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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河物语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海湖 热度: 18303
赵元奎

  昝春生喜欢发朋友圈,比如牛呀,羊呀,小河呀,山呀什么的,其中发得最多的就是牛和羊,还要配上一半句话:牧归、晚归、今天又放羊等等。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微信名:放羊的娃。不知道的人以为他真是个放羊娃。其实,他不放羊,他是个石匠。

  除了牛羊之外,他在朋友圈里发得最多的就是小河,有时候他把牛羊和小河一块发出来。他每到一个地方,只要见到河,就拍下来。每一条河都不一样,有的河宽,有的河窄,有的河水流平,有的河水流急,会溅起许多浪花,有的河两岸是树,有的河两岸是草皮,有的河上有桥,有的河上没桥。他会根据河的这些特点记住它们。如果机会凑巧,要是河边有羊群,他就会拍下来。他发现,每一头羊也都不同,不同的方面有犄角、毛色、形态,单就毛色来说,羊有白色和花色,花色有黑有黄。根据花色的位置,他会给羊起上名字,比如黑脖、黄脖、黑背、黄背、黑头、花脸、黄蹄儿等。不过,他最关注的还是那些河流,他一看水流,二看地形。看水流,判断能不能在这里修磨;看地形,判断在哪个地方适合修磨。水流对于磨至关重要,它是磨的动力源,丰沛的水流可以使一盘磨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其次是地形,水磨宜于修建在林草丰茂的河道上,河面不宽也不窄,有一点落差,正好可以推动一轮水磨,这个河道就是磨河。

  他观察河流、地形,观察牛群和羊群,这个习惯是在当石匠的过程中形成的。他碫过许多石磨,也安过许多石磨,长期的石匠生涯使他养成了目测河流的习惯。石匠手艺是父亲传给他的。他的父亲昝国泰是个老石匠,现在已经去世了。昝春生从十五岁开始就学石匠手艺,是他的父亲让他学的。那一年昝春生初中刚毕业,他的同学有的上了高中,有的去打工。昝春生想上高中,父亲没有让他上。昝春生上学的时候,除了语文课学得比较好之外,其他的课学得很一般。父亲料他即使上高中,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做打算,早谋生计,就让他学石匠手艺。父亲说,荒田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一门手艺,比啥都稳当。父亲的手艺是爷爷传授的,现在父亲又传给他,是天经地义。

  昝春生拗不过父亲,就跟着父亲学起了石匠手艺,和石头打起了交道。昝春生只知道他的爷爷是石匠,爷爷把石匠手艺传给了父亲,至于爷爷的石匠手艺是谁传给的,他就不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的父亲也没有提起过。他们家有不少石器是爷爷做的,有碌碡、柱顶石、石臼,还有一个石灯盏。父亲说,自从有人之后,就有石制的灯盏,昝春生似懂非懂,半信半疑。石灯盏现在乌黑乌黑,只在没有电的晚上点起来,平时放在炕柜里面。父亲说,石灯盏是爷爷留给他们的念物。父亲打的石器现在家里没有一件,他打的石器都卖出去了,父亲也打碌碡,柱顶石,还打石碑,成批地打,成批地卖出去。若硬要说有什么父亲打的东西,就是立在爷爷坟上的石碑。爷爷去世后的十几年里,农村兴起了坟上立石碑的风气,这给他们带来了机会。父亲说,我们是石匠,也立个石碑吧,父亲就选一块上好的石料,请肖老师写了字,自己凿刻了,在爷爷二十周年的时候立了石碑。

  除了打石碑之外,他们还碫石磨。石磨是大件,一年做不了几个,他们把石磨碫出来之后,还要给人家安上去,所以做一盘水磨需要很长的时间。林河上下有好几十盘水磨,不少是他们做的,有爷爷单独做的,有爷爷和父亲一块做的,有父亲单独做的,有昝春生和父亲一块做的。父亲能清楚地说出来哪些磨是爷爷做的,哪些磨是他做的。昝春生跟着父亲学石匠手艺的那一年,他们安了两盘水磨,这也是第三代昝家石匠做水磨的开始,一盘是许尕三家的水磨,一盘是刘常顺家的水磨。昝春生给父亲当学徒,父亲教他如何选料、如何打胚、如何凿刻。父亲在磨盘上凿刻出了几组不同走向的凹槽,每一组凹槽由内向外逐渐变长,互相平行。父亲说这是磨梯,碫磨就是碫磨梯。昝春生有些不解,石头上面刻上这些道道,怎么就会把粮食磨碎。父亲还说,我们这里很早以前就有水磨了,没有电的时候,人们就是靠水磨磨粮食的。

  许尕三家的磨碫出来之后,许尕三驾了一辆马车,叫了十几个人,把磨盘抬上了马车,然后由昝春生的父亲指挥,把磨盘安在了磨坊。父亲喊一声放水,一股水流冲击而下,打转磨轮,磨盘就咣啷咣啷响起来,一圈霰雪似的面粉飘落而下。许尕三笑不拢口,摆了八盘席招待昝国泰,给昝国泰升了六轮酒,划了六六三十六拳,昝国泰喝得大醉。他们两家离着一里多路,中间是磨河,大醉的昝国泰回不了家,住在了许尕三家。昝春生叫不动父亲,就一个人回了家。他走过磨河桥的时候,看见了许尕三家的磨坊。磨坊笼罩着月光,河道溅起一片清凉的河水。昝春生背着一个包包,里面是茯茶、酒、馍馍和一条红,这是许家给他们爷俩的礼物。父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看来是真的。

  昝春生的婚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女方是许尕三的二女儿许添花。这件亲事是昝国泰和许尕三合计的,自从昝春生念罢书开始学石匠手艺,昝国泰就给他物色对象,他瞅准了许尕三的二女儿。许尕三的父亲也是磨坊主,很早以前就和昝家打交道,两家是世交,许家开磨坊的时候,第一盘石磨就是昝春生的爷爷昝国泰的父亲打的,自此就开始了两家人的私交。昝国泰的父亲打的那一盘水磨老化之后,昝国泰修了这盘水磨。那时候,昝国泰的父亲和许尕三的父亲已经去世。许尕三请昝国泰把这盘水磨修了三次,当它老化得不能用的时候,就退役了,然后许尕三又请昝国泰新碫了一盘磨。那盘磨几乎把他们陪老了。昝国泰给许尕三修磨的时候见到了许尕三的女儿,许尕三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了,二女儿没有念过书,在家里做家务。昝国泰向许尕三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许尕三非常高兴,他半开玩笑地说,他俩一个是碫磨的,一个转磨的,两家成亲,那是儿女实亲。

  许家的磨安好后时间不长,昝国泰就把说亲的事给儿子说了。昝春生有点懵,他没想到他的婚事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父亲问他同意不同意这件亲事,昝春生说不上来,他没有理由反对,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就没有说话。父亲当成他同意了,就去给他提亲。

  其实,昝春生心里有一个人,就是他的初中同学宋月兰。他在许家安磨的时候见到了许尕三的二女儿许添花,他比较了一下宋月兰和许添花,两个人模样儿差不多,不同之处就是宋月兰读了书,许添花没有文化,宋月兰聪明,许添花质朴。如果让他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宋月兰,可是宋月兰现在上高中了,他和宋月兰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没有拒绝父亲,是因为他隐约觉得他与许添花才有可能,尽管他俩只见过一次面,连话都没有说过。他明白,今后他的生活将离不开石磨和这个女人。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昝国泰自从和许尕三说过这个话题之后,一直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上,他在得到儿子的默许之后,就委托肖老师去说媒,很快,肖老师回话,此事可行。按照习俗,婚事的第一个议程就是自愿,也就是相亲。这一次昝春生去许尕三家,是完全不同的心态。许尕三以亲戚之礼接待了他们,他只给肖老师敬酒,而让昝春生吃菜。肖老师让昝春生去见丫头,昝春生在厨房里找到了许添花,把提前准备好的二百元钱和一包水果糖给了许添花。许添花接住了,低着头,脸红红的。后来昝春生想他的脸和许添花的脸一样红,他当时感觉身上热脸上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厨房又走出来的。肖老师酒喝得和他的父亲安磨的时候喝得一样醉,但肖老师没有住在许尕三家,昝春生把肖老师扶回了家。大醉的肖老师仍然惦记着一件事,他问昝春生,丫头把东西收了没?昝春生说收了。肖老师说:那就好,再别管。走了两步,肖老师又问同样的话,昝春生说收了。肖老师又说:那就好,再别管。他俩一路走,肖老师一路问,昝春生把肖老师扶到炕上时,肖老师还在念叨:那就——好,再——别——昝春生和许添花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庄子上的人们也都知道了,人们都说磨主许尕三的丫头给了石匠昝国泰的儿子,那是门当户对。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办事情,许尕三说,两个娃娃岁数还小,等几年再说,昝国泰也这样说,他们说好过两年再办婚事。那一年,昝春生才十八岁,许添花十七岁。从那时起,每到年头节下,昝国泰就打发儿子去送节礼。到了许家,昝春生不敢找许添花,只拿眼睛寻找许添花。许添花故意躲着他,有时钻在厨房里,有时钻在厢房里,却不时地用眼睛瞄昝春生。结婚几年后,昝春生问许添花,为什么要躲?许添花说:躲公公躲到家里,躲女婿躲到怀里。许尕三在大房炕上陪着昝春生,问他的父亲干什么,石匠活儿干了多少。昝春生执女婿礼回答,心里却想着兜里的水果糖啥时候能给掉许添花,这可是他的母亲特意嘱咐要给的。昝春生的额上出了汗,他借口去小解,来到院子里,在厢房里找到了许添花,把一包水果糖递给她,又回到大房炕上,如释重负。以后,昝春生每每想到这些情节,就会哑然失笑。从许家出来,昝春生一身轻松,他会啍着歌儿,或者打着口哨走回家去。经过磨河桥的时候,他会停留一下,爬在桥上看河水缓缓地流,看着看着,他觉得河水不动了,自己却慢慢地退,打小时,他就有这种经验。后来他学物理才知道,这是因为参照物变化的缘故。循着河水往下看,就会看见许尕三家的磨坊,磨坊掩映在树丛中,他就会想起那天安磨时的情景。那天,父亲昝国泰和他现在的准丈人许尕三配合默契,他就认为他的婚事是他的父亲和许尕三的合谋。那天他看见几个女人来给安磨的人送饭,她们从河沿那边挑担携笼而来,送罢饭之后又迤逦而去。许尕三有三个丫头,三个人的脸都是瓜子模样,和宋月兰有点像,个子也差不多,到底哪一个是许添花呢,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很长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答案。下一次,昝春生去送节礼的时候,发现许添花穿着他上次送的衣服。他还是把一包水果糖递给她,这次她冲着他笑了。昝春生给许添花送了三年节礼,给许尕三修了一次磨,就和许添花结婚了。昝春生记得很清楚,他在秋天给许尕三修了磨,第二年正月结了婚。父亲说,磨转三年就得修。这一次他和父亲主动去给许尕三修磨,许尕三以亲家翁婿之礼招待他们。许尕三叫来了十几个人,把磨扇卸下来,昝春生和父亲就在磨坊旁边碫磨,父亲碫上扇,昝春生碫下扇。昝国泰和许尕三还是非常豪爽地喝酒,他们互称姨父,他们让昝春生改口,把许尕三叫阿大,昝春生没有改,许添花过门后,才改了口。儿子娶了媳妇,昝国泰的兴头更大了,他承揽了不少活儿,和儿子专门做石匠活,婆媳俩做庄稼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石匠活儿要有石料。小到石杵石臼,大到碌碡磨扇,需要大大小小的石料。起先,石料是自己开采的,离他们村子一里之遥的西大山就有石头,小到如鸡卵,大到如房子,在山里长着。西大山的最早地质年代是震旦纪,属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产物,这些石头是花岗岩,质地坚硬,适于碫造各种器具。昝春生还在念书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到西大山拉过石头,石头极多,但路不易走,石不易采,他们只能采到一些便于运输的石头。绝大多数石头长在人极难走到的地方,绝运不到家里。有些大石头装不到车里,先用凿子劈开,才能抬上去。做磨扇的石料得叫上十几个壮汉才能运回来。昝春生家的门前集了好多石头,每天,爷儿俩在大门前面叮叮叮当当地凿石头,昝春生拿过笔的手变得粗糙而硬挺,人们说三匠的手抓不得、捏不得:石匠铁匠木匠。昝春生自小就害怕抓父亲的手,父亲抓住他的胳膊,就像用钳子钳住一样,现在,他的手也变得和父亲的手一样了。他抬过石头的手再抬别的东西几乎不用什么力气,他能扛起一个碌碡胚子,能挪动一扇磨盘,昝春生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力气。活儿紧张的时候,他俩在门前一坐就是一天,太阳晒着,汗水迷住了眼睛,手脖腕子里也是汗。昝春生有点忍耐不住,心里也有点埋怨父亲,想着他如果继续念书,生活会是什么样。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宋月兰,但一想到媳妇许添花和母亲在地里一块儿劳动,看到儿子骑在碌碡上玩耍,埋怨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当石匠就是他的命,他还得吃石头这碗饭,就不再想念书的事儿,也不再想宋月兰,继续叮叮当当地凿起来。闲下来的时候,翻出以前的语文课本看看,一次他从肖老师的手里借到了《三国演义》,一有时间就读,一个多月时间就读完了。石匠活儿苦,也很寂寞,有时候干一天活儿见不到一个人,父子俩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有闲着的老人或肖老师找他们解闷儿的时候,他们才说上几句话。肖老师先是村里的民办老师,后来转正了,现在退休了,村里的学生都是他教出来的,昝春生也是他的学生。肖老师一边当老师,一边学中医,还写书法,昝国泰打出来的石碑上的字多数是他写的。昝春生是肖老师教过的脑子最灵的学生之一,昝春生没有上高中,肖老师很不理解,比昝春生学习差的学生都上了高中,他为什么不上呢?肖老师把这个问题问了几遍昝国泰,昝国泰说要给他学石匠手艺,早学手艺早当家。肖老师只是遗憾和不理解。自从肖老师做了昝春生的媒人之后,再没有提过读书的事情,非但不提,还有意回避。他和昝国泰父子解闷儿说话的时候,也说些其他事情,比如奇闻逸事和村子里的典故。肖老师说的最多的,是林河,还有和林河有关的人和事。昝春生从肖老师的口中知道,人类与水的关系和人与石头的关系一样古老,他们这个村子产生和形成,就是林河的原因。他们这个村子的人家,分布在林河的两边,并在沿河种植了树木,建起了油坊水磨。肖老师说的这些话,使昝春生对村子的历史,以及村子的物和事,产生了许多神秘的遐想。这些遐想又和眼前的人和事联系起来,是那样的真切。

  他们村里就有一棵巨大的老柳树,听老人们说有三四百年的历史,这棵树就在离许尕三的水磨不远的地方,长相十分奇特。他不知道这是一棵树还是三棵树,它有三个巨大独立的树干,根部却合在一起,树干中间是空的,像个房子,他们经常钻进去玩耍。听人说,如果他们村里谁家的光阴好,就能在水缸里见到这棵树的影子。昝春生就经常往自家的水缸里看,看不到树的影子。于是,他早早起来,从林河里挑水,把水缸挑满,还是看不见。后来听人说只有女人才能看见树的影子,他就问母亲,从缸里舀水时看见什么东西没有,母亲说没看见,他又问媳妇许添花,许添花也说没看见。昝春生心里闷闷的,垂着头凿石头。肖老师还讲了一个更加奇怪的故事。他说以前村里姓黄的人家养了一头黄乳牛,黄乳牛临产的时候慌乱不安,无法生产,急坏了一家人,却束手无策,只好把牛放开了。牛跑到林河里,生下了一只麒麟,麒麟从河里游走了。以后每年冬天回来一次,届时林河冰掀两岸河水暴溢,惊天动地,神乎其神。这个故事昝春生从其他人那里也听到过,有一个疑团一直在他的心里,那就是林河里到底有没有麒麟。人们说得绘声绘色,他也看见过河水暴溢的情景,莫非是真的有麒麟从河里走过?但他没有见到过麒麟,林河两岸的人谁也没有见到过。到现在,他心里的这个谜团还没有解开。

  父亲有时候也讲些小故事,他是讲给大家听的,但主要是讲给儿子听的。他知道石匠活儿枯燥,儿子心里有怨怅,就讲故事给儿子解闷。父亲讲的两个故事昝春生印象最深刻,一个是翻油饼的故事,一个是吹酥油的故事。父亲说有一个车木匠,被人请去做木车,主人家里条件好,但十分吝啬。一天,匠人看见主人家在炸油饼,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中午可以吃到油饼。可到了中午,仍然是粗茶淡饭,主人一家却在吃油饼。木车做出来了,可经常翻车,主人就去问匠人,匠人说:车在翻油饼。主人红着脸回去了。有一个石匠,被人请去做石磨,主人也是条件好,却吝啬,他们给匠人喝的是白开水,自己却喝酥油茶。匠人心里不高兴,故意把一个磨梯凿得比别的磨梯深。石磨做好了,但石磨转到一个方向时,嘘的一声,磨出来的不是面粉,却是囫囵粮食,主人就去问匠人,这是什么原因,匠人说:磨在吹酥油。主人顿时脸红了,只好悻悻回去。昝春生从此得出结论:凡是富有的人家大多吝啬,凡是匠人都有一技之长,不能轻易得罪。昝春生感兴趣的还是河走麒麟的故事。有一件事他一直不解,就是林河暴涨的现象是如何发生的。他对河走麒麟的故事有着神秘的揣测,并不认为河里有麒麟。河水暴涨的情况在冬天发生,他就看见过几次河水汹涌而下的情况,河水把冰冲到了岸边,河水流进了树林子里。是什么力量让洪水爆发的呢?昝春生一直找不到答案。除了下大暴雨,林河比较汹涌之外,其余时间都很平静。林河缓缓地流,水磨安静地转。林河上的哪个水磨的磨盘老了,需要修了,磨坊主就来请昝春生父子,他们俩一年有不少日子都在外面。修磨可是件大事,这不仅仅是磨坊主的事情,也是全村人的事情,磨修不好,全村人就无法磨粮食。修磨还要选时间。修磨最吃力的事情就是抬磨,磨坊主把全村的男人都叫来,把磨扇抬下来,等修好后又把磨安上去。抬磨要有人指挥,指挥的人当然是石匠,先是昝国泰,昝国泰老了之后,就由昝春生指挥。昝春生修了多少次磨,他记不得了,但有一件事情他却记得,就是做媒人。从他第一次做媒人到现在最后一次,总共做了二十三次媒。他们家门前有一个废弃的磨盘,他每做一次媒,就在磨盘上刻一道凹槽,总共刻了二十三道。昝春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媒,有时候是他自己做媒,有时候是别人委托他做媒。说也奇怪,他每次做媒都能成功。他做媒的机缘都是从做石匠活的时候得来的,他走遍了林河两边的各个村子,和不少人成了私交,见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媒,每次都一说就成。有时候同时给几家当媒,连着几天回不了家。因为做媒,耽误了不少活儿。父亲对他说:你靠当媒推日子,可不成啊。昝春生说:我不当媒,好好推日子。可委媒的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得做媒。昝春生当了第二十个媒的时候,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年龄并不大,刚过六十岁。父亲给他留下了几件工具。父亲去世时还有一盘磨没有凿出来,昝春生接着凿,他数了数废弃的磨盘上的凹槽,是二十个。昝春生也给父亲立了石碑,请肖老师写了字,自己凿刻了,他对比了爷爷的碑和父亲的碑,两个碑如出一辙。昝春生知道,从那时起,石匠手艺和家庭的担子就落到他的肩上了。父亲碫造的最后一盘水磨建好了,是昝春生主持修建的。那天昝春生照例喝了很多酒,回来的时候他哭了。他看见了月光下的林河,像一条银色的水蛇,月光笼罩的树林子里掩映着磨坊。这是岳父许尕三的磨坊,他猛地想起,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给岳父修磨了。许尕三确实有好长时间没有修磨了,自从村里有了电钢磨之后,人们到水磨上磨面的次数就少了。磨老得慢,说明磨转得少,许尕三把水磨式微的原因总结了两点:一是电,二是水,电力增长了,水力衰退了,电钢磨逐渐代替了水磨。昝春生现在才明白,他开始学石匠手艺的时候,水磨达到了鼎盛时期,以后逐渐走下坡路。一个很明显的迹象就是水减少了,人们一再从林河截流,以增加磨河的水量,但仍阻止不住水流减少的趋势,有些水磨的河道干涸了,不少水磨被拆除了,林河上的水磨逐渐减少。昝春生还发现,现在林河暴溢的现象越来越少了,有时候连续好几年见不到一次,河走麒麟成了人们的浪漫想象。他虽然不知林河暴涨的原因,但他知道这是林河生命力的象征,是经血旺盛的表现。这几年林河再没有暴涨过,莫非它绝经了?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很快,父亲碫刻的最后一盘水磨,也是昝春生在林河之上安装的最后一盘水磨,他安顿好那一盘水磨之后,再没有在林河上安过水磨,也没有修过水磨。岳父许尕三的水磨一直锁着,一年难得开几次,更多的水磨则拆除了。刘常顺把水磨拆掉后,在自己家的大门前面开了个电钢磨。许尕三先用开磨坊的积蓄开了个榨油坊,由于没有人手,后来榨油坊也不开了,只是过一阵子去看看磨坊。昝春生去岳父家,翁婿俩谈林河的故事,谈磨坊的变迁。许尕三给昝春生讲一些磨坊里神秘鬼怪的故事,有时候讲亲身经历的故事。许尕三讲以前林河的水很大,一匹马钻不过去,磨河里的水也很大,需要把一部分水分掉,不然磨转得太快,甚至冲翻磨轮。冬天也能磨面,磨轮上面结了厚厚的冰,人下到河槽里,把冰打掉,磨才能转动。一天晚上,许尕三从磨坊出来去打冰,黑地里,他看见眼前立着三个巨大的白柱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水神精怪。回到磨坊叫了人来看,却什么也没有。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眼睫毛上沾了面,看上去就像柱子……

  昝春生不再打石磨,打些其他的石器,碌碡、柱顶石或者石碑,后来碌碡也淘汰了。他的活儿也像林河的水一样越来越少。昝春生做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不想再当石匠,而改做其他的事情,可职业的惯性使他丢不掉石匠活儿,他心里一直犹豫着。一次,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彭措,说着不太准确的汉话。彭措说他的家在海西,急需要安一个石磨,问昝春生能不能到他那里去,给他们安石磨。昝春生感到奇怪,问怎么知道他会安石磨。彭措说他当然知道。昝春生和母亲、媳妇许添花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海西。走的时候,他带上了自己喜欢的《水浒传》,这本《水浒传》是他自己买的,除了《水浒传》之外,他还买了《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他把四大名著买全了。昝春生先坐班车去了省城,又坐火车去了海西。去往省城的路上,他发现林河始终在他不远的地方,一直跟着他走,在一个叫小桥的地方流入了另一条河。他沿途努力寻找水磨,可由于树林遮挡,看不清河边的建筑物,他记得他安水磨最远的地方就离省城不远。海西地方很大,有河有牛羊却没有树林。彭措的水磨就在一个叫尕玛河的河道上,彭措的家就在旁边。彭措说,他们这儿也有钢磨,但钢磨磨出的面没有石磨磨出来的面香,他决心要安一个石磨,为附近的乡民们磨面,同时增加点收入。昝春生在外面第一次安磨,干活小心翼翼,工序有条不紊,时间竟过了十几天。干活的时候,彭措陪他解闷儿,给他讲《格萨尔王》的故事。晚上,彭措用好吃喝招待他,和他一块儿喝酒,昝春生和彭措一家玩惯了,像肖老师给村里人说书一样给彭措一家人讲《水浒传》,讲《西游记》,彭措说,啊嚓嚓,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磨安好了,彭措用酒肉招待昝春生,肉是大块,酒不用酒盅,用碗,昝春生醉得像粉条一样瘫倒在炕上。喝了三天酒,吃了三天肉,彭措才让昝春生回去。昝春生回来,门口等待他的只有母亲和儿子,不见媳妇许添花。母亲说添花出去打工了。昝春生不解,问母亲,媳妇为啥去打工,为什么不拦她。母亲说劝了,没有用,添花说现在的人都去打工,她也要去。昝春生问母亲,媳妇去哪里打工?母亲不知道。母亲给了他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电话号码。母亲说他走了之后,添花打了几次电话,就走了。昝春生拨了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无法接通,连续拨了几次,还是无法接通。昝春生坐在门前的石磨盘上,点上一支烟,他看见了磨盘上的那些凹槽,总共二十三道,凹槽里面填满了泥土。他和许添花的感情并不算坏啊,她为什么跟他说都没说一声,就去打工了呢?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瘫在了地上,他感到从来没有这样疲累过。昝春生找到了岳父许尕三,许尕三说他也不知道添花去哪儿了,她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昝春生继续打电话,还是打不通。昝春生想问问村里的人,想从他们那里知道一点蛛丝马迹,找了半天,只碰到了两个老人,一个残疾人,没有遇到一个年轻人。残疾人叫老久,自小失去了双臂,人们编了个口诀,林河的老久,有脚没手。昝春生没有问他们,问了也白问。他站在林河桥上,林河在悠悠地流,岳父许尕三的水磨静默在树林里,他想起了村里人抬磨的情景,想起了他和许添花相亲时的情景。周围很安静。她去哪里了呢?昝春生不明白,为啥连女人都出去打工了呢?举目全村,年轻人还剩几个?这大概就是个潮流吧。或许他的媳妇哪天就回来了,村里就有挣了钱回来的年轻人。等了几个月,许添花还是没有回来,昝春生再打电话,竟然是空号,许添花把电话卡换了。昝春生觉得媳妇像风筝一样飞走了,现在风筝绳也断了。媳妇为什么就变了心呢,她可是像石头一样实诚的人哪!昝春生思来想去,发现了一个恶魔,那个恶魔就是手机,如果不是它,媳妇不会离家出走,去打什么工。他去海西之前,给媳妇买了手机,家里有事儿两个人要商量,在海西时两个人打了几次电话,本想着媳妇儿只和他打电话,没想到她竟然失联了,是谁把她勾走了呢?昝春生决定去找媳妇。到哪里去找呢?可是干等也不是办法,就是大海捞针也要去找。他先去县城,后去省城,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彭措来电话了,叫他去安石磨,这次在更远的地方,是西藏。彭措说,他有个亲戚在西藏,想安个石磨,正在找匠人。昝春生情绪消沉,不想去。母亲告诉他,你去吧,你父亲的这点手艺不能断掉啊。昝春生问,我走了,家里怎么办?母亲说,家里有我哩,我还啥都能做。昝春生就去了,还是先去省城,再坐去西藏的火车。到了小桥,昝春生看见了林河,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写下四个字:林河东去。然后踏上了去西藏的路途。从这时候开始,昝春生养成了用手机发朋友圈的习惯。磨主是彭措的表兄,磨安在一个汊河上面,比他们那里的磨河水要大。磨安出来了,昝春生要回去,彭措的表兄说,他想干的话,还有几个地方的人也想安磨,有水磨,也有电石磨。昝春生想了想,就留下来了。每安好一个磨,昝春生要拍下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同时还要配上几张照片,比如羊群啦,树林啦,雪山啦,草原啦,再写上几句话,比如:岁月的痕迹都在石头上;忙碌也是良药,让人忘记了烦恼;人在路上,心在彷徨;谁是你这一辈子一直寻找的人;人是山的过客,山是人的坐标;喜欢放羊娃的生活……当他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里觉得舒坦了些,他觉得手机才是他的知心朋友。昝春生还是联系不上媳妇。回到家里,他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听到了媳妇的一点信息,有人看到她在工地上打工,有人看见她在饭店里打工,有人说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买了房子,住在城里。每听到一次消息,昝春生的心就凉半截,他觉得媳妇就像一只脱手的风筝,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他去找丈人许尕三,想问清楚媳妇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和别的男人同居了。他来到了岳父家,可大门锁着,问问隔壁的人,说许尕三两口也去打工了,在一个单位当门卫。昝春生彻底失望了,他想打电话,拿出手机,可不知道给谁打,他想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砸个粉碎,可又止住了。手机是恶魔,手机也是知心朋友。他站在林河桥上,林河又消瘦了许多,水磨还是掩映在树丛中,比以前更沉默了。昝春生收到了一封信,是许添花写给他的,语气很平淡,主要意思是要和他离婚,信中没有说离婚的原因,也没有说她的情况,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昝春生同意离婚就行。过了几天,昝春生又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法院的传票,说十五日后开庭,要他到法庭。昝春生看过后,把两封信都用打火机烧了,烧得很平静,就像许添花信里的语气。昝春生努力干别的事情,不想离婚的事情,不想许添花,不想法院。他努力地不数日子,以忘记开庭的时间,可是他越想忘掉,时间记得越清楚,在第十五天,也就是开庭的日子,他在西藏的一个村子里安水磨,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昝春生始终不明白,许添花为什么就变了心呢,从事情的发展过程看,人们说的话是真的。他怪怨自己,为什么就不识人心呢?他能识牛羊,能识石头,能识河,他是能工巧匠,人们叫他昝大师。他知道四大名著里的许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可他就是不识女人心,女人把他甩了,甩了的还有孩子和家庭。他觉得最难保住的就是人心,正所谓海枯石烂,总难寻表里如一。在许添花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以及和许添花离婚后,昝春生常常想起宋月兰。他时常想如果他和宋月兰结婚的话,宋月兰也会这样对待他吗?他从其他同学的口中得知,宋月兰大学毕业后回了当地,在县医院工作。后来,他们初中的同学聚会过,宋月兰还是那样活泼开朗,还主动加了他的微信,可他没有联系过宋月兰。

  昝春生不是没想过,可最后还是否定了,他和宋月兰之间的鸿沟还是存在着,不但存在着,还扩大加深了。他是个农民,石匠,宋月兰有工作,是大夫,而且有家庭,即使联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不联系。昝春生也和别的女人加过微信,也联系过,他还试着说过暧昧的话,可就是勾不到一个女人,他能做的,就是发个朋友圈。他想,他就是个石匠,成不了别的,这是他的宿命。

  昝春生能轻松地来往于各个地方,他安了许多石磨,结识了不少人,有些人成了朋友,比如彭措,彭措的表兄,还有其他人。他每到一个地方,人们就叫他昝大师,他的安石磨的技术是一绝,可他并不以此为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地方的河流,牛羊,山川地形。晚上歇工的时候,给他们讲三国或水浒的故事,他每次出门,都要带一本书。他给母亲买了一部手机,闲了就给她打电话,和儿子视频,给他们发图片和视频。母亲说那里的天蓝,草绿,水大,牛羊多。

  昝春生回来时,总要在省城逗留一会儿,在小桥站,河流汇合的地方怅望片刻,然后坐车回家。林河往东流,他向西走,他又发了朋友圈,写上两句话:林河东去,游子归来。包里装着《水浒传》,他仔细琢磨,《水浒传》里有许多人,在他心里鲜活着,宋江、武松、鲁智深、孙二娘……他佩服武松,但不喜欢,武松杀气太重,鲁智深太过豪放,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浪子燕青,烟雨平生,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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