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村寨在时间的皱褶间如同流水般自然而随意地存活着,四季的更迭没有过多情绪的波动与影响。那条名叫“硕曲”的河流是村寨人的母亲河——冬日的温顺和夏季的张狂都被村寨人赋予了诗性的美丽。
在这座远离喧嚣与浮华的宁静村落,幼年给予了我们太多的无拘无束,随性的生活自由地创造了太多纯真的记忆。不会因为日升日落而忧伤,不会因为阴晴圆缺而烦恼,所有的一切都沿着岁月的脊梁悄然流淌。
上学
一个自认为很不吉祥的日子,我被莫名其妙地送进了学校,还有我的发小。具体时间根本记不得,只记得据说是我外姨妈的矮胖女人带我俩见了一位姓杨的老师。学校坐落于距村寨大约两里路的公路右下侧,地势呈凹型。走过土坎上填平的泥土坝,就是一扇木质的大门。大门只剩下门框,进出非常方便。跟着姓杨的老师来到一排土坯房前,第三间是姓杨老师的住所。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跟锡矿公司那群人同样的味道。中央摆放着木板简易搭建的桌子,靠墙处是简易书架。姓杨的老师从书架上取下六本书分给我俩,还有几本作业本。
那天,我和发小穿着家中比较体面的衣服,屁股上还挂着刚缝制的书包。发小的书包很难看。听说是他母亲用旧藏袍裁剪缝制的,黑色的布料上白线走得极其粗狂。姓杨的老师看着发小将书和本子装进书包,眼神有些怪诞。不知是欣赏,还是……
姓杨的老师是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上身穿着绿布缝制的中山衣,下身穿着灰白色的宽松裤,脚上套了一双黑色的绒布鞋。嗓门很高,眼神犀利。
锁好门,转身对我俩说:“千万别去调皮捣蛋,听见了吗?”然后,要求我俩去一年级教室等候。走下花岗石砌成的石梯,下面又是一个宽敞的泥土坝。靠西面有一排土坯房,大约有五六间。房前有几棵矮小的白杨树,还有正在玩耍的孩子。看见我俩畏畏缩缩地走过来,调戏的口哨声、拳头的挥舞声、鄙视的跺脚声,还有迎头飞来的杂物,就像闯进了猴山。我和发小一直埋头前进着,不敢东张西望。这时,一阵风看似温柔却有些的粗暴地席卷而来,一粒粒尘埃直接塞进了我的眼眶。揉眼间便流出了泪水。这时,身边的发小不停地安慰:不要害怕,有我在。左拐右转,终于找到了一年级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十几张课桌凳。几乎所有的桌面上刻画了各种图案,跟我俩年龄相仿的许多孩子惊讶地望着,也没有飘来问候。我和发小在后排找到了一张空闲的桌子,凳子只有一只脚。过会儿,姓杨的老师走进了教室。噼里啪啦说了很多,也不知道到底在安排什么。有些孩子听见老师的讲话,裤兜里淌出了黄色的尿液。我坐在有脚的凳子一头,而发小却踮着脚假装坐着。
姓杨的老师还算没愧对自己的工作,终于看到了我俩的凳子。于是,走到后面的木箱前,倒腾了半天,接着又走出了教室。过会儿,顺手拎着一只凳子的脚,朝我俩走过来。发小将就把所谓的凳子脚安装后,非常舒心地坐下了。结果在微妙的蠕动中,他的屁股夹在了凳子楔口与凳脚木楔的缝隙间,便大声惨叫起来。顿时,大家像受惊的牛犊,一个个小脑袋转向了我俩。发小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真的疼痛难忍。
姓杨的老师拖着一根细长的木条走过来。脸上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发小立即起身,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屁股,用委屈的眼神凝望着。也许这位姓杨的老师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憋坏的微笑后,又离开了。
如果记得没错,一年级的老师中没有一位是男性。数学老师姓李,肥胖的身子,圆形的大脸,整日喜欢板着脸,没见过微笑。每次课堂上只要有人调皮或写错作业,她丰满的右手会迅速提起耳朵,看似几年都没剪过的指甲瞬间划破耳背。自认识以来,她的脸一直都是通红的,从来没有变白过。平时很少跟人说话,包括学校的其他老师。
我和发小不属于这所学校属地的乡,只是离得近而已。每天早晨,两人左肩挎着书包,右肩挎着装有锅盔的干粮包,包外挂上一个小瓷盅前往学校。最可气又最担心的是必须要经过粮站门口。该死的粮站养了几条肥而健壮的藏獒。总是喜欢从夜间畅放至中午,才关进狗舍。每天早晨,这些藏獒伸着硕大的长舌,在公路上悠闲,仿佛期待着什么。我和发小只好绕一大圈,才爬上粮站东面的小山丘,避开藏獒赶往学校。也许是家人缺少时间观念,也许是绕得太远,几乎每天都会迟到。校门口那位姓安的老师手上拿着一根木条,总爱幸灾乐祸地等待着。所有迟到的学生,不是原地做一百个俯卧撑,就是跑几圈泥土坝。冬季更可怕,要求我们在冰水中洗脸。姓安的老师其实个头矮小,身体瘦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惩罚我们。
每天上午做完操,有位戴着眼镜的花甲老人,总爱讲学校伙食堂的柴火、盐巴、茶叶都来之不易。其实所谓的伙食堂,只不过是一间烧茶房。每天值周老师们轮流起火烧茶,中午我们领着小瓷盅舀来清茶,便择地而坐掏出包内的锅盔。那位姓安的老师经常会在我们中间转悠,还问:“带啥好吃的东西啦!”这时,大家都会紧紧抓住自己的干粮包,生怕姓安的老师拿走包内的食物。
村寨大人们总爱在农田边种很多的瓜。村中孩子们经常会摘一小截干枯的细藤点燃,嘴和鼻孔里瞬间吐出很多烟雾,看似羡慕不已。久而久之,我和发小也学会了抽瓜藤,总觉得那是最美好的享受。有次,发小跟锡矿公司的那群人闲聊,得知他们要购买野花椒。一天早晨,发小和我背起书包和干粮包像往常一样离家赶往学校。走到半路,发小说起采摘野花椒挣烟钱的事,声音很小,生怕被风儿听见。说到烟,我也情不自禁地点头应答。两人把书包和干粮包藏在山洞,钻进了河边的荆棘丛。七天后,我俩兴高采烈地买了一条一元九角的“春耕”烟和十盒火柴。
那天下午回到家,那位姓杨的老师已经坐在了我家。矮小的桌子上放着两瓶墨水和几本作业本。表情和蔼可亲,正在与母亲交流着。老师走后,母亲大哭了一场。母亲当时的眼泪至今都让我阵阵心疼。
每到冬季,姓李的数学老师,总爱让我们把桌子和凳子搬到教室背后的菜地,边晒太阳,边讲课。虽然表情依旧,但我们没有了恐惧,总希望冬季能早点到来。
读到三年级,我和发小也学会了游泳。只要夏季到来,课堂上都想着游泳的事。每次放学,学校的男生们几乎都会去游泳,那位姓安的老师也会来。只要跟姓安的老师一下水,年龄稍长的几个同学便会想尽各种办法,把姓安的老师压在水底折磨。一起玩久了,姓安的老师其实挺不错。时常会给我们带些零食,还聊些师生之外的事。
当初我和发小刚进校时,村中的孩子们总是投来藐视的眼神。他们认为:我俩是全村最不幸运的孩子。时过一两年后,村中的孩子们又无缘无故向家长们提出了上学的要求,但家长们觉得上学费钱,又耽误培养孩子的劳动技能。
这群该死的孩子,后来一碰面就讲不上学务农的诸多乐趣。没过多久,发小突然对我说:“兄弟,明天开始我就退学专心学经文了。”当时,我懵了。不是因为他要去当僧人,而是瞬间有种孤独无助的感觉。
发小整天腰间捆着黄布裹实的薄经书,经常来我家,偶尔还会念诵几句。终于有一天,我还是跟母亲说起了退学之事,母亲当场训斥了我一顿,也没说具体的理由。
三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发小又来找我,双眼里没有了当初的惊喜,垂头丧气地对我说:“你当着我的家人说学校老师一直带口信,要求我及时返校。”听到这句话,我再次懵了。学校老师根本没给我说过。如果今后发小家长知道我撒了谎,又该怎么办。我一时犹豫不决,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发小眼角突然掉下眼泪。他经常总爱这样,我只好勉强答应了。当着发小的家长脸不红、心不跳地重复了一遍他杜撰的话。第二天,两人又肩并肩走进了课堂。
家务活
种好地、养好牛、产好粮是那个年代的特殊标签。如今回想起来,我敬重那个年代的大人们。他们没有华丽而隆重的说辞,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让我们这拨孩子拼命去做家务事,而且是快乐的。每天放学后,我和发小也会背起自己的背篼,要么去割草,要么去拾牛粪积肥。衣兜里总爱装点盐和锅盔,就像蜂儿迷恋花粉般出门。田野、篝火、青草、牛粪、牛羊、野餐是我们留给那个年龄最好的记忆。不管是下地割草,还是上山背柴拾牛粪。我的发小永远都会让人惊讶不断和出乎意料。起初,我觉得发小是最厉害的。每次我的背篼只满到一半,而他的背篼早已塞满了草、柴或牛粪。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他却躺着睡了一觉。后来才慢慢发现:发小总爱在背篼的底部事先支起很多根干木条,然后把拾来的草、柴或牛粪放在上面。这样的招数不仅瞒过了家人,就连我都被瞒了很长时间。每次周末,我和村寨的孩子们会一起去放牧。在那个年代,其实每家每户也没有几头牛、几只羊,但大人们的眼中这些牲畜是有灵性的,也是寄予希望的对象。每头牛、每只羊或每头猪都有属于它们的名字。大人们常常还会跟它们对话,总觉得应该平等地交流情感。有时,家中的母牛、母羊或母猪分娩,大人们会一直陪伴到顺利分娩为止,而我们这些小孩更是兴奋得彻夜睡不着觉,恨不得跟牛犊、小羊羔或猪崽一起睡觉,看着它们渐渐长大。放牧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生怕牛羊无辜地掉下悬崖,生怕它们迷失在荆棘丛,但也是充满快乐的事。清晨,把所有的牛羊赶到指定的牧场后,我们通常会找一处可以避风避凉的地方。夏季会摘来许多的树枝搭建起小屋,然后生火烧茶。运气好的时候,还会采摘到嫩嫩的野菜和奇形怪状的野蘑菇。我的发小永远都是那样的活跃。有次,大家围着篝火,烤着锅盔,喝着清茶,野菜蘸着盐巴吃,他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怀里掏出了很多半死不活的蝗虫,说:“蝗虫是世间的美味,非常珍贵。”
“你就吹吧!”
“我的父亲告诉我的,不信我自己吃。”
紧接着,发小把所有的蝗虫放在火星上烤。一会儿,火星上飘起了一股诱人的烤肉味,我们忍不住伸出舌尖舔舔自己的嘴唇。发小抓起一只蝗虫直接塞进了嘴里,开始不停地嚼。孩子们也陆续抓起火星上烤熟的蝗虫塞进了嘴里。我也准备伸手抓起一只蝗虫时,发小在我背后用力打了一下,还眨了眨眼。事后,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吃蝗虫。
只要遇上我的弟弟,发小也经常无奈。抓蛇和玩蛇是弟弟与生俱来的本能,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懂他为啥不怕蛇。有次放牧,我们几个坐在一颗巨石上。发小掏出了几只锡矿工人扔掉的烟锅巴,一只给了我。弟弟也在一旁索要,发小不仅没给,还教育了一番,弟弟悄悄走了。过会儿,弟弟又爬上了巨石,紧靠着发小身边坐下,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条蛇装进了发小的怀里。发小惊吓得滚下了巨石,右手被骨折。自从那以后,面对我的弟弟就像面对他的家人一样,没有半点诡计。再后来,我的弟弟和发小感情特别好,也会做些连大人都费解的事。深秋地里的庄稼收割时,我们也必须拿根绳索帮大人们。我的弟弟和发小总爱捉“癞蛤蟆(形如青蛙的地蛙)”,然后摘断一根麦秆插入“癞蛤蟆”的屁股用力吹,等到腹部胀得鼓鼓时,直接埋进事先挖好的洞覆盖。过会儿,就会听到一声巨响,“癞蛤蟆”便会炸得粉身碎骨。村中的大人们总爱说:“这两个孩子绝对是屠户的转世。”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家中的大人们也许是忙于农作,几乎没有教育孩子的时间。夜深之时,全家人围着火塘,有时会给我们讲些英雄格萨尔王、阿库登巴、鬼神等故事。也许是大人们故意的,也许是村寨的四季滋养了我们,听完一则则故事,总是喜欢被故事中的各种人物影响自己的情绪——欢喜、愤怒、责骂。
随着年龄的蔓长,每次回想起那段记忆,总觉得故乡泥土的芬芳是那么的浓烈。假如我的童年与故乡失去了曾经的拥有,真不知道该如何去抒写故乡的故事。就因那段情缘,就因那份刻骨铭心,感恩永远是我敬献于故乡最真诚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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