悔,毕竟这不是一个规矩女人该干的勾当。她甚至不敢再面对那勾引她坠入深渊的领工员,她觉得他就像一个魔,因此上班的时候总是刻意躲避着他。但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苟且事,只要还在一块儿,有了第一次,就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工于心计的领工员可不是那么好躲避的,在一切由他说了算的领工区,只要你还想在这里干下去,你又如何躲避得了呢?那会儿正流行一句口头禅:我是流氓我怕谁。真要惹恼了他,一准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他会用辞退相威胁,甚至还有更损的,譬如向外捅破他们的不正当关系,并且可以装得很无辜地为自己开脱,说是玉枝心怀不轨,故意利用色相作诱饵,勾引他,腐蚀他,毒害他,到那时究竟谁丢脸儿谁吃亏!无奈,错上了贼船的玉枝只能听任领工员的随意玩弄和摆布,并想着法子为自己遮掩。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玉枝和领工员的暧昧关系渐渐在整个工区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出了有人曾亲眼目睹两人在领工员的办公室里嘴对嘴咬在一起干那事儿。虽然这些传言闪闪烁烁,难辨真假,让人将信将疑,但大家见了玉枝总用另外一种眼光和神态。玉枝尽管表面装得一本正经,对别人异样的眼光和态度也装作没有感觉,可毕竟她自个儿清楚明白,心内本有鬼,如何不惊怕。
  玉枝与领工员的绯闻终于传到了王顺来的耳朵里。被人戴了绿帽子的王顺来,屈辱的感觉比挖了他家的祖坟还要难以容忍、难以饶恕,更何况这个给他戴绿帽子的人还是平常对他称兄道弟、关心备至的顶头上司。这天,王顺来从外面巡线返回的路上,碰巧听到两位工友在背后议论玉枝与领工员的风流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象亲眼所见一样。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血涌脑门的王顺来冲上去一顿拳头将两位猝不及防的工友打得鼻青眼肿狼狈而逃。一到家里便关起门来,一个巴掌将正在做饭的玉枝掀翻在灶台边,接着脱下大头皮鞋朝地上的玉枝一顿劈头盖脸,一边吼着:“你这只不要脸的野母狗,今天不给老子交代清楚,休想活了!”顿时,玉枝粉嫩的脸上便爬满了道道青紫。尽管玉枝百般否认,百般辩解,百般讨饶,可气急败坏的王顺来就是不解恨,并操起菜刀扬言要去找工领工员算账,结果死死拉住王顺来不肯松手的玉枝被狠狠吃了一刀。
  找领工员算账最终没有找成,毕竟手中没有证据,这没有把柄的事弄不好自己是要吃亏的,王顺来多少还懂得一点法律常识。捉奸捉双,他捉不到这个双,也不想捉这个双,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自己亲自去领工区把玉枝的工作辞了,让她从此在家老实呆着,免得再在外边招蜂引蝶。
  虽说玉枝辞工回了家,心却没能够一下子回归到狭小的屋里头来,与领工员作孽苟欢时间长了,竟鬼使神差生出一份莫名的惆怅,好在不久之后,领工员因工作调动去了南昆线,总算带走了一场风流孽债。
  与领工员断了念想的玉枝,对王顺来越发提不起兴致。每天在家百无聊赖,没事儿便邀上几个女人一起来玩玩扑克、搓搓麻将打发时间,到了夜里,蒙头往床上一躺,任凭满嘴酒臭的王顺来怎么发泄、折腾,冷漠得就像块枕木头。久而久之,“独立作业”的王顺来也觉得乏了味。
  与王顺来结婚三年,玉枝生了个男孩,取名叫来生。小来生的降临,似乎使夫妻俩的感情距离拉近了许多。但添了人丁之后,家中开销也随即猛增,靠王顺来一个人的工资生活,经济本来就拮据,这下更显得捉襟见肘了。玉枝趁势又提出要出去找工作,将儿子交给外婆照管。王顺来因为曾经有过绿帽子的嫌疑,本不愿让玉枝再到外面去招摇,但这回他瞎子狗碰到稀屎运,着实逮上了个好机会,车站货场要招一批临时装卸工,据说将来还有可能转为合同制,正好货场负责人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比较可靠,于是便让玉枝去报了名。
  玉枝自然很在乎这第二次的工作机会,尽管是刚养下孩子不久的女人,可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那些男工们差,很卖力很吃苦,班组的同事都乐得与她搭档,只是缘于她曾闹下过的风流韵事,大伙说话起来颇有些不恭敬,老爱拿她开腥荤的玩笑,甚至忍不住动手动脚。货场的工作又苦又脏又枯燥,难得来了个风流美人可以开开心调调胃口,醒脑提神,何乐而不为?
  由于玉枝的出色表现,加之王顺来那当货场负责人的远房亲戚的活动张罗,一年后,玉枝终于得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合同制工人招工表,让装卸组那帮老临工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不平。有人甚至怀疑玉枝是不是又与从前一样,玩弄了美人计。
  然而好事多磨,一个棘手的问题又不可抵挡地暴露出来了。随着小来生的渐渐长大,人们惊奇地发现,王顺来家的儿子越来越像调走的领工员,而与王顺来这个天经地义的亲爸倒是横看竖看怎么也挂不着边儿。
  “王顺来家的小子像调走的领工员。”这话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玉枝与领工员的暧昧故事死灰复燃,再度传得沸沸扬扬。一不瞎二不聋三不傻的王顺来,起初虽不怎么留意,可这日子一长,越看就越觉着这小王八羔子不像自己,瞧那长相、那神态、那德性,分明一个十足的小野种!
  还没有从当爸爸的喜悦中缓过来的王顺来骤然又掉进了感情与道德的冰窟里,人也开始变得冷漠凶狠起来,对小来生开口闭口“小野杂种”,对玉枝就更别提骂得多难听了。精神崩溃的他开始放浪地酗酒和赌博。每每深更半夜从外面赌输喝醉回来,不管玉枝娘俩睡了多久,多困多累,总要借着酒疯将玉枝从被窝里揪起来,一阵毒打,口里不停地骂着“打死你这个养小野种的娼妇”,就连不满三岁的小来生也不能幸免,常常被迫跟着起来为妈妈“陪斗”。
  玉枝经常拖着一身的伤痛去上班,干活的神气与以前相比也大打折扣,老是精神恍惚的样子,好几次都差点昏厥在货场上,工友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许多苦重危险的活儿都不敢再让她沾边了。可货场装卸工的活儿,除了苦脏累险,还是苦脏累险。而这时,迅猛发展的公路运输业对长期的铁老大造成了极大的业务冲击,货场负责人被迫易位,“优化组合,减员增效”也势不可挡地在货场全面实施。失去了庇护的张玉枝,在装卸组的“优化组合”中终于被民意淘汰了,成了第一个下岗对象。
  再次赋闲在家的玉枝,经济上无疑只能完全依赖王顺来了,何况好呆也是一个家,每天开门七件事,样样离不了一个“钱”字。可而今的王顺来非比往昔,早已不再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来看待了。他对玉枝娘俩不理不睬,对家中一切事务不闻不问,甚至连家中的基本生活开支也拒绝给予。自己则三天两头在外面鬼混,偶尔回家吃顿饭,就自个儿买点菜回来,一个人煮了一个人自吃,吃饱了打个嗝儿又不见了踪影。每次玉枝被逼得没法儿向他讨点生活费时,得到的不是一场羞辱咒骂,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甚至不惜当着别人的面叫玉枝“到疼你的野老公那里去要钱”。
  玉枝只好厚着脸皮去向自己的妈妈偷偷要些接济。但毕竟这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她看到路上一些家属上火车做小买卖挣些小钱,心里便活络开了,便将小来生托付给妈妈,也跟着上火车干起了卖瓜子、花生、萝卜干之类的营生。
  火车上卖小吃也有行道规矩,初次上车的玉枝却懵头不懂,因此老挨同行姐妹的排挤欺侮,更多的时候是被凶神恶煞的乘务员没收东西、赶下车来。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玉枝便摸出了其中的门道,只要拢住了车上的乘务员、乘警,就可万事大吉,她把这些人爱占小便宜、贪小利的德性摸到了骨髓里,于是顺其所思、投其所好,出手比其他姐妹大方痛快,终于得以斩将过关。
  上车卖小食经常得跟着车跑许多站,运气好的时候,只要给乘务员、乘警们一些好处,还可以跟车到终点,然后再混上别趟车回来。不过这样一来,生意虽然多做了不少,时间可就熬得长了,深更半夜到家是常有的事儿。好在小来生有外公、外婆照看着。
  只是,早出晚归的玉枝没有觉察到,一脸委琐的王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外面与别的女人鬼混起来,甚至公然从外面带了野女人回家来睡,有一回刚巧被深夜归来的玉枝撞了个正着。玉枝要与那野女人理论,可王顺来一心护着那野女人,给她撑腰壮胆,那野女人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有恃无恐,骂不让口,打不让手。王顺来还当着那野女人的面对玉枝作河东狮子吼:“你这个臭婊子,还有脸跟老子摆什么正经,你和野老公连小畜牲都搞得出来了,就不兴老子和别的女人睡个热乎觉?再敢闹,就给老子滚出去,永远别回这里。老子还告诉你了,离婚是早晚的事儿,不会和你打折扣的!”
  王顺来说到做到,不久便正式向玉枝提出了离婚,心里委屈却又无处可诉的玉枝只有独自吞咽着自己种下的苦果。王顺来原以为玉枝会向他哀求,没想到,受够了的玉枝也非常爽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连眉毛都不眨一下,倒令他一时傻了眼。
  王顺来主动将小来生留给了玉枝,他压根儿就没把小来生当做自己的儿子。玉枝带着小来生搬出了王顺来的家,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子安顿下来。上幼儿园的小来生白天托付外公外婆接送,自己则继续上车卖小食品,晚上回来不管多晚,都要到父母那里把儿子把儿子接到自己身边,享受着那点可怜的母子之乐,用以抵御心中和孤寂与伤痛。看透了爱恨情仇的她决定从此不再嫁人,就与自己的小来生相依为命。
  玉枝每天拼命地做生意赚钱,她有一个信念,要让小来生将来出人头地。她不惜花钱找关系,把儿子送到柳州最好的铁路小学。小来生小小年纪便寄宿在学校,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节假日,玉枝才会停了生意把儿子接出学校,然后带他逛公园,游山玩水,让儿子尽情地玩个痛快,只要儿子看中了什么,就是再贵也会满足他的心愿。儿子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和安慰。
  但玉枝对小来生并非娇生惯养,她有她的期望与打算。她这辈子吃的苦已经够了,儿子不能再像自己一样丢人现眼任人宰割。她唯一要求儿子的就是发愤读书,长大后能有出息不受人欺。她曾对我说,她要教儿子许多东西,唱歌、跳舞、打球,她要让儿子全面发展,将来要送儿子上最好的大学,还要送儿子出国留学呢。没有了父爱的小来生也显得特别地懂事,乖巧争气,在学校里总是品学兼优,着实令玉枝这个当妈的欣慰又骄傲。
  对于这个坦率得近乎赤裸的历经沧桑的女人,我仍然有些疑虑。虽然她如今豁达,虽然有乖乖儿子作为最大的精神安慰,但以她的遭遇和性格,不可能就此满足于现状。说白了,我不相信她在爱情婚姻上完全死心了,她其实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她需要感情上的依托,但绝对不仅仅是心爱的儿子。趁着她不提防,我猛然向她提出质疑:像你这样年轻又貌美的大姐,除了儿子,真的别无所求了吗?
  猝不及防的问题显然刺中了她深藏不露的心事,迟疑之后,玉枝姐说出了一个心中秘密,这些年来,她一直怀念那位远在东北杳无音讯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一定早已成家立业,说不定早就把她忘了,可她却是刻骨铭心的。我不敢贸然评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这样的感情。
  玉枝姐还告诉我,她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不久的将来,她有足够的余钱的时候,她要独自回东北一趟,她说:“我没有别的企求,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的体育老师,我不会影响他的家庭生活,只是想了却这么多年的心愿。”说这话时,我分明感受到玉枝姐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回忆与憧憬。
  插图 编辑:赵江
  ●本期《世人说事》栏目文章,均由“新疆百岁罗布麻茶有限公司”冠名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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