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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后人类应如何面对生命?*——读《四级恐慌》之思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比较文学 热度: 18954
泊 功 日本国立函馆工业高等专门学校

一、新冠病毒世界蔓延背景下的文学意义

目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仍在世界范围内持续蔓延。在疫苗普及率较高的部分国家,新增病例的发生率和死亡率都在明显下降。然而,在未能广泛开展疫苗接种的发展中国家,新增病例的数量仍然很高。即使在疫苗接种比较普及的发达国家,随着德尔塔毒株的出现,新增病例也在再次上升。例如,根据《纽约时报》的数据,自9月初以来,美国全国的新增病例数量每天已超过10万个。此外,还有原本就无力抗击病毒的热带雨林地区的部落民聚集区、医疗体系较为薄弱的非洲地区,感染患者的人数也在激增。世界上的部分地区已经开展了同时兼顾经济发展和防疫工作的措施,但目前人类仍然无法消灭新冠病毒,甚至也没有找到有科学依据的正确治疗途径,人类仍然在努力尝试用过去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与病毒做着持续的斗争。

  笔者当然并非传染病学的专家,且也无意从科学角度概述新型冠状病毒的现状与治疗方法。但传染病不仅需要科学作为基础,同时它也是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所需要解答的问题。因此,对传染病的探讨不应终结于单纯地分析病毒的成因、开发疫苗、寻找到准确的治疗方法。这一点,从古今中外的许许多多以传染病为题材的小说中,能够得到充分证明。具体而言,在人类走入近代科学的时代以后,细菌学的研究成果表明,传染病的根源在于被称作细菌或病毒的微生物(或许病毒在严格意义上无法被称为生物),这是19世纪以后就已经被证明了的科学真相。如被称作近代灾难小说始祖的加缪(Albert Camus, 1913-1960)的《鼠疫》(1947)、迈克尔 · 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 1942-2008)的科幻小说《天外细菌》(The Andromeda Strain,1969;又译《天外来菌》《安德罗墨达菌》)、小松左京(Sakyo Komatsu,1931-2011)的《复活之日》(1964),近期日本人的作品还有高嶋哲夫(Tetsuo Takashima,1949-)的《首都感染》(2010)和小川一水(Issui Ogawa, 1975-)的《天冥之标Ⅱ》(2010)等等,因描写流行病而吸引读者的作品不在少数。尤其是高嶋的《首都感染》,在日本的新冠疫情蔓延的去年2月以后,被视作“预言之书”再次获得了公众的关注。根据出版该书的讲谈社的统计,仅仅在去年2月和3月的两个月内,就增印了3.4万册。描写传染病的文学作品,其实早在近代细菌学确立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就在新型冠状病毒蔓延的欧洲,当初在疫情最为严重的意大利,与但丁齐名的意大利国宝级作家亚历山德罗 ·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 1785-1873)于1827年写下了长篇小说《约婚夫妇》(I Promessi sposi)。该作品以1630年鼠疫袭击米兰为背景,描写了对外国人的排斥、权力的冲突、专家的蔑视、舆论的暴走、生活用品的抢掠、虚假谣言的传播、对异端分子的压迫残害等等内容。这些正是当下新冠病毒肆虐的世界各地正在上演的人间惨剧。人类已经在包括医学在内的科学领域中取得了极大的进步。但是这便意味着人类的思想与行动、哲学与文明也取得了同等的进步了吗?“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惯常主张应该抨击那些对人权的无视、差别、排斥和冲突,但是在特殊时期,人类的暴力本性就会一览无余。

  本论中所言及的王晋康的作品《四级恐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年),则从深层拷问了生物的生存意义:所谓的“人为”不过是人类的臆想,而生物的生存意义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愚蠢行径。该作品之中,当然也大致涵盖了恋爱、恐怖主义等等小说的娱乐要素(entertainment),但同时却提出了作品的明确主张:带有高度的知性、站在生物界顶点的人类,与是否满足“生物”条件都尚未可知的微小的病毒,二者之间的存活权利是否是平等的?病毒为何朝向人类露出了獠牙?人类与病毒之间谁才是聪明智慧的乙方呢?这些都是作品发出的拷问。该作品给予了人类一个全新的提示:在人类尚未对新冠病毒取得全面胜利的现在,我们应该思考的是,胜利(生存)还是失败(灭绝)的二元选项之外,人类是否还有别的更正确的选择。

二、人类与病毒—永恒之战

有史以来,细菌或者病毒引发的传染病,一直给人类带来大规模的灾难。能导致人口大量死亡的,除了传染病之外,地震或者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虽然也时有发生,但死伤人口最多的则是战争。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死者人数中,德国和俄罗斯各死亡170万人,法国死亡136万人,澳大利亚120万人,英国90万人,美国12.6万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包含一般民众的死亡人数,各主要参战国的累积总人数达到5600万人以上。与此相对,1918年至1919年期间肆虐的西班牙大流感,全世界约有5000万人死亡。也就是说,人类与传染病之间的战争,其死伤规模堪与世界大战匹敌。本次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数的最终数据尚未可知,但在本稿执笔之时(2021年9月),据美国约翰 · 霍普金斯大学的相关统计,死亡人数在全世界范围已经超过了400万人。仅美国就超过60万人,是越南战争时期美军死亡人数(约6万人)的10倍以上。

  给人类带来如此巨大的灾难,人类将病原性微生物的细菌和病毒视作敌人,并想要积极去消灭细菌或病毒,就能够充分理解了。事实上,在天花疫苗研制出来之前,天花是全人类最为恐惧的传染病之一。在《四级恐慌》中,人类最早消灭的病毒—天花病毒成了小说的主人公。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天花在地球上彻底绝迹。但是天花病毒仅仅是在自然界中灭绝,美国和俄罗斯至今仍然在等级四(BSL-4)的实验室中保存了研究用的天花病毒样本。因需要量下降,天花疫苗已减产,这不禁令人担心实验室中的病毒样本是否会因为人为失误而泄露,或者存在被应用于恐怖事件和生物武器的风险。

  WHO的下一个目标,是导致小儿麻痹的脊髓灰质炎病毒,这个病毒至今仍然未被消灭。事实上,在天花病毒灭绝以后,人类还与诸多未知的病原菌直接遭遇。在人类战胜脊髓灰质炎病毒之前,人类发现的新传染病的病毒还包括HIV、埃博拉出血热、SARS、肠出血性大肠杆菌(O157)与新型冠状病毒等在内的病毒约40种以上。现实问题是,人类还没有开发出新的针对病原性病毒和细菌的特效药。

  由病毒导致的新型传染病在这数十年来之所以不断增加,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行为被看做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森林采伐、土地开发,使迄今为止几乎很少产生交集的人类与野生动物之间的接触机会逐渐增多。曾悄然存活在动物体内的病毒本没有“善”“恶”之分,在不知不觉之间感染了人类以后,病毒的威力骤然爆发。延伸到森林深处的公路、铁路、飞机等发达的交通网,将病毒扩散到世界各处。

  迄今为止书写了流行病的文学作品,一直在阐述世界性流行病的根源在于人类自身,且只将病毒作为恐惧的对象去描述。病毒本来就是“宇宙飞船地球号”中的一员,他们比人类早几亿年已成为了地球的居民。王晋康的《四级恐慌》不仅将病毒作为恐惧的对象,同时也将病毒视作是地球的居民,进而从这样的立场出发去描述世界性流行病。若将人类与病毒看做是地球的共同居民,又看做是一种平等的存在,我们会看到怎样的文学景象呢?

三、科幻小说《四级恐慌》之中的逆转思维

正如小松左京指出:“能够全面描写人类、地球与宇宙的,就是科幻小说。”科幻这种文学形式,超越了近代文学的核心主题—个人心理、人生、人际关系等内容,关注的是人类世界以外的更大的主题。《四级恐慌》之中最大的课题,不是人类及其活动,而是作为生命体的病毒(天花病毒)的自身存在价值。这是除了科幻这种文学形式,其它文学无法做出的内容描述。

  无论是加缪的《鼠疫》,还是小松左京的《复活之日》,病毒总是恐惧的对象和恶之象征。在他们作品中登场的人物不胜枚举,总归无法逃脱人类的愚行、人道主义或人类世界的范畴。在大多数文学作品中,作为“恐怖”与“恶”代表的病毒,是必须去消灭的对象。乍见之下,《四级恐慌》所描写的同样是人类世界。然而作品之中,真正称得上小说主角的是病毒—天花,它不再是必须被消灭的“恐怖”与“恶”,而是作为构成地球世界的一个珍稀的物种而应加以保护的事物。在该作品中,秘密组织“十字”,秉持终极的生物多样性主义,提出了如下的激进主张:人类没有权力擅自判决哪个物种是敌对物种,并褫夺它们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力。

  乍见之下,这仿佛是正确的理论,将其适用范围扩展到病原性病毒之上,其思想就不免流于偏激了。为了保护自然而去伤害人类,甚至杀死人类,这样危险的思想,恐怕无法获得人道主义上的认同。事实上,在欧美已经出现了标榜此种思想的自然保护团体。比如总部在美国华盛顿的海洋守护者协会(Sea Shepherd Conservation Society)。他们为了保护鲸鱼,恶意破坏捕鲸船,殴打捕鲸业人士,不惜使用暴力和侵犯法律。日本政府人士也曾公开将其指为恐怖主义分子的恶行。现实之中,人类已然对病毒“剥夺了其在自然界生存下去的权利”,但自然界中的病毒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人类也只能消灭天花这一种病毒而已,至今也没有完成所谓的人类的第二目标—消灭脊髓灰质炎病毒。

  人类与病毒的战争绵延至今,其目标从不是寻求与病毒的共存之路,而是一直采取灭绝病毒的策略。与此相对,秘密组织“十字”,则尝试着去保护在现实社会中人类唯一灭绝的病毒—天花病毒,其理由是为了让世界不陷入到“病毒的空白”这种“危险”境况之中。这是和人类与病毒抗争至今的姿态所完全相背离的一种思维。该作品传达出了一种信息—消灭天花的“胜利的代价太大了”。当今世界的各个地区,对天花病毒带有免疫能力的人口逐渐减少,疫苗的储备量也明显不足,因此人们也往往指责美国、俄罗斯的等级四研究设施中保管天花病毒样本的做法。如果一旦由于人为疏忽而导致泄露可能引发瘟疫流行,或者病毒被恶意作为生物武器使用。全世界正忙于与HIV、埃博拉病毒和新冠病毒的奋战,已无人关注被“灭绝”了的天花病毒。

四、《四级恐慌》引发的反思

《四级恐慌》讲述的“天花病毒的真空所导致的危险”,笔者并非相关领域的专家,因此无法判定其危险程度。如果把视线转向病毒以外,根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的濒危物种红皮书,已经有31000种以上的生物被认定为灭绝或濒危物种。在日本,即便是像日本狼和日本獭这样的动物,近年也已经灭绝。

  生物灭绝、或者濒危的原因,无疑在于自然环境的变化所带来的后果,而导致这一切的同样无疑是人类活动。大规模的森林开发、乱捕乱采、交通的发达、宠物的弃养,在很大程度上干预了未来生物的自然繁殖。对于昆虫和微生物而言,农药的大量投用也导致很多物种濒危。人类活动引发了地球温室效应等一系列自然环境的变化,也加快了地球很多物种的灭绝。

  另一方面,如果将视线转向微观世界,过量使用抗生素,促使了耐药菌的大量出现,人类与微生物之间的战争,成为了人类需要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农药的大量使用同样如此。对农药产生了耐药性的害虫正在大量涌现。

  凡此种种,正如同《四级恐慌》中描述的那样,现在的人类正在“擅自判决哪个物种是敌对物种,并褫夺它们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利”。其结果就是,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生物,转而对人类展开了攻击。这其中大多并非是那些被人类灭绝了的动物,而是更微小的细菌和病毒对人类发起的攻击。HIV、埃博拉、SARS、新冠病毒无不是如此。它们本来与人类并无交集,在地球的静谧之处繁衍生息。但是人类闯入了它们的领地,病毒便在大量被感染的人类体内肆虐暴走。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导致了自然环境的巨变,人类的行为所灭绝的生物,不仅包括大的个体的动物,同时也包括微生物和病毒。这便是《四级恐慌》引导人类去做的反思。

  人类对自然环境所做出的思辨,可以看作是以孕育了近代科学的欧美自然观为基础。欧美的自然观之中便蕴涵了人类“擅自判决哪个物种是敌对物种,并褫夺它们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利”的观念。其依据我们可以在《旧约 · 创世纪》中窥见端倪:神让人类“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动物,以及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圣书》,日本圣书协会,1955)类似基督教的自然观灌输了这样的理念。

  然而,东亚自古以来的“万物有灵论”、在东亚、东南亚广泛扩散的佛教的自然观却并非如此。“芸芸众生,一切生物”所有的生命都是应该被平等对待、予以充分尊重的,这是东亚贡献给世界的、否定人类为了自己擅自剥夺其它生物的生存权利的思想。

  或许从表面上而言,将《四级恐慌》中的理念适用于所有病毒范畴的话,难免流于过激。但如果依据欧美的自然观去衡量当今的环境破坏、气候异常,其背后的根本原因无疑在于人类的行径。那么我们非常有必要在未来思考如何回归亚洲的自然观,并从中寻找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类延续之途。在这样的逻辑思维中去追寻生物原始的最初形态,那么病毒自然也成为了人类的肉眼不可见的“芸芸众生”的对象范畴,《四级恐慌》的内涵与意义便在于此。这是因为如果强调人类的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能成为“芸芸众生”的话,显然又陷入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陷阱中去。迄今为止那么多因人类而濒危灭绝的生灵们,早已验证了这一点。

五、结 语

对于生物的多样性、生物的生存权利的保障,人类应该给予何种程度的认可,这是在“人道主义”需要作出最佳选项的现代社会中,最难于回答的问题之一。小说《四级恐慌》之中,秘密组织“十字”的创始者“教父”在阐述自己的思想主张之时,曾举例说雌螳螂在交尾之后会吃掉雄螳螂头部,来为自己的理念做出佐证。同时将这种说辞概括为“虽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人类依从人道主义,而“天道”却是大自然的严酷法则。在“人道”面前,是否需要优先“天道”,是一个值得做出深度考量的问题。

  从截止到现在人类所掌握的科学依据来说,新冠病毒,或许之前只在宿主的某种蝙蝠体内悄无声息地潜伏着,但是人类闯入了动物的生息领域,病毒便开始在被感染的人类体内发狂暴走。由此看来,如同《四级恐慌》中的主人公梅茵,她选择让曾经灭绝的天花病毒大范围扩散,通过使病毒存活下去,来提高人类的整体免疫力。这样的行为,从现代社会的“人道主义”出发来看,无疑是犯罪行为和恐怖主义行为。中国学者丁卓博士曾指出这一点,他说道:“主人公梅茵的行径遭到作品中其他人物的抵制,也受到不少科幻读者的非议。”笔者也就不难理解中国科幻读者为何要非难其中的情节。现实层面上而言,瑞典将集体免疫作为对抗新冠病毒的策略,试图用大面积感染让民众获得免疫效果。较之其他国家,瑞典的新冠病毒肺炎死亡率一直高居不下,其结果必然会是惨败收场。

  另外,从《四级恐慌》当中可以看出作家王晋康要面对一切生命的思想,在他的另一篇短篇小说《生命之歌》(1995)中也明显可以看到。主人公孔宪云的丈夫朴重哲说:“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为了研发出最接近人类的人工智能,朴教授和岳父破译了所有生命都携带的神秘的遗传密码,即“生命之歌”, “生命之歌 ”也就是“生存欲望”。小说中,朴教授被他研发的人工智能(名为 “元元”)的 “生命之歌”,即“生存欲望”杀死。在小说的最后一段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生命体的人类也即将被它主宰的结局。目前,人类正处于受新冠病毒中的“生命之歌 ”猛烈攻击的时刻。当然,人类必须要战胜此次疫情。但问题是战“疫”胜利后的人类必须应该反思如何面对一切生命。

  人类应该限制自身对大自然肆无忌惮地掠取,人类在未来应该杜绝“擅自决定什么生物是对人类敌对的生物,剥夺他们在自然界中生存下去的权力”。只有寻找到与地球上其它物种的共存之路,人类才能赢得长久的稳定发展之路。但是,这是极其困难的道路,除了病毒或医学之外,还需要从社会方方面面进行探究。人类目前仍在新冠病毒世界蔓延的境况之中,希望重读出版已过十多年的《四级恐慌》这本颇具预见性的小说,给予我们许多新的思考与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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