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迷途暮,百年后的大榆树根做成了茶台,像是簇拥着的六只羊,这是用爱的另一种方式追忆我的先辈和族人。
——题记
1
山岚上的一大片星星垂着眼圈。苍凉的暮云
浸润着一杯茶水,浸透了清静之夜
我切住茶台的六只羊脊骨
横出来的断面,活力四射
外祖父留给我的大榆树根
踩着村庄,走向比树和鸟还高的地方
而十五岁风华的外祖父
如一枝嫩嫩的榆树条,挽着土地
被家人当作一根长长的扁担
担着山货,担起了日落山头
担着粮米,担起了月照山岗
芳香的榆树,始于艰难土地上的榆树
每一根枝条上长满了爪子和眼睛
家门说话。果园发光
2
北斗七星架起了苦水河畔的灯花映照得外祖父,泪水冲刷
头盖上溅过血,用那年盛的力气
撑开四肢,守护着苦水河岸的马家川
川面上只剩下欲望和院落
院落前后,用脱下衣裳的麦地
寻找食粮。奔驰在
困难重重的节骨眼上
走了天南,转了地北
抓住了一把麦草,剩下半片柴刀
苦水河照旧流过了苦水
那生生不息的名字,六棵榆树的名字
像是六个好男儿的名字
顶不住经年的风雨
一个让山沟里的风吹远了
一个让发疯的病毒携带走了
一个让突然上涨的苦水河吞下了
一个让黄土崖翻倒了
一个让烈日下的雷电风干了
外祖父是最后一棵小榆树
枝条下一双破旧的鞋子
趴在土地边上,低声啜泣
3
我听到外面的第一阵冷风被卡在大片星星的嗓眼上
这杯祁门红茶,双手端在外祖父眼前
我惊吓。我恐怕。我远望
那传唱给天堂的名字,外祖父的名字
高大的外祖父,直入云天的榆树杈
把星夜撞开一个口子
外祖父呀!大口子如同心口子
兜着一把绝尘的米面
是什么养育着您强大的支撑!
4
外祖父也是以苦水河为道路的人以马家川为山川的人
把一棵榆树作为序幕拉开生与死的大幕
一滴油,点了灯就是热炕头
一颗土豆,发两次芽苗成全了大川地
一线黎明,埋葬无数个小时钟
一块悲惨的骨头,被老鹰抓起来了
一片庄稼地,是希望,也是幻想
外祖父讲着后头的人事,又讲到前头
讲着自己的故事,又讲着别人
讲着爱、恨、生、死
讲着榆荚飞到门前,飞落山冈
榆树皮剥了,熬成的榆汁汤灌注在饥饿线上
最后讲到大榆树根,深入土地
不会向困苦和死亡低头
5
时光还是从苦水河边上流失了寒风的背上印着月亮的影子
我摸着外祖父留下的大榆树根
仿佛横在关山脚下的背包雪
雪继续纷飞,一声不吭
仅存的一小袋米面,救命的口粮
外祖父赶过了几百里路的山沟
分给了八个儿女,救出命根子
雪下深了,埋不住脚跟
来于远山的半袋黄豆芽,活命的金子
外祖父打探着一条小路
悄然无声地给了山那边的邻里
沿河的脚步就这么迈过一个个坎儿
两只脚印,两只更深的脚印
像是雪花中浮出的两朵莲花
天上的莲花,地上的雪花
美好都在人间
6
暗淡的时光,摇落了整个夜空外祖父像是夜空中纷飞的榆荚
落在苦水河畔,飘荡在马家川
把一个家。不!把家的期盼和走向
容纳在偷哭后面对儿女们的笑声里
一回又一回。贫困交加
外祖父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苦水河岸
在很高很远的山背上安落
在没有名分的土地上亲热妻女,拾柴烧火
一程又一程。日月相好
外祖父离开异地回到了苦水河岸
赶种的一茬茬庄稼,穿上彩衣
点亮了关闭多年的门户
在这陈超往生的时代
热烈的事物,气若桃花
开放在苦水河畔。一个时代
终结了,另一个时代的门户上
风,高高地举着无数榆荚
7
在向外探究的日子,星辰隐没我抚摸大茶台,扯住了外祖父的衣襟
在朝内开悟的日子,山风吹送
我想象大榆树,切住了外祖父的脉息
多少年过去了,总是忘不了
外祖父在庄稼收割后的空地里
在雪花飘飞的大榆树下
在花香缠了几笼子的杏园里
让小银枪把夜划出了无数个亮圈
让五尺棍把天空开放成半院梨花
岁月静好。生活经得起千万次重复
九十岁的外祖父不再舞枪弄棒了
坐落山下。躲开病痛
在一节节时光面前,让岁月摆了摆手
8
那是一个春天。那是画了一个圈的春天
春晖暖透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苦水河也唱起了有关春天的歌
外祖父常常一个人望着苦水河
哼起了自己改编的“榆荚那里飞”:
榆树长高了,榆荚落在了马家川
深深的脚印在川里安了家
更加思念芳香和泥土
哼着哼着,外祖父的眼睛合住了
唱着唱着,外祖父的耳朵低垂了
只是用嘴喊着天堂的名字
六棵榆树的名字
儿女的名字
族人的名字
9
一次次诉说,笑出声的名字写在大榆树身上,生生不息的名字
一次次怀念,哭出泪的名字
刻在大榆树根上,生生不息的名字
这些让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名字
刻在这茶台上,显示贵重和光芒:
有一位老人离开了儿女,不再孤独
有一户人家,已住向了诗和远方
有一亩田地,还在疯狂地生长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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