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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营记(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5655
胡 亮

其 一

我被他们吵醒了,拉开帐篷右侧的小窗户

  直接目睹了一颗童男般的丽日跳出于

  群山之巅。他们品鉴着一个孤单的懒觉

  并未觉察到我的醒来比光

  还要快——这颗丽日有多新

  我的囊中之词就有多旧……起身找到

  帐篷外面的鞋子,鞋带生霜

  伸入乱草,似乎偏要在寒气中结出

  青青瓜瓞。忽而忆起昨天摸黑上到峰顶

  群星一点名,我们就支起了

  帐篷。烤肉,喝酒,唱歌,跳舞

  直到群星钻入了夜雾的睡袋

  我们仍对驻地一无所知

  而四面早就藏好了比皱纹还深的峡谷

其 二

群山围起来的天空被拉上了拉链,就像

  一顶

  可以变色的帐篷。从橘子色,柚子色

  到茄子色。我们围住火堆

  忽然言及了爱之罕遘。还不够吗

  陌生的高粱酿成了此刻微醺,偶然的枯枝

  化成了此刻灰烬。还不够吗

  黄院长一边烤肉(多好的五花肉啊)

  一边喜雨:“这几天竹笋长得太快了。”

其 三

涪江上的小岛至少比我的好奇心多出

  一座,而渡船恰好比我的想象力

  短了一尺。小岛怀揣一条小河

  小河手挽一片小草原。四野清凉

  对我者谁?不是几棵鸡冠刺桐

  而是长出了亮褐色荚果的我

  不是一丛白茅,而是长出了蓬松

  花穗的我。不是一只只奶牛

  而是乳头发胀的我。夕阳烘干了

  我的棉袜,我留给大地一把欠条。

其 四

夜深了……《碧岩录》不立文字

  不在文字。那么,防潮垫是不是

  飞毯呢?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

  露珠从草叶的锯齿上滴落

  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大地

  因微微开裂而释放出来的鱼腥味

  宗杲禅师本是克勤禅师弟子

  他却烧掉了《碧岩录》。我多么

  惊异地听到了

  我的青枝结出了文字以外的荚果

其 五

如何写一首操心的不操心之诗?或一首

  不操心的操心之诗?我只好求教于

  大自然——快看,一只从天而降

  的绿蜘蛛是一个字母,一丛钻叶紫菀

  则是一堆字母,所有字母为我拼写

  出了一个未答之答——如同一只

  白猿,团团转,终于抓住了自己的

  影子并回复给一个未问之问

  ——如同他们收了网,没带回来

  一只龙虾,却带回了半篓月牙

  而我,直到次日凌晨,才舀到了

  一瓢未得之得——雨丝用细密针脚

  缝出了一部青烟般的形而上学

  却看帐篷外,那堆篝火将熄

  而未熄,就像我的一颗分别心

其 六

两岸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一个小的逶迤

  就让左岸遮住了右岸,或让右岸

  遮住了左岸。这条小溪弄丢了下游

  猫身钻进了由牡荆、桑树和乌桕

  搭成的绿孔。六道木花开得紧俏

  几只黄蝴蝶根本不知道它们已立下

  奇功,未来的带硬毛的果子也

  不必向谁致谢。小溪里的乱石因

  长满青苔而呈现出一种数学般

  的有序性。从我指间逃掉的小螃蟹

  它们泅向了一个真理。也罢

  且去上游,站在瀑布下面冲个凉

  哪怕为这个真理

  羼入了某种不干净不确定的元素

其 七

涪江比青山更胜任孤枕,鱼儿劈波

  比鸟鸣更胜任闹钟。我醒了

  身边,五棵枯树!这是虚无与我

  之间的邮差吗?它们给夏天

  投下反对票,一丛钻叶紫菀则投下

  更多更密的赞成票。我用赤足

  扰乱了这丛钻叶紫菀,又用赤身

  扰乱了涪江。一只野蜂评估了

  入侵者的野蛮指数,趁我

  戏水,在一个馒头上留下了肉眼

  难以识别的雷霆。它是天真

  与我之间的邮差

  还是神秘与我之间的邮差呢

其 八

这样一个山顶,这样一丛马桑和牡荆

  来自我的体内。而有鳞的痛苦

  来自我的体外。无人机带上一尾

  痛苦,巡航了两边的山谷

  白萝卜带上一尾痛苦,与羊肉共同

  策划了一锅生鲜。酒罢

  月亮把一根长线垂放到我的胃窦

  钓走了这尾痛苦;而我,从山林中

  钓起了一尾平静。我终于瞎了

  再也分不清树上叶与掌中叶

  我终于聋了——听见了头发因快速

  生长而滴落在地的小窸窣

  我独坐于山顶,终于找到了一颗

  与那丛马桑

  和牡荆共用了一秒或半生的灵魂

其 九

这块巨石为练习欹斜,选中了最接近危险

  的一个平衡点。两棵鹅掌楸从夹缝

  为这个平衡点钉入了变数

  树梢放下来几根手指粗的枯藤

  为我输送了电流。这股电流

  青翠过,这块巨石猛地

  挪动了我——就像挪动了一只

  肉蹼。枯叶垂落,敲响帐篷

  如同一队惊叹号。只要骑上一匹

  惊叹号,在晚上

  我会悟得比雾更蓬松的泛睡袋

  主义;在早上,我会以竹

  为镜,照见自己

  已经成长为一个柚子般的婴儿

其 十

我拾得一截枯枝,栽种于八角枫与青麸杨

  之间。枯枝赊来了八角枫

  的掌叶,青麸杨的碎花,赊来了南欧朴不断

  掉落的小青果。一会儿,我寄身于

  枯枝,一会儿,又寄身于八角枫

  青麸杨与

  南欧朴。枯枝,被我命名为“想说

  什么,就说什么”;火堆即将

  熄灭,被我命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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