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接连跑了三个路口,都没有加上油。服务区停满了大挂车,门廊灯火通明,就是不见人。所有加油站,不管值班人员还是大车司机,一个都没有。
我们每每下来,收获的总是寒冷和失望,只能狼狈爬回车里,继续漂在高速上。
院长每隔几分钟就会问,还剩下多少油?
能再跑九十。
五十。
二十……
小武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能再跑了,下高速吧!院长当机立断。
隧道内,光带打得如同白昼。我们清楚看到边壁遗留的泥渍印记——当时洪水有齐腰深了。之前只听说太溪邻省在闹水灾,没想到太溪也受了连累。早知如此,打死我们也不会这时候出来。
院长指挥小武将车拐到僻静处,打开车灯。所有人围拢在光圈里,变成一张锅拍上的蚂蚱。共患难的体验,让我们有了难得的亲密与赤诚。在基层医院温水煮青蛙的日月里,真诚与感动早已成为情绪的濒危物种。面对病人,我们更多的是机械与麻木。即便抢救,也只是按照重复千万遍的固有程序,加快统一的标准动作罢了。抢救是一回事,能不能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那是另一回事。
经历短暂沉默之后,我们各自发表了看法,关于眼前的困境,以及如何突围。可是所有主意都被现实否决了。院长最后说,好饭不怕晚,等吧,等服务区有了人,我们接着上路。
在出发前一天,院长召集我们过去,并没有说要去哪,需要几天时间。他讲话很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剥离了果肉的枣核,精致到毋庸置疑。既然他不说,就有不说的理由,我们也习惯了不问。
出院办的门,小武掰着指头分析,你们看哈,咱周五夜里出发,那么最迟周末晚上要回。这样才能瞒天过海,成功抹去我们几个关键人物的行踪。
小武是院长的吉祥物,我们都信他。
可是按刚才院长的意思,这么等下去肯定不能按时返回。
小武迟疑地望着院长说,要一直等的话时间上怕不够。
“那有啥?啊,我们这趟出来,不就是圆你小武一个梦?”院长眯缝了眼。
小武挠挠耳朵,笑出金属音。
小武身条瘦长弯曲,皮肤黝黑,胸口有只文身猫。他经常拿自己的黑开涮,说上帝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不小心按了全选。小武一边说,一边做出斗鸡眼儿的表情。在那所形同古墓的圆顶小医院,他的歌声与欢快就是透气孔。不管医生、护士还是药剂师,我们都有理由笑一笑,冲破些晦气。
院长随后叮嘱道,这次是小范围行动,不对外公开,以后谁都不准说出去。
“放心吧,连翻雪都会保密撒。”小武抱着猫蹭院长的手臂。
这只幼猫浑身雪白,跟乾隆御猫同名,也是院长的吉祥物。小武抱着它逗弄一会儿,就交给了财务副科长李欣雯,转而对院长说,咱不能干等,你们在这坐着,哪都别去哈!
他学孙悟空以手电光画圆,把我们四个圈起来,然后带着另一个光圈走向黑暗。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说河边有亭子,我们可以过去休息。
“走,支桌子!吃点热乎的。都欢快点,世界末日还没到呐。”院长精神大振。
小武将车灯对着亭子调好,掏出后备箱的食物、折叠桌椅,崭新的案板、刀具,连小气锅都是现拆封的。
“你小子鬼,啊。”院长难得称赞别人。
小武嘿嘿笑,“知道您好这口。这不,还有白毛老醋!”
院长挽起袖子,亲自打下手。小武受宠若惊,切肉的手抖抖嗦嗦,顺便扔给翻雪两块生肉。
翻雪用力撕扯着肉块。火苗幽幽舔着锅底。不一会,空气中散发出诱人浓香。我们都饿惨了,将嘴巴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吃着喝着说着,渐渐忘记面临的危险。最后我们打着饱嗝,竟然涌起迟钝的满足与睡意。就像动画片《千与千寻》里那对父母,因不小心吃了汤婆婆的食物,而变成猪。
为了给大家伙提神,院长让小武拧开音响。小武拿起麦克风,亮出一副好嗓子。
你加我,我加你,
大家心相连
同舟嘛共济海让路
号子嘛一喊,浪靠边
百舸嘛争流,千帆尽
波涛在后,岸在前——
歌唱是件发光的外衣,让小武变得器宇轩昂。他对着麦克风说:“刚上班那会,我就有一个梦,要在黄河岸边“开大船”。今天院长带我们去合谷瀑布,瀑布所在地,就是黄河河道。那儿已经离我们不远了。我先把这首歌,献给亲爱的院长,献给兄弟姐妹们……”
合谷瀑布属于太溪省C 城,据说这两年由于岩层作用,瀑布在阳光下是通体莹透的蓝,有时候还会有彩虹。因为新冠疫情,我们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都拼命鼓掌。
小武说:“院长,我放《一壶老酒》,您唱吧?就像五年前那样。”
小武无疑是机警的,率先发现了院长出来后的不同。在医院,院长无疑是严苛的,他会经常将“使命”二字挂嘴边。在他的潜意识中,我们啄木鸟医院就是厚朴镇,乃至整个茵陈县的诺亚方舟。没有啄木鸟医院,数以万计的患者将承受灭顶之灾。想想看,我们承担着数以万计的命,谁敢轻易放肆。
而这次出来,院长明显变得随和,以至于小武竟敢邀请他唱歌。
我们也跟着起哄,“唱一个吧院长,我们还没听过您唱歌呢!”
院长泰山样坐着,吱儿一口,又吱儿一口,只是喝酒。
“院长带我们去看瀑布,开不开心?”小武端起水杯。
叮叮当当,碰杯声响成一片。
这里属于高原丘陵地带,昼夜温差大。我们闹到凌晨一点,太溪的冷正式发飙。李欣雯冻得坐不住,小武在周围不停跑跳。可是院长不发话,就没有人敢上车。
“还是姐聪明啊,知道这边冷,羽绒服都穿上了。”小武奚落我。
“要不咱都不是作家。”院长说。
我很诧异他竟然知道我业余写小说。这人长着圆团脸,皮肤干燥泛白,如同神像前的馒头。他讲话慢吞吞的,我听不出那口气是赏识还是揶揄。
走前他曾问过我,想让哪位女同事陪同。我不是他们正式员工,而是市医院的护士长,下到啄木鸟医院做对口扶贫。来了以后,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网我根本理不清,也懒得理。除工作外我少与人来往。所以说谁去对我来说都一样,最终我将决定权还给了院长。
现在,坐在我旁边的是九零后李欣雯。她抱着翻雪暖手,嘴里丝丝儿吸气,鼻涕也跟着下来了。
“收摊子吧!”院长终于发了话。
李欣雯右手抱着猫,左手想帮院长拿水杯。哪知翻雪趁机挣脱她的怀抱,跑下了河坡。
李欣雯挑起眼睛责备小武,“看你,都不知道帮帮我!”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责任推给了小武。我跟刘一刀互相望了一眼,谁都没有吭声。忘了说,刘一刀是我们的副院长,也是啄木鸟医院唯一能做胆囊摘除手术的人。他时常沉默得让人忽略,而关键时候,又让你忽略不起。
小武黑着脸下坡找猫。可哪里还有猫的影子呢?
“我们跟过去,一块喊翻雪。”
“在那!”
“快,拦住它!”
翻雪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尖叫着左冲右突,只见一道道白光掠过,我们根本近不了身。没人知道它是怎么跌下河的。
小武嚯啦嚯啦蹚进河水,不一会,他抓着翻雪上了岸,人猫都湿漉漉的,像河里捞出的垃圾。
小武哆嗦着还没穿上外套,李欣雯又叫,“怎么搞的嘛?”她亮出翻雪爪子上的伤口。
小武佯装没看见。在车灯照耀下,小武的毛衣湿了。他披着外套,里边只穿了T 恤。那件T 恤旧得变了形,领口拉得很低,露出那只猫文身。随着他胸膛的起伏,猫咪文身活泛、扩散,都有些不像猫了。
“妈的巴子,不想活啦!院长骂猫。”我们听着都像骂自己,缩头缩脑上了车。
刘一刀拿出随身携带的灭菌包,摊开在座位上:刀片、纱布、弯针、缝线,应有尽有。就差一双巧手。
“跟刘院学学,别总毛手毛脚。”院长说。
小武还站在车门外,弓下瘦长的身子,像一条燃尽的火柴。
天刚亮的时候,小武离开了我们,直到下午他也没回。傍晚时分,原野上空的云层渐渐变得灰暗。芦苇随风沙沙摆动。薄雾牵着寒气漫卷而来。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缩回车厢等候。昨晚过于铺张,小武准备的吃食早就没了。周边都是原野,我们午饭没吃,这会儿都觉出胃囔摩擦的酸痛,与眼皮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李欣雯忽然迷迷糊糊指向窗外,“看,那是不是小武?”
小武果然扯着薄雾出现了,我们看到他大闸蟹样举着两只桶。
“院长,开门了院长!”他一面欢呼,一面笨拙地向我们走来。
院长亲自迎接,他说:“小武啊,你肯定是武松后代。”
“您不知道,我跑多远才找着这家油站。妈的,他们也是今天才开门。”小武有些忘形,模仿工作人员举着油枪说话,“发洪水,额们已经一礼拜木开门咧!”
好,干得好。院长腾出手,一拳擂在小武肩上,样子是亲兄弟了。
“嘿嘿,我又买个壶,先灌回来加上再说。”
小武拉着我们重返加油站,那些油加到了我们心里。我们采买了足够的食材,重新上路。
太溪植被丰厚,路边就结着大苹果。层层叠叠的山崖,越往远处颜色越丰富。
小武吹起口哨,还是《众人划桨开大船》的旋律。我们似乎已经开上大船,乘风破浪渡黄河了。我们兴致勃勃讨论着苹果、石榴、樱桃和樱桃,谁都没有想到,两小时后行程会再次受阻。
合谷瀑布景区同样由于山体滑坡、停水停电,至今没有得到修复。景区还在关着门。
小武不死心,领着我们走上与景区路线并行的弯道,绕到瀑布上游。可惜路边竖着一溜塑胶板,完全遮挡了我们企图偷窥的视线。
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密集的口罩。终于,在一处山体滑坡冲毁的路段,我们看到洪水裹挟山石泥沙,粗暴地撕开红色隔板,露出一米多宽的口子。路边就滚落着巨石,人们不顾警示牌提醒,轮流站在豁口处观望。
可是瀑布在哪呢?眼前只有浑黄的河道,由西往东,浩浩汤汤,流淌出摄人心魄的浊光。那就是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黄河。明明是黄色的河水,流经河床降落处,瀑布怎么会跌落成为蓝色?或者是人工打出的彩灯?我们百思不解,盼望马上见证瀑布的奇迹。可惜我们站在河床高的一端,从所处的位置,只能看见悬挂的一点“布头”。整条瀑布身子完全遮挡在断层下面,要想看只能往回走,往回走还有隔板遮挡视线……这情形,就像站在墙外看魔术,你只能看到城堡上空的灯光,却无缘真正的魔术表演。
我们都泄了气,眼睁睁望着瀑布上方腾起的水雾,一筹莫展。
旁边有对恋人,也是千里迢迢从外省赶来,没有看到瀑布,他们却觉着好玩极了。小伙子抱起姑娘转圈圈,两人都笑得淌眼泪。
李欣雯愤怒地瞪着他们。太溪白天气温高,她用手扇着风说,“武师傅,买点冰激凌吧!”
小武嘚吧嘚吧跑一圈,回来两手一摊,耸耸肩说,“姑奶奶,没哒。”
李欣雯跳起给他一巴掌。李欣雯羊毛卷头发披散着,身材苗条而富有弹性,起跳时露出银红内搭领口。小武望着她乳间摇晃的金葫芦吊坠,眼睛又开始斗鸡。
看样子,之前的不快已在两人之间消散。
“小武!”院长叫。
“嗯?”
“找家店,我们午休。”
在农家院,小武先办的女间。
我和李欣雯进房间梳洗完毕,李欣雯趴在床上,翘着小腿打电话。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她说,我靠!拍着屁股狂笑。又咬牙切齿说,“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迥异于平常的样子很恐怖。我想起院长昨晚酒后感叹,寡人孤独。也是,好歹我们还能看到他身边人的真面目,听出些真话。他呢?
“李欣雯,出来吃冰激凌!”小武在外边喊。
我们出来的时候小武已经扫完码。他刚要转身,老板娘拦住说:“先别走,还有一个码你们没扫!”
“哈啊,还要小费咋地……”小武一面扫码一面开玩笑。可他的声线忽然拐了弯。
他机警地望向院长。
院长脸色骤变,掏出手机,对准柜台上的二维码——健康码也是红色。
“咱跑吧院长?”李欣雯说。
“不,不能跑。”小武反对。
“再晚来不及了!”
老板娘退到两米开外,喊:“老公”。随后跟屋里出来的男人嘀嘀咕咕。男人频频朝我们这边看着,然后开始打手机。老板娘就跑去关门。
李欣雯是第一个,我们紧跟着,抢在大门合拢前泥鳅样噗噜噜滑出来。
小武带我们又回到黄河岸边。
怎么又回来了?李欣雯没好气。
“还想去哪,不知道是不是被感染,只能退回去过的地方。”小武说。
“为什么要跑?”院长责问李欣雯。
“我不想……在这鬼地方被关起来隔离。”
“我们在医院工作还这样,你让普通百姓怎么做?”
眼看院长恢复了工作日的严肃,我们不敢再吱声,都低头看手机。
网上铺天盖地全是C 城疫情。原来是南方的一个小伙,原本发着烧,却非要赶往C 城与女友会面。女友日夜相陪,地边摊、面店、咖啡馆,领着他将C 城逛了个遍。
小武讲起黄河岸边看到的那对恋人,怀疑就是他们。
李欣雯说,“那男孩子还能抱着女朋友转圈圈,不可能发烧。”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我们不敢再点火吃火锅,原地找石头坐着啃面包,听夜鸟突突叫,听地底下蛄蝼发出索索声响。
无论如何,我们回不去了。就像无法靠近合谷瀑布,我们一样也回不了家。我们几个还好,大不了回去隔离、受处分。院长呢?几十年政绩怕要灰飞烟灭。我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夜之间,院长光滑的下巴冒出黑胡茬,愁苦泥巴样淹没了他。我们跟着他走进C 城特有的晨雾,到处湿漉漉的。他走进山坳里的杉树林,地下落满杉果成熟后脆裂的开片,如同摔碎的瓷器。
我们看着院长在林子里来回踱步。他走小武走,他停小武也停,那么忠心耿耿。
“我没事,啊小武没事。”院长反过来安慰他。
他们的情谊让我想起桑丘与堂吉诃德。
终于,踱到第四十九趟,院长说:“走吧,回家。再不走,太溪马上要封了。”
出林子的时候,院长忽然转身,挨个看着我们说,“你们,不会把我供出去吧?”他的口气失去了镇静,甚至带了乞求,都不像院长了。
我们很尴尬——自身都难保,谁还能保得了他?
见没人吭声,院长的目光越来越沉,最后落到翻雪身上。他抱起翻雪,折身返回了林子,临了又盯了我们一眼。
李欣雯也跟了过去。
小武猛拍脑袋喊,“院长,我有法子……”也要进树林,被刘一刀制止了。
密林深处,传来猫咪和李欣雯的惨叫。那声音先后响起,像猎哨,又像水罐破裂的声响。
第四天凌晨两点,我们回到了厚朴。所有人都饥肠辘辘,可饭馆已经关了门。即便没有关门,就我们已复苏的职业素养,也绝不允许再去餐馆就餐,传播“潜在”的病毒。
院长带我们去他家,煎炸烹炒,他一人下厨,弄出四菜一汤:椒盐乳鸽、牛肉皮蛋、拍黄瓜、烧蹄筋、炖鱼头汤。
我们四个傻子样坐着,看他进进出出。
翻雪闻到鱼肉香,蠕动着爬到我和小武之间。小武抱起它,擦去它嘴边残留的血迹。翻雪仰脸叫了一声,露出失去舌头、空荡荡的嘴巴。我忍不住啜泣。李欣雯拧紧了眉毛,最终还是流下眼泪。
院长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声招呼我们吃喝。静默片刻,我们互相望了一眼,在饥饿迫使下渐渐眼冒绿光。除了小武,我们都吃了蹄筋、咽了乳鸽、撕牛肉嚼黄瓜,还喝了茅台。空荡荡的肠胃得到补给,我们却在彼此眼中看到的“羞耻”。
“往返一千多公里,啊,小武最辛苦。”院长不停将小武的酒杯添满。
小武常年开车,我们都没见过他喝酒。果然,他很快醉了。小武嘴里喊着院长站起来,单手叉腰,用力将酒杯顿在桌上。
他扫视一圈问:“你们知道……乾隆为嘛不杀和珅吗?”
没有人说话。
“院长。哏!我们跟你几年了?”小武开始打嗝,胸口那只文身猫跟着跳。
“这七年……你去哪,我跟哪,哪怕隆冬半夜,一个电话,说走就走……如果有人说你院长,这不好那不好,呃!我们肯定不会说是的,我们会,不愿意……对吧姐?”
院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我打了哆嗦。
“可是院长您呢?”小武手拍桌子,黑脑壳上条条筋脉滚动,像是马上要打人。
我们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我们愣愣看着他,都有些害怕。
小武索性脱了夹克,用力甩到门后沙发上,里边只穿着旧T 恤。在酒精刺激下,他胸口的文身很醒目,我看出那分明不是猫,而是一头下山猛虎。
眼看院长脸上挂不住,李欣雯试图阻止,“武吕品,你别说了!”
啪!小武摔了酒杯。“我跟院长说话,轮到你插嘴?滚边去,算啥东西!”
小武从未在院长面前这么威风过,以至于梗着脖儿微微颤抖了。甭说院长,就是在医院职工面前,他小武何曾发过脾气?
“你是啥东西?哈巴狗!”李欣雯也摔了酒杯。
我们都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劝慰,嗑嚓!那边又碎掉一个。是院长捏的。
房间里只剩下粗糙的呼吸,以及满场流窜的“火星”。
院长慢吞吞舀了碗鱼头豆腐汤,递给小武说:“武师傅,这一路辛苦,喝点热汤。”
“谢谢,嗯,谢谢院长。我不辛苦。哏……我是干啥的?为院长服务,能平平安安把您带回来,就是本分!”送核酸、参与体检、洗衣房、车管、服务院长……我他妈要干不过来。以后我不去送核酸了,中不院长?让个阿猫阿狗……呃……谁都去使唤我!小武舌头乱了。
“您说,我是不是您,亲自提拔的车管科长?急诊科那帮小子,呃!都不听我的……我连加油卡都没有,他们会听我话吗?他们糟践我说,你小武,就是院长的一条狗。没啥,狗是最忠诚的动物。但他们糟践我狗屁科长,就是打您院长的脸!您要是油卡交给我,一个月,我起码给医院,省五千块……油钱。”
“唉,我喝多了,批评老板了是吧?我胡咧咧,啊哈哈!”
听到小武笑出熟悉的金属音,我们都松了口气,一个个坐下来,但一看院长还站着,又诚惶诚恐往起站。
“是我不对,武师傅,我给你赔不是。”院长端起酒杯。
小武没接招,弓身扔地上半块鱼头说,“诶,猫呢?咪咪过来。”
翻雪围着鱼头转圈,干着急吃不了,蹲桌子底下呜呜哭。
“饱了,不吃啦!小武将筷子拍在桌上。”
四处寂静。我们不敢看院长,也不敢看小武——他们谁比谁脸更黑?
散场后,院长要亲自送我们回家。刘一刀开车,先送的小武。
路上小武还在喋喋不休,跟院长表忠心、诉辛苦,直到后来他头伸窗外,吐得一塌糊涂。
院长十指弹钢琴样敲打着膝盖。车没有停下。
到小武家附近,刘一刀上去送他。李欣雯也下了车,说要去厕所。车上就剩下我和院长。我感应着前排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如坐针毡。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能把院长供出去。一旦事发,没有医院经得起查验。可是不招不上报,疫情期间隐瞒行程,那是犯法。
“牛老师,你也去送送小武。”院长疲惫地说。
刘一刀已经去送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是得赦样打开车门。
暗影里,小武面向墙根在撒尿。等他完事,我跟刘一刀过去,一前一后送他上楼。李欣雯竟然也在,她过来强行架着小武的胳膊,甩都甩不掉。
小武骂骂咧咧,早就看不惯他那德行,妈的吓唬老子,你算屌!要是原来的院长,我怼死他娘的……
连一向愚钝的我,都觉出他骂得很流利。想这一路,小武跟着院长鞍前马后、百般讨好,又是唱歌又是表演斗鸡眼,这会儿难道他真醉了?
“好啦我到家,亲们各自安好!”小武冲我们拱手。
门缝里亮着灯,他推门而入,哈哈妈妈,我回来啦!我们听到他撒娇的金属音。
想必那一直候在客厅的老母亲,经常这样等到深夜,而小武也经常这样喊妈妈。
出来的时候,李欣雯落在了后面。我意外发现不远处院长的身影。我听到手对手、肉对肉的拍打,脑补他们暗中拉手的恶俗。随时随地神游太空是作家通病,我控制不了。我还想起跟院长聊天的情景——他站在李时珍雕像前,两脚外八,一手横胸前,另一手支着圆下巴,愁容满面。
我不敢确信自己还能安全回到温暖的小屋,蒙头大睁双眼做了梦。我梦见我去找小武,送核酸检测样品,而小武正坐在驾驶室里摘口罩。他摘了一只又一只口罩,我数了数,一共十九只。外科口罩用熔喷布,三层过滤防护,三乘于十九,那是能憋死人的数字。我在梦中觉着窒息,猜不出,是谁给小武戴上了口罩。他是自愿,还是被迫?我又去手术室找刘一刀。刘一刀没有按院长吩咐居家隔离,他刚下手术台,拿着专用毛刷在刷手。
听我讲了上报行程的困惑,他无所谓地说,“你怕啥?天塌了有院长顶着。”
是短信提示音中断了我的梦境。
院长发来消息:李欣雯、武吕品、刘一刀、牛萌萌,四人曾于2021 年10月25日前往C 城……
这是我梦中请教刘一刀无果,现实收到的最佳解决方案。可是我不认同,一点都不认同。
第二天,我接到防疫站调查电话,询问C 城之行详细行程。不得不佩服上级疫情防控追踪能力。
全副武装的转运车很快到了,我们五个再次相遇同一车厢。
十四天后,我们在隔离点做了最后一次核酸检测,全部安然无恙。院长随即被县里叫去问话,传出风声,说他被拘留了。同时带走的还有李欣雯。但是两天后他们就回来了。院长还是我们的院长。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四个相当默契地疏远了。尽管我们的内心从未有过地想要靠近。我知道那疏离是做给谁看的。当我知道我竟然能知道这个的时候,再次觉着了沮丧。在这鬼地方,我丢失了与生俱来最宝贵的东西。越落后的地方民风越淳朴,纯属扯淡。
我想回本院,一秒都不想再耽搁。
我在医院花园找到失宠的小奶猫。从合谷回来后,翻雪就沦为流浪猫。我要送它去宠物医院。
网上说,喜欢小动物的人大多弱势,他们需要毛茸茸的心理安慰。我希望翻雪落到我怀里,像一团柔暖的梦,而不是被践踏至脏污的雪;我希望自己真正属于弱的种类,而不是冰冷机器;我希望在宠物医生调理下,翻雪的双眼能恢复妖姬蓝,让我在一只猫的眼睛里,继续看到星辰大海;我希望它像过去那样,对人类充满信赖……
那么,当它奶声奶气冲我叫,我依旧会,周身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柔软。
对于这种非人类情感,你无需设防,更无力抵抗。
可事实是,每当翻雪急得呜呜咽咽,无法顺利进食的时候;当它张开濡湿口腔,却发不出喵音的时候,我都羞愧得想朝它下跪。
是的我怕它。我想等它完全康复,就支付一笔抚养费,将它永远留在宠物医院。
我走后,小武买了大箱车,辞职去南方跑生意。听说走前他曾持刀胁迫刘一刀,给他加章。那场事,后来还是院长替他摆平的。
我们四个偶有来往,但仅限于微信。至今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合谷瀑布。走过的路,谁都不想再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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