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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灵性的土地扎下根须——读杨廷成诗集《雀啼民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6841
潘 京

  在阅读诗人杨廷成最新出版诗集《雀啼民间》的这一刻,窗外不断传来风吹芦草、群雀啼闹的声音。正值春夏之交,北方田野已经铺开无边无际的绿色。人们在剜野菜、翻坷垃、侍弄刚刚种下的庄稼……恍惚中,这里就是诗人笔下的河湟谷地,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年乡村。我想当一个人对一片土地富有感情的时候,一定会情不自禁地为它付出自己的精力,并在付出中发现它的诗意,找到创作的源泉。

  杨廷成的家乡在青海高原东部一个名叫河湟谷地的地方,距离省会西宁只有几十公里,这里民风淳朴,山川镶嵌,黄河与湟水环绕着遥相呼应的座座村落。他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写作,写他眼中的河湟谷地,他的村庄,即使在离开家乡三十年多年以后,他的目光依然投向家乡,他几乎把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在这块给了他美好记忆的地方。他笔下的河湟谷地、雪域、麦田、父亲母亲、姊妹乡亲,都是能让人反复咂摸的温暖所在。

  在整部诗集中,尤其是在诗集的第一部分,故乡充满暖意的色彩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弯镰收割黄金般的青稞”“五月里裹着金箔的阳光”“多情的太阳给油菜花镀上赤金的光泽”“阳光从树叶间洒落/铺满了一地的金黄”。诗人甚至不断叠加这样的色彩,“七月,金黄金黄的阳光下”“金黄金黄的光阴在谷地里肆意流淌”。浓烈、明亮、斑斓的乡村景色扑面而来,让你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进去。他忘情地吟唱,对故乡——河湟谷地,充满绵绵不尽的爱意与眷恋。曾经有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写诗,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对语言的警觉与感知,而是一种爱恋。爱,使他在质朴的叙述中,能不断抽出新的知觉,从而给所爱之物以别样的观照。

  在通篇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诗中,诗人用墨最重的是父亲母亲。他深知正是父亲母亲给了他脐血相连的村庄,给了他生命初始的起点。每当他回望养育他的村庄,父亲母亲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在《拾穗的母亲》一诗中,他把母亲置身于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笔下的《拾穗者》之中。这幅家喻户晓的世界名画是米勒在法国郊区一个叫作巴比松的村庄完成的。乡村、拾麦的女人、麦田、麦穗,这是他多么熟悉的画面,这幅画仿佛是对他乡村记忆的再现。母亲就是画中的拾穗者,金黄的“麦穗”在他眼里,或许不仅是用来温饱的粮食,更是教会人通过付出去收获的简单道理。

  在他的眼里,母亲捡拾的不仅是麦穗,更是在捡拾他乡村的记忆、生命过往中的美好。面对这幅描绘乡村生活的杰作,诗人情不自禁地通过诗写,把它还原成无需任何修饰的日常乡村生活——“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野地里拾穗的母亲朝我款款走来”。这的确是一幅色调丰富、令人惊异的油画。这里有微风吹拂的麦香,大地金色热烈的燃烧,母亲双手呈现太阳黝黑的质感,还有各种记忆中的事物。但它不是在画架上,而是在他的诗里。乡村多么美好,母亲多么美好!“我那目不识丁的母亲哟/无意中捡到唐朝李绅捻须苦吟的诗眼”。诗人再深一步,把母亲捡拾到的“麦穗”,诗化为唐代大诗人李绅悯农诗中的一个“诗眼”。这的确是一种神奇的、令人惊异的感受力和诗意表达。平凡乡村母亲的勤劳和艰辛诠释了“拾穗者”在他心中的崇高与诗性。母亲就是他心底最杰出的画,最动人的诗,母亲“站在田埂上就是土地母亲的雕像。”

  诗人对乡村生活的熟悉为他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他的家乡,许多偏远地区的生活通常是艰苦的,那么如何呈现艰苦生活背后的青春与诗意?他的《干旱山区的水》没有拘于寻常方法,而是展开了他极为幽默的一面,这首诗,大概算得上这部诗集中最风趣的一首,如果没有山地生活经验的人,很难体会出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微妙心理,同样没有诙谐幽默性格的人,也很难捕捉到其中如此奇特的审美元素。

  大山深处

  有两个山里人相约明日进城

  踏着银子般的月光

  迎着青草味的山风

  早起的兄弟站在崖畔上

  把睡在土炕上的老哥喊醒

  一阵嘟囔后

  失约的人毫不羞愧地复入梦境

  他把牙齿咬得嘎巴作响

  隔着庄廓墙大骂一声

  把你先人,我今儿白洗了一回脸

  怒吼声传得很远,但没有一丝儿回音

  在“大山深处”相约进城的两个人,一个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幸福得醒不来,一个早早地踏着月光“站在崖畔上”喊,一个“毫不羞愧地复入梦境”。一个因为没有进城而心疼浪费了水、白洗了脸,一个沉浸在梦中“没有一丝儿回音”。好一番隔空喊话。诗人用一个出乎意料的场景,描写缺水山区庄稼人的日常生活,切入的视角何其“独”,把人物的拗劲,憨态,呈现得格外饱满结实。诗人总能发现一些不被常人注意到的“盲点”,精确地捕捉到一些生动活泼的素材,以突如其来的神启似的词汇激活蕴藏在其中的诗意,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那些来自乡村日常生活的经验跳出了常人的视野,让想象更富张力更有创造力。同样是写村庄,写村庄里的人和事,他具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和审美品位,既没有被既定的程式所囿,也没有被所谓的“道德”观念绑架,在他貌似率真的诗写中,诗歌中的审美,始终是他的一种自觉追求。

  和这首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在长城上致故乡兄弟》一诗中,诗人以口语入诗,“我们当年嘴跑战车/爽朗的笑语如垛口之风/席卷而来,狂呼而去/在日出月落的光阴里没有踪影”。我们形容人说大话是满嘴跑火车,诗人幽默地把“火车”换成了“战车”,让夸张、诙谐达到极处,同时“战车”也特别适合在长城这个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展开联想,他把“爽朗的笑语”比喻成“垛口之风”更是传神,既写出两个乡村少年心无挂碍地侃大山的痛快,也写出了只有村庄景物才能带来的特殊审美感受。接着诗人笔锋一转,长大后的我们,心中各自有了小“秘密”。兄弟间不再畅所欲言,彼此变得“守口如瓶”,有了让人心焦的隔阂与距离感。深秋九月,诗人登高望远,因为想念昔日的兄弟而泪流满面,“我想告诉远方的兄弟/孟姜女不会哭倒长城”,一句话点出了兄弟之间不可替代的珍贵情感。

  《乌鸦》一诗,写了一群不被城里人待见的乌鸦。一群“从乡村来到城市”的乌鸦,它们“蹲在寒冷掠过的树枝上/孤独地看着街道上车流似水”。乌鸦,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通常是不祥的,会给人带来霉运的,诗人却视之为与人无差别的生命,带着等物齐观的观念去审视。在他眼里,它们是因为生活所迫才远离了自己的村庄,它们的村庄因被“风暴”洗劫而“鸦巢倾覆”。它们面对“城里的人们惊恐地尖叫着/那些鄙夷的目光如针芒/把卑微的灵魂刺得无地自容”。这情形让人想起聚集在城市各个角落求生的打工者,想起那些没有任何保障的在城市讨生计的异乡人。这首诗的结尾,诗人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审美意象:“鸦群们扑闪着单薄的翅羽/是无数枝黑色的花朵迎风怒放”。这让我想起了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一诗中的句子:“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无疑他成功地从中获得了不同寻常的灵感与启示,并借用了这一意象,一样的黑色,一样的怒放花朵,顽强、激越、决绝,以凄美的意象冲击了我们几近麻木的悲悯之心。

  诗人从出生到人生美好的青春岁月都是在故乡土地上度过的,他熟知那片花开花落的山野、冰封解冻后的河流、炊烟如梦的村巷、善良卑微的父老乡亲……诗集《雀啼民间》以诗人丰富的情感和内在精神品性,多视角地塑造了乡村美好的人和事。他的诗平白如话,却拥有着令人惊异的感染力,正是因为深沉的爱,让文字发出了光芒。古老的土地,古老的村庄,古老的汉字,在他的笔下生根、发芽、成长、成熟,幻化成令人回味的风景。他的身上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人信服,他能带你一遍遍走进他心灵的故乡,与他共享这份心灵的盛宴。他醉,他让你也醉;他爱,他让你也爱;他痴,他让你也痴!

  一场细雨后的月色里

  麦子们喝醉了天倾的琼浆

  摇摇晃晃,像醉酒的汉子

  在山野里整夜歌唱

  ——《倾听麦子的声音》

  诗人笔下幻梦一样的村庄常常“伸出绿色的手臂”把他环绕,他的诗充满与大地母亲相互认出后的欣喜与感恩。我常想,写这些诗的时候,他是否流过泪,是否一个人呆坐过,是否因为无法抑制,真的一次次奔走在回乡的途中。否则,他如何与那样温暖的诗句相遇?“故乡,我是赶在夕阳落山之前/流着泪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个孩子”,如何再次听到“父亲那柄不肯生锈的弯镰/在土墙的刀架上整夜里嚓嚓作响”,听到那乡村的汉子在深巷“喊着两个水灵灵的汉字/好像是站在崖畔上叫他女儿的乳名”,如何再次见到姐姐穿着新嫁的红衣,从故乡走过。为了写出令人感动的诗篇,他调动起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感受,让文字在那片灵性的土地深深扎下根须。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回到那个完整的村庄,故乡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滞,它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命运。只有当你回望时,才能知道你遗失了什么,才能看清人生是一个不可逆的旅程:

  老父的酒歌已刻上祖坟的墓碑

  亲娘的叮嘱早就在土地下长眠

  童年的伙伴佝偻着腰身问我

  你是李家姨夫还是张家的阿舅

  ——《回家》

  “少小回家老大还,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刹那间的撞击,使他成了少小离家老大还乡的贺知章,贺知章成了被乡亲们追问的杨廷成,情境何其相似。

  《雀啼民间》是一部向着美好,向着心灵高声吟唱的赞歌,也是一首面对时光,感怀逝者如斯的咏叹。我甚至感到他为了能真诚地表达出内心的情感,语言反而有意显得“缓慢、迟疑、笨拙,像一个真正的生手。”(沈苇《在我生活的地方》)但我却能从他平凡的文字背后,感受到一种温暖而平实的精神品性,这正是能让我反复咀嚼的部分。我同时也感到,他的诗正在努力从日常口语那里获取丰富的诗意表达方式和力量,这是一种修辞之外的力量。它既来自诗人的自信,也来自诗人日常的修炼与顿悟。

  诗人于坚曾经说过一句话:“像平民一样去生活,像上帝一样去思考”。这句话似乎成了今天我走近诗人,打开一部诗集隐秘精神宝藏的钥匙。他不仅仅是一个描写乡村题材的诗人,他还是一位以乡村为基点去审视世界认识世界的诗人。就像著名评论家燎原先生在这部诗集的序言中所写的那样:“他的诗歌之所以一直沉迷于相距不到百十公里外的故乡,这显然不只关乎‘热爱’,或在‘邮票’大的故乡,挖掘一口诗歌深井的策略性考虑,而是关乎本能——由那种乡村纯血所主导的本能。”读过这些诗,你一定深信,只有生于斯,并热爱于斯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歌喉,才能唱出这样的音调,才能有血浓于水的眷恋,才能书写出每一个细节背后隐含着的地域性的“小众文化属性”的独特智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杨廷成的摄影作品,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在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进修过摄影专业,对光影、色彩、构图曾有过专业的训练,这就难怪他诗中的描写常给我一种镜头感。我曾经见过他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他为著名诗人、散文家肖黛拍的一幅肖像。中年的肖黛身着一件哑绿T 恤,一手抚桌,一手将点燃的烟卷自然举在耳侧,她的目光正在陷入一种沉思,脸庞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那凝神的瞬间恍若有一道思想的灵光同时闪过。或许诗人的摄影才华在不经意中滋养了他的诗歌创作,为他的诗歌写作带来了灵感。他的村庄,他的青稞,他的麦田,他的河湟谷地,在色彩与光影之中读来那样美,那样好!

  合上诗集《雀啼民间》,打开手机,恰好看见诗人海南留在微信上的一段话:“一首诗,一本书,一句话,一旦完成,也就结束了。一个人需要新的旅行,新的一首诗,一本书,一句话的现在,它通向未来。”这段话真像是为我阅读这部诗集写的,何妨就让这段随缘遇见的话来作为这次阅读的结束语呢:一本书,一句话,一旦完成,也就结束了,一个人需要新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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